□ 陈佩佩
民国时期的逊清遗民现象
□ 陈佩佩
有清一代,虽属满族主政,却仍然遵行汉法,尊重汉族知识分子,故而在太平天国起义军势如破竹之际,尚且有汉族士人相互呼应,起而组织地方武装抵御。辛亥革命的风潮骤然而至,似乎令满族统治者和汉族士大夫都措手不及,由于是皇室和平退位接受优待条件,类似于古代的禅让,没有发生以往历史上经常表现出的惨烈的流血冲突,故而也没有士大夫以身相殉的现象发生。但是,民国以后,仍有相当一部分前清的官绅文人抱着不合作的态度,继续奉行过去的传统,甚至继续与溥仪小朝廷保持政治联系,这便是所谓的“逊清遗老”。
鸦片战争以来,清王朝的统治逐渐出现危机,但当时清朝享国已久,“康乾盛世”也的确给中国人民留下了长久的印象,故而在当时崛起的汉人官吏,面对诸多借着民族口号反抗清王朝的起义,都能不为所动,始终捍卫国家统一和满族皇室的统治地位。甲午以后,国内掀起了政治改革的风潮,仍然是在不动摇王朝根基的前提下的运动。戊戌变法期间,康有为撰写《大同书》,提倡“去级界平民族”、“去种界同人类”,他不仅主张满汉一体,而且主张汉、满、蒙、回、藏等国内各族融合为一体并以“中华”为融合后统一的族名,创造性地使用了“中华民族”这一概念。并授意弟子梁启超在当时的各种报纸上发表文章,与主张排满的革命党人展开了激烈辩论。虽然清廷最终认定康有为是祸首,但康氏流亡海外组建“保皇党”,仍然矢忠于清,以遗老自居。甚至参与了后来的张勋“复辟”事件,可谓百折不回。
再比如辜鸿铭,他虽是汉人,又深受西方民主自由思想的熏陶,但思想却极端保守。他虽然一开始只任地方官员的幕僚,却也深感“世沐皇恩”,在清王朝风雨飘摇之际,鼓吹封建专制制度。他在用英文撰写的《中国的牛津运动》一书中,认为满族是“生来的贵族”,作为“中国唯一的军事部落的后裔”,拥有孔子所说的“知耻近乎勇”的高贵品格。“满洲贵族的高贵是不得不指导民众的勤劳力量,使国民过上高贵的生活,享有高尚的文明。”并进而倡导继续维持清王朝的统治根基。辜氏后来被清廷特旨“赐文科进士”,官至“外务部侍郎”,进入民国以后仍蓄辫旧服,不与民国政府合作,甚或在北大课堂上鼓吹帝制,表现出了对旧朝深深的眷恋。有一个例子颇能表明其心境,辜鸿铭平素为人狂傲不羁,贵如李鸿章尚且不屑,即使对自己的恩公张之洞也颇有微词,更毋庸说酒席上是如何善于戏谑达官显贵了。但当民国改元多年之后,逊帝溥仪特召辜鸿铭陛见,并恩赏御花园用膳,辜鸿铭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竟一时“战缩几不能言”,由此可见“遗老”思想对其影响之深。
清朝是中国封建社会中央集权制度发展到鼎盛的一个阶段,清朝的体制在一开始就因袭了明代的政体框架,尤其是以翰林院为代表的文官制度深得汉族知识分子的拥护。这一整套对汉族政治体制的因袭使得清朝在中央集权制度上达到顶峰,封建王朝的国家实力也达到鼎盛。但是这一制度随着世界政治格局的剧变和自身腐败的日益滋长,逐渐暴露出许多根本缺陷,王朝的统治也出现危机。此时,大批思想家和开明官员,逐渐意识到政治体系自身的弊端不可不改,但必须以维护清王朝的国体和根本权益为限度,进而推行了一系列运动和维新改革。与此同时,仍有大批极端保守的顽固人士,主张不应该进行任何的变革,仇视任何新式事物和外来文化。清王朝最终在辛亥革命的炮火中骤然覆灭,宣告着这两派共同的失败,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仍然眷恋旧日的制度,表示不与新政府共事,或隐退,或积极活动于文化圈,宣扬封建制度,他们是遗老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极端保守的阵营中,郑孝胥的政治主张颇有代表性,他明确宣称“民国乃敌国也”。在追随溥仪小朝廷的过程中,他提出自己的王道思想。他主张推行王道政治,就是要利人,利人则在于利君,并提出了复辟清王朝的蓝图,“我满洲国国家实行王道,无种族之见,无国际之争,保卫人民发展事业,开放门户,机会均等……。从今以后,千万头绪,惟赖国内真才实学,出为提倡,举国民众,发扬奋属人振作,尽除以前之恶习,尽成新国家之人物,则满洲国之名誉必可飞腾于世界。此吾人之未敢自信者也。现在满洲国家,便是既冠之男人,年力精锐,气体雄强,愿我国人,无落人后。”正是出于这种理想,郑氏才在国内民主革命压倒一切之际转而投靠日本帝国主义,寻求保存帝制的日本的支援。在关外经营多年,他甚至希冀“满洲国治,则入关、统一可矣”!但这一切恰被日本帝国主义蓄谋利用,郑氏最终愤而辞职,他的王道理想就此破灭。
清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在其三百年的统治期间取得了丰富的文化成果。在西方思想和生活方式源源不断涌入中国的同时,传统的士大夫意识到了中国固有思想文化的危机,进而自觉不自觉地对外来思想的入侵有所抵制。因此,政治层面的顽固更深层次地折射出思想文化层面的保守,许多士大夫其实更多地是为了保留传统文化,而不是延续某一王朝的命脉。这方面最为典型的例证是梁济和王国维的自沉。
1918年,绰号叫做“梁疯子”的前清小官员梁济(梁巨川)自投北京城北的积水潭,为覆亡的清朝殉身。这位生前藉藉无名的清廷小吏,以一“死”迅速在京城内外舆论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梁济在清亡多年之后殉清,并不是完全出于封建道德中的“死节”意识,而是对新时代的绝望。同样,大部分遗老之所以不愿意再为民国政府服务,就在于其看到的民国政府非但摒弃了中国传统社会中的优秀道德,而且整个社会也掀起了一股对传统全盘否定的浪潮。就连不参与政治斗争,一心埋首于学术的王国维,也终于忍无可忍,自投于昆明湖,虽然关于他的死因,并没有明确的“殉清”证据,但根据他生前受溥仪厚遇,终身蓄辫旧服等情形来看,的确与梁济的死有着类似之处。
除了选择“死节”表明立场以外,更多的文人则是借“生”来表达他们对新时代的抗争和旧时代的眷恋。严复和林纾是晚清以来译介西方学术和文学的最卓越代表,正是严复译介的《天演论》激发了一代代青年与封建专制相抗争。但他不赞成推翻清朝的统治,以致他在晚年不愿参与政治,重新阐扬中国传统文化。并在写给熊纯如的信中说:“鄙人行年将近古稀,窃尝究观哲理,以为耐久无弊,尚是孔子之书。四子五经,固是最富矿藏,惟须改用新式机器发掘淘炼而已。”在他去世以后,他的墓碑上题写了“清侯官严几道先生之寿域”几个大字。林纾是桐城派古文的大家,终生未能仕进,因此闭门著书,积数十年之力翻译了百余种西方文学作品,为当时的国人输入了大量新思想和新知识。然而清廷逊位之后,他突然表现出了对清王朝极大地惋惜和同情,并以布衣身份十年之间十一次前往光绪皇帝安葬的崇陵“哭谒”,为逝去的清王朝洒下了毕生的泪水。当然,林纾始终未受清廷知遇,他痛哭的不仅是一个王朝的湮灭,更多的则是对于文化的惋惜。新文化运动时期的青年们要求废除陈腐的文言文,推行白话文,林纾忍无可忍,不仅在报纸上发表论文进行辩论,提出“知腊丁不可废,故马班韩柳有其不可废者”。同时更是用古文撰写了多篇小说讽刺新文化人士。为了自己心爱的古文和传统文化,林纾“哭陵”的行为便是极有深意的。
清朝亡,民国兴,便有了清朝遗老,自愿做遗老的人们也是散居各地,继续留恋着自己的一方精神领土。遗老们此后的活动显然不能再对政局发生任何根本改变,就连轰动一时的“张勋复辟”也仅仅维持了十二天便告破产。但作为知识阶层的一种文化现象,的确也有可圈可点之处。辛亥之后,曾任大吏的梁鼎芬恋恋不忘故国。当时崇陵因经费无着,面临停工,梁氏奔走呼号,多方为之筹措。崇陵落成之日,又屏除仆从妻妾,在陵旁结庐造屋,卜居守灵三年。并取崇陵松柏的雪水封入瓶中,称为圣水。继而在京师显宦家挨家募捐,共募得万金,遍种松柏万株于陵旁。梁的孤胆忠心当时曾广传于世。
清朝灭亡以后,大批遗老流寓德国公使保护的青岛希求避祸,王公贵族、高官大吏到青岛者一百几十人。这一百几十名逊清遗老中,绝大部分是正途出身,“两榜”进士,出自翰林院者在五十人以上。有的是饱学之士,他们将中国传统文化带至传播西方文化的德国殖民地。他们有的著书立说,涉及历史、地理、外交、文学各方面。他们还成立文社、诗社。有的是书法家,将中国传统书法、绘画带至青岛。这批逊清遗老,身在青岛,影响所及广至中国大地,作品传至各地,为中国近代文化留下了许多珍贵资料。这一时期,德国传教士卫礼贤还依靠遗老们的帮助将中国的《论语》、《易经》、《老子》等重要典籍翻译成德文,让西方世界了解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
与此同时,清史馆的成立更是为众多清朝遗老抒发自己的见解提供了自由阵地。清史馆从1914 年袁世凯下令组建,赵尔巽受聘出任总裁、馆长,耆宿硕儒联翩而至,沈曾植、缪荃孙、柯劭忞等皆列名总纂,一时光宣文人齐聚“舫斋”,引为盛事。光宣文人多在前清中过进士,但清史馆却属于由中华民国所设立的官方机构。复杂的政治背景影响了对于修史的不同态度,在文人圈中表现出了明显的歧异。翻览《清史稿》,我们又可以看到这些遗老们对于旧时代的眷恋和缅怀,他们并未奉民国为正朔,仍然对清政府寄予了大量的同情,对于反清的行为更是极尽诋毁之能事,而对于清亡以后仍然忠于清朝的人则大力褒扬。由此可见,和以往朝代撰修前朝历史不同,《清史稿》更多的是清朝遗老们给清王朝和自己撰写的挽歌。
逊清遗老与其说是表明了一种政治立场,毋宁说更多体现出一种文化情怀。作为最后一批封建知识分子,他们面临新旧时代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亲眼目睹了传统封建王朝的衰落和新生政治力量的兴起,更是对于传统文化面临西方新思想冲击的无奈而痛感失落无助。他们坚守在枯寂而无人问津的精神世界,渐渐与世俗社会相远离,却无怨无悔,只为自己信念犹存而庆幸。这些精神事实永远不会成为过去。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硕士研究生,邮编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