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小说《黄绣球》与中西融合的女权话语

2017-03-29 20:37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绣球女权罗兰

刘 钊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清末小说《黄绣球》与中西融合的女权话语

刘 钊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作为维新派启蒙者的代表性文本,《黄绣球》创作于西方女权概念引进之后,向来被认为是清末反映妇女问题最优秀的作品,又必然承载着20世纪初年中西文化冲突与融合的时代性症候。本文以《黄绣球》为蓝本,力图厘清清末女权启蒙话语中所包含的中西文化两种思想资源,为探寻西方女权思想在中国的本土化历程提供范例。

《黄绣球》;启蒙话语;西方女权;本土化

启蒙是清末思想界的主要话语形态。在内忧外患、矛盾丛生的清末社会环境中,启蒙思想家将女权作为一种改变现实的想象纳入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思想框架之内,女性群体由此成为“被启蒙”的对象。1902年11月,梁启超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明确提出“小说界革命”的主张并积极实践,引导维新派思想家们充分认识文学的启蒙功能。同年,女权概念被引进,在“造成小说与国族命运密不可分的错觉”[1]67的同时,女性与国族的命运也不可分了。因此,男性主导的、以塑造新女性群像为动力的启蒙文学创作热潮涌现,女权话语假借男性声音得以生成。思绮斋的《女子权》、王妙如女士的《红闺泪》、南武静观自得斋主人的《中国之女铜像》、程宗启的《天足引》、陶报癖的《小足捐》、吕侠人的《惨女界》、吕侠的《中国女侦探》、南浦蕙珠女士的《最近女界现形记》、海天独啸子的《女娲石》等一批作品,通过形态各异的女性形象,诠释了国内知识界对女权话语的多重理解。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专章评述清末的妇女问题小说,认为“最优秀的要推颐琐的《黄绣球》”[2]105。它通过黄绣球等人物形象的塑造,展示了启蒙思想家试图通过妇女的参与建构新型民族国家的理想宏图,同时也透露出维新派在中西文化碰撞与现实激变中保守与变革共存的思想矛盾。

一、维新派的两性“氤氲说”

以反缠足、兴女学为开端的中国近代思想启蒙,离不开西方传教士的介入,但其思想萌芽于明代中叶便已出现。王文禄在《海沂子》中指出:古代社会以来一贯“父重而母轻”,其原因是制礼者乃男子,“故父重”。此后,李贽、袁枚、李汝珍、俞正燮等人均出于对女子的同情,对摧残女子身心的封建伦理道德进行批判。李汝珍的《镜花缘》被认为“是一部对妇女问题进行大胆思考的奇书。”[3]19它在女子的贞操、教育、缠足、参政等多方面表达了对女子的同情。这些早期的启蒙思想家们固然难免流于“挟封建礼教以批判封建礼教”的弊端[4]11,但他们男女平等的思想萌芽客观上为近代以来的思想启蒙提供了本土资源。

颐琐的章回小说《黄绣球》于1905年4月至1906年1月在《新小说》上连载至26回中止。1907年,作者续完,共30回,由新小说社印成单行本发行,是清末典型的维新派创作的文学文本。小说女主人公黄绣球的丈夫黄通理即为开明的维新派人物,具有男女平等观念,并积极主张社会变革。他没有男尊女卑的观念,与上述进步人士的思想一脉相承,并且是女主人公思想的引领者和行动的指导者。黄通理身为乡儒,精通国学与经学,具有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理想,赞同王安石变法,又接受了西方的自由思想观念。他虽然参加科考,却对此十分漠视,将科举考试视为自己抒发变法思想的机会。因为对传统道德秩序不满,他决心改造不理想的现实。他认为落后的民风像即将坍塌的房屋必须“修缮”,应将其拯救为“自由村”。在他的变革思想启发下,妻子黄秀秋迸发出由小及大改造全球的宏大理想:“我将来把个村子做得同锦绣一般,叫那光彩激射出去,……绣成一个全地球。”[5]252黄通理对妻子的这个宏大誓愿立即表示支持,并亲自给她改名为“黄绣球”,鼓励她“出来做事,替得男子分担责任”。

在黄通理的引导和支持下,黄绣球经历了放足的“自我解放”后,转变为创办女学堂的女界启蒙者。基于“男女没有高下贵贱之分”的认识,她提出女人应该有与男人一样的受教育权,希求女子通过受教育的途径确定自立的社会地位,“争出个做女人的权来”[5]406,使女子能够“替得男子分担责任”。黄绣球感化和改造两个尼姑,不仅使她们同意将尼姑庵改成学堂,还将她们由迷信、依赖他人活着的传统落后女子转变为女学的宣传员,由“分利者”变为有用之人。她将黄通理编撰的说唱本子作为教材转教给她们,向官宦女眷们进行宣传。这些女眷接受了新思想,纷纷出资捐助办女学。随着女学的声势越来越大,黄绣球甚至去外村兴办女学,受教育的女学生数量不断扩大。当本村的女学成果遭到清政府官吏破坏时,黄绣球组织起武装力量,希望通过暴力实现“自由村”的自治。至此,她的主张与行动已经超越了早期反缠足、兴女学的维新改良思想,走上欲以暴力反抗清政府昏庸统治的革命道路。

阿英认为,“黄绣球、黄通理显然是一个人的两面,一个是‘思想’,一个是‘行动’,前者代表了‘勇猛进取’,后者代表了‘审慎周详’。……这是维新运动中最稳健和平的一派。”[2]108事实上,虽然黄绣球组织暴力革命已经势在必行,但小说就此戛然而止,并未继续叙述暴力革命及黄绣球最终的命运,说明了阿英对小说人物维新特质的判断是合理的。此外,借黄绣球之口所表达的男女两性的“氤氲”关系,也表明维新派的性别观念极具传统色彩。

所谓“氤氲”,即团结之意。两性“既然团结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轻重厚薄、高低大小、贵贱好坏的话,其中就有个平权平等的道理。”[5]405女子受教育的权利亦如此。在反对清王朝统治、追求自由的社会理想中,两性之间因目标一致而达成了氤氲的关系,所以两性之间并不存在矛盾。黄绣球的“氤氲说”将两性关系具体解释为男是“天”、女是“地”,就如蛋白包裹着蛋黄。男人中的英雄豪杰,即使是皇帝,也是女人生下来的,所以女人应该比男人格外被看重。这种形象的比喻既否认了男子中心地位的合理性,也不赞同西方女权的观点。作者借黄绣球之口表明对男女平等平权要慎重,不能偏听偏信,体现了维新派对西方女权防范的态度和思想保守的一面。

应该看到,尽管《黄绣球》被认为是妇女小说中的优秀之作,其核心并不是女子如何向男子争得平等的问题,而是女子在男子领导下,与男子一道探讨追求自由的问题。事实也是如此,女权与自由均为西方启蒙话语体系中的关键词,传入中国后,维新派将女权规范在自由的思想观念中,认为男女平权即为女子自由,而男女平权的内涵即为两性共同反抗传统的道德伦理束缚,携手拯救危亡中的民族国家,忽略了西方女权中所强调的女性主体性。黄绣球以古来已说的“氤氲”为依据,以朴素的自然法则诠释了现代社会向来敏感的两性关系问题,以本土化的男女平权思想消解了西方女权中的两性对立,与西方的女权内涵产生了根本差异。

二、以西方女杰为参照塑造的中国女性形象

据日本学人须藤瑞代考证,“女权”一词在中国首见于1900年《清议报》上的《男女交际论》一文[6]42。1902年,马君武翻译发表了《斯宾塞女权篇达尔文物竞篇合刻》(后简称《女权篇》)。次年,他将《弥勒约翰之学说》的翻译分三部分登载在《新民丛报》上,其中第二部分介绍了密尔的《妇女的从属地位》(后简称《女权说》),使“女权”一时成为启蒙妇女的航标。从《黄绣球》创作和发表的时间来看,当时正是国内女子要求参与政治、为民族国家献身的女权思想广泛传播的阶段,小说女主人公黄绣球走上启蒙女界和组织武装力量的动因并非源自“家庭革命”,其中不但没有两性对立的意味,反而得到丈夫的指导。但她所走过的自我解放、启蒙女界、武装革命三个阶段,与秋瑾的人生历程何其相似!当然,秋瑾由启蒙者转变为革命者也是有现实依据的。在民族国家危急时刻,维新派亟待希望女子走出闺阁,为社会变革贡献力量。如金天翮所言,“使百男子破嗓于万众之前,不如一女子呖音于社会之上,以是功效成而势力大也。”[7]因而,以女子的现身说法宣传和启蒙女界觉醒是维新派拯救民族国家的想象和策略。1902年10月,与提出“小说界革命”主张几乎同时,梁启超创作了《近世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罗兰夫人这位西方的革命女杰迅即成为清末文学中大量女子救国形象的典范,为秋瑾毅然走上为革命捐躯的道路树立了楷模。

《黄绣球》的女主人公黄绣球也是在罗兰夫人启发下走上女权道路的。自行放足后,黄绣球曾大病一场,病中梦见了罗兰夫人。罗兰夫人向她宣传自由,促成了她的彻底转变。罗兰夫人宣传的自由并非个人主义的自由,而是以民族国家的自由为前提的,正如黄绣球建设“自由村”正是对自由的理想社会的追求一样。小说的结尾处,当黄绣球将各处女学堂里的女子编成女军,做好独立自治的准备之后,又在梦中惊醒。回想梦中的对联,她认识到,“我黄绣球如今是已经上了舞台,脚色又极其齐备,一定打一出好戏,请罗兰夫人看呢。”[5]469可见,罗兰夫人形象构成了清末启蒙界对女子爱国形象的有力参照。

除了罗兰夫人和黄通理之外,促成黄绣球思想性格转变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是毕太太。毕太太本名去柔,早年学过西医,后来专为乡间官宦、绅士治病。虽为女辈,她的思想意识却比男子更开通、更有主见。毕太太具有更多的西方文化背景,这是黄通理等濡染于传统文化的开明绅士们所不具备的,因而得到官府中的张书办等人的普遍敬重。在资助官学还是自办家塾的选择上,她果断地劝导黄通理和黄绣球不要资助官学,表现出对腐败的清末官衙的清醒认识。她借助去上海的机会帮助黄通理夫妇购买必要的教学设备,为家塾创造了现代化教育的基本条件。她始终为黄家夫妇出谋划策,俨然为他们共同的精神导师。

毕太太形象与清末女界重要人物张竹君十分相似,是对秋瑾式革命“女权”的另一种阐释。张竹君是近代中国在经济上获得独立与自主的楷模,不做仰仗男子鼻息生存的附庸者。“予窃欲吾侪女子汲汲讲求卫生,久久从事工业,以求自强,以求自养,而去其昔日之依赖。”[6]51她终生未嫁,以行医、办女学、经商,实现了维新人士使女子成为“生利者”的理想[6]97,也实现了女性个体存在的社会价值。为此,马君武以诗句“女权波浪兼天涌,独立神州树一军”[8]来赞赏她。小说中的毕太太单身,长期游走于各地,与张竹君的经历也很相像。由此可见,黄绣球的形象是离不开西方背景和现实共同观照的。

三、西方女权思想在中国土壤的生长

曾有人将《黄绣球》与《近世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进行比较,发现两篇作品有14个雷同之处,且黄绣球梦见的罗兰夫人临终之言“呜呼!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以行”,与梁启超《近世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中罗兰夫人所言竟然完全一致,据此得出结论:“《黄绣球》一书,不仅是梁启超的改良维新思想的产物”,还“是出自梁启超的手笔”[9]。当代学者对颐琐其人已有考证[10],也有人补证黄绣球的作者颐琐是汤宝荣[11],但将《黄绣球》误认为梁启超所作,却佐证了梁启超创作在当时的广泛影响。小说在妇女解放、公仆、新党、地方自治、民族主义、“熏浸刺提”的小说手法、“触电气”说法、象征隐喻手法等八个方面都能够在梁启超的著作中一一找到出处,并且发表在实践“小说界革命”的阵地《新小说》上,表明《黄绣球》作者颐琐本身就是梁启超思想的追随者和宣传者。当然,在《黄绣球》中,作者把主人公活动的环境取名为“自由村”,以濒临倒塌的房屋隐喻中国现实,以“黄”姓隐喻汉民族,以“黄绣球”“黄通理”“毕去柔”等名字隐喻人物的思想特征,也是当时常见的写法。

既然《黄绣球》与梁启超塑造的罗兰夫人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就不能忽视梁启超将中西文化相融合的女性观。尽管梁启超积极兴办女学,赞同女子接受教育,但他并不使用“女权”一词,他使用的是“民权”概念。梁启超的女性观与《女权篇》的差异在于,他并不主张女子参与政治,只提到女子受教育后从事劳动,像改造好的尼姑那样,做“生利者”[6]55-56。“民权”概念诞生于1898年,比女权早22年。梁启超于1899年对民权作过这样的表述:“故民权兴则国权立。民权灭则国权亡。”可想而知,即使1902年、1903年马君武分别翻译出版了西方的《女权论》和《女权篇》,梁启超对女权的理解也没有超出他论述的民权范畴。他兴民权的目的是立国权,倡导和实践兴女学,目的是使女界觉醒为“女国民”,使女子接受教育、相夫教子,在“强国保种”的层面上承担起挽救民族国家的大任,与男子一同争得“民权”。

“民权”与西方的“人权”虽一字之差,表达的含义却是不同的。“人”是作为具有生命意义的个体而存在的,“民”则是大多数人的集合,与他提出的“群治”中“群”的意义相同。依此类推,女子的权力在民权裹挟下进入与君权相对应的国家权力的范畴中,其目标必然与男性一样,是针对落后的政治体制、愚昧的封建文化及女子生活史中积淀下来的文化陋俗的。因此,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启蒙家没有从女子的主体地位思考她们的社会地位,更没有认识到女子的不平等地位来自男权社会的文化霸权的实质。

1903年,金天翮的《女界钟》发表,被认为是“中国的《女权篇》”。金天翮主张民权与女权同时进行,不排斥女子参与革命,但他认为女子对国家的最大贡献还是在于做“国民之母”。这一点与梁启超的主张接近,只是“把梁启超女性论中贡献于中国富强的‘未来女性’之形象,向革命方向发展了。”[6]73因此,启蒙思想家译介女权理论的动机是把中国的妇女解放想象为拯救民族国家的一股有效力量。西方“天赋人权”为思想依据的女权在中国演变为以民权为思想基础的女权,辛亥革命前后包括《黄绣球》在内的一批具有强烈女权意识的小说开创了清末文学女权话语的范例,但也不同程度地存在对西方女权概念的误读。

四、结语

《黄绣球》“以幻想的形式对妇女在中国现实社会中取得解放的可能性进行了设想”[7],在中国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特定语境中体现了中西思想文化融合的特点。作品中所采两性“氤氲”之说,反映了包括梁启超在内的维新派启蒙家站在本土文化立场上对西方女权思想的多向度探求。他们对西方女权思想的慎重选择和对传统文化的难以割舍,是中国文化转型必然经历的现实。因此可以说,《黄绣球》为中西思想融汇下的女权中国化历程提供了文学范本。

[1]陈建华.从革命到共和——清末至民国时期文学、电影与文化的转型[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2]阿英.晚清小说史[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

[3]林吉玲.二十世纪中国女性发展史论[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

[4]刘宁元.中国女性史类编[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5]颐琐.黄绣球[A].吴组缃,等.中国近代文学大系1840-1919小说集5[C].上海:上海书店,1992.

[6]须藤瑞代.中国“女权”概念的变迁——清末民初的人权和社会性别[M].姚毅,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7]刘慧英.20世纪中国女权启蒙中的救国女子形象[J].中国现代文学丛刊,2002(2).

[8]马君武.赠竹君诗二首[N].新民丛报,1902-05-08.

[9]林薇.《黄绣球》的作者是谁[J].社会科学战线,1991(3).

[10]郭长海.《黄绣球》的作者琐颐考[J].社会科学战线,1993(3).

[11]徐新韵.对黄绣球的作者颐琐就是汤宝荣的补证[J].江西教育学院学报,2003(1).

The Late Qing NovelHuangXiuqiuand the Feminism Discourse Blending Chinese and Western Thoughts

LIU Zhao

(Literature College of 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130032, China)

HuangXiuqiu, regarded as a representative work of Chinese Reformist, was written during the era when western feminism was brought into China. It has been crowned as one of the most excellent works reflecting women’s issues of the late Qin Dynasty, while reveals the era character of the conflict and integrati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This paper, based on the story ofHuangXiuqiu, tries to classify the mental source of both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in the female enlightenment speech of late Qin Dynasty, in order to explore examples for the localization of western feminism in China.

HuangXiuqiu; enlightenment discourse; western feminism; localization

2016-11-29

吉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末民初妇女报刊文学的社会性别研究”(2016B278)。

刘钊(1965- ),女,教授,博士,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性别研究。

I206.5

A

2095-7602(2017)05-01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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