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丰
(吉林大学 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吉林 长春 130012)
商品的界限
王庆丰
(吉林大学 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吉林 长春 130012)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认为,商品表现为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元素形式”。因此,从商品的问题入手是探讨现代社会的一个有效性切入点。在自由市场经济的框架下,一切东西都可以成为商品,从而造成了市场和道德的脱节。劳动产品作为商品的界限表明:一些物品一旦成为商品就会侵犯人的基本权利和人类社会的基本价值,这类物品不能成为商品;劳动力作为商品的界限表明:劳动力一旦成为商品,资本主义社会奴役性的生产关系就会形成。即使成为商品,一些明显腐蚀人类价值的劳动行为也不能成为商品。符号作为商品的界限表明:商品越来越虚拟化,整个社会陷入了财富增殖的幻象,投机取代劳动成为美德,生产遭到严重破坏。澄清并严格限制商品的道德边界,是现代社会最为重大的理论课题之一。
商品;劳动产品;劳动力;符号;道德边界
《资本论》的开篇“商品”问题是马克思思想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理论问题。《资本论》的逻辑开端之所以是“商品”,就是因为马克思看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是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元素形式”。马克思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们的研究就从分析商品开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页。根据马克思的提示,由于“商品”是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元素形式”,那么我们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也应该从商品开始。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曾经把一个管理得最好的国家比喻为一个人。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的细胞坏掉了,那么整个国家或社会也就不可避免地要坏掉了。能够解救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避免“好细胞”转化为“坏细胞”。因此,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甄别出什么样的细胞是好的细胞,什么样的细胞是坏的细胞。可见,商品的界限问题或者说什么东西不能成为商品的问题,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市场经济的问题,还是一个关涉到现代社会命运的重大的政治问题。
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凡是不能转化为商品的物品都被视为无效的和无意义的,所有的物品都必须要通过市场这个中介来衡量自己的价值。有一些东西本来是金钱买不到的,但是现如今,这样的东西却不多了。今天,几乎每样东西都在待价而沽。正如桑德尔所指出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拿来买卖的时代。”*桑德尔:《金钱不能买什么:金钱与公正的正面交锋》,邓正来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XII页。货币通过自由市场的中介源源不断地向资本转化,在资本增殖逻辑的支撑下,金钱或货币获得了一种无所不能的强大购买力和超乎寻常的神秘力量。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市场运作方式不同,自由市场机制具有将劳动者及社会生产力从非经济关系中解放出来的功能,同时承载着平等化和自由化的社会政治意义。毫无疑问,这些确实是自由市场经济的进步之处。但是,自由市场经济的逐利本性将会促使其膨胀为不加任何约束的、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市场经济的自由放任直接表现为货币无所不能的强大购买力,表现为人类社会中的一切都必须在市场中确认自己的地位和价值。所有的物品都将成为商品,所有的一切都会沉浸到金钱的冰水当中。“商品”的界限问题在资本主义社会自由市场经济及其意识形态中被抹杀了。在我们的时代,市场经济已经逐渐“脱嵌”于现代社会,并凌驾于全社会之上,成为整个现代社会的原则,而这势必将瓦解人类社会所拥有的公共善,最终导致现代社会的毁灭。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指出,广场可以用来消磨闲暇的时光,而市场则可供我们交换各种生活必需品。确切地说,市场就是指商品买卖的地方。只有到了现代社会,市场才逐渐成为了一种资源配置的方式。表面上看来,市场似乎与道德无涉,它仅仅是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一种有效的资源配置的方式。商品交换是自由的,人们在市场进行商品买卖,也不能就据此区分人有高尚抑或卑鄙的偏好。但是,市场始终是同道德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它远不像经济学家们所假设的那样是中性的。人们会不自觉地把市场经济原则应用到其他生活领域,用商品买卖的方法去购买或偿还本不应该成为商品的物品。也就是说,现代人逐渐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领域都变成了市场。市场及其所倡导的价值观主宰了一些本来应该属于伦理道德所规范的生活场域,潜移默化地把一些值得人们关切的非市场价值观彻底排除出去。市场始终在配置资源的的过程中同时传播着某种无形的价值观——唯金钱至上的功利主义的价值观。因此,商品的界限问题实质上是商品的道德边界问题。我们必须认真思考这样一个重大问题:如何从道德或价值的角度在现代社会中重新确立商品或市场的边界,从而约束金钱无限度的购买力,抵御人类生活世界的被殖民化。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分析了商品的两种构成方式:劳动产品作为商品和劳动力作为商品。我们通常认为商品是用来交换的劳动产品。这一定义是从古典政治经济学以来就形成的观点,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商品首先是一个外界的对象,一个靠自己的属性来满足人的某种需要的物。这个物不是一个自然物,而是凝结了人类劳动的劳动产品。当这些劳动产品用来进行买卖的时候就成为了商品。劳动产品作为商品标志着商品的物的维度。此外,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还揭示了另外一种独特的商品形式:劳动力商品。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认为,货币占有者要把货币转化为资本,就必须在市场上找到能够自由出卖自己劳动力的工人。劳动力作为商品是一种特殊的商品,因为它是一种能生产出高于本身价值的商品。劳动力成为商品标志着商品的人的维度。马克思关于商品构成的论述为我们探讨商品的合理性边界提供了逻辑思路,成为我们研究的切入点。从劳动产品作为商品的角度来看,究竟什么样的劳动产品不能成为商品?从劳动力作为商品来看,人的何种劳动行为不能成为商品?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拿金钱买不到的,一旦用金钱估价,它就失去了原本的价值和意义。这是一个众人皆知的基本常识。“对生活中的各种好东西进行明码标价,将会腐蚀它们。那是因为市场不仅在分配商品,而且还在表达和传播人们针对所交易的商品的某些态度。”*桑德尔:《金钱不能买什么:金钱与公正的正面交锋》,邓正来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XVI页。如果有些东西成为商品,可以通过金钱购买得到,就会腐蚀这些“好的东西”本身所承载的人类的美德和价值。那么,究竟什么样的物品不能成为商品呢?
第一类是与人本身以及其相关的物品不能成为商品。人口不能贩卖,尤其是儿童不允许买卖。即便购买者善待儿童,这样一种做法也是不允许的,因为这在传达一种错误的人或儿童的评价方式。从历史上看,奴隶制之所以骇人听闻,就在于它把人当做商品在市场明码标价地买卖。我们谴责和声讨资本主义发展史上的黑奴买卖,原因也在于此。人体器官也不能进行买卖。在现代社会中,器官移植只能接受捐赠,而不能进行购买,买卖人体器官是一种违法的行为。延伸开来,有着强烈的人身属性的私人物品成为商品虽然不被法律所禁止,但是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不恰当的。比如名人的私人信件成为被拍卖的对象,总会受到其家属的抵制和抗议。人本身及其相关物品不能作为商品,是因为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把人作为商品是赤裸裸地直接把人商品化,把人贬低为物品。
第二类物品不能成为商品是因为侵犯公民的基本权利。一旦健康、教育和公共安全等都通过市场买卖机制来配置的话,现代社会的不公平程度就会由于拥有财富的数量愈发凸显出来。“如果富足的唯一优势就是有能力购买游艇、跑车和欢度梦幻假期,那么收入和财富的不平等也就并非很重要了。但是,随着金钱最终可以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政治影响力、良好的医疗保健、在一个安全的邻里环境中而非犯罪猖獗的地区安家、进入精英学校而非三流学校读书),收入和财富分配的重要性也就越发凸显出来。”*桑德尔:《金钱不能买什么:金钱与公正的正面交锋》,邓正来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XVI页。这里面存在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人与人之间日益扩大的是不平等。人生而平等,但在现实社会中始终是不平等的,关涉公民基本权利的事物成为商品则愈加加剧了人们之间的不平等。很显然,一旦当金钱的购买力失去了应有的约束,当金钱不仅可以买到奢侈品,而且可以买到健康、教育和安全的时候,富足与否就变得至关重要。到那时,普通收入者的生活也会变得极为艰难,人们之间不平等也将会不可逆转。
第三类不能成为商品的物品是因为其涉及人类社会的基本价值。比如政治选票不允许买卖,因为它不是私人财产,而是公共责任的体现。买卖政治选票的做法本身会潜移默化地侵蚀公民的真实涵义,促使公民对自己本己职责和政治权利的淡化。桑德尔曾经讨论过一个倒卖约塞米蒂国家公园露营地门票的例子。加利福尼亚的约塞米蒂国家公园每年都会吸引至少400万名游客前来,其露营地门票一票难求。票贩子开始倒卖约塞米蒂露营地门票。按照自由市场经济的功利主义原则,就应当使那些最珍视露营体验的人享用这些露营地,而珍视的程度应当根据人们付费的意愿来定。这样既符合了市场经济的功利主义原则,把门票的价值最大化,另外也为社会提供了福利的最大化。然而,公众对倒卖约塞米蒂露营地门票的行为十分愤怒。“国家公园不只是使用的对象或社会功利的来源。它们是有着自然奇观和美景、值得人们欣赏甚至敬畏的地方。黄牛党兜售这种地方的门票似乎是对美的一种亵渎。”*桑德尔:《金钱不能买什么:金钱与公正的正面交锋》,邓正来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26页。各种倒票行为之所以被打击,各种票证之所以不能被炒作或倒卖,是因为它们会亵渎人类社会的某种基本价值。无论这种价值是政治价值、审美价值抑或是其他。即使我们局限在自由市场经济范围内,也可以对倒票行为提出质疑。自由市场远不像经济学家们所鼓吹的那样符合资源配置的功利主义原则,能够促进社会的最大福祉,实现资源的最优配置。因为单纯考量购买者的购买意愿并不能证明购买者一定对物品最为珍视。显而易见,市场价格不仅反映了购买者的购买意愿,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还反映了购买者的购买能力。在现实生活中,那些坐在棒球场昂贵席位上的富人未必对棒球比赛有足够的热情,观看比赛只是因为他们口袋里的钱足够富裕,而一些最喜欢看棒球比赛的穷人则往往会由于付不起门票而不得不放弃这样难得的机会。
上述三类物品不能成为商品具有一个共同点:这些物品一旦成为商品就会侵犯和腐蚀人类社会所具有的公共善。“如果生活中的一些物品被转化为商品的话,那么它们就会被腐蚀或贬低。”*桑德尔:《金钱不能买什么:金钱与公正的正面交锋》,邓正来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XVIII页。在桑德尔看来,如果我们把参加国会听证会、教皇的弥撒活动以及公共演唱会的门票当做纯粹的商品,就会侮辱和贬低它们,也就是用一种错误的方式来评价它们。“我们时常把腐败与非法所得联系起来。然而,腐败远不只是指贿赂和非法支付。腐蚀一件物品或者一种社会惯例也是在贬低它,也就是以一种较低的评价方式而不是适合它的评价方式来对待它。”*桑德尔:《金钱不能买什么:金钱与公正的正面交锋》,邓正来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页。桑德尔之所以使用了“贬低”、“腐蚀”、“腐败”这样的字眼,是因为这些物品成为商品,意味着人类社会的某些基本价值遭到了破坏。
相对于劳动产品作为商品,劳动力成为商品是马克思《资本论》独特的贡献。在商品流通中,货币是如何转化为资本的?马克思发现,要转化为资本的货币的价值变化,不可能发生在这个货币本身上,因为货币作为购买手段和支付手段,只是实现它所购买或所支付的商品的价格。货币本身并不会在流通中发生价值的变化。“要从商品的消费中取得价值,我们的货币占有者就必须幸运地在流通领域内即在市场上发现这样一种商品,它的使用价值本身具有成为价值源泉的独特属性,因此,它的实际消费本身就是劳动的对象化,从而是价值的创造。货币占有者在市场上找到了这样一种独特的商品,这就是劳动能力或劳动力。”*《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195页。劳动力成为商品,是货币实现自身增殖的现实基础。这一高于自身价值的价值就是剩余价值。马克思由此揭示了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通过揭示剩余价值的生产,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决不意味着自由和平等,而是意味着资产阶级的阶级剥削和奴役,进一步说,资本主义只是古代奴役关系的现代变种而已。
其实,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就已经对商品的界限或者说“金钱不能买什么”的问题作出了自己明确的回答:金钱不能购买劳动力。在马克思看来,劳动力不能商品化,它构成市场合理性的潜在界限。如果劳动力成为商品会导致两个严重的后果:一方面,劳动力成为商品意味着资本的增殖成为可能,资本主义社会奴役性的生产关系得以形成。资本之所以是资本,就在于其能“增殖自身”,而资本为了增殖自身,就必须与雇佣劳动之间处于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这种支配关系构成了一种新型的生产关系。马克思之所以说资本的出现开创了历史,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就是在这种意义上而言的。马克思在反思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意义时指出:“资本显然是关系,而且只能是生产关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10页。这种生产关系是资产阶级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关系。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分裂为两个对立的阶级:资本家和工人。资本的增殖是通过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而实现的。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就是资本增殖的人格化表现。在封建制和奴隶制的社会形式中,剥削是显而易见的。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对工人的剩余价值的榨取是隐而不现的。马克思的《资本论》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要揭示剩余价值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这种剥削和奴役是如何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不见的。因此,劳动力成为商品的第一个后果就是导致了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关系——这一新型的奴役关系在现代社会中的形成。
另一方面,劳动力一旦沦为市场上的商品,货币转化为资本成为可能。资本增殖的逻辑决定着资本必然会无限度地实现自身的增殖,并且最终成为支配人们现实生活的形而上学主体。通过具体考察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马克思发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完全被商品与商品的的交换关系所取代,人们之间似乎除了赤裸裸的物质利益和经济往来之外,再没有别的社会关系可言了。在此背景下,作为唯一可以通约一切商品的货币,就合乎逻辑地成为社会财富的一般代表,并日益受到人们的追逐。这就是货币拜物教的产生。因此,正像在宗教中人与神的关系被颠倒一样,在货币拜物教中,人与货币的关系同样被颠倒了。货币本来只是人们商品交换的中介,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它却获得了独立的形态,并蒙上了神秘的外观,成为人们顶膜礼拜的东西。劳动力的商品化意味着现代社会的三重异化:物化、物像化和拜物教。从人的本质来讲,人的本质变成了物的本质,人的本质被物化了。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物像化了。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来讲,现代社会形成了商品、货币和资本三大拜物教,以“非神圣形象”取代了上帝这一“神圣形象”。因此,劳动力成为商品的第二个后果就是造成了人的本质的物化以及整个社会的拜物教状态。
劳动力成为商品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成在本质上是关联在一起的。否定劳动力成为商品也就意味着否定资本主义社会本身。如果我们在资本主义社会框架下重新思考劳动力这一商品形式,就会发现劳动力作为商品远比劳动产品作为商品更为复杂。相对于马克思所揭示的劳动力成为商品的意义,在现代社会中劳动力作为商品还具有另外一个重要意义。劳动力成为商品直接表明人的劳动行为成为商品。人们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实际上就是在出卖自己的劳动行为。只要是人的劳动行为成为商品,就会出现人的行为是否合法或者是否符合道德的问题。按照市场经济的原则,人们可以自由地为了功利的目的出卖自己的任何劳动行为。但是,如果人们为了获取利益,就能够任意出卖自己的任何劳动行为,而完全不顾及这种劳动行为的正当性吗?人的劳动行为成为商品意味着市场经济的原则直接侵入到了人们的生活领域。桑德尔说:“在过去30年里,市场和市场价值观渐渐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主宰了我们的生活。但是需要强调的是,我们深陷此种境地,并不是我们审慎选择的结果,它几乎像是突然降临到我们身上似的。”*桑德尔:《金钱不能买什么:金钱与公正的正面交锋》,邓正来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XII页。买卖的逻辑不再只适用于各种商品,而是越来越主宰着我们的整个生活。替人排队、找人代孕、雇人道歉、代人考试和写作业以及找人替代自己回家看望自己的父母,这些多半是闻所未闻的做法,却在今天成为一种生活常态。人们一开始顶多是惊讶,渐渐习以为常。有些人甚至还欢欣鼓舞地认为这是市场经济的创新。
人们在市场上自由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首先考虑的是劳动力的商品价格。人们很少去关心自己在出卖劳动力之后所从事的是何种劳动行为,以及这种劳动行为是否符合人们基本的道德规范,是否会腐蚀人类社会的美德和价值。在人们眼中,薪酬的高低是自己价值的体现,对自己来说是最为重要的事情。即使人们考虑自己将来要从事的劳动行为,也仅仅关心是否违法。人们万万不会将自己出卖劳动力的行为和是否符合道德规范联系起来。市场经济所谓的公平交易掩盖了这一切。在美国替人排队的生意中,很多人想看演出、想参加国会的听证会、想参加美国最高法院的口头辩论听证会,但是却没有时间排队,只能雇佣排队公司去排队。替人排队起初看上去只是一种稍微有点怪异的做法,在自由市场经济中,它从根本上讲却是一种本分且正当的工作。如果这些行为让人仅仅感到一种新奇或怪异,而不大能感受到不公正。一旦这种替人排队的业务渗入到教育、医疗等与人基本权利相关的领域时,不公正感就会随之而来。替人排队的业务在北京的顶级医院里也已经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于是,就滋生了黄牛党倒卖门诊号的行为。他们雇人排队挂号,然后再把挂号单以高昂的价格转手。“不管谁从这种供不应求中获利,是黄牛党抑或是医院,通往风湿免疫科的快速通道都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更为基本的问题:难道仅因为一些患者支付得起额外加价,他们就可以插队看病吗?”*桑德尔:《金钱不能买什么:金钱与公正的正面交锋》,邓正来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3页。替人排队的问题在就医的过程中得到了凸显,这明显让人感到金钱无限度的购买力导致了一种新的不平等。但是,作为替人排队的雇佣劳动者并不会去反省他替人排队是否侵害了社会的公平和正义。
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揭示出了资本增殖的逻辑公式:G—W—G'。公式中的“W”(商品)是资本增殖的中介。作为资本增殖中介的“W”指的并非仅仅是一种商品,在《资本论》第二卷中,马克思指出“W”实际上是指商品的生产过程“W…P…W'”。而这恰恰是资本增殖逻辑的关键所在。实际上,无论是劳动产品作为商品,还是劳动力作为商品,两者都是由具体的物质承担者成为商品。但是,在现代社会中,“W”逐渐出现了虚拟化和符号化的倾向。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逐渐发生了一系列深刻的变化,即资本主义经济日益“金融化”。所谓金融化,就是指资本的增殖可以与实体经济运动隔离开来,以庞大的金融网络体系为中介,形成一个独立的财富增殖王国。在早期的工业资本主义阶段,金融资本是和实体经济(制造业等)联系在一起的,是为其服务的。而现今的金融资本不再仅仅为实体经济融资,更多地是在为自身“融资”,它可以摆脱实体经济,实现自己的独立增殖。它已经由过去金融资本与实体经济的双向度依赖关系,转变为实体经济依赖于金融资本而金融资本无需依赖实体经济的单向度依赖关系。金融资本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资本最主要的表现形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称为“金融资本主义”。
随着金融资本主义的兴起,“G—W…P…W'—G'”逐步被简化成“G—W—G'”,并且其中的“W”逐渐被虚拟化,直到直接出现“G—G'”的资本增殖模式。从资本增殖的公式来看,早期资本主义社会作为工业资本主义,其资本增殖的公式是:G—W…P…W'—G',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作为金融资本主义,其资本增殖的公式则体现为:G—G'。实际上,“G—G'”的资本增殖模式并不是取消了“W”,而是商品成为了符号,商品被彻底虚拟化了。现代社会上流行的“传销”模式,就是资本增殖的中介“W”被虚拟化的表现。对于传销而言,传销的东西是什么是无所谓的,它只具有符号性的意义。符号成为商品最为集中的体现就是货币成为商品。在金融市场上,证券、股票、基金、期货等众多虚拟的金融产品,通过其自身运动,获得了特有的能带来巨额财富的机会。金融投机被幻象成为人们获取财富乃至一夜暴富的最佳途径。甚至连从事实体经济的企业也转移资本运作,把资本集中投放在获利更高的放贷、股市投机等短期收益上。
因此,金融资本增殖的公式“G—G'”实际上是“G—G(W)—G'”。货币成为了商品,具体表现为金融市场上的各种金融产品和衍生品。货币作为商品意味着符号作为商品。我们知道,货币是固定承担一般等价物的商品,是商品价值的表现形式。货币在执行价值尺度的职能时,只是想象的或观念的货币。货币从金银到纸币,再到数字,货币被彻底符号化了。在《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分析了虚拟资本(货币作为商品)的四种存在形式:第一种是国债。无论国债券出售的交易反复进行多少次,国债的资本仍然是纯粹的虚拟资本。一旦债券不能卖出,这个资本的假象就会消失。第二种是有价证券。这种债券被当做代表这种资本的所有权证书。即使在债券——有价证券——不像国债那样代表纯粹幻想的资本的地方,这种债券的资本价值也纯粹是幻想的。第三种是股票。虽然股票代表现实资本,但股票不过是对这个资本所实现的剩余价值的一个相应部分的所有权证书。四是借贷货币资本。即使是假定借贷资本存在的形式只是现实货币即金或银的形式,只是以自己的物质充当价值尺度的商品的形式,那么,这个货币资本的相当大的一部分也必然只是虚拟的,也就是说,完全像价值符号一样,只是价值的权利证书。这些“货币资本”或“货币商品”的最大部分纯粹是虚拟的,其本质就是符号成为了商品。虚拟资本所实现的收益就是通常我们所谓的“钱能生钱”,这种资本增殖的方式并不能创造财富,而只不过是实现了财富在所有者之间的转移。因此,这种所谓资本的增殖只是财富增长的幻像。马克思深刻地指出:在虚拟资本那里,“和资本的现实增殖过程的一切联系就彻底消灭干净了。资本是一个自行增殖的自动机的观念就牢固树立起来了”*《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9页。。
货币作为商品必须被限定在合理的范围内,一旦被放大,就会变成脱缰的野马,对现代社会造成极其严重的危害。在金融资本主义的条件下,金融体系创造出了一种新的、魔术般的商品——符号(货币)商品,货币循环成为了一个资本增殖的过程。在此循环中,仅用货币本身就能制造出货币来,而无需实际生产的介入。在这种虚拟的“新经济”中,资本炮制了一种幻觉,仿佛它可以在没有劳动介入的情况下自我繁荣。人们不再把辛勤劳动当做美德,而是把资本的投机当做能力的展现。整个社会处于一种欲望的癫狂之中。“幻像所展示的,并非这样一个场景,在那里,我们的欲望得到了实现,获得了充分的满足。恰恰相反,幻像所实现的,所展示的,只是欲望本身。”*斯拉沃热·齐泽克:《斜目而视: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季广茂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页。货币作为商品,就是用钱来套取更多的钱。在金融资本增殖逻辑的支配下,如今的许多投资银行家大多成为了没有国家概念、没有道德底线、也无所谓社会责任的人。金融资本主义已经不再需要传统意义上的“勤劳和努力”等美德了,它的“美德”是“机会主义”。
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商品生产仅仅是赚钱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从“G—W…P…W'—G'”简化为或者蜕化为“G—G'”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必然结果。“以实在货币为起点和终点的流通形式G—G',最明白地表示出资本主义生产的动机就是赚钱。生产过程只是为了赚钱而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只是为了赚钱而必须干的倒霉事。[因此,一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国家,都周期地患一种狂想病,企图不用生产过程作中介而赚到钱。]”*《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7-68页。金融资本主义把这一增殖方式的“狂想病”推向了极致。在金融化浪潮的席卷之下,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出现了“去工业化”的浪潮,甚至极端地认为一国经济即使没有制造业也照样繁荣兴旺,从而不仅把金融化幻像为财富生成的根本增长点,并且把通过金融化实现财富增长的模式幻像为社会进步和文明的标志。现代社会的生产遭到了这种“增殖模式”的严重破坏。“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这样的程度,商品生产虽然依旧‘占统治地位’,依旧被看做全部经济的基础,但实际上已经被破坏了,大部分利润都被那些干金融勾当的‘天才’拿去了。这种金融勾当和欺骗行为的基础是生产社会化,人类历经艰辛所达到的生产社会化这一巨大进步,却造福于……投机者。”*《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94页。生产是一个社会发展的根本,生产社会化是现代社会最为重大的进步,但是现在却面临着被瓦解和摧毁的危险。鲍德里亚指出:“生产内容的所有目的性都被摧毁了,这使得生产可以像代码一样运转,比如像货币符号一样逃进无限的投机中,脱离生产真实的写照,甚至脱离金本位制的参照。”*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金融资本最本己的使命是为实体经济融资,推进实体经济的发展,而现在却走向了自己原初使命的反面。货币作为商品的界限就在于恪守推动实体经济发展的职能,而不是制造财富增殖的幻像。
为了满足资本增殖的需要,资本主义社会总是最大限度地拓展资本增殖的空间。从商品的角度来看,一切物品都待价而沽,从货币的角度来看,金钱具备了无限度的购买能力。在前资本主义社会里,商品经济在整个社会中处于从属的地位,所以货币在市场上并不能够购买一切,它只是部分财富的代表。可以说,在传统社会中,人们更加注重的是政治权力而非经济权力。但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市场经济逐渐占据了社会的主导地位,“市场必胜论”已然成为主宰现代人的隐性的意识形态,它最终促使人们丧失了对“金钱不能买什么”这个基本问题的反省能力。现今的资本主义似乎丝毫不关心货币的无度购买力对社会正义的侵蚀。它不仅通过不断开拓国内外市场来获取更多的货币,而且把人类的所有一切都变成了商品,变成了资本增殖的中介。为了想获得更多的货币财富,现代人变得更加短见,总想通过短期投机而一夜暴富,在金融资本主义的催逼下,当代资本主义已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赌场资本主义”。
现代社会的市场规则与道德规范之间出现了严重脱节。金融危机表明,市场决不像自由主义者所幻想的那样是在不断地建构公共善,恰恰相反,它是在丑陋地助长私人的欲望和贪婪,驱使人们进行不负责任的冒险。在桑德尔看来,“市场必胜论”的真正危害不仅在于助长人们的贪婪和欲望,而且更在于它彻底侵入了人们的全部生活领域。“市场和市场导向的观念向传统上由非市场规范所统辖的生活领域的入侵,乃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大的发展之一。”*桑德尔:《金钱不能买什么:金钱与公正的正面交锋》,邓正来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XIV页。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们——从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一直到现代经济学家都力图通过促进市场的全面自由化来实现资本最大限度的增殖。由于他们仅仅站在资产阶级利益的立场上,不仅不会触及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也不太会关注和考虑经济与正义之间的关系问题,道德和价值被排除在经济研究领域之外。在古典时期(古希腊、古罗马)和经院哲学时期,关于经济学的论述实际上是道德哲学的一部分,经济学最初关注的是如何将伦理原则运用到经济生活中。而现代经济学的研究已经发生了严重的蜕化,沦落为一种纯粹的经济增长理论。经济学应该被重新纳入到道德哲学研究的框架下思考,经济生活应该有更高的理想和目标。
桑德尔虽然探讨了商品的界限问题,但也仅仅是从道德的角度进行了思考。从马克思的立场来看,“金钱不能买什么”的商品的界限问题必须诉诸到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通盘考量上来。马克思并没有像桑德尔那样着力于从道德的角度划定货币购买的边界,而是将理论思考的重心置换为对“货币转化为资本”的考察。要真正破解货币颠倒黑白的神秘力量,化解它无所不能的强大购买力,就必须破解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性秘密。市场经济的任意冲动行事直接体现为金钱无限度的购买力,货币无所不能的强大购买力正是奠基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土壤。金钱的无限度购买力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必然逻辑,或者是资本增殖逻辑的根本性要求。在马克思看来,只有瓦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货币向资本转化的内在逻辑,才能使得货币重新回归执行交换中介的职能,进而规避它对人类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侵蚀。
可是,问题在于资本增殖的逻辑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市场经济是人类社会迄今为止最为有效的资源配置方式,这是我们在现代性语境下,探讨商品界限的现实前提。因此,瓦解资本的逻辑固然是彻底解决商品合理性问题的最佳道路,但是由于我们不想放弃或者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放弃资本增殖这一现代社会发展的原动力,所以我们只能选择对资本、商品和市场进行规训。其实,亚当·斯密在提出自由市场经济观念的时候,对市场经济本身进行了双重限制。市场经济不仅是自由市场经济(《国富论》),还是道德经济(《道德情操论》)和法制经济(《法律、警察、岁入及军备讲演录》)。而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现时代的人们越来越忘记了对市场经济的规训和驯服。我们探讨“金钱不能买什么”的商品界限问题,就是试图从商品的视角对市场进行规训,为自由市场经济“立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虽然主张市场作为基础性的资源配置模式,但最终还是要达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价值目标。这就要求我们在发展市场经济的过程中始终规避金钱对生活的过度侵蚀,坚守资本、商品和市场的合理性边界,保障自由市场经济的良序发展。
(责任编辑:周文升)
2017-05-20
王庆丰(1978—),男,吉林大学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暨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长白山学者特聘教授。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重大基础理论问题研究”(项目编号:15ZDB002)和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当代课题与形态研究”(项目编号:13BZX00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F014.39
A
1003-4145[2017]07-003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