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钱基博的韩愈古文研究

2017-04-02 21:37路海洋
关键词:基博韩文考量

路海洋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论钱基博的韩愈古文研究

路海洋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钱基博淹贯四部,尤精集部之学,以《韩愈志》《韩愈文读》为代表的韩愈古文研究就是其中的标志性成果。遵循在文学史系统中考量研究对象的研究理路,钱基博对韩愈古文创作的背景、渊源、特色、成就、影响及音义、本事、章法结构等问题作了比较全面而深入的探研。这一探研的落脚点可分成内、外两大系统,外部系统着重考察韩愈自身经历、社会遭际、友朋切磋、弟子承衍等因素,内部系统则紧扣文学创作,多层次、多维度地分析韩文。结合内、外两个研究系统,钱氏采取了镕裁文献、艺术评析、考辨注释、文末辑评等考查策略,并运用排比综合法,从上下、左右、内外等三个主要视角,系统考量了韩文。应当说,钱基博在文学史系统中对韩文所进行的考量、研究,已经形成了一个层次丰富、行之有效的观照体系,其对于我们今天的文学史研究,颇有借鉴意义。

钱基博;韩愈古文;研究理路;观照策略;观照视角

钱基博(1887—1957),江苏无锡人,是享誉文坛、学界的著名古文家和学者,卢弼所谓“子泉尤以著述胜,大师宿儒学丰饶”[1]。钱氏淹贯四部,而尤精集部之学,他在《读清人集别录》中曾说:

近人侈言文学史,而于名家集,作深刻之探讨者卒鲜!余读古今人诗文集最夥,何啻数千家;而写有提要者,且不下五百家。唐以前略尽。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邑人丁福保《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及清修《全唐诗》《全唐文》,通读一过,人有论评;而于其人之刻有专集者,必取以校勘篇章,著录异同。[2]

这种极为扎实的诗文研读,使其在文学史研究方面的见解系统、深刻,而以《韩愈志》《韩愈文读》为代表的韩愈古文研究,就是其中的标志性成果。上世纪末以来,钱基博的集部之学渐次受到学界关注,但其韩愈古文研究却一直乏人问津。鉴于此,笔者拟对其作较为深入的探研。

钱基博幼年习诵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时便开始接触韩文,此后“自十八岁,读《昌黎集》而模仿所为,细诵而深思,长吟而反复”[3]97,几乎终身未辍,对韩文有深刻的领悟,《韩愈志》和《韩愈文读》乃应运而生。除《韩愈志》《韩愈文读》外,钱基博还在诸多学术著述中涉及韩文,如《中国文学史》《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国文法说例》等,其中相关观点基本都源出《韩愈志》和《韩愈文读》*钱基博《韩文读语》一文曾以连载的方式发表于1932—1933年间的《光华大学(半月刊)》。傅宏星认为此文“乃钱先生平日阅读韩文之心得语录”,其“未收录作品原文,虽可看作《韩愈文读》的‘精华版’或‘浓缩版’,但又不同于前者的分类和品评方式”。详见钱基博:《韩愈志 韩愈文读》,傅宏星校订,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07-308页。笔者认为该文固然是钱基博平日阅读韩文的心得,但不能将其视作《韩愈文读》的“精华版”或“浓缩版”,应是《韩愈志》初稿《韩文籀讨集第六》的“分类版”,其“分类和品评方式”与《韩愈文读》不同。。因此,论析钱基博的韩愈古文研究,主要就是探讨《韩愈志》与《韩愈文读》。

《韩愈志》完成于1929年,但直到1935年才由商务印书馆印行。按《叙目》可知钱基博有慨于韩愈盛名久播而功过未彰,因此便“就睹记所及,自新、旧《唐书》旁逮唐、宋、元、明、清诸家文集及稗官野记之属,其有片言只字及于愈者,靡所不毕采,互勘本集以验其信,旁涉诡闻以博其趣,成为是志”[4]1-2,希望还原一个比较完整的韩愈。该书以传统的“史志体”结撰,剪裁史实,述而不作,强调有主体能动性的“征信”,所谓“镕裁成书,别出机杼,文词尽非己出,神明依然故吾”[4]2。全书由三大部分构成:篇首为《叙目》,言撰书之由及其研究策略。主体部分分为六篇,即《古文渊源篇第一》《韩愈行实录第二》《韩愈佚事状第三》《韩友四子传第四》《韩门弟子记第五》《韩文籀讨集第六》。其首先勾勒东汉以降文章演变历程,揭明韩愈古文渊源;其次以知人论世法,从自身经历、社会遭际、友朋切磋、弟子承衍的视角呈现韩愈古文崛起一代的原因;最后归结到韩愈古文,对其创作指归、渊源、艺术特色与成就、文学史影响等进行深入评析。末尾附有《韩集论汇录写目》,相当于今天的“参考文献”。总体来看,全书篇幅虽短,但结构谨严,抉剔精深,是一部小体积的大著作。需要指出的是,1929年完稿的《韩愈志》是这部书的初稿。1957年钱基博又着手修改此书,这就成了商务印书馆于1958年3月印行的《韩愈志》增订本。钱氏在《重版自序》里说:

余年四十三岁,写《韩愈志》,迄今七十一,忽忽二十八年,覆勘一过,随篇增订。末篇《韩集籀读录第六》,从前只论韩文,题《韩文籀讨集》;其实韩诗亦别出李、杜以开宗而自创格;遂别署题而与韩文并论之。从前论韩文,就韩论韩,而未能旁推交通,本之三代、两汉以穷究韩文之原委,纟重写成篇,幸宿学同文有以正之![5]103

从增订本内容来看,钱氏所说的“随篇增订”主要集中在该书籀讨韩愈文学创作这一部分,具体包括以下四点:第一,增补了一些论韩诗的文字;第二,进一步发挥《韩愈志》初稿中运用的“旁推交通”法,对初稿中一部分“纲要式”的韩文评析进行了增赡、补充,如论《进学解》《对禹问》《圬者王承福传》《张中丞传后叙》等做到了“本之三代、两汉以穷究韩文之原委”;第三,删去了初稿中评析韩愈弟子李翱、皇甫湜、孙樵之文的全部文字,以及一些与韩愈古文关系不大的文字;第四,调整、改正了部分表述,典型的如初稿论《送孟东野序》《送高闲上人序》渊源谓“此太史公《平准》《封禅》诸书,伯夷、孟、荀、屈、贾列传法也”[4]100,到增订本中改成了“此《庄子》内外篇《逍遥游》,《秋水》章法也”[3]89-90。

当然,钱基博的“随篇增订”还包括其他内容,如删减了初稿中一部分抑评韩文的文字,这使原本“美恶不掩,直道而行”[5]100的《韩文籀讨》削弱了一部分客观评判的力量;删减了初稿中批评林纾和章炳麟的文字,从而减去了一些略显过头的“意气”之评;删减了附录《韩集论汇录写目·杂记之属》中的不少条目,其中“诗话”类删去18条,“文谈”类删去34条。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各条中所涉及的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全部被删去,甚至初版《韩愈志》中《古文渊源篇》开首引证的曾氏《经史百家杂钞·序目》中关于古文“立名之始”的重要文献也被删去,这应是钱基博晚年转而抑视桐城派诸大佬所致*钱基博《读清人集别录》有云:“近代姚、曾、张、吴咸能文章,而罕知流别,又乏深沉之思。即如桐城为一代文宗,而桐城三家于古人文得失离合之故,及三家之何以自为不同,即四人集中,亦未能辨白言之。”参见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67页。,其实大无必要。应当说,钱基博晚年对《韩愈志》的增订,虽然有些地方是后不如前、有所欠当,但总体上充实了内容,提升了学术质量,是凝聚了钱氏一生学养、睿识的积极之举。

在撰成《韩愈志》初稿后不久,钱基博又于1934年完成了《韩愈志》的姊妹篇——《韩愈文读》。钱氏撰写《韩愈志》的目的是“欲以探韩文之源而尽其流变”,但是他认为《韩愈志》“特是旁搜远绍以博涉《韩集》之外,而未好学深思以锐入《韩集》之内”[5]95,因此,很有必要深入韩文的内部,进一步抉示其源流,于是撰《韩愈文读》。该书以篇首解题、文中夹注、文末辑评相结合的方式结撰。主体部分分为三编:上、下两编专论韩愈古文,附编论韩愈弟子李翱、皇甫湜、孙樵古文。上编为韩愈的“学古之篇”,钱基博认为这部分作品“止于形模”,是韩文中的“功浅者”[5]126。在编排方式上“以所仿时代为次”,这样能使“历古文章之由厚重而为雄快,由质奥而入轻隽,辙迹显然”[3]127。下编为韩愈的“自变之格”,这一类作品虽也模仿前人,但“学古以臻浑化”,“泯其痕迹”,是韩文中的“功深者”[3]126。下编采用了与上编相异的编排法,即“以所作岁月为次;而年月不可考者,则以殿于末”,“庶几自少至老,文境之峥嵘极而归平淡,可以略见端倪,所以极韩文之变也”[3]187。附编按“以名辈先后为次”的编排思路考察韩文在韩门弟子群中流衍状况,呈示韩文的博大。

主体部分而外,钱基博在《韩愈文读》的篇首还撰写了《叙目》。《叙目》依前述三编的顺序,分别撰写了相关提要,论相关文章效法的渊源和艺术特色,下编《叙目》还兼及韩文的系年考证,对读者概要地把握韩愈及其弟子的古文创作大有裨益。从内容上看,《叙目》与主体部分的解题、夹注虽有部分交叉,但不少内容是对主体部分的补充,两者既可独立成篇,又相辅相成,从而形成了比较特殊的学术体例。《韩愈文读》不但体例新颖,而且内在逻辑结构相当谨严,对韩文的探绎较之《韩愈志》更为深入细致,是钱基博研究韩文的一部精微力作。而如果将《韩愈文读》和《韩愈志》结合起来看,一幅宏观与微观、外部面貌与内在景致并备的韩愈古文立体图景就比较清晰地展示出来了。

学术史学史研究的重要目的之一是揭橥研究对象的主要贡献和特征,为当代学术研究提供借鉴。钱基博《韩愈志》和《韩愈文读》的学术价值,主要体现在其经由比较新颖的研究体例,从宏观与微观、外在与内在两个维度,深入探讨了韩愈古文的背景、渊源、成就与影响。但钱基博韩文研究的核心特征,概括起来说,应该是一种成熟、合理的文学研究理路,即在文学史系统中全面考量研究对象。这一研究理路贯穿《韩愈志》和《韩愈文读》的始终。

钱基博在《韩愈志》的开篇《叙目》中明确提出了撰写此书的主要目的:“庶几尽古文之流变,明韩氏之功罪。”[4]2这一研究理想在《韩愈文读》中得到了进一步的贯彻,由该书《叙目》可见,钱基博从外部和内部着手籀讨韩文的基本理路是一致的。那么,钱基博是如何具体实施其研究理路的呢?统观钱基博以《韩愈志》《韩愈文读》为代表的论韩诸作可见,钱氏韩文研究的落脚点可以分成两大系统:外部系统与内部系统。外部系统是指韩愈文学创作以外的因素,即《韩愈志》中所考查的韩愈自身经历、社会遭际、友朋切磋、弟子承衍诸端;内部系统则是扣紧文学创作,其大体可以分为七个层次:古代各体文学、古文、韩愈古文、各体韩文、各篇韩文、韩文章节、韩文词句。而这七个层次又可分为大、小两个系统:大系统包括古代各体文学和古文,其余五者属于小系统。

内部系统中的各个层次,需作进一步解释。内部大系统中的古代各体文学,包括先秦以降各时代所涌现的具有文学性的优秀作品,经部的《易经》《论语》《孟子》等,史部的《尚书》《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汉书》等,子部的《庄子》《韩非子》《荀子》等,集部的《诗经》、楚辞、汉赋、六朝骈文、韩愈以前的历代散文等;古文则指先秦两汉时以《尚书》《国语》《左传》《史记》《汉书》等为代表的“单行散句、没有规定形式”[6]之文。小系统中的韩愈古文指的是韩愈文集中的所有古文作品;各体韩文,指韩愈文集中颂、赞、表、状、书、启、序、记、哀诔、碑志等;各篇韩文、韩文章节和词句,毋须赘述。

这内外两个系统的运作机制,大体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以外部系统观照内部系统,也就是经由“知人论世”,展示韩愈古文创作发生、流衍的外部大环境,这包括前述的韩愈自身经历、社会遭际、友朋切磋、弟子承衍等;第二层次,是以内部大系统观照内部小系统,换言之,就是在(大)文学史、古文史的系统中,考量、定位韩愈古文创作;第三层次,内部小系统各层次因素,除了内部独立论析、阐释,各体、各篇韩文还常被用来进行平行比较、观照。试举几例,来说明第二、第三层次的具体运作。

《韩愈志·韩集籀读录第六》有云:

韩愈《答李翊书》,自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旧唐书·韩愈传》:“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二语推愈之意以为言,指归本之《六经》,气格融蜕两汉;而所谓“迁、雄之气格”者,盖迁之气,雄之格也;逸气浩致出司马迁,奇字瑰句效扬子云,而贯之以孟轲之理。游文六艺,留意仁义,扬子云有孟之理,而无迁之气。柳宗元《答韦珩书》,以为:“雄文遣言措意,颇短局滞涩,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正以有奇字瑰句,而欠逸气浩致也。[3]79

钱基博在《旧唐书》相关论述的基础上,既强调了韩愈古文与先秦两汉文章有着重要的渊源关系,又进一步指出韩文效取古人的具体因素及其路径,同时,还在比较中突出了韩文的优长,这是在古文史系统中考量韩文。

《韩愈志·韩集籀读录第六》又有云:

《对禹问》以排调运偶语,与《原毁》同;然《原毁》之文,调适而鬯遂;《对禹问》之笔,斩峭以廉悍,无一语非偶比,无一笔不排宕,然而无一笔,无一句不斩截;殆寓韩非之峭廉,以参孟子之排宕,一气驰骤而下,然而逐层辨析,雄阔高朗之概,出以遒峭瘦健。中间“天之生大圣也不数,生大恶也亦不数”一段,从韩非《难势》中段“尧、舜、桀、纣千世而一出”意脱胎,而笔势尤峭横。[3]84-85

这段文字,首先在比对中概括出了《对禹问》《原毁》二文在体式上的异同,其次又揭示出韩愈《对禹问》一文对韩非《难势》的创造性化用,其不但在古文史系统中考量韩文,而且在平行对比中考量韩文,是能同时说明上述第二、第三层次观照运作机制的佳例。

第三层次内部小系统因素的内部独立论析、阐释,在《韩愈志》《韩愈文读》中比比皆是,如《韩愈文读·下编》评点《杂说·说马》云: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翻转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折入正意,递用四有字,暗逗收两无字。○以上说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奴隶人反映伯乐。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以上只辱于奴隶人。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抉进一层。安求其能千里也!以上说千里马不如常马,正说如何辱于奴隶人之手,而反申“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之意。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耶?两无字映起有字。其真不知马也!“不知”二字,一篇结穴。○以上说无马由于不知,醒出正意。[3]194-195

钱氏的评点主要就文章章法、结构而论,虽不如林纾《韩柳文研究法》中的相关解评详尽*林纾的相关解评参《说马》篇附录,见钱基博著、傅宏星校订:《韩愈志 韩愈文读》,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196页。,但简明扼要,多能切中肯綮。

钱基博为施行在文学史系统中考量韩文的研究理路,已经构建起一个层次丰富的韩文考量体系。这个考量体系的运作机制,前文已有概括,不过,它的实际面貌还没有被全面呈现出来,还需要从两个角度切入,来进一步探析。

首先分析钱基博韩文研究的观照策略。总体而言,钱基博考量韩文的具体策略,主要包括镕裁文献、艺术评析、考辨注释、文末辑评四者。比勘众说、镕裁文献以形成自己的表述体系,在“史志体”的《韩愈志》中体现得最为充分。《韩愈志》的主体部分(除了《韩文籀讨集第六》中的大部分文字),基本上都由钱基博从“新、旧《唐书》旁逮唐、宋、元、明、清诸家文集及稗官野记之属”[4]1中剪裁“拼接”而成。对于这种撰法,钱基博有其成熟的思考。按该书《叙目》,在钱基博看来,文学史的写作与“词必己出”[7]的文人创作不同,它必须建立在“征信”的基础之上;只有“征信”,才能取信于世,才能成其为“史”。他在《叙目》中引用章学诚的话说:

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惟恐出之于己;其大本已不同矣!史体述而不造,史文而出于己,是为言之无征。无征,且不信于后也![3]2

当然,钱氏所说的“征信”不是机械地复述史实,而是灵活地“镕裁”史实,即所谓“如制药冶金,随其熔范,形依手变,性与物从”,“镕裁成书,别出机杼,文辞尽非己出,神明依然故吾”[3]2,这也正是钱基博所自认为的“得意者”[3]2。从实际效果来看,钱基博在“述而不作”的前提下灵活地载籍镕裁,已比较全面、客观地反映出韩愈古文的渊源及其一生主要行迹。

艺术评析是钱基博韩文考量的关键策略,包括对韩文渊源、影响、风格特色、章法结构、艺术成就等方面的评析,这些因素都属于钱氏韩文考量系统的内部系统。文学研究的归结点是文学,因此,艺术评析必然是文学研究的关键点,钱基博考量韩文的精深性,在此得到了相当充分的展现。前举几例而外,还可再举两例:

韩愈之文,所以开八家之宗,而不为伧野者,在运气以驶辞,又铸辞以凝气,所以舒而能密,雄而不快![4]94

《读荀子》,以孟轲、扬雄作陪,借宾定主,而折衷于孔子,穿插三人以为线索;局阵迷离,而笔力一出一入,兔起鹘落……柳宗元谓:“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肆意”二字亦妙。即如《读荀》此文篇幅不长,而笔意自肆;气势之浩瀚,局阵之迷离,从太史公《老子韩非列传》《孟子荀卿列传》脱胎,而纳大于细,以敛为纵,其文势极雄阔,而以盘劲之笔出之;弓广中肆外,精力弥纶。[3]85

第一条评语概括韩文的艺术特点和古文史地位,其着重拿捏的是韩文处理“气”与“辞”关系方面的突出成就。这一评析文字极简,而析论极精,非博学睿识者不能臻此之境。1957年钱基博在增订《韩愈志》时删去此条,甚为可惜。第二条评语析论韩愈《读荀子》,钱基博不但凝练总结出韩愈此文的特点与成就,而且抉剔出它创造性取则的渊源。总体来看,行文利落精到,精力弥满,理论性和艺术性都很强。钱基博《韩愈志》《韩愈文读》中大量的类似解析,不但比较成功地展现了韩文的特色、成就,而且其本身也构成了具有独特艺术风貌的美文系统。

考辨注释、文末辑评,也是钱基博韩文考量系统运作的重要途径。考辨的内容较宽,既有文字考校,又有韩文系年考论,还有句读、史实考辨等。如在《韩愈文读》上编《元和圣德诗并序》一文中,钱氏勘“亲望穆穆之光而共职业”一句中的“共”当作“供”字;又本篇“具载明天子文武神圣以警动百姓耳目”一句,钱氏考校之语云:“警或作惊,流俗妄改也。”[3]128这是文字考校。又如《韩愈文读》下编析《贞曜先生墓志铭》“诸尝与往来者,咸来哭吊韩氏”云:

时愈为之主,故云“诸尝与往来者,咸来哭吊韩氏”。如《檀弓》记伯高死于卫,赴于孔子。孔子曰:“吾哭诸赐氏。”遂命子贡为之主,是也。旧以哭吊绝句,非。[3]173

考辨精审,为韩文这两句句读问题指明了方向。至于韩文系年考论,《韩愈文读·叙目》中其例甚夥,这里不赘举。

钱基博韩愈研究中的注释,集中体现在《韩愈文读》中,绝大部分采取文中夹注的方式。其既注音义,又注本事,还兼析文法,《韩愈文读》上编所录《曹成王碑》一文比较典型,如:

王,姓李氏,讳皋,字子兰,谥曰成……太妃薨,王弃部随丧之河南葬;及荆,被诏责还……明年,李希烈反。迁御史大夫,授节,帅江西以讨希烈。建中三年十月,怀宁军节度使李希烈反,以皋为江西观察史兼御史大夫。命至,王出止外舍,禁毋以家事关我。承上太妃薨,则惟以王事为急,可无复顾家也。裒兵大选江州,群能著职……舰步二万人,舰,御敌船,音槛。以与贼遌,遌,吾故切,遇也。嘬锋蔡山,踣之;嘬,楚快切,谓一举尽脔。踣,蒲墨切,僵也。时希烈兵栅广济之蔡山,不可攻。皋声言西取蕲州,引舟师溯流而上。贼闻,以赢师保栅,悉军行江北,与皋直,西去蔡山三百余里。皋遣步士悉登舟,顺流而攻蔡山,拔之。[3]174-176

前述的三类注释,在这段文字中皆有体现。这样细致却并不繁冗的注释法,确实达成了钱基博“好学深思以锐入《韩集》之内”的初衷,其对于阅读、研究韩文,皆有助益。

文末辑评是传统文学史研究,也是钱基博韩文研究的基本策略之一,它通过有选择地汇辑历代文评家对本文的相关评析,为读者提供一个与主体研究有密切关联的参照系,从而有利于读者比照辨析,加深理解。《韩愈文读》所引评语,大多出自何焯、曾国藩、林纾三人,也有部分条目出自李光地、朱彝尊、费衮、姚鼐、姚永朴等人。从功能上讲,这些评语不论是繁还是简;不论是析论章法、结构,还是概括艺术特色和取则渊源,都有助于读者理解韩愈原文。正如吴忠匡所说,该书“篇后采录何焯、曾国藩、林纾诸家评语,不袭旧文,多出新意,足资学者鉴赏”[8]。同时,这些评语主要是对钱基博解题、夹注的补充,有时也能与钱氏解题、夹注相互发明(如上编《送孟东野序》所引林纾评语、下编《获麟解》所引何焯评语等),已经构成了钱基博《韩愈文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钱基博在文学史系统中观照韩文的视角,主要有三类:以排比综合法,对韩文作“上下”“左右”“内外”的研讨。“上下”指在文学史、古文史历程中对韩文作纵直的观照,这在《韩愈志》和《韩愈文读》中甚为普遍,在钱氏《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中也不乏其例,如:

古文者,自韩愈厌弃魏晋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六经》、两汉,从而名焉者也。……宇文代魏,创业文帝,颇欲有革于浮华。于是苏绰倡言古文。……而古文之称自此始。……周祚不永,隋有天下。文帝初统万机,每念斫雕为朴。……然时俗辞藻,犹多淫丽。……隋禄永终,乃集景命于唐。高祖太宗,大难始夷,沿江左余风,纟希句绘章,揣合低卬,故王、杨为之伯,王勃、杨炯。如丽服靓妆、燕歌赵舞,虽绮丽盈前,而殊乏风骨!及玄宗好经术,君臣稍厌雕琢,索理致,崇雅黜浮,气益雄浑,则燕、许擅其宗,燕国公张说、许国公苏颋。波澜畅矣!然骈俪犹存。是时唐兴已百年,诸儒争自名家,嚅哜道真,涵咏圣涯。于是萧颖士、李华始奋起崇尚古文,贾至、独孤及、梁肃相与为之左右,而集其成于韩愈。然则导韩愈之前茅,而开古文之荜路者,必以萧颖士、李华诸人为权舆也![4]7-10

韩愈之文,李翱得其笔,皇甫湜得其辞,皆于气上欠工夫;欧阳修得其韵,苏氏父子得其气,又于辞上欠工夫。韩愈所以为不可及。[4]94

姚燧,字端甫,……然文章欲学韩愈之生奡,而以救宋金诸家之滑易;盖宋金诸家,习于苏文,条达疏畅,而不免滑易;流风所靡,独燧以韩文自振拔,见者遂以为高不可攀耳……其实以蹇涩支离之笔,抒广末猛贲之调,而无大力控转,无豪气运贯,欲为“盛大”而未见“舂容”。……生字拗语,怪怪奇奇,在愈文章狡狯,以备集中之一格,而中有精识,运以逸气。乃后之学者,不知知言养气为何事;而顾字句剽拟,好奇矜诞。皇甫湜学之以矜气夸调,则为生吞;宋祁《新唐书》敩之以省字改语,则为活剥;无当奥奇,徒成拙累。而燧则以皇甫矜气夸调之生吞,兼有宋祁省字改语之活剥,刺口棘舌,风斯为下。[9]

韩愈是一代文宗,韩文的形成既有远源(前引《韩愈志》论韩愈《答李翊书》便有揭橥),又有近源,而且影响深远,泽溉千年,因此钱基博以“探韩文之源而尽其流变”为职志的韩文研究,必然要在文学史的垂直线上考量韩文。引文第一条即勾勒出韩愈古文自西魏以降的发展近源,第二、第三条,则指出了韩文在唐、宋、元三代的流衍。将三者综合并观,一条以韩文为中心的古文发展脉络之主体轮廓,已经比较清楚了。

“左右”“内外”的观照视角,在钱基博的韩文观照中也被普遍运用。“内外”视角之“内”指韩文总体及韩文各体、各篇、章节、词句,“外”指韩文创作的外部背景、环境和渊源,它的具体运作,前文涉及较多,无需展开分析。“左右”视角包含两个层次:一是韩文与同时代其他作家古文的比照,二是韩文不同篇章之间的比照,以后者为主。前举《韩愈志》论韩愈《对禹问》《原毁》二文之例而外,典型的还有:

《与冯宿论文书》,只是《答李翊书》“无诱于势利”之旨:“小称意小怪”,“大称意大怪”,“小惭小好”,“大惭大好”,亦即答李翊所云“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3]88

刘昌裔有《刘统军碑》,又有《唐故检校尚书左仆射右龙武军统军刘公墓志铭》;柳宗元有《柳州罗池庙碑》,又有《柳子厚墓志铭》;……一人两叙,而无一笔相犯,可以悟文章剪裁之妙。[3]92-93

《赠太傅董公行状》与《赠太尉许国公神道碑》,大开大阖,同一精彩。惟《许国碑》格紧词峭,其势峻;《董公状》气雄势浩,其辞达。盖碑施勒石,语贵矜庄;而状上史官,辞宜信达;所施攸异,格亦随之也。[3]96

这些既有相同文体不同篇章之比较,又有不同文体相关篇章之比较;既有内容上的比照,又有笔法、文法上的比照,其精深令人叹服!

需要强调的是,钱基博采取多种观照策略和观照视角在内、外两大系统中考量韩文时,往往是多管齐下、交叉并用的,正因有了这样的综合性运用,才使钱氏的韩文考量层次丰富、体系完整,且极富成效。钱基博在文学史系统中对韩文所进行的考量、研究,已经形成了一个层次丰富、行之有效的观照体系。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钱基博是在文学史系统中考量韩文的基本面貌。钱氏的韩文考量体系,总体上可分为内、外两个考量系统,而此内、外两个系统又各有其子系统;外部系统探讨韩愈古文创作的个性因素和社会政治、友朋切磋、师弟承衍诸问题,为内部系统提供论述背景;内部系统立足(大)文学史、古文史和韩文,在文学视野中多维度考量、展示韩文渊源、特色、成就与影响。这两大系统考量韩文的实际运作策略包括镕裁文献、艺术评析、考辨注释、文末辑评等四个方面;其实际切入的考量、观照视角,则主要有“上下”“左右”“内外”三个层面。观照策略与观照视角综合运用,从而在上述两个系统中对韩文作了广泛深入的研讨,韩文的创作背景、渊源、特色、成就与影响,由此被立体地呈现。最终,钱基博在文学史系统中考量韩文的研究理路,获得了比较完美的落实。

钱基博在韩文研究中展示的研究理路及其实施路径,对今天的古典文学研究有着多方面的启示,这里主要谈两点:其一,贯穿于钱基博韩文研究整个过程的“在文学史系统中考量研究对象”的理路是文学史研究的必由之路。文学和其他文化、艺术门类一样,本是多维度文化、历史生命线交叉蕴生的产物,要想揭示文学的丰富性和真实性,必然可以也需要从多个维度对它进行探研。钱基博的韩文研究比较全面而成功地展示了这种研究理路的可行性和必要性,对我们今天进一步深化认识大有裨益。当然,“在文学史系统中考量研究对象”的价值,不但能见出研究对象的立体面貌,同时也能折射出文学史系统的某些流变特征。钱基博“将韩文放到文学史中去考察,探本溯流,不仅阐述了韩愈的一生行迹和文学成就,而且论述了韩文的原委及其影响,探讨了中国古代散文的发展与流变”[10]。 其二,钱基博的韩文研究也为我们践行“在文学史系统中考量研究对象”之文学研究理路提供了可资取效的“实施方案”。这包括文章已经详论的四种主要研究策略、三类观照视角,还包括文章一笔带过的“美恶不掩,直道而行”[3]6的研究原则。我们未必要效仿钱氏《韩愈志》的“史志体”和《韩愈文读》的“解评体”,但其中灵活运用的研究策略、观照视角、研究原则,值得我们思考与借鉴。

在千年韩愈研究史上,钱基博的韩文研究无疑是独具一格且成绩斐然的,但笔者此处的探研尚未展示这一研究的全部特质(包括它的不足),还俟诸学界方家在将来完成。

[1]傅宏星.钱基博年谱[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89.

[2]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下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867.

[3]钱基博.韩愈志 韩愈文读[M].傅宏星,校订.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4]钱基博.韩愈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5]钱基博.序跋合编[M].傅宏星,主编.龚琼芳,校订.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6]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中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183.

[7]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M]∥韩昌黎文集校注.马通伯,校注.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 1957:312.

[8]吴忠匡.吾师钱基博先生传略[J].中国文化,1991(4):192.

[9]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中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700-702.

[10]龙珍华.钱基博先生“志”韩愈[J].华中学术,2011(3):89.

(责任编辑:袁 茹)

2016-11-05

路海洋,男,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高级访问学者,主要从事唐代与明清诗文、地域与家族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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