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微维度对话视角审读《孔乙己》文本深蕴

冷永，江苏省徐州市睢宁县庆安中学教师。

对话与交流在阅读中呈现出双向、互赖的特征，阅读因此成为思维碰撞和心灵际会的动态过程。通常的，阅读主客体之间的对话发生在学生、文本、作者、教师、编者等几个常见的显性层面上。戴维伯姆说：“对话不再属于纯粹的语言现象，从我们固守的价值与信仰，到人类情感的本质与作用；从我们内心的思维过程的模式，到人类记忆的功能；乃至深入到人类大脑的每时每刻的体验，都构成对话。”阅读文本时，读者受到固有阅读经验的支配，通常只关注一些常见显性对话，往往忽略文本内非重点的、相对微小、不易被察觉的维度对话。单一进行大维度阅读达成的是轮廓式的认知与感受，是“从一个平面滑向另一个平面”的浅表阅读；抓住微维度对话展开阅读才能够深浸文本、透析文理，较容易把握住作者所内蕴的多元情感与意旨，不关注微维度对话就无法完成完整性的深阅读。

一、微维度对话翻越既定阅读观

想达成多元化阅读、个性化阅读的阅读目标，就需关注、打捞文本内常被忽略的微维度对话。这一类型的对话一般是分散潜伏在文本底层的非主打的、常被忽略、被无视的微小型对话，构成对话的主体与客体常被省略或缺失其一，这种非常规性语言现象，不具有一般对话的显性特征。例如：文本主角和配角的对话、文本主角与环境的对话、文本主角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文本配角与配角的对话等。

以《孔乙己》一文为例，放在俗常的文本与时代对话的角度中阅读，不少人得出科举制度毒害了孔乙己这一结论；以文本与作者对话的视角去解读，有人依据鲁迅激愤之下常说自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测中国人”这句话，而就此定论文章指向控诉“一般社会对不幸者的凉薄”，此类解读无疑漠视了文本的多义性特征。充分关注文本中小伙计与孔乙己之间的微维度对话，换一个角度重读《孔乙己》，会从鲁迅主调的悲鸣中捕捉到文化巨擘对社会希望的寄存：凉薄的社会里，有尚未泯灭的人性温情在闪烁，些微希望犹如漫漫黑夜透出的星光，明明灭灭，但终究是会亮起来的。星星点点的光从小伙计与孔乙己间的微维度对话中显露出来。这充分表明当时的社会并非全是人吃人的，底层小人物之间也有相互的怜悯与同情，孔乙己在咸亨酒店也获得过关怀。

二、微维度对话承载解读新向度

《孔乙己》一文微维度对话分布相对零散，碎片式的出现在非重点的段落中，有时以对话的变式出现，不易发觉。在传统的常规阅读教学中，学生很多时候根本就没有参与到对文本的深阅读以及对文本思想意旨的挖掘中来。长期以来，阅读教学被权威解读俗常模式牵领，被传统阅读观绑架，对文本中的微维度对话关注不够或不关注。丢失了微维度对话的阅读教学导向，即便在文本中无数次来回也不会有新的体验和发现。

（一）小伙计与掌柜的隐性对话

掌柜说，样子太傻，怕是侍候不了长衫主顾的，就在外面做点事罢。

此次对话的双方是掌柜与小伙计。只有掌柜的一说，没见小伙计的应，但这同样构成了对话。这样的对话之所以无法进一步呈现出来，是由于双方地位高下悬殊，属于跨越阶层的不平等对话。掌柜的作为高高在上的统治阶层，牢牢地掌控了话语权，对小伙计百般挑剔，强行灌输自己的意志与指令。面对掌柜兼老板的意见，被统治阶层的小伙计作为被动对话的一方，没有表达自我的权利，惟有听从执行，他不敢也不能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小伙计因此到外面去做事，对老板的命令给予了行动性答复，对话虽是隐性的，与一般的对话构成不同，但相对完整。据此不难看出在咸亨酒店这一对话场里，不单孔乙己是大家取笑奚落的对象，小伙计也是。小伙计和孔乙己都处于社会话语生态群的最底端，这是他们之间产生平等对话的现实条件。

（二）小伙计与短衣帮的变式对话

小伙计被掌柜从豪华包间里驱赶到外面，他的对话对象由长衫帮变为靠柜台外边站着喝酒的短衣帮。文本中有一句话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小伙计与短衣帮对话后的感受：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文中对短衣帮的“缠夹不清”做了相对细致具体的描述，是以对话的变式形态呈现的：

短衣帮甲：“我说小伙计，你这黄酒真吗？”

小伙计：“我们店里的酒都是真货，你们放心好了。”

短衣帮乙：“从哪个坛子倒出来的？我想要你当着我的面倒一碗！”

小伙计：“确是真酒。这……这，好吧，我倒给你们看。”

短衣帮丙：“把酒壶拿给我看看，壶底有什么？可不就是你羼的水！你们店里做的不是坑人的买卖吗？”

小伙计：“真的不是水……”

短衣帮丁：“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快点把我的酒拿来，我自己来温，免得你再给羼水进去！”

小伙计：“这，这……”

以显性对话的方式再现当时的情境，以此阐释“缠夹不清”。不难发现：短衣帮斤斤计较，小伙计招架不住，步步后退。这是群体与个体的不平等对话，短衣帮步步紧逼，小伙计节节败退。当他们知道酒羼了水后对小伙计指责谩骂，最后闹到掌柜那里，再一次让小伙计丢了岗位。主顾们对同属于短衣帮的小伙计无情倾轧，小伙计在短衣帮这个本属于自己的队伍里，难免有失群之感。掌柜嫌弃他傻，他永远无法接近包间里的上流阶层；在情感与心理上，他又屡遭短衣帮排斥、刁难、打击，在短衣帮这里找不到归属感。这般尴尬处境和孔乙己何其相似！他与孔乙己一样都是不融于长衫帮和短衣帮的第三方。孔乙己同样也站在柜台外面喝酒，却不似短衣帮那般计较猜忌，小题大做。和泼刁、刻薄的短衣帮相比，孔乙己不掂斤酌两，心胸宽阔，不为难小伙计，显露出不一样的气度与风范。

两个孤独的个体，在那样的环境下抱团取暖，是正常的情感诉求。他们之间随时都能发生精神敞开、彼此接纳的对话，这是他们产生平等对话的情感基础和心理条件。

（三）小伙计与主顾的异时对话

在咸亨這一缩略社会里，长衫帮、短衣帮一众人等粉墨登场。大家来酒店有一个共同目的：喝酒并慢慢消费孔乙己。主顾们在背地里大肆谈论、消遣孔乙己，说孔乙己不会读书，不会营生，好喝懒做，爱偷东西。“背地里”——主顾们对话中的这一关键词，让人对对话者的印象大打折扣，一来不够光明正大；二来暗里嚼舌根也是种不道德的行为。小伙计明确表态自己是“听人家说”，可见他对这些“背地里”的对话显然是怀疑。

小伙计用亲眼所见的事实对他们进行了异时回应，他这样评价孔乙己，“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小伙计隔空与主顾们进行一番对话，用“眼见”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与“听说”截然不同的孔乙己。咸亨酒店是个买卖地，有买卖的地方就存在赊账、欠账、还账和赖账。在还账速度上，最显见一个人的人品优劣。这一方面，和他们直接打交道的酒店的小伙计最有发言权。“品行却比别人都好”这是小伙计拿孔乙己与长衫帮、短衣帮比较后得出的有据可考的结论，是对孔乙己的褒扬。孔乙己遵从社会既定规则，这和小伙计的不阿谀奉承长衫帮，不懂怎么游刃有余地应对短衣帮的缠夹，不能胜任老板下达的羼水任务所展现出来的老实不逾矩、诚实守信的品格完全相同。这构成他们平等对话的品质基础和性格条件。基于以上动因和契机，这些隐性的微维度对话推动和促成了孔乙己与小伙计平等的对话与交流。

三、微维度对话凸显文本本原内核

在咸亨酒店这个对话场里，有一个攲斜、畸形的维度指向：群体对话孔乙己。大家事先预设好语言武器，孔乙己甫一出现，长衫帮和短衣帮齐上阵，抛出锋利的话语，句句都如利箭射向孔乙己，他万箭穿心、奄奄待毙。咸亨酒店成了其他人消遣孔乙己的休闲会所，对孔乙己而言却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屠宰场。

鱼肉和刀俎之间根本不可能产生正常的对话，有正常对话需求的孔乙己于是转向对咸亨酒店生态不明了，不会纳入咸亨酒店规则的小伙计。不单是因为小伙计的“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这炎凉的世态里，孔乙己早就看出了小伙计和一众看客的不同之处：1.他不会作假——“羼水也很为难”；2.他不冷血、不残忍——他只是“附和着笑”不是发自内心的嘲讽与践踏；3.他不愿与长衫帮以及短衣帮为伍——掌柜的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于是孔乙己决定去他那里寻求可能的平等对话，达成精神层面的“一致”。纵观孔乙己在咸亨酒店的所有活动，他也只在小伙计那里获得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达四个回合的对话交流。

第一回合

孔乙己说：“你读过书么？”

小伙计略略点一点头。

第二回合

孔乙己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

小伙计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第三回合

孔乙己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

小伙计懒懒的答孔乙己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

第四回合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

小伙计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

孔乙己一改在咸亨酒店被动的局面，主动发起这番对话。他的切入话题是他最引以为傲的读书，炫示之中还带点好为人师的可爱热肠。在对话的第一回合，小伙计听了孔乙己的问询后报以行动回应：略略点一点头。使得这次对话有了顺利开展的可能。试想在咸亨酒店里，谁对孔乙己点过头？这“略略”的待遇大大激励了孔乙己，给了孔乙己进一步交流的勇气。孔乙己一高兴将读书这一话题做了拓展发挥，拿出茴字的写法考小伙计，为什么要考这一个字呢？下面交代“将来做掌柜时，写賬要用。”孔乙己不仅教人写字，还热心为小伙计勾勒未来发展蓝图，为他个人的成长提前做相应专业储备，小小的“茴”字彰显了孔乙己思虑周全、乐于助人的品质。小伙计一句：“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语气懒懒的，句式是相当不温和的反诘，但这却是孔乙己在咸亨酒店所收获的唯一一次无攻击、无毒害、不带血的答语。表明小伙计已经把他当正常的同类看待。孔乙己在这“懒懒里”收获了正常交流的快乐。他热枕地报之以茴字的四种写法，两个指头的长甲轻敲柜台的细节，透出他学有所用的满足感，被人认同的增值感，他对接下来的授业充满期待。这次对话属于平等个体之间的正常对话，虽两者的对话频道略有偏差。在被长衫帮和短衣帮精神围殴的剧痛里，这一正常展开的对话，给孔乙己千疮百孔的心灵带来难以想象的慰藉。

鲁迅在《从孩子的照相说起》的杂文里这样写道：“因为没有小孩子，曾有人说过，这是我做人不好的报应，要绝种的。房东太太讨厌我的时候，就不准她的孩子们到我这里玩，叫作‘给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但是现在却有了一个孩子，然而目下总算已经颇能说些话，发表他自己的意见了。”据此可见，世人对人最为残忍的做法就是从心理上孤立你，让你冷清要死。

在咸亨酒店里，大家都不愿倾听孔乙己，不让他平静地说话，在他们集体碾压孔乙己，想要他“冷清要死”的时候，孩子——小伙计说话了，虽态度微凉，但他却愿倾听孔乙己，面对孔乙己表达出自己的观点，给予孔乙己接纳性的答复，给的不是“冷清”，目的当然也不是要他死。有小伙计相伴，孔乙己在咸亨酒店里，不再是孤独的第三方。小伙计的这句话在大片的凉薄里撕开一抹人性温情的光亮。当孔乙己走近死亡的前一刻回望这个他曾经来过的人世，一定会想起这唯一的一次属于他的像人一样的平等对话。

只有充分关注、打捞、探究文本里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所隐藏着的微维度显性对话和隐性对话，才能让读者翻越既定的阅读观点的藩篱，使读者阅读的触角与文本进行全方位的接触、融通，多元的、个性化阅读才不会缺席。以微维度对话的视角深入文本，文本就会常读常新，也许就能在读者的眼前铺开一方全新的阅读新视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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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温儒敏.语文课改与文学教育[J].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4]郑桂华.个性化阅读[J].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