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异夫 曾婷婷
(吉林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战败时空与记忆符号
——林芙美子的“浮云”意识探析
周异夫 曾婷婷
(吉林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日本作家林芙美子的长篇小说《浮云》,短篇小说《浮草》《浮浪儿》《浮洲》《浮沉》等标题都冠以了“浮”字,表现出战后日本人精神与肉体的缺失感与游离感,整体呈现出“虚无”“渺茫”等“浮云”的基本特征,这种“浮云”意识也暗示出林芙美子波澜起伏、漂移不定的人生轨迹,其深层蕴含着“天皇制国家”崩溃后日本人精神状态的实质。
浮云;意象;战败;游移;文学诉求
林芙美子(1903—1951)是日本昭和时期著名作家,其晚年所著长篇小说《浮云》*《浮云》发表时间:前篇,1949年11月~1950年8月载于《风雪》;后篇,1950年9月~1951年4月载于《文学界》。被称为作家文学生涯的巅峰之作。作品以战后混乱和颓废的日本社会为背景,描写了在日军占领的法属印度支那大勒相识相恋的农林技师“富冈”和打字员“雪子”回到战败的日本后,两人间欲罢不能、藕断丝连的爱情历程。关于该部小说,学术界研究视角多样。其中,在“作家的战争观”问题上中日学者多有涉及,认为《浮云》是林芙美子从“支持战争”转向“反对战争”的标志,在日本,林芙美子被认为是“反战作家”便是以这部作品为发端的。林芙美子设定该部小说的题目为“浮云”,其用意与心境何在?词汇“浮云”作为一种意象,首先承载着长篇小说《浮云》建构的日本战后时空,此外如意象学研究认为:“每一个单一意象实际上就是一个‘经验性自我’”*朱全国:《文学隐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7页。,“浮云”更融合了叙事主体即作家林芙美子的时代经历,镌刻着战后日本人的集体记忆。
浮云,即空中漂浮的云,“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天地一浮云,此身乃毫末”,在中国,古有诗人用于诗歌意象,今有“神马都是浮云”等网络流行语。“浮”有漂浮,没有根基之意,“浮云”则象征飘动、游离、居无定所、转瞬即逝之意,无常、虚无之感。在林芙美子的小说《浮云》中,有两处明确使用了“浮云”二字:
1.“富冈”和“雪子”因无法摆脱战败带来的无力感,前往伊香保共同赴死以求解脱:
我深感人世凄凉,就如浮云般没有定数,完全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自信。二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了市内电车站。*[日]林芙美子:『林芙美子全集』第8卷,文泉堂1977年版,第254頁。本文的作品引用无特殊说明全部由笔者译出。(下划线系笔者标注,以下同)
2.“雪子”生病死去,“富冈”浮想往事,感到自己的存在如浮云一般:
富冈思索着浮云般的自我命运,它就像不知会在何处消失又终将会消逝的浮云。*[日]林芙美子:『林芙美子全集』第8卷,文泉堂1977年版,第420頁。
两处“浮云”均用于描写男主人公“富冈”,象征其命运的虚无悲凉,同时也暗示了战败后的叙事语境。但是“浮云”,特别是“浮”这一汉字并不是小说《浮云》的专属。在林芙美子的作品群中,另有《浮草》《浮浪儿》《浮洲》《浮沉》等短篇小说的标题也冠以了“浮”字。
《浮草》(《妇人公论》,1946年6月)描写了战争末期生活在闭塞的“半日村” 的“佐惠” 和“蝶子”。“佐惠”三年前和恋人一同来到中国北京,后来独自回到 “半日村”,由于日夜惦念恋人,不知他是否在战争中丧命,“佐惠”决定去北京寻找,后下落不明;另一主人公“蝶子”身患腿疾,三年前和有家室的长五郎生下私生子,父亲因羞耻剖腹自杀。“蝶子”靠长五郎的私下资助和孩子独自生活,在长五郎应征奔赴战场的那日,空袭来临,看着远处染红的天空,“蝶子”颤动着身体,小说宣告结束。
温泉水中漂浮着藻类般污浊的东西,窗棂子就像窝棚小屋倾斜了似的,从那里可以看得见天空浮动的白云。灰暗的天花板的大梁上贴着陈旧的神符。温泉水的上方似乎映衬着天空的颜色,缓缓地缓缓地。*[日]林芙美子:『林芙美子全集』第5卷,文泉堂1977年版,第316-317頁。
小说中“藻类般的东西”首先暗示了主题“浮草”,另有“浮动的白云”这一字样出现。由于小说《浮草》与《浮云》题目相似,并伏笔般地提到“浮云”,山下圣美认为《浮草》内含了预示长篇小说《浮云》诞生的某些因子,提示了两部小说的内在关联。*[日]山下聖美:『林芙美子「浮き草」研究』,『日本大学芸術学部紀要』2011年第53号,第16頁。《浮草》的主人公对战争并不关注,但战争却捉弄着她们的命运。《浮草》也被认为是林芙美子1944年在长野县避难期间精神状态的一种缩影。*曾婷婷:『越境と桎梏のはざまで——試論林芙美子「うき草」』,林芙美子機関紙『浮雲』2016年第8号,第2頁。
《浮浪儿》(《文艺春秋》,1946年10月)描写的是日本枥木县宇都宫的一名儿童,父母在战火中丧生,后有幸被N先生收留的故事。“孤儿”用日语表述有两种方式:“孤児”或者“浮浪児”。林芙美子在文中一直使用“浮浪児”来描述孤儿们的生活状况:
1.昨天、今天、即使到了明天也不会有任何人联系这些孩子。孩子们没有特别的想法,只是随波逐流地流浪着流浪着。*[日]林芙美子:『浮浪児』,『文艺春秋』1946年第24卷第8号,第66頁。
2.宇都宫遭战火袭击,男孩儿的双亲、兄妹都被烧焦死去,从此他开始了流浪的生活。*[日]林芙美子:『浮浪児』,『文艺春秋』1946年第24卷第8号,第67頁。
3.孤儿们就像游牧民族一样寻找着自己的住所,流动着,流动着,今天还在东京,明天有可能就出现在新潟。*[日]林芙美子:『浮浪児』,『文艺春秋』1946年第24卷第8号,第69頁。
“二战”结束后,日本出现大量街头孤儿。1946年 6月,厚生省估算全国约有4000名战争孤儿。1948年2月的一份报告显示,战争孤儿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合计为123510名。*[日]講談社編:『昭和―二万日の全記録』第7卷,講談社1889年版,第288頁。他们住在车站、废弃建筑中,以擦皮鞋、买报纸、乞讨、偷盗等方式生存,因为日本政府没有采取及时有效的措施,导致对孤儿的收容与教育成为一大社会问题。在战后积极倡导建设“文化国家”*“文化国家”最初产生于19世纪的德国,是为了克服绝对主义国家权利而倡导的为大众所接受的自由、平等、和平的国家观念。日本投降后,军国主义色彩强烈的天皇制国家体制被废除,为了度过民众思想的不稳定期,政府从文化层面着手积极呼吁要将日本建设成为一个“文化国家”,1946年11月3日,在《日本国宪法》的颁布仪式上,昭和天皇正式宣布日本将实施“文化国家建設”的国家体制。的背景下,林芙美子批判道:“即便再多人论及文化国家,如果无法为乞丐和孤儿提供援助设施,也不能称之为文化国家吧。”*[日]林芙美子:『浮浪児』,『文艺春秋』1946年第24卷第8号,第70頁。从小说的题目到行文的叙述,林芙美子从文学角度记录了战后流离失所的孤儿们,同时隐含了对“文化国家”这一时髦口号的批判,反映了战后初期日本社会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窘迫状态。
小说《浮洲》(《文艺春秋》,1951年1月)的男主人公“通次”从西伯利亚回到日本,处于失业状态;而妻子“菊子”由于娘家叔父的幽禁令被解除重新成为高官而沾沾自喜,无视丈夫“通次”的感受,处处表现出市侩却又乐观的性格,与“通次”形成了鲜明对比。
中尾(菊子的叔父)的民主主义思想滋润着菊子的心。五年的幽禁生活即将被解除,中尾广介一定会大肆庆祝吧。那也好……通次向着新宿站一步步走去,思索着自己的生活——没有目的的茫然的生活。*[日]林芙美子:『浮洲』,『文艺春秋』1951年第29卷第1号,第280頁。(括号内解释由笔者标注)
“通次”认为,如今妻子“菊子”转向叔父的“民主”思想,嫌弃他这名为“国家”而战的复员军人,他不能得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感到孤寂与无助。此处描写虽然没有提到“浮”,但前往车站的背景、漫无目的的行走、精神的孤寂等场景设定和描写与《浮云》中的男主人公“富冈”如出一辙。战败之后,约有650万日本人滞留在外,这些人在遣返途中,由于疾病蔓延、隔离检疫、被扣押当劳工等情况,归国行程延迟或死于途中。“通次”在历经万难回到日本家人身边后,等待他的是混乱的日本社会和作为复员军人的自卑感,这种自卑体现在家庭和社会两方面。他们在战场的凶残暴行见诸报端,冷漠和敌意的公众态度日益明显。精神创伤带来了比肉体疾病和物质匮乏更严重的痛苦,“通次”影射了战败后日本复员军人茫然甚至落魄的精神状态,而政府对此无能为力。
“佳乃子”和“千田”是小说《浮沉》(《林芙美子全集》第十卷,新潮社,1952年5月)的主人公,5年前丈夫“阳吉”丧生战场,“佳乃子”独自一人生活,丈夫生前好友“千田”的出现让她心中燃起恋爱的欲望,便精心准备菜肴邀请“千田”来家里做客。可“佳乃子”看到的“千田”不再风华正茂,为了生计疲于奔命、日渐贫苦。同时“千田”眼中的“佳乃子”近似于薄情妇,因为她在家中没有摆放去世丈夫的照片,却比以前衣着讲究、善于粉饰,完全看不到思念丈夫之痛。于是,长长的战争经历缩影到此次晚餐,举手投足间,二人的距离感不断增大——命运浮沉,今非昔比。“佳乃子”优雅地送走“千田”后,用手绢擦拭掉脸上的雪花膏,拿出往昔的妇人杂志放在了枕边*[日]林芙美子:『林芙美子全集』第5卷,文泉堂1977年版,第333頁。……貌似风平浪静的晚餐,却包含了战争年代两名主人公波澜起伏的命运,以及由此被割裂的友情与爱情。战争未亡人尽管在战争期间被百般美化,但是战后她们不再收到军人抚恤金,并且很难和复员军人竞争稀缺的工作岗位,甚至出现了大量通过卖淫来维持生存的妇女。小说中“佳乃子”在餐饮店做招待员,物质上可以维持生计,精神上如小说所述“五年岁月流逝,佳乃子已经被磨练成不死之身,对于独自生存的苦楚,她不会去多想”*[日]林芙美子:『林芙美子全集』第5卷,文泉堂1977年版,第325頁。,“佳乃子”认为顺其自然就是自己的精神信条。*[日]林芙美子:『林芙美子全集』第5卷,文泉堂1977年版,第325頁。
这几部冠以“浮”字的作品,分别描写了战败后底层民众、孤儿、复员军人、战争遗孀等不同群体的日本人,他们以各种方式对战后初期的混乱现实作出回应。“浮”字在战后初期作品题目中的频繁出现,弥漫着浓重的时代气息,表现出作家意图建构的战后时空。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浮云》无论在主题思想和叙事语气上都更加鲜明地呈现出“浮”以及“浮云”意象的最基本特征——虚无、渺茫、忧郁。
从宏观而言,“浮云”首先具有以上日本战败语境的特殊寓意,在微观上作家在其集大成之作《浮云》中又是以怎样的方式叙写的呢?《浮云》中主人公的爱情历程中交织着两种状态:互相依赖、互相排斥,可以称之为共生与背反。若以地点迁移(和时间同时变化)为纵线进行分析,其关系可以划作四个阶段。
“雪子”和“富冈”的相识是在异国的大勒。大勒位于现越南中南部西原高原区,是19世纪初法国人在法属印度支那开发的避暑胜地。1941年,希特勒在欧洲战场占领大半个欧洲,日本看准德国的攻势使英法等列强对亚洲殖民地的控制减弱之机,将矛头首先就指向了法属印度支那,因为那里物资极为丰富,可以缓解日本国内物资短缺的燃眉之急。在梦境一般的大勒,“雪子”和“富冈”彼此钟情,堕入爱河。但“富冈”在国内已有妻室,而雪子只是孑然一身的流浪女。日本战败后,他们先后回到东京,“富冈”回归家庭,“雪子”逐渐沦落风尘。为了远离满目疮痍的东京,重温大勒的回忆,两人选择了逃避现实。作品将两人意识中的伊甸园设在了日本最南端的屋久岛,这里虽远离东京靠近大勒,却依然属于日本,是战败后萧索日本的缩影。最终,“雪子”在孤独与绝望中死去,失去“雪子”的“富冈”浮想往事,感到自己的存在如浮云一般。至此,“雪子”和“富冈”随时间推移、地点转换而几度分合的爱情悲剧也画上了句点。
小说中共生和背反关系的转换,可以归结为异国大勒的回忆与日本战后现实的转换。可以说维系二人关系的是对大勒美好时光的回忆,而大勒对于二人的意义却各不相同。“雪子”追寻的是在大勒与“富冈”建立的爱情;“富冈”作为日本农林省的一名工作人员,他的社会价值在大勒得以实现,战败后日本驻军撤出,“富冈”同千万失业的日本人一样,失去了社会存在感,对于大勒的向往更象征着他重塑社会性自我的愿望。前往屋久岛,富冈旨在重拾自身的社会价值,而“雪子”仅是追随而至,她的去所始终被“富冈”所左右。
屋久岛是日本最南端的一个岛屿,位于鹿儿岛南侧,被誉为世界上最宝贵的自然林地。但由于遥远偏僻,时至今日游客也为数不多。林芙美子在1950年4月《浮云》连载期间曾经前往屋久岛体验生活,并在《屋久岛纪行》中记录:
险峻的山姿,天空阴郁,群山峰顶漂移着雾霭,宛如无数山岳重叠高高耸。葱郁的森林覆盖群山,眼望一切,我甚至想:这是人类居住的岛屿吗?*[日]林芙美子:『林芙美子全集』第16卷,文泉堂1977年版,第15頁。『屋久岛纪行』初次发表于『主婦の友』(1950年7月),当时题为“南の果の島”(南方边境之岛),后改名为“屋久岛纪行”。
在《浮云》后记中林芙美子也提及了屋久岛:
战争期间,我在南方滞留8个月之久,因为熟知这一地区,所以将法属印度支那选作作品的背景。最后的屋久岛,是在《浮云》连载一年左右时我旅行前往的地方。在那个岛屿上,我度过了多雨、阴郁的数日。*[日]林芙美子:『林芙美子全集』第16卷,文泉堂1977年版,第281 頁。
在这两处林芙美子都使用了同一词汇“阴郁”形容屋久岛。这与二人期待的理想状态相差甚远。屋久岛是小说情节走向高潮的地点,是女主人公“雪子”流浪丧命的终点,也可以说是林芙美子自述的“一切幻灭的” 尽头。关于“浮云”题目的产生,林芙美子在作品《浮云后记》中作了如下阐释:“走到一切幻灭的尽头,从那里再次萌发出的,就是作品的题目,也就是 ‘浮云’”*[日]林芙美子:『林芙美子全集』第16卷,文泉堂1977年版,第281 頁。。“走到一切幻灭的尽头”,即主人公最终走进屋久岛,雪子死去。而“再次萌发出的”则是对命运无法左右这一事实的再一次认知,如随风漂流的云,虚幻无常,这便是作品的题目 “浮云”。《浮云》于1951年4月结束连载,两个月后的6月28日,林芙美子因心脏病离世,享年48岁。《浮云》中“雪子”的离去似乎已经预示着什么,后人读来备感凄凉。
林芙美子自幼随母亲和养父辗转各地。“我生来便是一个流浪者”,作为自传体小说《放浪记》的开篇,这句话不仅总结了作家的过去,也预示了作家身如“浮云”般文学之旅的开始。林芙美子在文学活动开始之初是一名无政府派诗人,对政治时局并不关注。1930年,她首次中国大陆之旅结束后发表的《哈尔滨散步》中写道:“本想看看日俄战争的遗迹,可是胆小的我因为不喜欢战争,有意放弃了参观旅顺203高地。”*[日]林芙美子:『哈爾賓散歩』,『改造』1930年第10期,第109頁。当时来中国东北的日本人的一个目的,就是参观“日俄战争胜利的果实”——旅顺203高地,但那时的林芙美子并没有兴趣。可就是这样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在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却积极参战。1937年8月24日,日本政府发布《国民精神总动员实施纲要》,整个日本陷入国家主义、军国主义的主导意识形态之中。1937年12月日本攻占南京,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作为《每日新闻》的特派记者,林芙美子前往南京、上海进行战地采访;*1937年12月26日—1937年1月4日。(参见陈亚雪:『林芙美子の南京視察』,『内海文化研究紀要』2014年第42号第15頁。)翌年林芙美子又被日本内阁选派为“笔部队”成员随军出征武汉*1938年10月28日―10月31日。(参见[日]尾形明子:『華やかな孤独』,藤原書店2012年版,第160頁。),成为第一名到达前线的战地记者,被日本当时的媒体誉为陆军班的“头号功臣”和“全日本女性的骄傲”。日本学者高山京子指出:“外部的要求,与林芙美子自身一直企图出人头地的内在性格相互作用,成为她协助战争的支柱”*[日]高山京子:『林芙美子とその時代』,論創社2010年版,第154頁。。从无政府派诗人到战争的积极协助者,林芙美子的社会意识在战争语境下发生了转向和异化。
1939年,时隔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后两年,“速战速决”战略失败,日本国内对于战争的狂热与疯狂也稍见冷却,林芙美子在“事变的回忆”中写道:
事变迎来了两周年,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异常不安。读任何报纸都无法产生热情,政府对国民似乎尽是命令。(中略)精动、国民精神总动员等,尽是些难懂的辞令。(中略)我的丈夫出征也已有两年。(中略)汉口陷落,本以为这场战争能停下脚步,结果广东、海南岛、汕头、战事越发的激烈。*[日]林芙美子:『事変の想い出』,『心境と風格』,創元社1939年版,第258-259頁。
昔日活跃在战场的林芙美子表现出忧郁与焦灼。1940年1月5日至2月3日,林芙美子独自一人游历了中国东北*参见曾婷婷:『林芙美子の「満州」体験―紀行文「凍れる大地」を中心に』,『日本文藝研究』2010年第64巻第Ⅰ号,第65-67頁。),她在中长篇纪行文《冰冻的大地》中记述了此次旅行的目的:
近来心情萎靡、生活倦怠,为了反省这种状态,我考虑着不用向导,独自一人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感受严寒中北满的风土人情。*[日]林芙美子:『凍れる大地』,『新女苑』1940年第4月号(微缩胶卷),第49頁。
烈风、流水、雨、雪,严寒将如何作用于我们这些来自暖国的人的神经。我来到了冰冻般的北满,我要尽可能地走遍我可以去的地方。*[日]林芙美子:『凍れる大地』,『新女苑』1940年第4月号(微缩胶卷),第239頁。
日本社会笼罩在沉重的氛围中,林芙美子的文学也搁置不前,此时她接受了《新女苑》杂志主编内山基的委托,前往中国东北视察。但纪行文《冰冻的大地》中却因真实地描写了日本“开拓团”和“青年义勇军”的生存处境,遭到日本陆军报道部铃木库三中佐的严厉斥责:“王道乐土的满洲岂能称之为‘冰冻的大地’??”*『実業之日本社百年史』,実業之日本社出版1997年版,第150頁。曾被军部大力吹捧的林芙美子竟也言辞不慎触犯了日本军部。“为生存而文学”“为艺术而文学”,作家最终还是在生存本能和早已有之的功名心的驱使下顺应了日本当局的战时体制。
1941年9月17日至1941年10月1日,林芙美子作为朝日新闻社的特派“文艺奉公队”成员之一抵达“满洲”,庆祝日本人所谓的“满洲事变十周年”,参观战争遗迹,慰问军队,吊祭扫墓,公开演讲,宣扬日本妇女的所谓社会责任,积极参加后方支援活动。*参见『国境の勇士を慰問 本社の銃後文藝奉公隊出発』,『東京朝日新聞』1941年9月17日夕刊;『文藝奉公隊凱旋』,『東京朝日新聞』1941年10月2日夕刊。1941年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翌年10月林芙美子被选派为陆军报道部的临时征用作家,前往东南亚的现越南、新加坡、爪哇、婆罗洲岛等地,此次经历也成为小说《浮云》的创作素材。1943年5月林芙美子回国后,日本已经处于非常被动的战争局面,她于1944年4月至1946年1月在长野县躲避战争,并在那里迎来了8月15日。“八月十五日,我在报纸上得知了战败的消息。眼中不禁充满真实的泪水,泪光下我感受到如释重负的轻松。(中略)然而,似乎又有一种无法言表的灰暗的情愫像云一样萦回在心际。”*[日]林芙美子:『林芙美子全集』第6卷,文泉堂1977年版,第1頁。“我想书写这黑暗的时代,为和我一路走来的女同胞们——这场没有自由和希望的灰暗的战争!”*[日]林芙美子:『林芙美子全集』第6卷,文泉堂1977年版,第26頁。这段文字出自林芙美子的自传体小说《作家手记》(1946),也反映了作家战后笔耕不缀的原因。1949年11月,《浮云》前篇在同人杂志《风雪》开始连载。《风雪》由石川达三、丹羽文雄等人于1947年创刊,旨在描写“经历战争的人”。《浮云》执笔之初,并无优厚条件,林芙美子毅然选择了《风雪》直至1950年8月杂志停刊,由此可以看出,描写“经历战争的人”这一主题对于林芙美子来说是何等迫切。小说后篇连载转自《文学界》,于1951年4月完稿,6月林芙美子病逝。《浮云》的连载过程中,林芙美子身体日渐虚弱,多次病倒,但她却不曾停笔,流淌在笔尖的不仅是小说主人公“富冈”和“雪子”的爱情历程,更有作家自身“浮云”般命运的释放。可以说堪堪完稿的《浮云》是集结了林芙美子的人生观、穷其毕生心血的辞世之作。伴随着战争而展开的林芙美子的文学生涯是曲折起伏的,如今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浮”表现在作品主题中,也影射在其文学生涯里。
自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直至1945年战败,是近代日本文学史的停滞期,这一时期日本陷入国家主义、军国主义的意识形态中,如林芙美子一样支援战争、讴歌战争的日本作家不占少数。1944年战争末期,垂死挣扎的日本不顾及国民的生命安危,采取敢死队等军事方式,导致日本各地遭受空袭,城市大面积损坏,国民遭受身体和精神的重创,这也导致 “在国民心中深深埋下了试图将自我同政治剥离的消极抵抗感”*[日]藤原彰:『日本歴史 現代4』,岩波書店1963年版,第182頁。。并且,“关于战争的大部分悲惨记录都从这一阶段开始”*[日]藤原彰:『日本歴史 現代4』,岩波書店1963年版,第187頁。。战后初期,日本文坛开始复苏,民主主义文学、“无赖派”文学、战后派文学纷纷登场。作家们以各种方式将战争体验融入创作中,“使在战败后陷入空虚无助的读者在他们的文学中感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之感”*周异夫:《战后初期日本文坛的战争反思》,《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5期。。林芙美子的战后创作也处于这一时代背景下,她的“浮云”意识架构了一个战后空间,在这里日本民众拖着疲倦的身躯从战争中挣扎出来,可是内心却被苦涩与迷茫充斥着。该现象首先源于战争给日本民众带来的伤害,同时其思想根源也是研究者有必要探究的问题。著名思想家丸山真男就战后初期日本人颓废无助的思想根源进行了深刻剖析:
大日本帝国曾一度占领了一半的中国和东南亚还有西南太平洋地区,战争的失败使得日本迅速收缩回维新之初的那个渺小的岛国。“国体”受到国内外的严苛批判并被要求改革,“国体”的诸多象征(神社、日之丸、君之代等)的价值急剧跌落。面对这些象征符号所积聚的国家主义意识也失去了其核心支柱而趋向低潮。战败虽然屡次煽动着民族主义的气焰(拿破仑争霸后的普鲁士,普法战争后的法国,甲午战争后的清朝,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等),但是在日本令外国人都为之震惊的是,沉滞甚至是茫然自失的状态却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支配着日本人。这种事态当然存在很多原因。可是,只要考虑一下日本国家主义的发展过程,特别是国家意识的构造,我们就会知道这一现象并非突然的变异。但凡发展的国家主义一定伴随着国民的使命感。皇道布教、施大义与宇内、八纮一宇等无非都是使命感的表现。这些虽然让知识阶层感到很荒唐,但是其深层流淌的违反逻辑的逻辑却在过去的日本,在国民大众中发挥着强劲并神秘的支配力。(中略)战败给皇国日本带来的是绝对意义上的价值跌落感。*[日]丸山真男:『現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未来社2011年版,第164-165頁。
这段分析鞭辟入里。日本是同质化较高的国家,作为共同体中的每名国民都在“天皇制国家”的政治和宗教的双重掌控中,凭借一种违反逻辑的“使命感”参与了日本的侵略战争,战败投降使长期支配日本人的“使命感”和“价值感”跌落,所谓“日本必胜”“天皇必胜”的信念在日本宣布投降那一刻崩裂,原本维系生存向上的支柱都走上了崩溃之路,自我存在变得没有根基与支柱。文学是社会表现,林芙美子的战后创作所体现的“浮云”意识正是这一时期日本人的精神写照,而当这种“无助”“虚无”的状态积聚至一定程度,便会演变为一种“受害”意识。人们只会关注自身的遭难,而忽略自身的“加害者”身份。
每年8月15日被日本定为“终战纪念日”,日本政府、天皇、媒体的言论中都会出现“310万的战争牺牲者”,这一天日本人表达对死者的悼念,以及对天皇作出“终战”决定而迎来和平的欣慰。作为战争受害者的国民情绪在日本一直持续至今。据日本历史学家藤原彰在《日本人的战争责任》一文中自述:1980年9月18日他向《朝日新闻》的文化栏投稿,呼吁日本除了8月15日的“终战纪念日”外,应该将9月18日,也就是日本发动15年战争的开端,定为“加害者的反省日”,结果招致日本文部省、各大学校长、媒体等的坚决反对和抗议。*参见[日]藤原彰:『日本人の戦争責任』,『中帰連』1999年第9号。引用来自因特网:http://www.ne.jp/asahi/tyuukiren/web-site/backnumber/09/hujiwara_sensouninsiki.htm.藤原彰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这一事件反映了日本社会战后对“受害者”身份过度强调,从而导致“加害者”意识缺失的思想状态。这一点无疑是导致日本国民对战争和历史缺乏正确理解,右翼势力至今仍然猖狂的深层原因。
本文探讨的“浮云”意识是一名作家对社会状况相对自然的反应,并没有跨越文学范畴去刻意地营造政治意图。但是林芙美子缺乏正确认识这场侵略战争的姿态,在消化自身曾介入战争的侵略者身份问题上只停留在困惑与倦怠的层面,不得不说她的“浮云”意识所架构的战后空间并未能逾越这一局限性,相反印证了战后初期日本民众中普遍存在的“受害”意识,表明日本文学在战后初期缺乏反思和批判侵略战争的态度。
纵观日本女性文学家的创作,日本学者高山京子从她们描写人生情感、表现虚幻物哀的角度大胆定位了林芙美子在其中的地位:“日本的女性文学始于紫式部,樋口一叶将其升华,进而被林芙美子最大程度地加以继承”*[日]高山京子:『林芙美子とその時代』,論創社2010年版,第371頁。。日本女性文学的传统形式中,其内容多情感表达,方式多寄物抒情,气氛多悲凉虚幻。就这一层面而言,林芙美子的 “浮云”意识具有重要价值,而在聚焦小说《浮云》等文本内部审美特性的同时,揭示其中所隐含的社会性要素等外部语境也尤为重要。
2017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缅怀枪林弹雨中誓死捍卫世界和平的抗争者,斥责企图重启战争机器的军国主义分子人人有责。战争不仅令被侵略国家山河破碎,也让施加战争国家的民众遭受了巨大的灾难,再现并解读日本的相关记忆符号是本文的撰写目的。希望日本大众不忘施加给自己的惨剧,承担起主体参与战争的责任,积极处理战争遗留问题,以此提高亚洲邻国对日本的理解和信赖。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7-01-23
周异夫(1969—),男,文学博士,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日语教学研究会会长,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日本语教育。 曾婷婷(1981—),女,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
本文系吉林大学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近代日本女作家的国家意识研究”(项目编号:2016ZZ031) 的阶段性成果。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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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6-008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