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科
解读《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的物哀
王彦科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是美国南部文学代表作家威廉·福克纳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之一,通过刻画主人公艾米丽这位昔日“南方淑女”的人生悲剧,见证了南方贵族制度的衰亡,社会习俗的变迁,新旧文化的碰撞,字里行间流露出了作者浓厚的物哀情怀。本文将带领读者去品味这种物哀,感悟福克纳那种喜与泪、爱与恨、悲与美交织的复杂情感。
艾米丽;玫瑰;福克纳;物哀
“物哀”一词多见于日本文学中,张锦(2016)曾将其翻译为“tragic beauty”,按照字面理解,“物哀”的中文含义为“悲伤之美”,所以“物哀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悲伤、哀愁,它同时也具有感动、同情、壮美的寓意”[1]172。所谓的物哀艺术,便是以悲为美,即用美写悲的艺术,通过描绘美好事物的凋零、衰亡刻画一种哀伤、荒凉的心境或实境,营造一种相对凄凉、忧郁的悲壮之美,抒发对生命的怜悯和敬畏,对岁月的慨叹、时事的感伤。
福克纳出生于美国南方没落的地主家庭,随着南方种植园经济的崩溃、奴隶制度的瓦解,新文化习俗的不断涌现,在一切新与旧的交织碰撞中,福克纳历经沧海桑田,宦海沉浮,深存物是人非、恶运将至之感[2]。其经典之作《献给艾米丽的玫瑰》通过以美写悲、悲美交糅的艺术将这种繁华与衰落的物哀之情发挥到了极致。
玫瑰象征着爱情、美丽和高贵,充满着浪漫和幸福的气息。仅从标题“献给艾米丽的玫瑰”来看,文章内容应与清新、美好的爱情故事有关,然而讲述的却是女主人公谋杀情人的悲剧故事。作者以美丽的名称来命名悲哀的故事,使得文章显得格外伤感、悲壮。另外,文章正文中除了“褪色的玫瑰色灯罩”和“玫瑰色窗幔”[3]235与玫瑰有关之外,竟无一处提到玫瑰。玫瑰本是美好的事物,这里却用“褪色”来修饰,给人一种陈旧、过时之感,是“辉煌背后的暗淡”“高贵背后的衰落”。故此处的玫瑰可看作是艾米丽贵族身份的象征,虽出身名门却已没落,给人以悲凉、沧桑之感。
此外,在谈及标题中“玫瑰”的含义时,福克纳给出了这样的解释:“这儿有一个惨遭不幸的女人,她的悲剧无法避免,任何人对此都无能为力。我可怜她,所以献上一朵玫瑰来向她表示敬意,就像你在这种情形下要向人作出某种表态、或行个礼什么的一样。对一个男人,你会向他敬上一杯酒;而对一个女人,你则会向她献上一朵玫瑰花。”[4]122因此,小说标题中的“玫瑰”既代表着对艾米丽“昔日贵族身份”的纪念与缅怀,表达了作者对这位女主人公的敬重,同时传达出了对其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
艾米丽居住的房子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装点着“有19世纪70年代风味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带有“浓厚的轻盈气息”,本来是一座独具古典韵味的豪宅,却被喧嚣的汽修厂和轧棉机“侵犯”了其特有的宁静、肃穆和高雅,使得豪宅“当年的庄严和盛名荡然无存”;原本高贵的房子在“丑陋的棉花车和油泵之间”非但没有鹤立鸡群之感,反而被看成是“卖弄风情的衰败”,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愚蠢”之极,“异常碍眼”。美与丑之间的对比,非但没有让美变得更美,反而,使美成为“丑中之丑”,不得不让人感到悲凉、遗憾。在提到房子里的装饰与陈设时,本是贵族独享的奢侈品,却偏偏多以“阴翳”“封闭”“潮湿”“灰尘”“褪色”“坼裂”“陈旧”等消极词修饰,巨大的宅院中仅有主仆两人居住,仿佛是魔鬼的城堡,又似家族成员曾遭罹恶运,给人以压抑、荒凉之感。
作者在描写艾米丽的栖身之所时通过美与丑的逆向反衬,营造了一种荒凉、冷漠、陈腐的“病态之美”,传达出了一种“跟不上历史潮流的落伍之感”,从美中可见昔日的辉煌,从丑中可窥如今之衰败,这是处于新旧时代之交的没落贵族福克纳真实的心理写照,旧的传统无法根除,新的潮流又难以接受,社会发展不能适应,悲悯无奈之情油然而生。
艾米丽作为贵族名媛原本和其他姑娘一样拥有女性特有的娇柔和美态,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和世事变迁,其原有的女性特征被阉割,无论是在外形上,还是在性格上,使读者倍感痛心和惋惜。
提到艾米丽最初的形象时,作者以舞台造型的形式向读者展示出来,“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艾米丽小姐立在背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艾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3]227。从中可看出最初的艾米丽是一位小巧玲珑、端庄高贵、需要人保护的、未谙世事的贵族小姐;艾米丽的父亲死后,“她的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像个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无相似之处——有几分悲怆肃穆”[3]228,此时的艾米丽依旧美丽,只是多了几分成熟后的沧桑;当艾米丽被情夫抛弃并决定毒死负心人时,她“已三十出头,依然是个削肩细腰的女人,只是比往常更加清瘦了,一双黑眼冷酷高傲,脸上的肉在两边的太阳穴和眼窝处绷得很紧,那副面部表情是你想象中的灯塔守望人所应有的”[3]230,此刻的艾米丽开始变得憔悴与绝望,但风韵犹存;情人死后,隔了一段时间,人们再次见到艾米丽时,她“已经发胖了,头发也已灰白了”[3]232,这时的艾米丽已显得未老先衰,暮色沉沉,丑态萌生了;人们最后见到活着的艾米丽时,也就是镇上派出代表团登门向她催税时,艾米丽身着“黑服”,腰挂“细长的金表链”,手拄“褪色的镶金乌木拐杖”,小模小样,身架矮小,腰圆体胖,“看上去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她那双凹陷在一脸隆起的肥肉之中的眼睛活像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3]225,眼下的艾米丽已经变得丑俗不堪,惹人生厌了。此外,文中还对艾米丽的头发进行了特写,“以后(艾米丽谋杀情人后)数年中,头发越变越灰,变得像胡椒盐似的铁灰色,颜色就不再变了,直到她七十四岁去世之日为止,还是保持着那旺盛的铁灰色,像是一个活跃的男子的头发”[3]232,作者以“男子”一词修饰女性的头发,表明艾米丽的女性外形特征已经模糊不清了,这对于任何一名女子,尤其是美女,更何况是出生贵族的娇美女子来说,都是极其残酷的。
与艾米丽女性外形一起消逝的还有艾米丽的女性性格。最初的艾米丽是一位温柔、胆小、听话、过于依赖父亲的乖乖女,所以父亲在世时,她听从父亲的安排,不轻易接受他人的求婚;父亲去世后,她仿佛天塌了一样,茫然不知所措,不敢相信父亲已死,拒绝他人将父亲的遗体埋葬,这显然是一个天真纯情小女生的性格,十分惹人怜爱。当艾米丽爱上北方佬赫默后,性格开始变得粗犷、开放,敢于挑战世俗,在大庭广众下公然和情人驾车飞奔,甚至都买好了与其成家的男性用品,可见此时的艾米丽已由温婉、小鸟依人型女子转化为胆大、豪放的“假汉”形象,但仍不失女性特有的心细,依然令人倾心。然而,当她遭到情人背叛后,果断地用砒霜将其毒死,并与死尸同床共枕40余年,显然,这是连男人都不敢做的事,说明此时的艾米丽开始变得让所有人惊悚恐惧,已经不能被称作女人了。另外,作者更是通过对老年艾米丽将一群男性催税代表团“连人带马”轰出门外的生动描写,进一步强调了艾米丽的女性性格已彻底消失,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曾经娇柔可爱、楚楚动人的南方淑女艾米丽小姐在短短的数年中蜕变成了连自己的性别特征都令人难以区分的怪物,谁能不为之伤感、慨叹?福克纳通过对艾米丽女性特征遗失的精心雕琢,生动地向读者展示了在北方资本主义文明对南方种植园制度的冲击和侵蚀下,南方旧贵族阶级的自我认同感、定位感和归属感正在不断流失的悲剧。
艾米丽的一生被父亲的“控制和保护之爱”、情人赫默的“男欢女爱”、黑人奴仆的“忠诚敬业之爱”包围,然而,事实上,她从未得到过真正的爱,相反,她是爱的殉葬品。
父亲的爱、贵族式的教育、上流社会的传统,让她目空一切,婚姻受挫,一生的幸福断送;情人之爱,游戏人生,始乱终弃,使她变得疯狂、极端和变态;仆人的爱,单调无沟通,冷漠少交流,间接将她送入了死亡。平民排斥她,视她为异类;贵族亲戚束缚限制她,把她的自主婚姻看作是贵族的耻辱。然而,艾米丽的爱却是那么的赤裸、强烈和火辣。对待父亲,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对待情人,她敢于放弃矜持、身价和自尊,甚至倒贴嫁妆陪嫁。父亲的去世使她一时无法接受,生命仿佛被掏空,好不容易赫默的出现为她荒漠般的生活带来一股暖流,竟在关键时刻被对方无情抛弃,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折了,但她不甘心。为了留住情人,为了守住所谓的“爱情”,她采取了极端的方式——手刃恋人,以尸为伴。在她看来,“即便我得不到活着的你,我也要得到死了的你”;对她来说,“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不让别人得到”。所以,她以情人的血来祭奠爱,她不惜堕落成刽子手为爱殉道。她对爱的执着令人动容,但她实现爱的方式却让人发指。然而,扪心自问,她最后真的得到爱了吗?她杀害情人后真的感到快乐吗?为了这种虚幻的爱,她冲破了人性和道德的最后防线,赔上了自己的后半生,她这么做真的值得吗?她害了人,可到头来,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艾米丽严重地缺乏爱,所以极度地渴求爱,对爱的过分奢望误导她走向了一条不归路。福克纳为艾米丽安排如此悲情之爱,让读者“哀其不幸”,同时“怒其错争”,感慨“卿本佳人,奈何为凶”。艾米丽代表着南方旧传统和制度,作者通过对她的怜悯与怒哀,传神地表达出了对旧南方“求爱无门,欲恨不能”的矛盾与无奈之情。
豪华壮观的格里尔森庄园最终破败了,强盛一时的格里尔森家族最终衰亡了,高贵娇美的艾米丽·格里尔森小姐两手空空地与世长辞,南方贵族的丰碑终究还是陨落了。世事变幻无常,人生短暂如蜉蝣、似朝露,是非功过、盛衰成败终究是过眼云烟。然而,存活于人世之时,当局者总是迷茫的。如果不曾拥有,也就无所谓失去;曾经拥有的一旦失去,非圣贤者必有落差。艾米丽小姐便是因无法适应这种落差而沦为了牺牲品。她空有“贵族”之理想,全然无视“贵族已逝”之现实,抱守残缺,苟延残喘,如同困兽般与历史新潮流抗争,必然是自寻死路。但是,艾米丽也是无奈的,她从小所受的教育不允许她背弃旧的传统和秩序,这便是矛盾的症结所在。
福克纳有着和艾米丽相似的身世背景,艾米丽所面临的困惑和矛盾便是福克纳思想和情感上冲突的表现。南方贵族的出身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完全摆脱旧文化习俗的束缚,然而,新制度又使他们难以适应,在新旧之间挣扎、徘徊的他们缺乏归属感,难以找到人生的落脚点。于是,这种现实的巨变与内心思想冲突之间产生的对旧南方爱恨交织的情感便在福克纳这位感同身受的南方作家的作品中留下了烙印[5],这便是《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的物哀之源。
[1]张锦.以悲为美——论日本文学中的物哀[J].外语学刊,2016(5):172-174.
[2]常耀信.美国文学简史(第三版)[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
[3]王玲.经典英语短篇小说赏析[M].哈尔滨:哈尔滨工业大学出版社,2015.
[4]王道水.象征手法在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的运用[J].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1):121-123.
[5]李建.批判与缅怀,离弃与不舍——浅析福克纳《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的南方情结[J].语文建设,2013(17):59-60.
责任编辑:郭一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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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7)01-0017-03
王彦科/中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在读硕士(山西太原03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