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文学中女性生存困境的突围与身份重建

2017-04-02 03:21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男权主义身份

彭 旭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齐鲁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353)

日本近代文学中女性生存困境的突围与身份重建

彭 旭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齐鲁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353)

近代日本奉行“良妻贤母主义”教育,将女性束缚在家庭中,使之成为有文化的高级保姆,深陷困境。从小便深受其害的女作家们,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着良妻贤母主义思想的渗透,追求着个性的自由。她们通过描写良妻贤母主义思想对女性的禁锢和愚化、女性的觉醒和抗争,建构了一个独特的女性文本世界。她们以自我和手中之笔褪去罩在“良妻贤母”头上的“光环”,成功地从困境中突围,凸显着女性作为人的真实姿态,构建了女性新的伦理身份和女性居于主体地位的新秩序。

日本近代文学;女性; 困境;突围;身份重建

“明治维新”后,日本虽然已经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但传统的封建家长制依然根深蒂固。近代女性虽然获得了受教育权,但受良妻贤母主义的钳制,仍然被要求为家庭、丈夫、国家奉献,处于缺失话语权、经济和社会地位的困境中。然而,随着先进思想的启蒙,日本女性的伦理意识亦开始觉醒,她们不满于“良妻贤母”的身份禁锢,主张女性的自觉和自由,承认女性的欲望与要求,遵从内心的声音,试图自主选择人生道路,努力从困境中突围,实现蜕变。其中,最先突围成功、完成向新女性蜕变的是一批优秀的女性文学家。她们用自己独特的言行和创作反抗着良妻贤母主义思想的浸透,追求着个性的自由。她们通过描写良妻贤母主义思想对女性的禁锢与愚化、女性的觉醒与反抗,建构了一个独特的女性文本世界。她们以自我和手中之笔褪去罩在“良妻贤母”头上的“光环”,成功地从困境中突围,凸显着女性作为人的真实姿态,构建了女性新的伦理身份和女性居于主体地位的新秩序。

一、女性的生存困境——封建伦理藩篱禁锢下的“良妻贤母”

福柯(Michel Foucault)认为,“生理性别,无论是男性气质还是女性气质,都是随历史的演变而变化的,是话语的产物,是异性恋霸权的产物,它是在性实践和性别实践中形成的。”*[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宋素凤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3页。即是说,生理性别并非一种天然属性,而是和社会性别一样同为社会和文化所建构,是对身体进行政治与文化运作的结果,是文化意义在身体上的展现,是被自然化了的社会性别化的范畴。因此,所谓的性别身份实际上是由管控这个名词的一些规范指令操纵实践而产生的,它实践并成为自己的性别,是某些受规则摆布的话语的结果。故而,性别身份并非一成不变,而必然随着文化、政治等的变化被持续重构。近代日本实行了一系列革新措施,一跃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各方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社会条件和权力关系的变化也必然会在性别身份的建构上有所映射,女性的身份有了许多新的内容。为了廓清新社会文化条件下女性性别身份的本质、性别认同观念的获得、性别关系的建构,必须透过该社会文化规则生产的种种性别身份表象,深入各种身份的意指实践中去,方能达成。

“明治维新”后,以福泽谕吉为首的启蒙思想家们借鉴西方,认识到女性担负着下一代“国民”养成的任务,主张振兴女子教育。受此影响,日本政府陆续制定《学制》等法令,将女子教育纳入国家体系,从制度上保证了女子受教育的权利。此后,日本的女子教育不断发展,但其注重的是培养作为家庭主妇必备的生活知识与技能、作为母亲对后代的教化作用。森有礼就曾强调:“女子教育的重点在于培养女子为人之良妻, 为人之贤母, 管理家庭、熏陶子女所必须之气质才能。国家富强之根本在教育, 教育之根本在女子教育。”*参见[日]大久保利谦:『森有礼全集》』第1卷, 宣文堂書店1972年版,转引自李卓:《良妻贤母”与“贤妻良母”的不同命运——近代中日女子教育比较》,《日本学论坛》2007年第1期。这说明日本近代的女子教育就是以良妻贤母主义为中心原则存在于国家意识形态中的。良妻贤母主义将女性的生活方式、女性形象纳入国家统合的范围,从国家的角度重视女性为妻为母的角色任务,以此作为发展女子教育的依据,培养女性具有为人妻母的素养和作为国民的自觉。这不仅是战前日本的女性典范,战后亦同样影响深广,甚至在今天也依然具有很高的社会认可度。

正如著名的女性评论家渡边澄子所说:“当时先进的妇女论《日本妇人论》(1885年),则把女性定位为生产男性后继者“好子孙”的生产机器。……宣称学问是已婚女性不幸的根源,肯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观念。这种逻辑矛盾加重了性别歧视,让女性以封闭之家为世界,背负生男孩的义务,专心于侍奉公婆做好儿媳的角色,其实是剥夺个性的明治民法的拥护者。”*[日]渡辺澄子:『女性文学を学ぶ人のために女性文学を学ぶこと』,世界思想社2000年版,第6頁。良妻贤母主义虽然与文明开化相伴而行,但实质上不过是男权至上的性别等级制度在新时期的表现而已。它将女性拘囿于私人领域,建构了女性“妻母”的性别身份,抹杀了女性的主体意识,使女性在身体和性别上遭受双重束缚,难以突围。近代以来,这一主义深入人心,即便是开明的知识分子,亦无破例。1907年,田山花袋发表了小说《棉被》。其中男主人公时雄一边享受着妻子的付出,一边追求着新潮的女弟子芳子。他嫌弃一心做好“良妻贤母”的妻子老派,又对新潮的芳子追求个人自由和理想横加阻挠。这种矛盾心理是当时先进知识分子女性观的典型写照,他们既希望女性不依赖男性,又无法真正认可女性的自我追求,根本上仍然是以“良妻贤母”的价值尺度来评价界定女性。

这种生存困境在女性作家身上及其笔下则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如近代最富盛名的女作家樋口一叶,虽然认识到当时社会对女性的残酷压迫和不公,但面对积重难返的社会现实,她无法克服已经内化为自身价值尺度的传统女性思想的局限,找不到命运的出口,以致英年早逝。一叶的这种矛盾心理也体现在文学创作中,她虽然描写了下层女性遭受的种种压迫,揭露了她们的各类生存困境,但却鲜少赋予她们反抗精神,而是让她们堕落于传统道德的泥沼中,如《暗樱》中的千代、《埋没》中的阿蝶、《青梅竹马》中的美登利都自觉成为封建妇德的牺牲品。又或她们觉醒反抗,但最终还是选择妥协和屈服,如《浊流》中的阿力、《里紫》中的阿律、《岔路》中的阿京都曾挣扎彷徨,但却止于悲鸣。以樋口一叶、若松贱子、北田薄冰等为代表的明治初期的女性作家们,虽然较早接受了新思潮并已萌发出清晰的自我意识,但却无法彻底摆脱封建传统思想的影响,在自我与非我之间踟蹰前行,难以避免悲惨的人生宿命。她们以自己的切身体验书写当时女性的困境,倾诉了良妻贤母主义重压下女性的烦闷与哀思、不甘与挣扎,表达了对处于性别等级制度下女性的同情,却找不到出路,只能屈从妥协;但也正是她们的犹疑徘徊,给后进的女性作家提供了广阔的成长空间。

二、困境中的突围——冲破封建伦理藩篱的“新女性”

“明治维新”后,日本女性已经开始将眼光由家庭转向自身,踏上追求自由、寻找自我的旅途。先进的知识女性更是走在时代的前列,反抗着良妻贤母主义的浸透,为争取女性的解放、找回女性的主体地位,展开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掀开了日本女性解放运动的大幕。她们努力消解社会对女性“良妻贤母”性别身份的架构,试图构建新的伦理身份。但由于管控性别的体制没有彻底改变,女性的突围之路显得异常艰难,而文学之路可谓较为容易的一种,因此,无论从规模还是从影响力上来说,女性文学家们的出现无疑代表了明治时期女性呐喊的最强音。其中,走在最前端的当数大胆追求自我的浪漫主义诗人与谢野晶子。

晶子自幼生活富裕,但她没有陷入追求物质的泥潭,也没有依靠男人的打算,她大胆地追求自己的文学理想,追求爱情和独立。于是,当晶子遇到挚爱与谢野铁干时,便不顾世俗的非议,和以前的恋人分手,与其结婚。婚后,晶子一边担负照顾家庭和12个孩子的重任,一边创作出了热情奔放、脍炙人口的作品。她的作品不仅在数量上蔚为壮观,质量上也同样出类拔萃,开创了新日本和歌的歌风,被誉为到达了浪漫主义短歌顶点的人物。同时,在女性的思想启蒙及教育上晶子亦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她创立了日本最早的男女同校的学校,实现了经济和精神的双重突围。

继其之后,扛起女性突围大旗的是聚集在《青鞜》杂志周围的一群新女性。正如《青鞜》发起人平冢雷鸟在创刊词中写的一样,“元始,女性的确是太阳。是真正的人。现在,女性是月亮。要依靠他人生存,依靠其他光亮而发光,是一个如同病人那样露出苍白面孔的月亮。”*参见平塚らいてう:『元始 女性は太陽であった——平塚らいてう』(上巻),大月書店1971年版,转引自肖霞:《元始 女性是太阳——“青鞜”及其女性》,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61页。因此,她们把“青鞜”当作阵地,把“作品”当成武器,批判“良妻贤母主义”,寻求新女性的突围之路,以期重拾太阳的光辉。

雷鸟出身名门,受过良好的教育,较早地接触到西方自由平等的思想,她崇尚恋爱自由,曾与有妇之夫殉情未果。雷鸟深刻感受到当时社会对女性的歧视及压制,主导建立了日本第一个女性结社“青鞜社”,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女性解放文学运动,使得“新女性”这一形象横空出世。由于《青鞜》遭到政府和人们的批判,父亲暴怒,雷鸟遂离家出走独立生活。她和小自己5岁的奥村博史同居,但为了避免改随夫姓,她拒绝登记结婚,还将两人之子纳入自己的户籍,以示对封建家族制度的反抗。终其一生,雷鸟始终走在实践女性解放的道路上,她通过接受教育,不断成长,完成了突围。如同雷鸟一样,《青鞜》的撰稿人如尾竹红吉、长谷川时雨、野上弥生子等都是追求自由解放的新女性。吉屋信子更是独放异彩的一位,她顽强抵抗着来自因循守旧的家庭的阻挠,坚持追求文学理想,开创了少女文学的先河。她在生活上亦标新立异,一生未婚未育,与闺蜜携手度过。信子拒绝良妻贤母主义的逻辑,靠文学而立,成为一个拥有绝对自我的主体,实现了人生的蜕变。

紧随其后,成功重建女性新身份的是无产阶级文学的代表作家宫本百合子。百合子生长于开明的中产之家,从小便具有很强的自主意识,追求自我实现与成长。她与年长15岁的穷老书生结婚,并提出“不生孩子”“继续工作”的前提,率性而为。当她意识到婚姻成为束缚时,便决然离婚。后来,她为追求自由解放,加入日本共产党和无产阶级文学联盟,与小11岁的共产党评论家结婚,选择了一条异常艰难的人生道路。婚后不久她便和丈夫身处铁窗内外,度过了长达12年的别居生活,他们互相鼓励,共历艰难,共同成长。战时,她作为唯一一位没有转向的女作家,坚守了社会主义信念,指导了女性文学运动。战后,她为民主主义文学创作和女性解放文学运动发出了第一声呐喊。可以说,终其一生百合子都在为自己的理想和信仰而奋斗,她冲破家庭与国家的羁绊,超越自我,是一位谋求解放全人类的顽强的女斗士。

在当时日本“良妻贤母主义”甚嚣尘上的社会现实中,这些有远见的觉醒女性,最先洞察到了良妻贤母主义的本质,认识到这只不过是试图将女性塑造为自觉执行男权价值观的性别身份,从而使之为男性社会和国家服务,将女性的个性和自我扼杀在胚胎期,将女性合理地纳入男性秩序中的教育。毋庸置疑,良妻贤母身份范畴是明治时期社会规则对女性性别进行管控的工具和结果,是被明治社会所生成的一个文化符号。因此,觉醒的女性们强烈排斥“良妻贤母”的性别角色,认真审视自己的处境,寻找突破旧秩序、建立自我花园的道路。她们特立独行,我行我素,进行着种种破坏男性秩序、反抗封建伦理制度的实践,努力去除世人加在已婚女性身上的“良妻贤母”光环,还原这一身份被男性社会所建构的事实。她们重视自我内在的欲求,追求人格独立、思想自由。她们站在女性群体的最前面,试图构建凸显女性主体性的新伦理身份,发出了女性为人的最强音,她们津津乐道,标明自己就是“新女性”。

三、女性伦理身份的重建——挣脱“良妻贤母”枷锁的“恶女”

巴特勒说:“性别是由意指体系通过话语生产并传播的。”可见,话语权在性别体制的建构中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觉醒的女性们亦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她们通过文学发声,努力建立自己的话语模式,以对抗男权话语的霸权地位,为女性的话语言说赢得一席之地,从而为建立女性的社会地位,引导世间对女性问题的关注提供良好的话语环境。

在日本近代,女性作家在现实中不断受到男权压制,受到良妻贤母主义的钳制,无法作为一个人自由地生活,也很难得到周围的理解与认可。因此,她们进行文学创作,在文学中表达身为女性之苦和女性多舛的命运,塑造了众多不同的女性形象。而这些女性书写无一不与她们的个人抗争及伦理诉求相关。其中,“悲哀及被动的良妻贤母”反映了被封建家长制度管控和束缚的女性的生活现实,揭露了女性被建构的伦理身份及被规约的客体处境,是对菲勒斯中心社会的强有力的拷问;“幸福的恶女”描绘的则是具有自由意志的新女性,表达的是女性走向社会努力构建在性别秩序中的主权地位的发声状态,反映了新女性对新伦理身份的探索、对自我价值的追问。

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许多女作家都在作品中再现了旧式良妻贤母的悲惨遭遇。如樋口一叶《十三夜》中阿关的母亲、吉屋信子《女人的友情》中由纪子的母亲、《那条路这条路》中的阿静、《勿忘草》中牧子的母亲等。这些女性人物的世界里有丈夫有家庭有子女,唯独没有自己,她们自觉地把贤妻良母主义作为人生的信条,用心守护着男权世界赋予她们的“良妻贤母”这一伦理身份,但却很少得到丈夫的尊重和肯定,大多郁郁而终。还有些女性人物虽已觉醒,亦试图反抗,但最终还是走向妥协,成为被动的良妻贤母,继续生活在男权的高压下。如在《十三夜》中,阿关本是一位有主见的觉醒女性,面对婚后丈夫的不忠和百般刁难,她曾愤然反抗,试图离婚。但在父亲的劝说下,她决定“为了娘家的面子、弟弟的前程、儿子的前途” 牺牲自己,回归夫家。阿关最终还是向男权文化妥协了,她未能摆脱封建伦理道德对女性内在认同意识的控制,自觉地维护封建传统道德,坚守“良妻贤母”的伦理身份,把自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如此,这些女性形象,或者自觉充当男权文化的卫道士,或者觉醒挣扎却最终走向妥协,沦为封建制度的受害者,实际上是女作家自身无法走出良妻贤母主义和旧道德钳制的反映。对于丈夫和家庭来说她们是“良妻贤母”,但是对于自己来说她们只能是丧失自我的女人。其实,良妻贤母不过是基于男权制意识形态下的社会性别角色,是父权制文化对女性的要求与支配,是传统的伦理环境对女性的压制和规定。它将女性束缚于家庭生活中,使女性远离公共社会生活,抹煞了女性的理性,将女性变为客体与他者,压制了女性自立自强的伦理自觉。事实上,女人对良妻贤母主义的屈从最终只能导致自我的失去与缺席,她们注定是悲惨的“良妻贤母”。终于,她们在顺从、徘徊、妥协之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人格破碎、生命覆灭。由此觉醒的女性们终于认识到良妻贤母主义的毒害,开始走上反叛、抗争的道路,开始拒绝“良妻贤母”的文化绑架。那么,在她们将目光转向自我之后,等待她们的命运又会是什么呢?

在与谢野晶子的《乱发》中,日本女性一改以往含蓄内敛的作风,大胆自由地展露自我,毫不隐讳地表达女性的感情和官能,将封建道德对女性的束缚远远地抛在脑后,她们生活得自由逍遥:“你不触摸柔嫩的肌肤,也不碰触灼热的血液,只管讲道,岂不寂寞?”“春来苦短、生命无常,伸出你的手,抚摸我坚硬的乳房。”“肌肤冰洁、黑发长垂,我那美丽的身体,惩罚多罪的男人。”*青空文库,http://www.aozora.gr.jp/cards/000885/files/51307_47033.html,笔者译。如此,晶子冲破和歌的传统表达方式,用无比的激情咏唱人的本能,用无上的坚定找寻无穷的自我,主张自我的彻底解放与全面实现,颂扬了女性自我褒赞、自我迷恋以及恋爱至上的个性自觉,是对传统女性形象的大胆挑战。因此,《乱发》称得上是女性解放的先驱性作品,是处于男权社会压制下的女性渴望自由、追求自我的倾情歌唱。正如叶渭渠所说:“所谓艺术自由,是自由而直接表现观念上完全解放被时代和现实压抑的自我,自由而直接表现生活感情和表白个性实感。”*叶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学史近代卷》,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版,第215页。与谢野晶子以崭新随意的表达方式肯定人性,表达对本能的尊重、对封建传统的宣战,代表了不甘被禁锢在封建礼教与传统道德中而力图从中突围出来的女性,突破了早期女作家在“自我”与“非我”之间摇摆纠缠的困境,将浪漫主义的精神演绎得淋漓尽致,因此被视为浪漫主义短歌的顶峰。

在无产阶级作家宫本百合子的自传体小说《伸子》中,女主人公伸子我行我素,活出了真实的自我。她立志成为一名作家,17岁随父留美,为了爱情和摆脱父母的掣肘,为了脱离虚伪的资产阶级环境,她擅自嫁给了年长17岁的穷老书生,并提出“不生孩子”“继续写作”的条件,婚后她不管家事,不做良妻贤母,只埋头自己的文学创作,随心而活。但当她洞察丈夫只追求安稳的生活,不能给自己成长的空间和营养时,便断然离婚。伸子在当时可谓是良妻贤母的反面典型,但是她得到的是完全的自我、充实的生命。因此,《伸子》被誉为日本女性解放文学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

在大众文学代表人物吉屋信子的作品中,这种“恶女”更是不乏其人。《女人的友情》中,由纪子矢志独身,离开父亲和继母,成为职业女性,生活自由自在。《丈夫的贞操》中,加代在丈夫死后,开始了独立生活,边工作边抚养孩子,悠然自得。《新日》中,女主人公立志毕生为工作献身,当遭遇未婚夫逼婚时,她如是说,“结婚我不行,虽然有人觉得可以通过舍弃自己重要的工作为男人作出牺牲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在我看来,那会让自己的心灵变得贫乏,是一种相信使自己的一切从属于男性便是纯粹的爱的错误认识。我想通过结婚,使自己的心灵变得更加丰裕,将自己对人生的无限热爱提高到一个更高的程度——但是,对此,男人们大体上都是反对的,他们只想着让女人舍弃一切,服从于他一个人,为他一个人服务。”*[日]田辺聖子:『ゆめはるか吉屋信子(下)』,朝日新聞社1999年版,第218頁。信子描写的许多女性形象都是追求自我解放的女性,她的创作始终围绕不受父权社会亵渎的女性灵魂的不可侵犯性的实现这一问题展开。而当时女性无论在家中还是在社会上均地位低下,身份卑微,被要求必须做“顺从的良妻贤母”,否则便会遭到家族主义国家观的完全否定,被视为僭越男权文化秩序的“非国民”。因此,对于监视国民思想动向的内务省来说,信子塑造的女主人公无疑都是“非国民”,因此信子不断遭到封杀,被禁止发表作品。虽然是少女文学及大众文学的代表,但是信子所展现出的女性的反抗与救赎,为女性伦理身份的重建提供了实在的构架方式,具有深远的意义。

在田村俊子的《木乃伊的口红》中,女主人公阿实面对为生计每天在外奔波的丈夫,没有宽慰体谅、柔声细语,反而常常是横眉冷对、傲然相向。阿实不想做依靠丈夫的“良妻贤母”,只想拥有绝对的自我,她不在乎丈夫的无能和生活的困顿,只专注于自我的内心,她怀着对艺术纯洁的热爱,宁肯穷困潦倒,也不愿为物质去写作。她没有因为经济拮据而失去精神阵地,保持着丰腴的内心活在自我的世界里,贫穷却快乐。在《炮烙之刑》中,龙子更是挑战了传统道德的极限。已经结婚深爱丈夫的她,同时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但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错。她会用爱的行为安抚丈夫的怨恨与指责,但却不肯低头认错,最终相爱的两人还是没能破镜重圆。在当时一片宣扬良妻贤母主义的呼声中,龙子无疑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是人们眼中的恶妻毒妇,但她坚持自己的内心,坚守自己独立的人格,对封建的伦理观念置若罔闻,将自己与男人看作对等的个体。作为一名职业作家,田村俊子以文学自立,彻底突破了以往女性作家无法脱离“非我”的掣肘专心寻求自我的瓶颈,重建了女性占主导地位的价值体系。

这些女性人物将丈夫和家庭放在不起眼的角落,着重寻找并凸显内心真实的自我,敢于打破旧的伦理观念,同腐朽的封建势力作斗争,意欲构建女性主导的新伦理秩序,赢得了丰满的自我。她们把自己放在和男性同等的地位,认真思考作为一个独立人的存在方式,不断追问自我的人生意义和价值。这些女性对她们所处的伦理环境已经有着深刻的认识,她们清楚良妻贤母主义实质上就是以男性社会对女性的性别期待、以男权文化规范来刻画和评论女性,并将此作为社会的伦理规范,使包括女性在内的广大民众将之内化为自己的伦理取向,把良妻贤母看作女性的最高价值。实际上,要求女性成为良妻贤母就是使女性沦为男权文化的附属物、社会活动中的他者、缺失自我的从属者。因此,作为已经具有相当程度自我意识和精神需求的主体,伦理意识觉醒的女性们开始挣脱旧伦理准则加在她们身上的精神枷锁,她们拒绝男权社会赋予她们的传统伦理身份,在自我与家庭之间作出了伦理选择,寻求在家庭与社会中的新伦理身份,试图建立一套基于女性价值理解社会和生活的新伦理价值观并行进在实践的道路上。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女性文学以迅猛的态势重新登上历史的舞台,日益觉醒的女作家通过真实和想象的自我,解构着男性占主体地位的旧社会秩序,拒绝了以旧伦理道德为核心的社会规约强加在她们身上的“良妻贤母”的伦理身份,试图构建能够确立自我、实现自我的新伦理身份,做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于是,新进的女作家们以其特有的女性视角与敏锐的洞察力,关注着自我和广大日本女性的命运,再现了各类女性的生存困境和精神世界,塑造出理想的女性形象,表达了她们追求独立自主的伦理诉求,构建了新的性别伦理和家庭伦理模式,加快了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步伐,是近代日本新女性的典范。她们笔下的女性,无论是迎合男性需要的良妻贤母还是拒绝男性标准的“恶妻毒妇”,都从反面和正面验证着“良妻贤母”实质就是男人的附属品、家庭的牺牲品,是掩蔽女性主体性的社会性别角色这一事实。正如恩格斯所说:“妇女的解放,只有在妇女可以大量地,社会规模地参加生产,而家务劳动只占她们极少的工夫的时候,才有可能。”*[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62页。因此,女人只有自觉拒绝贤妻良母主义的钳制,敢于挑战当时的主流性别伦理,舍弃旧有的家庭伦理身份,寻求可以实现自我价值的新社会伦理身份,才能走出自我解放的第一步。这一点对仍在为自我与家庭的矛盾而苦恼困惑的当下女性来说,无疑仍然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7-02-05

彭 旭(1981—),女,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齐鲁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

本文系齐鲁工业大学社科项目“女性主义视角下无产阶级作家宫本百合子的文学研究”(项目编号:SKXMY1615)的阶段性成果。

I106.4

A

1003-4145[2017]06-008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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