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金涛,江苏省苏州工业园区第五中学教师。
《范进中举》入选语文教材以来,一直深受广大师生和读者的喜爱,是不折不扣的传统经典篇目。文中的胡屠户作为矛盾的混合体,非常有特点,给读者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一、自大和自卑的统一
胡屠户是范进的老丈人,专做杀猪的营生,也属于底层劳动人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按理说,其地位远不及读书人范进,他应该敬重范进三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在范进中举前非常自大,常常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对范进可以说是想骂就骂,而范进在他面前也是噤若寒蝉,屁也不敢放一个。就连范进中了秀才,胡屠户对他依旧是照骂不误。在范进准备去参加乡试,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他商议时,竟然被他一口啐在脸上,还喋喋不休的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骂他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胡屠户自己没啥学问,竟然还看不起范进的学问,竟然把道听途说的话拿来侮辱范进,说范进中相公时,不是因为文章写得好,而是因为宗师看见他老,不过意舍与他的。要知道,对着读书人骂他没学问,无异于对着和尚骂秃子,其杀伤力更强,侮辱性更甚。
等到范进中了举人以后,胡屠户马上显得极为自卑。本来在他眼里“烂忠厚没用的人”突然咸鱼翻身,一变而为举人了,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不得不重新审视被自己骂惯的女婿。原来女婿不是“凡人”,是“天上的星宿”,女婿也不是“尖嘴猴腮”,就连“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本来可以动辄喝骂的范进,现在再也不敢骂了,就连范进疯了也不能打,否则会有报应的。在范进母亲和众人的再三请求下,他仗着胆子打了范进一个嘴巴,但打过以后,那手早颤起来,而且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这时他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那手更疼的很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胡屠户不管是自大还是自卑,其实都是一脉相承的。在范进不发达,就连吃饭都成问题时,家中日子还过得去的胡屠户在范进面前拥有无上的优越感,再加上偶尔的接济(文中胡屠户曾说过:“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使他觉得自己有自大的本钱,等到范进中了举人,经济地位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早非胡屠户所能比拟时,他残存的一点优越感就很快被自卑所取代,因为从此以后,不光经济地位无法和范进比,政治地位更是不在一个层面上,所以他就只有自卑的份了。
二、自高和自贱的统一
胡屠户,也就一杀猪的,没啥社会地位,在他人面前也威风不起来。文中有例可循,范进疯了跑去集上,胡屠户带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前来来贺喜,众人要他打范进一个嘴巴好让其清醒,他再三不肯,说天上的星宿打不得。如果打了天上的星宿,就要被阎王发在十八层地狱。这时就有邻居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你看,胡屠户在众人眼里也就一平头百姓,但是这并不影响胡屠户在范进面前自高。例如他带着礼物恭贺范进考中秀才时,也没给范进面子,照样训斥。
自高的背后是自贱,胡屠户就像个两面人,在范进中举前,他很自得,根本不把范进放在眼里,即使是范进中了秀才,也没啥了不起,顶多是能寻一个馆,开个私塾,每年挣几两银子,养家糊口而已。待到范进中举,他就自贱了,岳父的派头也没有了,他治好范进的疯病后,和范进一同回家。他不敢走在范进的前面,只能跟在范进的后面。当他看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竟然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文中还有一处也很有意思,当张乡绅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进来,口中喊着“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时,胡屠户竟然害怕得赶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一直等到张乡绅上了轿,他才敢走出堂屋来。
胡屠户的自高与自贱,表面上看是两个方面,实则上是互为表里。他的自高,是自己堆砌起来的,不是社会公认的,他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但在封建社会里,一个杀猪的,动不动就晃起油晃晃衣袖的屠户,哪来的尊重呢?得不到别人的认可,那就自我认可吧,至少可以在女婿面前秀一把。一旦范进中举,地位今非昔比时,胡屠户内心深处的自高就轰然倒塌,自轻自贱就会不由自主的冒出,他的市侩小市民的嘴脸也就暴露无遗。自贱始终是他心头永远的底色。
三、自夸与自嘲的统一
胡屠户在文中善于自夸,而他也不放过每一次自夸的机会。似乎范进的每一次进步都与他有关,他也似乎是范进命中的贵人。例如范进进学回家,屠户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前来祝贺,到他家一坐下。胡屠户就说:“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仿佛范进能够考中秀才,完全是他的功劳。文中还有一处自夸:“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要知道,古代女子十几岁即要出嫁,而他胡屠户的女儿都三十多岁了还没出嫁,完全是嫁不出去的沒人要的老姑娘,屠户竟然拿这说事,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好像还带着相当的自豪感,这显得非常荒谬可笑。
胡屠户的可笑之处还在于他能自嘲,不怕难为情,甚至自己打自己耳光的话他都能说出。例如范进中举前他骂范进是现世宝,尖嘴猴腮,烂忠厚没用的人,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把他骂得一钱不值。等到范进高中举人时,他立马改变口风,大赞特赞起来,称呼范进是贤婿老爷,是天上的星宿,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瞬间把范进夸得像一朵花一样。乍听起来,这样一个对比鲜明、反差极大、自相矛盾的就是两个人啊,根本不可能划等号,但是在胡屠户的看似自嘲中他们就完美地幻化为一个人了。文中的胡屠户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其中有一句最为关键,是他种种行动的枢纽,也是他种种丑态的核心。——“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就是这句话,就是一个“靠”字,泄露了胡屠户所有的心机,他的卑躬屈膝、市侩冷漠、滑稽可笑都在这里了。靠,是他全部的行事准则。靠不着则骂,靠得着则捧。总之,亏本买卖不做。例如两次恭贺,胡屠户都带来了礼物,第一次拿来的是一副大肠,一瓶酒;第二次带来的是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档次明显提升,因为他知道,前次带来的贺礼是有去无回,靠不着也犯不着;这次带来的贺礼会得到回报,姑老爷今非昔比了。
所以我们分析胡屠户的人物形象,不但要听其言,观其行,还要窥其心,深入其内心世界。唯有此,才能深刻领会吴敬梓的高超笔法,才能领略《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