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生产与主体塑形
——《资本论》之后的两条路径

2017-04-01 11:11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资本论伯格资本主义

王 莅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机器生产与主体塑形
——《资本论》之后的两条路径

王 莅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马克思以《资本论》为代表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充斥着机器生产吞噬主体与人的解放之间的内在张力,其后,美国的技术批判和意大利的自治主义分别从劳动过程、技术应用以及政治实践、主体自治两个角度发展了马克思的思想。在聚焦于机器生产与主体塑形的分析中,他们走向了“主体被控制”和“主体被重构”两条相反的路径。然而,看似矛盾的马克思、技术批判和自治主义却深刻揭示出资本主义在自由竞争、泰勒制或福特制、后福特制三个时期的根本特征。

机器;主体;《资本论》;技术批判;自治主义

笔者曾撰文指出,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过程中不断遭遇并深化对机器问题的理解,从《哲学的贫困》,经《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到《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他先后以“分工”、“固定资本”、“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理论语境分析机器问题。*参见拙文:《马克思讨论“机器问题”的三种语境——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中机器与工人矛盾关系的哲学探讨》,《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截至《资本论》,马克思留下了一幅主体被机器生产(实质是资本增殖)所吞噬的图景。由此,对劳动主体的分析让位于对资本运行过程的分析,主体作为被生产过程吞噬的要素不再是马克思直接讨论的对象。这种思路给后来的研究者留下了一个难题——能否在机器生产推进的资本结构化过程中重新讨论主体问题?以此为线索会发现,以布雷弗曼(Harry Braverman)和芬伯格(Andrew Feenberg)为代表的美国马克思主义技术哲学家关于资本主义机器生产条件下劳动过程和技术应用的批判以及以奈格里(Antonio Negri)、维尔诺(Paolo Virno)为代表的意大利自治主义者关于《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机器论片段”*“机器论片段”是指《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固定资本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部分,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8—110页。的重新发掘,开启了《资本论》之后讨论机器生产与主体塑形问题的两条路径。具体而言,技术哲学家认为主体将越来越被机器生产控制,而自治主义者认为主体将有可能在新的条件下得以重构。

一、技术批判与主体被控制

布雷弗曼延续了马克思对机器的“资本主义使用”的强调,他指出关于机器问题的讨论从一开始就具有两个方面的内涵:“第一种是从工程技术的角度看问题,主要探讨机器工艺的内部联系,给机器下定义时,倾向于就机器论机器,说它是一种技术事实。另一种是从社会的角度看问题,探讨机器工艺和人类的关系,给机器下定义时,把它和人类劳动联系起来,说它是一种社会制品。”*[美]哈里·布雷弗曼:《劳动与垄断资本——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方生等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63页。实际上,布雷弗曼重在关注机器的社会性内涵,他认为机器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的使用方式而非机器本身在现代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然而,当布雷弗曼接续马克思对机器问题的探讨时,他的视角已经超越了马克思的时代,这即是以泰勒制或福特制为标志的资本主义管理体系开始形成。泰勒制的形成意味着作为《资本论》描述对象的自由资本主义时代的结束,自由竞争开始让位于科学管理。对此,布雷弗曼描述了这种管理的实质:“所谓的科学管理,就是要把一些科学方法应用于迅速发展的资本主义企业中越来越复杂的控制劳动的问题……它的出发点并不是人类的观点,而是资本家的观点,也就是在对抗的社会关系的环境中管理一种难以驾驭的劳动力的观点。”*[美]哈里·布雷弗曼:《劳动与垄断资本——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方生等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78-79页。在资本家通过科学管理进一步强化资本的统治作用时,机器的社会属性呈现出更为复杂的面貌。布雷弗曼对此描述到:“机器不是作为‘人类’的仆人,而是作为由于积累了资本从而占有机器的那些人的工具而生产出来的。人用机器来控制劳动过程的能力,从资本主义的初期就被管理部门作为可以不由直接生产者而由资本所有人和资本代理人来控制生产的重要手段。”*[美]哈里·布雷弗曼:《劳动与垄断资本——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方生等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72页。可见,布雷弗曼关于技术批判的实质是通过加入科学管理的视角,将机器对人的控制作出了进一步揭示,这无疑是对马克思机器的“资本主义使用”这一议题的深化。

沿着布雷弗曼的思路将机器生产控制主体加以推进的思想家是芬伯格,他在《技术批判理论》*本文参照的芬伯格著作是《转化技术:重新回顾批判理论》(Transforming Technology: A Critical Theory Revised),该书实为《技术批判理论》(Critical Theory of Technology)的第二版。但是,中文版翻译时征得作者同意仍使用第一版的书名。中直指马克思主义在分析机器问题时的弊端:“在共产主义世界中占主导的传统马克思主义求助于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所有制理论,完全忽视了马克思对劳动过程和技术的批判性评论。这种马克思主义坚持认为,只需要将‘生产力’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中解放出来,使它沿着社会主义的道路发展就行了。但技术力量和社会关系的最重要的区分却指明了社会主义所必须改变的资本主义制度和必须保留的人类的普遍成就之间的界限。”*[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页。

芬伯格注意到,马克思从资本主义所有制方面分析机器生产而忽视了对劳动过程和技术批判的分析。因此,他的工作就是从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机器生产的讨论中开掘出有关劳动过程和技术批判理论。他认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内含了两种形式:所有制理论和劳动过程理论,前者是马克思用力最多的部分,而他的研究重点将从后一方面展开。“尽管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分析是马克思思想的一个附属部分,但是这一分析却意外地与当代对技术的社会影响的讨论相关联。”*[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前言》,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页。具体而言,芬伯格指出了这样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被他称为“劳动过程理论I”,其本质是“去技能化”(deskilling)。这即是说,随着机器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广泛使用,工人的劳动技能被转化为机器所拥有的某种客观力量,而工人自身则逐渐沦为无知的、被控制的劳动力。但是,随着技术的发展,特别是数字控制*数字控制(numerical control)又称“数值控制”,它主要指利用带有密码指示的穿孔带对机械操作进行控制。早期的数字控制系统采用一种“录制—回放”系统,它首先将熟练操作者的动作记录在引导设备的磁带上,进而通过使设备精确地重复理想的运转次序以达到熟练操作。现在,各种带有数码控制程序的机械工具都属于数字控制技术的产品。在机器生产过程中的广泛使用,一种全新的劳动过程出现了,这便进入“劳动过程理论II”。随着各种技术在机器生产过程中的应用,资本对劳动过程的控制逐渐深入到对技术设计的控制。他指出:“技术的进化不能再被认为是一种自主的过程,而必须根植于利益和社会力量。根据这种观点,资本主义的利益造成了劳动分工和一种工人个性的全面发展不相容的技术进步的概念。”*[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前言》,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页。

当资本家通过技术设计实现对工人劳动过程的完全控制时,技术的发展就与资本增殖等社会因素交织在一起了,这即是芬伯格通过“技术代码”(technical code)概念所要揭示出的内容。这一概念的提出受到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和福柯(Michel Foucault)的影响,芬伯格认为资本主义条件下运用机器进行生产的过程是一个具有“意识形态—科学”(马尔库塞术语)或“权力—知识”(福柯术语)的双面过程,而这种双面性恰好反映出资本主义条件下讨论机器问题的复杂语境。因此,他说:“资本主义的社会需求和技术需求被聚合在一种‘技术合理性’或‘真理的政权’中,而这种‘技术合理性’或‘真理的政权’使技术体系的构造和解释适应了统治体系的需求。我称这种现象为技术的社会代码,或者更简单地称为资本主义的技术代码。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主义的霸权是这种代码的一个结果。”*[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前言》,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2页。

芬伯格从劳动过程的分析出发,揭示出技术应用在资本主义机器生产条件下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由此他便转入技术批判理论。与“技术代码”所揭示的内容一致,芬伯格认为,根本不存在“技术本身”这种提法,因为技术始终存在于某种特定的应用情境之中。因此,当我们谈论技术问题时,我们都在谈论“技术的使用”。具体说来,“技术的使用”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1)应用特定技术所要实现的目的是什么;(2)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特定技术是如何被应用的;(3)首先在涉及这些技术中应用技术原理的方式。”*[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前言》,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4、54、55、56、57页。以上三个方面,分别被芬伯格称为产品批判、过程批评和设计批判。

当把技术的三种批判用于马克思理论的分析时,芬伯格首先反对将马克思思想解读为产品批判。如果马克思是一个产品批判论者,那么他将重在关注技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被应用的目的,从而赞同技术被应用的手段。然而,这与马克思重点分析的机器的“资本主义使用”是矛盾的。为此,芬伯格说:“有些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只有这种对技术的批判才与历史唯物主义相一致,因为历史唯物主义认为技术是一种生产力,是一种基础的元素,与阶级利益无关。然而,这却不是对马克思立场的全面描述,而是以对马克思著作的高度有选择性的解读为基础的。”*[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前言》,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4、54、55、56、57页。事实上,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不仅是资本家实现资本增殖这一特殊目的的过程,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构成了工人的整体工作环境。因此,产品批判不能揭示出马克思思想的核心方面,产品批判必须过渡到过程批判。

过程批判与产品批判的差别在于:“它却不是将技术看作是无辜的,而是认为工业工具是危险的永恒来源,只有通过没有被权力和利润的追逐所浸染的科学研究和人道的、合理的计划才能避免这种危险。”*[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前言》,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4、54、55、56、57页。过程批判相较于产品批判的进步在于,它指出了技术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被应用的特定情境。但是,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似乎就止步于此,它没有进一步追问技术应用与资本增殖的内在作用机制。因此,芬伯格批评到:“马克思主义理论一般只是限于提出这些建议,同时提倡听任机器工业化的效应,等到遥远的共产主义的‘更高阶段’来解决这些问题。”*[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前言》,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4、54、55、56、57页。可见,对于技术的过程批判同样没有揭示出技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被应用的本质。

在进一步的分析中,芬伯格认为马克思本人的思想中存在着对于技术问题的更深层次思考,即设计批判:“在马克思对革新的论述中,资本主义的利益控制着技术的设计,而不仅仅控制着目标的选择或应用的方法。尽管马克思没有将这一点明确地表述出来,然而在马克思那里还有第三种批判,而事实上这才是首要的技术‘批判理论’。根据这种设计批判(design critique),资本主义的技术也是由支配着资本主义生产的其他方面(例如管理)的相同的偏见所形成的。”*[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前言》,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4、54、55、56、57页。设计批判从更深层次揭示出,技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应用实际上是一个资本权力的谋划过程。一方面,资本家应用技术研发成果的根本目的在于实现资本增殖;另一方面,通过技术工艺过程的设计和应用,他们能够以机器的精确化运转实现对工人工作的全面监视和控制,使资本雇佣劳动力进行生产的剥削过程更具隐蔽性和深刻性。对此,芬伯格说:“这种设计批判认为,技术进步实现了普遍效用的发展,但是实现这些发展的具体形式则完全由社会权力所决定的。这些发展是在这种社会权力之下所完成的,同时也确保它们服务于这种权力的利益。根据这种观点,技术是社会系统中的因变量,统治阶级使技术适用于特定的目的,并且在新的霸权下使技术重新适用于新的目的。”*[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前言》,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4、54、55、56、57页。

芬伯格在布雷弗曼的基础上将马克思机器的“资本主义使用”这一议题再次深化——从技术设计的层面分析劳动过程对主体的控制:一方面,芬伯格将马克思讨论的问题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展开;另一方面,他通过劳动过程理论将主体问题的讨论重新纳入资本主义机器生产过程中进行讨论,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马克思的所有制理论与主体讨论不兼容的问题。但是,进一步追踪技术批判理论的研究,我们将会发现他们在解决机器与主体的矛盾问题时将手段诉诸于对劳动过程和技术设计的重新规划,而不是从主体方面来回答问题。因此,技术批判理论的贡献主要是在全新的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具体说明了主体如何被机器生产所控制。以芬伯格为例,他认为解决马克思遗留下来的机器的“资本主义使用”问题需要通过“技术民主化”来完成,即“(1)技术争论,通过非专业人员对技术项目的争论,将排除那些与公众利益相悖的方案;(2)创新对话和参与设计;(3)创造性再利用。”*Andrew Feenberg, Questioning Technology, Routlege Press, 1999, p.121.

二、自治主义与主体被重构

布雷弗曼和芬伯格的研究进路遭到了保罗·M·斯威齐(Paul Marlor Sweezy)等人的驳难,他在布雷弗曼《劳动与垄断资本——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的前言中指出:“哈里·布雷弗曼并不打算探讨垄断资本主义下可以说是工人阶级发展的一些主观方面的东西。这项工作仍然有待完成。”*[美]哈里·布雷弗曼:《劳动与垄断资本——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方生等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2页。在斯威齐之后,再一次向布雷弗曼发难的是迈克尔·布若威(Michael Burawoy),他认为布雷弗曼开启的劳动过程批判理论已经过时,在后福特制生产条件下机器与主体相互作用的方式大不同于从前。不过,源自美国的上述理论动向被意大利自治主义者在实际的工人运动过程中以另一种形式发展了,其中重要的代表人物是奈格里和维尔诺。在此首先指出,他们的理论基石是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关于“劳动对资本的形式上的从属”和“劳动对资本的实际上的从属”理论。

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我把以绝对剩余价值为基础的形式叫作劳动对资本的形式上的从属。它只是在形式上不同于下述其他的生产方式,在那些生产方式下,实际的生产者提供剩余产品,提供剩余价值,即超过必要劳动时间进行劳动,不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其他的人进行劳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8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页。与此相对,“劳动对资本的实际上的从属是在创造与绝对剩余价值不同的相对剩余价值的一切形式中发展起来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8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8页。。在这种情形下,劳动过程本身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方面,只是现在才表现为特殊生产方式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改变了物质生产的形态。另一方面,物质形态的这种变化构成资本主义关系发展的基础,所以与资本主义关系完全适合的形态只是与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应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8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8页。总之,不管是形式上还是实际上的从属,都代表着资本对外部环境的一种“吸纳”*在奈格里等人的研究中,他们将“劳动对资本的形式上的从属”和“劳动对资本的实际上的从属”表述为“资本对劳动的形式上的吸纳”和“资本对劳动的实际上的吸纳”,下文除了引用马克思的原文之外,都将分别简称“形式吸纳”和“实际吸纳”。。如果我们进一步深入这一思想,不难发现它正好对应着马克思时代的重要问题:资本扩张将广大的非资本主义外部空间纳入到资本增殖的内部环境中。

当奈格里重提这一问题的时候,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外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在福柯、德勒兹(Gilles Louis Rene Deleuze)、瓜塔里(Felix Guattari)等人的基础上指出:“在从规训社会向控制社会的转变中,我们可以说资本主义在发展全过程中始终孜孜以求的一切社会力量互为影射的关系得到全面实现,马克思曾确认某种类似的东西,他称之为资本对劳动力的形式吸纳到实在吸纳的过渡……然而,我们所提到的转变过程与上述过程有着根本区别……当实在吸纳被理解为不仅包裹了社会的经济或文化维度,而且包裹了整个社会有机体,并且当对实在吸纳的分析关注到戒律和/或控制的模态,那么这种分析就可打破资本主义发展那单向、整体的形象。”*[美]麦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7页。奈格里认为,随着资本对外扩张的减缓,特别是进入后福特制的生产条件之后,资本对劳动的吸纳更多体现在资本主义的内部。因此,他的研究即是要在新的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深化这一问题。

基于此,奈格里重新解读了《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机器论片段”。针对马克思在其中提出的“活劳动转变为机器体系的附庸和资本增殖的手段”以及“活劳动丧失了对生产过程的支配性”等观点,奈格里提出一种劳动与资本彻底分离的理论。他认为,既然在资本增殖的过程中,劳动的地位不断下降,那么一方面资本可以越来越脱离劳动自行增殖,另一方面劳动也因此越来越摆脱资本的控制。这一发展趋势导致的结果便是,劳动与生产过程分离,进而发展为劳动与资本的彻底分离。基于上述论证,奈格里说:“这一被资本支配的客体化过程,开始揭示出一个新的工人阶级主体性水平。一个质的飞跃诞生了:工人阶级行动的联合开始变成自我充分的。资本的社会化面临着工人阶级对抗的叛逆。工人阶级主体性被以下事实揭示出来……”*[意]奈格里:《〈大纲〉: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张梧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2页。奈格里通过论证劳动与资本的彻底分离,其目的是要从资本主义生产中将主体独立出来,进而在马克思的理论基石上展开对主体问题的讨论。

然而,要深入理解奈格里的思想,我们必须要揭示他分析这一问题的逻辑,即:拒绝辩证法而代之以对抗的逻辑。他说:“在资本的局限存在并被由于其不断设置局限和比例而被视为障碍的地方,在这里(根据工人阶级的观点)局限在其恰当的意义上看起来是障碍,是来自另一方。这种看问题的方式是对立主义,因为运用这种方式,障碍的克服并不会产生新的障碍,而会产生最全面地发展使用价值和活劳动的力量……有鉴于此,对抗的逻辑终结了所有二元论,绝不在其范围里接受敌人的经济现实。它拒绝辩证法,哪怕是在最简单范围内。它拒绝所有两面性的客套话。对立过程在此倾向于发展为霸权:它要摧毁、镇压其敌人。”*[意]奈格里:《〈大纲〉: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张梧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4页。奈格里之所以反对辩证法,是因为这样的理论推演不适于工人阶级的政治活动。因此,他认为只有终结辩证法才能重拾马克思哲学的实践特征,进而重新建构工人阶级的主体地位以实现共产主义。至此,奈格里通过对抗的逻辑将主体从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解放出来,马克思理论中“被吞噬的主体”取得了独立性。具体而言,以奈格里、维尔诺为代表的自治主义者主要通过三个关键性概念来重构主体。

第一个关键概念是“一般智力”。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段”中曾指出:“固定资本的发展表明,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2版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2页。20世纪70年代之后,随着计算机的广泛应用以及机器人被引入生产线,马克思当年初涉的“一般智力”已经成为普遍的社会事实。因此,马克思和自治主义者论及“一般智力”的语境是不相同的:马克思将它视为固定资本,等同于机器体系固有的客观性力量;而自治主义者意识到,在后福特制生产条件下“一般智力”对活劳动具有重建作用,甚至可以说径直表现为活劳动本身。事实上,“一般智力”在新的社会条件下,其内涵已远远超出了机器体系本身,乃至固定资本的范围,它已深入到主体间交往的层面。维尔诺在奈格里的基础上,进一步揭示出“一般智力”的时代内涵:“包括正规的和非正规的知识、想象、伦理习惯、思维模式和‘语言游戏’。在当代劳动过程中,思想和话语无需采用机器或电子管的形式,就能作为生产‘机器’发挥作用。”*Paolo Virno, The Grammar of Multitude, Los Angeles / New York: Semiotexte, 2004, p.106.

第二个关键概念是“非物质劳动”。奈格里在《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中开始探讨“非物质劳动”的内涵,不过这一难题直到《大众》之中才获得较成型的解决。在《大众》中,哈特(Michael Hardt)和奈格里将“非物质劳动”界定为生产非物质产品,譬如知识、信息、交往、关系或者情感反应的劳动。概言之,它主要包括两种类型:其一是智力或语言劳动,其二是情感劳动。*参见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Multitude, New York: The Penguin Press, 2004, pp. 108-109.维尔诺进一步认为,非物质劳动是后福特制生产条件下的典型活动形式,它需要劳动主体之间相互交流和沟通才能完成;其产品也不单纯以物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更多地体现为信息、文化、知识、情感和服务。因此,在非物质劳动过程中,劳动主体既能从事生产,又能进行语言交往和展开精神生活,并且通过语言沟通和知识分享,一个公共的政治领域就有可能出现在劳动生产领域中。他们通过在劳动过程中民主决策,就有可能颠覆等级制的管理方式,摆脱技术设计的微观政治统治,真正实现自我组织和管理。由此,劳动者的主体性大大提高,主体真正有可能从劳动过程中独立出来。据此,维尔诺认为,随着非物质劳动的扩展,亚里士多德关于理论(theoria)、实践(praxis)和创制(poiesis)的区分将有可能被打破,因为在从事技术创制过程中,劳动主体借助一般智力一方面展开理论思考,另一方面又参与政治或伦理实践。与芬伯格认为在资本主义机器生产条件下主体要经历一个“去技能化”(deskilling)的过程恰好相反,自治主义者认为,随着一般智力在非物质生产领域的发展,劳动主体实质上经历了一个“再技能化”(reskilling)过程,只不过这时候的技能不再等同于直接的物质生产手艺,而体现为语言习得、关系交往、自我反思等多种学习能力。按照哈特和奈格里的理论,“非物质劳动”在后福特制生产条件下将成为劳动霸权的新形式:“我们的观点是非物质劳动的霸权是就质的维度而言的,它决定了其他劳动形式和社会本身的发展趋势。”*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Multitude, New York: The Penguin Press, 2004, p.109.

第三个关键概念是“政治实践主体”。首先,哈特和奈格里对“政治实践主体”的内涵进行了深刻辨析:“我们要意识到,劳动与反抗的主体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无产阶级的构成已经历了转化,故而我们的理解也必须转变……在过去的一个时代,这个范畴将重心建立在产业工人阶级之上,并一度被实际上纳入后者名下……时至今日,那个阶级已从我们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它其实并未消亡,只不过它在资本主义经济中的特殊位置及它在无产阶级构成中的霸权地位已被取代。”*[美]麦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8页。通过这一分析,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马克思讨论“主体”的逻辑思路——将主体主要等同于劳动主体,实质是以产业工人为核心的无产阶级。因此,哈特和奈格里结合时代新特点对“政治实践主体”的重新讨论就显得尤为必要。具体而言,他们认为取代产业工人阶级的将是“大众”,即所有从事非物质劳动和生命政治生产的人。相较于产业工人作为一个群体而言,“大众”更像是一个多样性的集合体:“决不会缩减成统一的或单一的身份——不同的文化、种族、族裔、性别和性取向;不同的劳动形式;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世界观;不同的欲望。大众是所有这些个体差异的多样性集合。”*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Multitude, New York: The Penguin Press, 2004, p.xiv.至此,机器与主体的对抗或资本与劳动的对抗转化为帝国与大众的对抗,其背后的逻辑同为对抗的对立思维,而对抗的目标则是要实现民主自治。因为,只要当大众实现了自治,作为其对立面的帝国便会崩塌,同时民主就成为可能;并且,在帝国与大众的对抗中,斗争已经外在于资本而内在于劳动之中。

三、评论性结语

美国技术批判学者和意大利自治主义者从“劳动过程和技术批判”以及“机器论片段”两个不同切入点将马克思提出的机器生产与主体塑形问题在全新的历史条件下加以发展,并且开启了“主体被控制”和“主体被重构”两种路径。就核心问题而言,他们共同提出了马克思思想(特别是政治经济学批判)与主体问题的矛盾性张力。一个明显的事实是,马克思哲学最终指向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但现实的社会和历史发展被解释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过程;并且,这一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独立于人的客观性。

事实上,导致马克思走向这一矛盾境况的是他所处时代的资本主义发展状况——机器生产控制工人、工人革命的屡屡失败、资本主义的自由特征逐渐转为垄断,以上这些因素致使从现实出发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不可能以径直从主体角度分析问题。所以,他将着力点转向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所有制结构、社会制度等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反而是对其所处时代的资本主义特性的深刻写照。在这一前提下,为了了解《资本论》以后的资本主义的发展状况,美国技术批判学者和意大利自治主义者对机器生产与主体塑形的进一步讨论就显得尤为必要。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两种理论提出的社会背景,就会清楚地看到,美国技术批判学者的理论背后的社会是20世纪上半叶的泰勒制或福特制生产,现实中工厂通过科学管理以实现资本增殖,与理论上强调对劳动过程和技术应用的分析是内在一致的。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主体在他们的理论中成为“被控制”的对象事实上是对科学管理条件下资本面对工人态度的深刻揭示。至于意大利自治主义者重构主体的主张则直接反映了工人革命的政治诉求——他们的政治实践要求深入的哲学论证。反过来,他们的哲学思考直接服务于现实革命。因此,当评论以上两个学派时不可忽视的一点是,他们都将马克思思想中的某一或某些方面加以重新阐释,从而将马克思的问题延伸到当下的社会情境中。其中,问题的提出本身可能并没有变化,但是问题的视域和展开方式已经完全不同于马克思的时代。

在不甚严格的意义上,我们可以将马克思、美国技术批判学者、意大利自治主义者对机器生产与主体塑形的不同探讨,看成是反映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时代、泰勒制或福特制生产时代和后福特制时代的三种“理论模型”,理论背后的差异实际上时代问题的差异。通过对技术批判和自治主义的分析,我们清楚地看到,马克思的理论本身并不能直面当代的问题;但是,他对于机器生产与主体塑形的矛盾张力分析蕴含了两者关系在现实中的两种可能走向。马克思思想的内在张力使得当今时代不断生成他当年未能展开讨论的诸多问题,特别是以机器生产和主体塑形为化身的资本与劳动问题在当代仍有巨大的讨论空间: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矛盾没有消除,马克思看待资本主义的“历史性”眼光仍然有效;我们生活的时代没有挣脱物化社会的牢笼,主体的独立性问题仍然具有讨论的必要;被机器或技术支配的人仍然占据社会总人口的绝大部分,立足于无产阶级改造现实社会仍有必要;资本作为塑造当今世界的重要力量,围绕其增殖而展开的资本逻辑的内在机制需要进一步探讨;共产主义的目标还没有实现,在此过程中人应当如何发挥主体作用需要重新考虑;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仍是当代哲学需要回应的时代课题,并且在实现人的发展的同时我们需要考虑自然和社会环境中更多的因素。

(责任编辑:周文升)

2017-05-20

王 莅,男,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F091

A

1003-4145[2017]07-0053-06

猜你喜欢
资本论伯格资本主义
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是垄断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是新型帝国主义
我的爸爸叫焦尼
我与《资本论》的故事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两重批判——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思考
道德资本论的双重误读
No.5扎克伯格又抛股票
“我”来了
扎克伯格赴欧洲议会道歉
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发展趋势
“疯狂老师”的新资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