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绍九
一瞬间的失神——《李松的诗》阅读感受
张绍九
一
《李松的诗》是云南红河籍的新华社调查型记者李松82首现代诗的汇集。作为一个名人,他被称为揭开“驻京办”内幕第一人。他的许多新闻作品为海内外报纸杂志转载,多篇入选中央党校培训教材,不少产生过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并多次获优秀新闻作品奖及香港记协发起的“青兰著作奖”。
像《中国隐性权力调查》《中国社会诚信危机调查》《中国社会病》《底层民意》《有权不可任性》《不能丢掉的优良传统》之类新闻、政论性质的畅销书从全国范围来看,在名气和影响力方面都盖过了他的引人共鸣颇深的诗歌以及结集出版过的散文。
然而,他的无论是什么样的作品,从精神脉络来看,正如其诗所言:“他心灵的广宇/聚敛了万物的光辉”,显示了他的职业影响,闪耀着剖析社会、关注民生民众、谈古论今的思索之光,折射着他精神生活的各个侧面。本集里《庄子大师》的思辨和哲理内蕴亦不例外。
“大师朴拙的草鞋/充满贵族气息/闪耀着一种思想光芒”,“在深山的茅屋中”便具有“照亮世间所有幽暗的梦境”的力量。庄子“左一脚,百年。右一脚,/千载”,在自然之道的引领下,才能“在奇峰险道/如履平地”,在悠悠白云相伴中,便有“大路朝天”。
诗歌让我感觉到诗人对古人、对自己和他人以及对世界的理解后一种思路相对明晰的比较传统的抒情。而我在意这首诗,除本诗自身内涵外,我还特别关注诗人抒情所瞄准的对象庄子。
思想的贵族才是真正至尊的贵族,庄子之为大师,便在于此。这个战国时候最善于写寓言的逍遥派著名前辈,经常被人当作飘逸洒脱的人生境界的榜样。一些人觉得,“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就可以概括他的一生。而我总觉得,如此来看,未免显得生命的本质太过轻松。我更加在意的是那个流传下来堪称经典的庄周梦蝶故事。
庄子一生淡泊名利,主张清静无为,在他内心深处其实仍充满对世态的悲愤与绝望以及对生命本身意义的探寻。对于现实,他并非漠然,而是有着自己的爱恨。“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这样的言论,或者正是一种说明。万丈红尘之中,铺天盖地的种种俗务与烦恼以及丑恶,如同摆脱不掉的罗网,愈是挣扎愈是束缚得紧,愈是回避愈是扑面而来。如此宿命,庄周其实亦无可逃离。
楚威王曾经施予重金,许以相国高位。于庄周而言,此时此刻,得财富高位便如探囊取物。却为何要拒绝?不是因为不屑,不是因为无意于此,而是因为害怕自己像祭祀用的牛。虽然被好吃好在喂养,最终却逃脱不了充当祭品的结局。朝廷高官厚禄的礼遇掩盖不了用人若工具的世俗。庄周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宁愿像乌龟一样在泥塘自寻快乐。庄子与弟子关于不材之木反能长寿,像鸟一样随遇而安才能安息的谈论都表达的是与现实相妥协的苟且。
因而,庄周梦蝶除了物我合一主张的哲学探索之外,那梦蝶和醒来之间,一瞬间的失神,未尝没有传递出些许的无奈和无助以及对生命奥义的困惑。
二
在《李松的诗》中,创作于各个时段的有不少的篇幅,或者可以看作现实生活与理想追求矛盾互动中庄周梦蝶般一瞬间的失神。
那样的失神状态,如同《朋友的椅子》里所描述的:“我书房里的那把竹椅/以一个姿势在那里愣了一个冬天”,原来那是朋友告别时坐过的椅子。“朋友摸彩票发了财 后半辈子/可以无忧无虑 说要到西藏走走/到敦煌看看 然后到澳大利亚看看袋鼠”。“柔和的灯光和温暖的词汇 充满整个屋子”,“朋友喝了五杯老白干/又弹断了一根琴弦”。“朋友走了 在里屋的妻子说/都夜里两点了/你还愣怔在那里/想些什么”。
在《地铁车站》里,有着类似的描写:“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站牌上写着/安定门 西直门 复兴门 五棵松……/我不知在何站下/我不知何站有回家的路/只有沉重的大地 在头顶/把越来越近的黎明隐藏并且遮住”。
而《梦游者》,更像是一个庄生梦蝶的部分翻版:“他带着所有的直觉走向荒原/他把思想长久地留在静默中/以面对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刺藜”。“在这个没有警察的地方/他代表着生活,随心所欲四处漫游。/这一夜 他自己成为自己的君王”。
缺乏生活沉淀或哲理探究的诗歌,纵使辞彩华丽,文字玄奥,终会欠缺力度。而李松的诗歌,可以看得出对丰富多面的生活细致的体味以及观察、思索的深入所给予的馈赠。
《朋友的椅子》里,依稀见离别的伤感以及人生境遇瞬息万变的对比和世俗的诱惑;《有人在背后喊了我一声》传递着对情感慰藉的渴求;《流浪歌手》中,可见物质的胁迫;《长安街》有漂泊身份所带来的恐惧;《年关》里有对生活里虚伪现象的反感;《火车在今晚八点零五分正点到达》和《一名遭遇车祸的陌生女孩》则有人生无常感的强烈冲击。
此外,职场的压力,世界大事推彼及此的忧心,包括病痛的侵袭等等,这些足以让人失神许多次的境遇,都在诗人追寻自由的思索之光下有着真实与真诚内心体验的传递。
在开篇《太阳照样升起》一诗中,诗人写道:“一切都已结束,只有亡灵清醒。你们只有再生,才能返回纯真”,比较明显地表达了诗人关于生死轮回、人生之意义和本真的哲理性追问。
诸如此类终极意义的追问,与庄子时代相近的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也早已提出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的命题。关于这样的生命慨叹,一直绵延至今。不独凡夫俗子困惑于此,天下为我所有的皇帝也不例外。“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便是清顺治帝类同庄子的疑虑。上述所列举的李松之诗,便是在如此贯通古今的终极追问之下侧重于自我坚守与生当何为的具象表达。
三
而在涉及愣怔和一瞬间的失神的这一类诗歌中,我最被《北京大学食堂窗台上的一只胖麻雀》里的表达所吸引。
“天之骄子三五成群 有男有女/一边若有所思 一边用/祖国的筷子 汤勺/把祖国的面包 油条 豆浆/送到该送的地方/那种无怨无悔的神情令我感动。”
20世纪,尤其是战后世界文学,传统的宏大叙事很大程度上被消解、被颠覆。中国的文学发展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在本诗中,“祖国的”、“无怨无悔的”这种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甚为流行的宏大叙事常用词语与“面包、油条、豆浆”之类日常琐屑生活里极不起眼的物质名称并置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重大意义的消解。这样的描写,颇有些黑色幽默和讽刺的意味,让我又想到那种虚张声势、一本正经动作之下的空洞乏力。
本诗里,还有一只胖麻雀至为显眼。诗人想象:“它从我这里飞走后/就到未名湖散步/然后到法学院的窗台上/听麻教授讲课/静静地看孩子们的大脑/联想到美国的哈佛/英国的剑桥……而自己只想/努力做一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好鸟:/三更睡五更起/不迟到不早退 邻里和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诗人又写:“我看见一只胖麻雀/至今没有戴上博士帽 硕士帽/甚至学士帽/想起这些/总让我忿忿难平。”如此这般拟人化的描写,同样充满了黑色幽默的隐喻。
凤凰卫视里,播着中东和平的重大新闻,“阿拉法特 正襟危坐/沙龙 面容结霜”,而我却心不在焉,正想着麻雀“那细嫩/的肉/用火烧烤 放些盐巴 放些/胡椒 味精或辣椒/味道肯定鲜美”。
一边是旁人的正襟危坐、电视里世界的庄严肃穆,一边是诗人内心的对眼前现实的游离。庄严消解于日常生活经验一地鸡毛的琐碎。人生明确的理性意义便不时让位于身处何方的失神和愣怔。
从世界和国内文学来看,这种现象除了远古以来就传承的生命体验而外,还有其后世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原因。世界大战对人类精神信仰的摧毁,“文革”十年对国人心灵的伤害以及此后经济高速发展同时精神世界依然的空虚,人情冷漠,信仰迷失。崇高便失去了力量。当生活逼仄到失去优雅诗意的时刻,宏大叙事的消解往往成为一种常态。而这样一种状态,在未来近期的岁月里,似乎仍未见到多少变化的可能。从近年来流行和有影响的《饥饿游戏》《楚门的世界》《雪国列车》《盗梦空间》等等影视作品中都可见其走向之一斑。因而,此时此地,我共鸣于诗人李松不少诗作里庄周梦蝶般一瞬间的失神和愣怔的细节,也想象着,它们在未来岁月里仍将触动更多人心的必然。
杨瑞洪 高原·阳光NO.9 100×150cm 布面油画 2008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
责任编辑:万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