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鹏, 黄梦冉
(三峡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从王佐良英译《雷雨》管窥译者主体性
刘 鹏, 黄梦冉
(三峡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在影响翻译的诸多因素中,译者作为翻译过程中最活跃的因素,在理解和翻译原作时体现出主体性。王佐良作为经验丰富的文学翻译家英译《雷雨》时,在语词的处理上创作性地发挥自己的主体意识,在翻译策略和方法上凸显出译者的独特性。
译者主体性; 戏剧翻译; 《雷雨》
《雷雨》作为中国现实主义悲剧的杰作,享有崇高的历史地位,同时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它是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的残酷社会现实的写照,故事情节曲折,剧中人物栩栩如生。1958年经王佐良和巴恩斯(Barnes)译成英文后,由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发行,受到各界好评,也成为学者们研究的对象。该译作对原作理解透彻,译笔传神,体现出译者高超的翻译技巧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本文拟从译者主体性的角度探讨王佐良如何在《雷雨》翻译过程中发挥自己的主体性问题。
戏剧翻译在文学翻译研究中具有特殊性。许多学者从宏观或微观的视角对此类翻译进行了研究。理论方面,潘智丹、张雪探讨了戏剧翻译理论的研究视角和翻译模式及其相互关系[1],孟伟根提出戏剧翻译的标准[2],他研究了戏剧翻译作品的性质、戏剧翻译的目的、戏剧翻译文本的特点、戏剧文化的转换和戏剧翻译者的地位等[3],张香筠论戏剧翻译的特色[4],吕世生讨论了中国戏剧外译的双重制约[5]。微观方面,席珍彦研究了戏剧对白翻译的舞台性和文学性以再现人物的神韵[6]等等。这些研究成果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为后来者指明了研究方向。戏剧翻译的特性可以总结如下:戏剧具有以动作和语言为基本要素用于舞台表演的特点,要兼顾戏剧翻译的“舞台性”、“观众性”,达到目标语译文对译文观众的效果与原著对原文观众的等值,即原文与译文的语用等效[7]。而戏剧语言之精华是人物对白。戏剧对白既具文学性,也蕴涵文化问题,更体现戏剧人物的神韵。从某种意义上说,戏剧主要是对白的艺术;看戏剧翻译中的译者主体性,主要是看译者对戏剧对白的翻译处理。
自从20世纪70年代翻译学出现“文化转向”后,译者的中心地位凸显出来,译者主体性受到广泛的关注。国外翻译理论诸如操作理论、女性主义翻译理论、接受美学和阐释学理论等都就译者主体性提出了不同主张。国内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也颇丰。朱献珑、屠国元[8]、胡庚申[9]、陈大亮[10]和查明建、田雨[11]等都从不同的角度对译者主体性进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其中,刘军平的观点具有代表性。他认为,译者主体性是指译者在翻译活动中创作性地发挥自己的主体意识,在翻译策略和方法上凸显译者的独特性的过程,其具有四个特点:(1)译者的主体意识和潜意识;(2)译者的主体创造性;(3)译者意向性与选择性;(4)译者的操纵或抵抗[12]。
可以说,译者主体性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指译者创造性;译作常被认为是原作的重生。翻译过程中译者既依从于原作,同时也是独立的创作者。谢天振就提出过文学翻译是“一种跨文化的创造性叛逆”思想[13]59。王佐良也认为,正是由于翻译包含实验,所以它才是一种令人神往的“再创造”[14]228。
王佐良之所以能在英语文学及其翻译领域作出巨大贡献并蜚声国内外,这与他所受教育密不可分。他早年在教会学校念书,比较早地接触到英国文学作品,1935年进入清华大学外文系学习,并从朱自清和钱钟书等大家的译作中学取经验。1947年秋考取庚款公费留学,进入英国牛津大学,成为茂登学院研究生,师从英国文艺复兴学者威尔逊教授。王佐良的双语背景和中西文化的熏陶以及翻译方面的素养,为他从事《雷雨》的翻译做好了语言、文化等多方面准备。
四幕剧《雷雨》是一部经典之作,深入地揭露了旧中国根深蒂固的封建残余思想与资本家对普通民众剥削的压迫,剧情围绕鲁家和周家复杂而交织的命运展开。该剧本于1934年出版后,成为中国戏剧走向成熟的标志,随后译成日文、朝鲜文和越南文,产生了较大的国际影响。王佐良选择这样一部优秀作品进行英译,这项工作本身的价值不言而喻。
不同文化有不同的言语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译者在翻译时基于不同语言文化之间的差异所进行的调整处理,就体现出译者的主体性。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而语言间的差异通常体现在词汇和句法之上。依据对《雷雨》原文文本词句的统计,我们拟通过分析“把”字句、“愿意”和“糊涂”这三个出现频率最高的语词的翻译来具体探究王佐良在《雷雨》翻译过程中所表现出的译者主体性。
(一)“把”字句的翻译
以“把+O+V”为基本形式的“把”字句是汉语的特有基本句法结构,一般带有“处置义”。英语中没有对应的类似结构,因此翻译时译者需要发挥主动性和创造性。我们发现在《雷雨》中有116个“把”字句。这些“把”字句又可具体分成四个主要形式:“把+Object(宾语)+Verb(动词)”、“把+Object+Verb+Complement(补语)”、“把+Object+Adverb(状语)+Verb”和“把+Object+Adverb+Verb+Complement”。下面将讨论译者如何根据不同的上下文采用不同的译法。
1.“把+Object+Verb”式
例(1)周朴园: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ZHOU: Anyway, he’s already been sacked.
例(2)大:我看你把周家的活儿辞了,好好回家。
HAI : I think you’d best pack up this job here and go back home.
工人被厂方开除,应是不幸,这样“把+Object+Verb”式中的宾语“他”就是“遭受”方,因此例(1)中将“把+Object+Verb”式译成被动句是适合的,语义上也更连贯,因为“他”即鲁大海是谈论的焦点。第二例中的“把周家的活儿辞了”是让对方主动采取措施,因此该式带有“处置义”,采用英语更常见的“主谓宾”句式译成pack up this job比较适宜。
2.“把+Object+连谓”式
例(3)鲁贵:别忘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LU: don’t forget to get all your new clothes out and show them to her.
“连谓”式是汉语典型的谓词结构,这里译者采用顺译法,以双谓语形式并用and连接来进行对译,是一种比较简洁明了的做法。
3.“把+Object+Adverb+Verb”式
例(4)四: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那皮鞋再擦擦吧。
FENG: Look at your face, Dad. You might at least wipe it!——And you’d better have another go at those shoes, too.
例(5)鲁四凤把屋子略微整理一下,不用的东西放在左边小屋里,等候着客进来。
Sifeng hurriedly straightens up the room as best as she can. She tidies some of the things away into the curtained recess, then stands waiting for the visitor.
例(4)中四凤说“您看您那一脸的油”,言下之意是让她父亲把脸上的油擦干净,接着又发出第二个指令——再把皮鞋也擦一下。因为英语表达中常常避免重复使用同一个动词,这里是戏剧对白,因此译者将第二个动作译作口语化的说法have another go at those shoes, too,这样就顺应了英语的表达习惯,在语体上也是适切的。四凤自尊心强,周家二少爷周冲突然来访,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家里凌乱不堪。如果将例(5)中的“把屋子略微整理一下”直译tidy up the room a little,则不足以反映当时时间短促而四凤急急火火收拾家具的真实情景,所以译者用hurriedly一词和as best as she can从句更加准确地把四凤的一系列行为及其动机明白地表达出来了。亦即,将“把屋子略微整理一下”译成Sifeng hurriedly straightens up the room as best as she can既适合语境,尤其更能凸显四凤不想让自己的家境给对方留下个不好印象的急切心情,在某种程度上说译文超越了原文,这就是译者的一种“创造性叛逆”。
4.“把+Object+Adverb+Verb+Complement”式
例(6)繁:你父亲……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
FAN:Your father ——All these years he’s been the hateful tyrant that you saw this morning. He gradually ground me down until I became as cold and dead as a stone.
译文首先是采用了直译法,将“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直译作既表动作又表示结果的动词短语ground me down,后半部分“石头样的死人”则采用了顺译法,使用一个结果状语从句until I became as cold and dead as a stone以完整再现原句的意蕴。此外,因为原句较长,如果译文也用一个句子来对译,就不适合舞台表演,所以译者将原句拆分译成了两个句子。这样处理,正如王佐良自己在翻译理原则上所主张的:尽可能地顺译,必要时直译;任何好的译文总是顺译与直译的结合[14]233。
从以上分析可知,对汉语的同一“把”字结构,王佐良根据其不同的语境,能动地采取多种不同形式来对译,一方面为使译文适合目的语的表达习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译语便于舞台表演。
(二)动词“愿意”的翻译
《雷雨》剧本里“愿意”一词出现48次,该词一般直译为be willing (to do),但是译者根据不同的剧情采用了灵活的译法以将其不同的内在意蕴充分表达出来。
例(7)冲: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CHONG : Why, don’t you approve? You don’t think I’ve done wrong, do you?
例(8)冲: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
CHONG: Of course, it’s not absolutely certain that I’ll ever marry her, but even if she doesn’t want me for a husband, I’ll still have great respect for her and try to help her.
例(9)鲁:是的,我一直也是不愿意这孩子帮人。
MA: I realize that. I’ve been against her going into service all along.
王佐良主张译文要做到“一切照原作,雅俗如之,深浅如之,口气如之,文体如之。”[14]233在《雷雨》的翻译中,他也做到了这几点。具体点说,例(7)中,周冲向繁漪坦白他爱上了四凤,希望得到母亲的准许,因此,“您不愿意么”一句中的“愿意”就是“许可”、“准许”之义,其英语对应词是approve,这样,将“您不愿意么”译成don’t you approve是贴切的。当谈到四凤是否会嫁给他时,周冲用了“如果她不愿意我”,说得较隐晦,实际意味“如果四凤不愿意嫁给我”,用if she doesn’t want me for a husband来对译,则显得直白,也符合英语口语表达习惯。例(9)中,尽管鲁贵瞒着他的妻子鲁侍萍让四凤进了周家去服侍主人,但是鲁侍萍源于自己早年在周家的悲惨遭遇一直是不想或者应该说坚决反对让四凤出来给别人(尤其是周家)做佣人的,短语“不愿意”语气比较坚定,用against一词能同样表明她的明确立场和态度。
(三)“糊涂”一词的翻译
上下文不只是语言问题。说话是一种社会行为,上下文实际上是提供了一个社会场合或情境,正是它决定了词义[14]238。尽管在《雷雨》中“糊涂”一词出现17次,但在不同场景中意谓有别。
例(10)鲁:(见周萍惊立不动)糊涂东西,你还不跑?
MA: (realizing that Chou Ping is still standing there rooted to the spot) Run, you fool! Don’t just stand there!
例(11)大:(顿脚)妈!你好糊涂!
HAI: (stamping his feet) Mother, mother! What an idiotic thing to do!
例(12)鲁:哦,我的孩子,外面的河涨了水!你别糊涂啊!孩子!
MA: Oh, my child! The river’s flood out there! You mustn’t do it! Sifeng!
以上三个例子中的“糊涂”一词因所在各句语言形式不同、口气不同、对话双方社会关系不同而词义上有所差异。译者要将这些差异准确用目的语表征出来,就必须发挥主体作用。例(10)中,当鲁大海得知周萍与四凤的私情后,怒不可遏,拿刀奔向周萍,鲁侍萍怕出事,急忙挡住鲁大海好让周萍逃走,见周萍惊立不动,便骂他“糊涂东西”。鲁侍萍此时的心情是复杂的,她知道周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与四风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可闹出了这种私情,真是胡闹,让她撕心裂肺,“糊涂东西”一语既表达她对周萍的斥责,同时也骂周萍面对危险而不知躲避。情急之下,简短评价语“糊涂东西”用得恰如其分;英语对译说法you fool同样也是名词性评价短语,一语双关,言简意赅。
例(11)中的“糊涂”是鲁大海用来责备他母亲的,怨她不该拦住自己,让周萍逃跑了。此时,他并不知道周萍是他的哥哥,因此,就不能理解母亲阻拦他的原因。英语里,儿子出于礼貌,不大可能说自己的母亲you fool,使用an idiotic thing这个说法就不针对人,只针对这事,同时又借感叹形式表达出了自己内心的强烈愤慨,这样一吐为快,也比较得体。
例(12)中“糊涂”使用的场景是这样的:四凤因自己与周萍的恋情被母亲得知后,出于羞愤而离家出走,母亲担心她想不开而寻短见,因而极力阻止她做傻事。You mustn’t do it表示禁令义,长辈对晚辈采用这种命令的语气是合适的,此情此景之下这种强烈的意味也是必要的,可谓用得恰如其分。
也就是说,同一个汉语词“糊涂”在翻译成英文时,王佐良为了再现原作的风貌和精神,依照剧情的不同需要采用了不同的译法,忠实而比较完美地传达了说话人的意图以及各自表达意图时在口气和态度等方面的细微差异。
主体性作为译者的内在特质,在译本中无处不在。在翻译过程中,译者有意或无意显露这一特质,从而给译文打下自己的烙印。译者不可能完全忠实于原文,而是以不同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存在。通过《雷雨》中三个语词的分析可知,理想的译文是译者基于自己对原作的判断和理解而主观能动地进行目的语词汇和句式选择并作出得当的翻译处理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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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05
刘 鹏,男,三峡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黄梦冉,女,三峡大学外国语学院学生。
10.13393/j.cnki.1672-6219.2017.06.026
H 315.9
A
1672-6219(2017)06-0113-04
[责任编辑:赵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