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溪镇的寡妇

2017-03-27 08:31杰弗里·迪弗
译林 2017年2期
关键词:松溪桑德拉蒙特

〔美国〕杰弗里·迪弗

“有时候,帮助会从天而降。”

这是她母亲说的话,并不指天使、神灵或任何新时代的玩意儿,而是“从稀薄的空气”而来——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好吧,妈妈,让我们满怀希望。因为我现在需要一些帮助,太需要了。

桑德拉·梅·杜蒙特往后靠在黑色真皮办公椅背上,把手中的文件放在办公桌上。这张旧桌子是她亡夫办公室里最显眼的东西了。她朝窗外望去,心想外面看到的那个是不是她要的帮助。

并不完全是从天而降——但是沿着水泥路朝工厂走来的是一个男人,帶着从容的微笑和犀利的眼神。

她转过身,瞥见古董镜子里的自己。这面镜子还是十年前她作为结婚五周年纪念物送给丈夫的。今天,那个快乐的日子在她的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现在,她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形象:一个大块头女人,虽然不胖;敏锐的绿色眼睛;穿一件米色连衣裙,上面印着蓝色矢车菊;无袖——现在是佐治亚州的5月中旬——露出结实的上臂;长长的头发呈暗金色,拢在后面,用一个玳瑁发夹固定;只化了淡妆,没喷香水。她38岁,但有趣的是,她发现自己的体重让她看起来更年轻。

按理说,她应该感到平静和自信。但不,她的眼睛再次瞥向面前的文件。

不,她感到一点也不平静、自信。

她需要帮助。

从天而降。

或者从哪儿都行。

对讲机发出嗡嗡声,吓了她一跳,虽然她在等这个声音。这是一个老式装置,棕色塑料外壳,上面有十几个按钮。她曾花了好些时间才搞清楚如何使用它。

她按下按钮,“喂?”

“杜蒙特夫人,有一个叫罗尔斯顿的先生要见你。”

“知道了,洛蕾塔,让他进来吧。”

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嘿,你好。”

“嘿。”桑德拉·梅机械地站起身来答道。南方的乡下女人可是很少站起来跟男人打招呼,她心想,过去六个月生活的变化真大啊。

与上周末遇见他时一样,她注意到比尔·罗尔斯顿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美男子。棱角分明的脸,桀骜不驯的黑头发,虽然很瘦,但身材似乎并不是特别好。

还有他那口音!上周日,当他们一起站在松溪镇乡间俱乐部的露天平台上时,他笑着说:“还好吗?我是比尔·罗尔斯顿,从纽约来。”

就好像她没从他的鼻音中听出来似的。

此外,“还好吗”这句问候语你很难从当地人——桑德拉·梅在心里称他们为“松溪人”——的口里听到。

“进来吧。”她对他说,然后走到沙发那儿,手掌朝上示意他在对面坐下。桑德拉·梅一边走一边朝镜子里的那人瞅,发现他从没朝她身体瞥一眼。不错,她想,初试通过了。他坐下来,环顾一下办公室,看着墙上的照片,那些大都是吉姆外出打猎和钓鱼时拍的。她又想起万圣节前的那一天,电话那头传来州警察空洞而悲伤的声音。

“杜蒙特太太……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是关于你丈夫的……”

不,现在还是不要去想这些。集中精神。你现在麻烦大了,姑娘,这人可能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帮你的。

桑德拉·梅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去给罗尔斯顿倒杯咖啡或茶,但随即按捺住了。现在她是公司总裁,这样的小事应该让给员工来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又是桑德拉·梅母亲的话,她简直成了格言的化身。

“你想喝点什么?甜茶?”

他笑了,“你们这儿的人肯定喝不少冰茶吧。”

“对你来说这儿是南方。”

“当然。来点吧。”

她把洛蕾塔叫来。洛蕾塔是办公室经理,给吉姆干了很长时间的秘书。

这个漂亮女人——她肯定每天早上花两小时化妆——伸头进来,“什么事,杜蒙特夫人?”

“你给我们弄点冰茶,好吗?”

“很乐意。”女人消失了,留下一股花香型香水味。

罗尔斯顿朝洛蕾塔离去的方向点点头,“松溪镇的每个人都那么有礼貌,纽约人得花一段时间才能习惯这点。”

“我会告诉你,罗尔斯顿先生——”

“请叫我比尔就行。”

“比尔……在我们这儿,讲礼貌犹如人的第二天性。我母亲说,一个人每天早上应该把自己的礼貌和衣服一起穿在身上。”

听到这个告诫,他笑了。

说到衣服……桑德拉·梅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的着装。比尔·罗尔斯顿穿得……好吧,北方的味道。只能这么说了。黑色西装和深色衬衫,不打领带。和吉姆的风格正相反——他会穿棕色休闲裤、粉蓝色衬衫和棕褐色运动外套,仿佛这是他必须穿的制服。

“那是你丈夫吗?”他看着墙上的照片问道。

“是的,那是吉姆。”她轻声说道。

“仪表堂堂。我可以问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罗尔斯顿立刻注意到了。

“很抱歉,”他说,“我不该问。那——”

但她打断了他,“不,没关系,我不介意谈论这事。去年秋天钓鱼时发生了意外,在比林斯湖。他跌落进湖里,头部受到撞击,淹死了。”

“天哪,太可怕了。你和他一起去的吗?”

她干笑一声,“我希望如此,这样我可能会救起他。但是,没有。我只跟他去过一两次。钓鱼太……烦人了。你把可怜的鱼儿钩住,用棍子敲它的头,最后剖开……再说,我想你不知道南方人的规则,做妻子的不去钓鱼。”她抬头盯着照片,沉思道,“吉姆才47岁。我想你跟一个人结婚,是奔着白头偕老去的。我母亲活了80岁,父亲活了81岁,他们同甘共苦了58年。”

“真好啊。”

“幸福,忠诚,专一。”她若有所思地说。

洛蕾塔端来茶,然后像个谨慎的仆人一样悄然离开了。

“这么说吧,”他说,“我很高兴,刚刚结识的美丽优雅的女士居然给我打电话。”

“你们北方男人说话都这么直白,是吗?”

“没错。”他说。

“好吧,那如果我告诉你,我要你来这里是有目的的,希望不会打击你的自尊心。”

“那得看是什么目的。”

“生意。”桑德拉·梅说。

“谈生意是个好起点。”他说,然后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吉姆去世后,我继承了他在公司的所有股票,成为公司总裁。我一直努力尽我所能掌控大局,但现在看来,”她朝桌上的会计报表点点头,“除非情况得到迅速改善,否则我们一年之內就会破产。吉姆死后,我拿到一点保险金,所以还不至于饿死,但我不想让我丈夫白手起家干的事业就此垮掉。”

“你为什么认为我可以帮你?”微笑仍在,但已经不似几分钟前那样有调情的意味,与上周日相比就更少了。

“我母亲有句话说得好,‘南方女人必须比她的男人强。好吧,我就是那样的,我保证。”

“我能看出来。”罗尔斯顿说。

“母亲还说过,‘她还必须要比男人更机智。机智就是要明白自己的局限。是,我嫁给吉姆前上过三年半大学,但我现在黔驴技穷了,需要有人帮我,一个懂生意的人。星期天在俱乐部听了你说的话,我认为你就是那样的人。”

他们初次见面时,他解释说,他是一个银行家和经纪人。他会把那些陷入困境的小型企业收购下来,扭亏为盈后再出售获利。他一直在亚特兰大出差,有人建议他顺道来佐治亚州东北部看一下房地产,在此处山区,你可以买到价格合算,投资和度假两相宜的房产。

“给我谈谈公司的事吧。”现在他对她说。

她解释说,杜蒙特公司收购当地林农从长叶松和湿地松上提取的松脂原油,现有16名全职员工,夏天还有一群高中男生来帮忙。

“松脂……我开车来的路上闻到的就是那个了。”

多年前吉姆创建公司后,桑德拉·梅躺在床上挨着熟睡的他,闻到的就是油性树脂的味道,即便他洗了澡也是如此。这种味道似乎从未离开过他,最后她也就习惯了。有时她也想,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闻到那种浓烈的气味了。

接着她对罗尔斯顿说:“我们对松脂原油进行提炼,制造不同的产品,主要面向医疗市场。”

“医疗?”他惊讶地问,随即脱下外套,仔细地挂在旁边的椅背上,又喝了些冰茶。他似乎很喜欢喝。她还以为纽约人只喝红酒和瓶装水。

“人们以为那只是油漆稀释剂,但医生们常用。是一种兴奋剂,抗痉挛药。”

“这我还真不知道。”他说。她注意到他开始做笔记,之前脸上调情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吉姆卖的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公司把精制松节油卖给批发商,由他们进行分销,我们并不过问。我们的销售额似乎和以前一样,成本并没有提高,但我们的钱比原来少了。我不知道钱都去了哪儿,下个月还要交工资税和失业保险。”

她走到办公桌前,递给他几张会计报表。明知道她对此一窍不通,他还是一边研读一边点头,有一两次甚至吃惊地挑起眉毛。她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但最终还是压抑住了这股冲动。

桑德拉·梅发现自己在仔细打量他。他的脸上没有了微笑,换成一副公事公办的专注神情,变得更有魅力了。她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书柜上的婚礼照片,接着视线快速移到他们面前的文件上。

最后,他喝完冰茶,往后靠去。“有一点挺有意思,”他说,“我不明白,有些现金从主账户上被转走,但钱到了哪里却没有记录。你丈夫对你提过这个吗?”

“他并不怎么给我说公司的事。吉姆从不把生意和家庭生活混在一起。”

“那你们的会计呢?”

“大部分账目都是吉姆自己做的……这笔钱,你能查到它的下落吗?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你的收费标准是多少,我都会付给你。”

“也许我可以。”

她听到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犹豫,不禁抬起头。

他说:“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确定想让我去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他敏锐的眼睛扫了一下会计报表,仿佛它们是作战地图,“你知道你可以雇人来经营公司。一个专业生意人,不管是男是女。对你来说那样做麻烦会少得多。让他或她把公司扭亏为盈。”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但你不是问我有什么麻烦吗?”

过了一会儿,他说:“不,不是。我想问,你是否确定想知道更多关于你丈夫和他公司的事。”

“但是,现在这是我的公司,”她坚定地说,“我想知道一切。你看,公司所有的账目都在那儿。”她朝核桃木大书柜一指,他们的婚礼照片就摆在书柜顶上。

你是否承诺要爱她,尊重她,爱护她,服从她……

罗尔斯顿转身来看时,两人的膝盖碰到了一起。桑德拉·梅感到有一股电流通过,而他似乎僵住了片刻。接着,他转回身。

“我从明天开始。”他说。

三天后的夜晚,伴着周围的一片蝉鸣和蟋蟀声,桑德拉·梅坐在他们房子的门廊上……不,是她的房子。这样想真是奇怪。不再是他们的汽车,他们的家具,他们的瓷器。现在都成了她一个人的。

她的办公桌,她的公司。

她坐在秋千上来回荡着。这个秋千是她一年前安装的,当时她把沉重的吊钩用螺钉固定在天花龙骨上。她看着远处一块修剪齐整的草坪,周围是火炬松和铁杉树。松溪镇的总人口是1600人,有活动房屋、平房、公寓楼和一些普通住宅小区,但像她家这样亮堂的现代化大房子只有十几座。如果佐治亚太平洋公司来松溪镇,那么吉姆和桑德拉·梅·杜蒙特这样崭新的房子就是对富裕居民的定义。

她喝着冰茶,抚平牛仔布外衣,看着半打萤火虫发出的黄色光芒。

我觉得他就是那个可以帮我们的人,妈妈,她想。

从天而降……

自从他们见面后,比尔·罗尔斯顿每天都来公司,全身心地投入到拯救杜蒙特公司的大业中。今天下午6点她离开办公室时,他还在忙着翻看公司记录以及吉姆的信件和日记。半小时前他给她家里打了电话,说他发现了一些事情应该让她知道。

“你过来吧。”她对他说。

“马上就到。”他说。她告诉他怎么走。

现在,当他把车停在屋前时,她注意到街对面房子的窗台出现了几个身影。她的邻居,贝丝和萨莉,在看她干什么。

这么说,那个寡妇叫来了一个男性朋友……

她先是听到砾石路上传来的脚步声,接着看到罗尔斯顿出现在暮色中。

“嘿。”她说。

“你们这儿的人真的都这么说,”他说,“‘嘿。”

“当然,不过应该是‘尼们,不是‘你们。”

“接受指正,夫人。”

“你们这些北方佬。”

罗尔斯顿坐在秋千上。他已经把自己南方化了。今晚他穿着牛仔裤和衬衫。还有,我的上帝呀,靴子。他看上去就像出来找乐子的年轻人,晚上从妻子那里逃出来,跟哥们儿喝啤酒,跟洛蕾塔那样的漂亮女孩调情。

“我带来一些酒。”他说。

“哇。怎么这么好。”

“我超喜欢你的口音。”他说。

“慢着,说话有口音的是你。”

他用重重的黑手党成员的口吻拖着长长的腔调说:“尼,别说我,我才没有什么口音。”他们哈哈大笑。

他指着地平線,“看那月亮。”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灯红酒绿,你能像看清自己的良心一样看到星星。”

他倒了些酒。他还带来了纸杯和开瓶器。

“呃,慢着。”桑德拉·梅举起一只手,“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喝酒了。自从……好吧,发生那次事故后,我就下定决心严格约束自己。”

“那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他让她放宽心,“剩下的我们去浇天竺葵。”

“那是一株三角梅。”

“哦,别忘了,我在城里长大。”他举杯碰了碰她的杯子,喝了口红酒,然后用温柔的声音说道,“肯定很不容易,我是说吉姆的事。”

她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为更美好的时光干杯。”

“为了更美好的时光。”她说。他们碰杯喝下,又斟了一些。

“好吧,我最好还是把我的发现告诉你。”

桑德拉·梅深吸一口气,接着又喝了一口酒,“说吧。”

“你丈夫……唉,跟你说实话吗?他隐藏了资金。”

“隐藏?”

“哦,也许这个词太重。换个说法,就是他把钱放在了相当难查找的地方。过去两年他好像用公司的一些收益购买了国外公司的股票……他从没跟你提起过吗?”

“没有。我也不会同意。外国公司?我甚至对美国股票市场都不抱希望。我觉得人们应该把钱存在银行里。我母亲的理念则是把钱放到床底下,她把这个称为床垫第一国民银行。”

他笑了。桑德拉·梅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罗尔斯顿又给她倒了一些。

“一共有多少钱?”她问。

“20万多一点。”

她眨了眨眼,“天啊,我肯定能用上。有没有办法弄到这笔钱?”

“我想有。但他真是很狡猾,你丈夫。”

“狡猾?”她拖着长调说出这个词。

“他太想把这笔资产藏起来了。如果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我就会更容易查到。”

“我也不知道。”她抬起一只手,然后放在结实的大腿上,“也许是养老钱。”

但罗尔斯顿笑了。

“我说了什么傻话吗?”

“你会把养老钱放进401K退休计划(401K计划也称401K条款,401K计划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是一种由雇员、雇主共同缴费建立起来的完全基金式的养老保险制度),而不是开曼群岛。”

“那吉姆这样做非法吗?”

“不一定,但有可能是。”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你还想让我继续查下去吗?”

“是的,”桑德拉·梅坚定地说,“不管花多大代价,不管你发现什么,我必须拿到现金。”

“那我就去做。但事情会很复杂,非常复杂,我们必须到特拉华州、纽约州和开曼群岛去起诉。你可以离开这儿几个月吗?”

她停顿了一下,“可以,但我不想。这里是我的家。”

“是这样,你可以给我委托书来处理此事。但是,你现在又不够了解我。”

“这个让我再想想。”桑德拉·梅取下发夹,散开一头金色的秀发。她把头向后靠去,仰望着天空、星星和即将圆满的迷人月亮。她意识到,她靠着的根本不是门廊上的秋千,而是罗尔斯顿的肩膀。她并没有移开。接着星星和月亮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黑色的影子。他开始吻她,手先抱着她的头,然后是她的脖子,接着滑动到上衣前面,解开把肩带系到一起的扣子。她也用力地回吻他。他的手移到她喉咙处,解开她上衣最上面的纽扣,这个纽扣她一直系着——她母亲对她说过,正派的女士应该经常这样。

当晚她独自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比尔·罗尔斯顿几个小时前离开了。

焦虑再次袭来,还有失去一切的恐惧。

哦,吉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她心里对丈夫说。此时他正在松溪镇纪念墓园深处安眠。

她回想起自己的生活——它如何没有像她计划中的那样发展。为了和他在一起,她如何在还有六个月就从佐治亚州立大学毕业时放弃了学业。她如何放弃了自己做销售的希望。他们如何陷入了生活常规:吉姆运营公司,而她招待客户,到医院和妇女俱乐部做志愿者,打点家中的一切。他们家本应该充满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管怎么样,那是她的希望。但这从未发生。

现在,桑德拉·梅·杜蒙特只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寡妇……

松溪镇的人就是这样看待她的。镇上的那个寡妇。他们知道,她的公司会垮掉,之后她会搬进沙利文街一座糟透的公寓楼,最后消失掉,成为小城南方生活墙纸的一部分。他们就是这样想的。但是,这在她身上不会发生。

不,夫人……她仍然可以遇上一个合适的人,建立家庭。她还年轻。她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一个大城市,也许是亚特兰大,查尔斯顿……该死,为什么不去纽约呢?

南方女人必须比她的男人强,而且更足智多谋……

她会走出眼前的困境。

罗尔斯顿能帮助她走出来。她知道她选他来是正确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桑德拉·梅发现自己的手腕抽筋了,原来她睡着时把双手紧握成了拳头。

两个小时后,她刚到办公室,洛蕾塔就把她拉到一边,用涂了黑睫毛膏的眼睛发疯似的盯着老板,低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杜蒙特夫人,但我觉得他会抢走你的钱。我是说罗尔斯顿先生。”

“告诉我。”

桑德拉·梅皱着眉头,缓缓坐到高背真皮椅子上。她再次朝窗外望去。

“好吧,你看,发生……发生了……”

“冷静点,洛蕾塔,快告诉我。”

“你看,昨天晚上你离开后,我把一些文件送到你办公室去,听到他正在打电话。”

“他在跟谁说话?”

“我不知道,但我往里看了看,发现他用的是手机,而不是和平常那样用办公室的电话。我想他用手机,我们就查不到他的通话记录了。”

“我们先别妄下结论。他说什么了?”桑德拉·梅問道。

“他说他马上就要找到一切问题的答案了,但从中逃脱将会是个问题。”

“‘从中逃脱,他说这个了?”

“是的,夫人。对,对,对。然后他说,一些股票或什么的全部由公司持有,而不是‘由她本人。这可能是个问题。那是他原话。”

“然后呢?”

“哦,然后我不知怎么撞到门上,他听见了,当即挂了电话。反正我看是那样。”

“这并不意味着他要抢我们,”桑德拉·梅说,“‘从中逃脱,也许这只意味着把钱从外国公司里弄出来。或者,也许他谈论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当然,也许确实如此,杜蒙特夫人,但是我走进房间时他表现得就像个受到惊吓的松鼠。”洛蕾塔用涂成紫色的长指甲轻轻挠了挠下巴,“你对他有多了解?”

“不是很了解……你的意思是说整个事情是他的圈套?”桑德拉·梅摇摇头,“不可能。我叫他来是帮我们的。”

“可是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桑德拉·梅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他走到我面前……嗯,先跟我搭讪,可以这么说,在松溪俱乐部。”

“他告诉你他是做生意的?”

她点点头。

“那么,”洛蕾塔指出,“他可能听说你继承了公司,所以特意去那里见你。也许他跟杜蒙特先生做过生意——干了些不太合法的事。就是你对我说的——关于那些外国公司的。”

“我不信,”桑德拉·梅抗议道,“不,我根本不信。”

她看着助手的脸,这个女孩漂亮,娴静,是的,还很精明。洛蕾塔说:“也许他找的就是生意出了麻烦的人,然后打入内部,砰,把他们都清理出去。”

桑德拉·梅摇摇头。

“我也不是很肯定,杜蒙特夫人,我只是担心你。我不希望你被任何人利用,还有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嗯,我们可不能把工作丢了。”

“我不会变成一个害怕黑暗的胆小寡妇。”

“可能不是不怕自己的影子那么简单。”洛蕾塔说。

“我跟这人谈过,我看着他的眼睛,亲爱的,”桑德拉·梅说,“我想我和我妈妈一样善于判断一个人的性格。”

“希望如此,夫人,为了我们大家的缘故,但愿你的判断是对的。”

桑德拉·梅再次扫视了一下办公室,看着那些照片:她的丈夫及其捕获的鱼和野味,公司在创业初期,新工厂破土动工,吉姆在扶轮社,吉姆和桑德拉·梅在县集市的公司花车上。

他们的婚礼照片……

亲爱的,别让你漂亮的小脑袋担心任何事,我会照顾好的,一切都会很好,别担心别担心别担心……

丈夫对她说过成百上千次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桑德拉·梅又在椅子上坐下。

第二天,桑德拉·梅发现比尔·罗尔斯顿坐在办公室里埋头翻看会计账本。

她把一张纸放到他面前。

他皱着眉头举起它。

“这是什么?”

“你说的委托书。授权你去找到我们的钱,去起诉,去代表公司股份投票——一切的一切……”她笑出声来,“不得不承认,之前我对你还是有些怀疑的。”

“因为我从纽约来?”他也笑了。

“北方侵略战争(此处指19世纪60年代美国

南北内战),哎,它有时的确还是抬起丑恶的头颅……但是,不,我会告诉你为什么我把它给你。因为一个寡妇不能怕她自己的影子。这点人们都明白,他们会乘人之危,接下来就是再见。不,不,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对自己说,我信任他。所以现在我拿出实际行动来让你负责我的钱,或者说,我丈夫的钱,被藏起来的那笔钱。”她看了看文件,“在吉姆发生意外之前,我一有问题就跑去找他。在嫁给吉姆之前,我会跑到我母亲那里。我不会做任何决定。但现在我一个人,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其中一个选择就是雇用你和信任你。这是我为自己做的。好了,现在你拿这个去查找那笔钱的下落。”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委托书,注意到上面的签名,说道:“这个不可撤销,你不能收回。”

“律师说追查资金和有必要提出诉讼的话,可撤销的委托书没有用。”

“好。”他又朝她微笑了……但笑容和之前不同。他的表情有些寒意,甚至有一丝胜利的意味,就像你在一个松溪镇乡巴佬脸上看到的那样,“啊,桑迪,桑迪,桑迪——我告诉你,我想可能得需要几个月时间。”

她皱起眉头,“几个月?”

“是的,夫人,我说的是取得公司控制权。”

“取得控制?”她盯着他,呼吸加速,“你在……你在说些什么?”

“这可能是一场噩梦,而最糟糕的是谁知道我在这个地狱般的镇上还得待多久……松溪镇……”他用南方口音嘲讽地说,“老天在上,这儿的人都没发疯是怎么办到的啊?”

“你在说什么?”她低声说。

“桑迪,最重要的是得到你的公司。”他拍了拍委托书,“我会作为公司总裁进行投票,付给自己一大笔工资和奖金,再把这地方卖掉。不用担心,你也会赚一些钱。你仍然持有股份。哦,不用担心那笔隐藏的钱,根本就没被藏起来。去年你丈夫和其他形形色色的商人一样,拿了一笔公司资金进行海外投资。市场下跌后他稍有损失。没什么大不了的,钱会回来的。你还不至于到破产的份上。”

“什么……”她气喘吁吁地说,“你这个该死的混蛋!这是欺诈!”她伸手去够委托书,但他把她的手推开。

罗尔斯顿遗憾地摇摇头,接着皱着眉头停下了。他注意到,桑德拉·梅脸上的愤怒变成愉悦,接着她开始大笑起来。

“怎么了?”他疑惑地问。

她朝他走近一步。罗尔斯顿警惕地抓起委托书,后退一步。

“哦,放心吧,我不会揍扁你的脑袋,即便我该这样。”桑德拉·梅身子倾斜过去,摁下对讲机按钮。

“什么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洛蕾塔,你能过来一下吗?”

“当然,杜蒙特夫人。”

洛蕾塔出现在门口。桑德拉·梅盯着罗尔斯顿,说道:“那份委托书授权你为我持有的所有股份投票,对吗?”

他朝上衣口袋瞅了一眼,文件现在就在里面。他点了点头。

桑德拉·梅继续对洛蕾塔说:“我还持有公司多少股份?”

“没有了,杜蒙特夫人。”

“什么?”罗尔斯顿问道。

桑德拉·梅说:“我们觉得你在搞鬼,所以我们必须试探你。我跟我的律师谈过,他说我可以把我的股份转让给我信任的人,这样我就不持有任何股份了,然后我签署委托书给你。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而且我知道得够快——你打算把我抢个精光。这是一个考验——你没通过,先生。”

“该死,你把股份转让了?”

她笑着朝洛蕾塔点点头,“是啊,转给了我可以信任的人。我现在什么股份都没有了,那份委托书也没用了。她现在拥有杜蒙特公司百分之百的股份。”

但是罗尔斯顿的震惊消失了,他开始微笑。

他的好心情并非来自他自己,而是来自洛蕾塔。她说:“现在你给我听着,你绝对猜不到,比尔和我拥有公司百分之百的股份。对不起,亲爱的。”她走上前去,一只胳膊揽住罗尔斯顿,“我想我们以前没提过,但比尔是我的哥哥。”

“你们是一伙的!”桑德拉·梅低声说,“你们两个。”

“吉姆死了,一分钱都没给我留下!”洛蕾塔厉声说道,“那些钱是你欠我的。”

“为什么吉姆要留给你东西?”桑德拉·梅一脸疑惑,“为什么……”但是看到对方脸上会心的微笑,她说不出话来了。

“你和我丈夫吗?”桑德拉·梅喘着气说,“你们俩勾搭在一起?”

“过去三年,亲爱的,难道你从来都没注意到,我们俩会在同一时间出城?我们会在同一晚上加班?吉姆为我准备了一笔钱!”洛蕾塔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他只是死前没有机会把钱给我。”

桑德拉·梅踉踉跄跄地往后倒在沙发上,“股份……为什么,我信任你啊,”她低声说,“律师问我信任谁,你是我想到的第一个人!”

“就像我信任吉姆,”洛蕾塔反驳道,“他不停地说,他会把钱给我,他会为我开个账户,他会给我买套不错的房子,我可以去旅行……但是他后来死了,没给我留下一分钱。我等了几个月,然后打电话给纽约的比尔。我把你和公司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知道周日你会去松溪俱乐部。我们想他可以来这里,到那个可怜的寡妇面前做下自我介绍。”

“但是,你们的姓氏不一样啊。”她冲罗尔斯顿说,拿起他的一张名片,看了洛蕾塔一眼。

“嘿,这个不难搞清楚,”说着,他举起两个手掌,“这是假的。”他笑了起来,仿佛在说这也太显而易见了,甚至不值一提。

“我们把公司卖掉时,亲爱的,你会得到一些东西,”洛蕾塔说,“你别为此担心,算是对你过去六个月当总裁的酬谢。现在,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哦,对了,以后我不叫你杜蒙特夫人了,你不介意吧,桑迪?我真讨厌——”

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桑德拉·梅……你没事吧?”一个大块头男人站立在门口,手里握着手枪。是县警长博·奥格登。

“我很好。”她对他说。

他看着罗尔斯顿和洛蕾塔,他们也不安地盯着他,“他们就是了?”

“没错。”

“我接到你电话就赶过来了。”

罗尔斯顿皱皱眉头,“什么电话?”

奥格登警告说:“把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啊?”罗尔斯顿怒问。

“我让你说话放尊敬点,先生,你不想让你的问题变得比现在更糟糕吧。”

“警官,”洛蕾塔用非常平静的口吻说,“我们只不过在这里做了些交易,沒有别的。一切都很合法。我们拿到了合同、文件和一切。因为债务问题,杜蒙特夫人以10美元的价格把公司卖给我,她认为我和我哥哥能够让公司起死回生。我为她丈夫工作了这么多年,对公司十分了解。她自己的律师做的这笔交易。她是公司的前雇员,我们会结算给她一笔钱 。”

“好吧,随你们怎么说。”奥格登心不在焉,扭头看向走进办公室的年轻副警长。

“对上号了。”留着平头的副警长汇报道。

奥格登朝洛蕾塔和罗尔斯顿点了点头,“把他俩都铐上。”

“好的,博。”

“铐上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做!”

奥格登在桑德拉·梅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严肃地说:“我们找到了,但不是在树林里,在洛蕾塔家的后门廊下面。”

桑德拉·梅伤心地摇摇头,抽了一张面巾纸擦了擦眼睛。

“找到什么了?”罗尔斯顿厉声问道。

“最好还是坦白吧,你们两个。整个事情经过我们都知道了。”

“什么事情?”洛蕾塔对桑德拉·梅吼道。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绪后才答道:“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我知道你们两个想合伙骗我—— ”

“而她只是个可怜的寡妇,”奥格登小声说,“太可耻了。”

“所以我今早上班前给警长打电话,把我的怀疑告诉了他。”

“警长,”洛蕾塔胸有成竹地说,“你犯了一个大错,是她自愿把股份转让给我的。不是诈骗,不是——”

警长不耐烦地举起一只手,“洛蕾塔,你是因为对吉姆干的事而被逮捕,不是因为诈骗或别的。”

“对吉姆干的事?”罗尔斯顿看着频频摇头的妹妹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杀害了吉姆·杜蒙特,因此被捕了。”

“我没有杀任何人!”罗尔斯顿大声说。

“对,是她干的。”奥格登朝洛蕾塔点点头,“这让你成为共犯,你很可能也犯了共谋罪。”

“不!”洛蕾塔尖叫道,“我没有杀人。”

“一个年轻人在比林斯湖畔有座小屋,两周前他告诉警方,万圣节前夕他看到杜蒙特先生带着一个女人去钓鱼。他没大看清楚,但他说,看上去那女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或树枝。这家伙也没多想,然后有一段时间不在镇上。不久前他回来了。就在上个月,他听说吉姆死亡的消息,给我打了电话。我跟法医谈过,他说,杜蒙特先生不太可能在跌落进湖里时撞到头部,也许是被人击中后推下了水。于是我把此案当作谋杀案重新展开调查。一个月以来我们一直在寻找目击证人,进行取证。虽然这看上去绝对是一起谋杀案,但我们找不到凶器。杜蒙特夫人今早打电话说了你们俩和这个骗局的事,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杀人动机。我让地方法官签发搜查令。洛蕾塔,我们在你家门廊下面找到了杜蒙特先生用来敲打鱼头的木棍,上面有他的血迹和头发。哦,我还找到了你袭击他时戴的手套,女士手套,挺时尚的。”

“不!不是我干的!我发誓。”

“给他们读一下他们的权利,迈克,好好读,我可不想留下任何漏洞。把他们从这里带走。”

罗尔斯顿喊道:“不是我干的!”

副警长按照指示把他俩带了出去,奥格登警长对桑德拉·梅说:“他们都这么说,真是有趣,破纪录了。‘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现在我对这一切感到非常抱歉,桑德拉·梅。你刚刚失去丈夫已经够痛苦了,还得再听这么多废话。”

“没关系,警长。”桑德拉·梅一边说一边用面巾纸仔细擦拭眼睛。

“我们还会做个笔录,但这不是急事。”

“什么时候都行,警长,”她坚定地说,“我希望那些人从我眼前永远消失。”

“我想他们要在牢中度过余生了。祝你愉快。”

警长离开后,桑德拉·梅独自久久站在那里,看着丈夫几年前拍的一张照片:他手里提着一条钓上来的大鲈鱼,可能在比林斯湖吧。然后,她走进外间办公室,打开迷你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甜茶。

回到吉姆的,不,她的办公室,她在皮椅上坐下来,慢慢转动椅子,听它发出吱吱的声响,这个声音她现在已经很熟悉了。

她心想:嗯,警长,你几乎说对了。

只有一点不对,那就是桑德拉·梅对吉姆和洛蕾塔的事一直都心知肚明。她已经习惯了丈夫身上的松脂味,但从来闻不惯他身上那股廉价香水味。每天晚上他爬到床上时,累得连吻她的力气都没有了,而那股味道就像杀虫剂一样在他身上久久不去。(“男人一周要你的次数少于三次,桑德拉,你最好开始想想为什么。”谢谢你,妈妈。)

因此,当吉姆·杜蒙特去年10月驱车去比林斯湖时,桑德拉·梅跟踪他,当面质问他和洛蕾塔的风流事。他承认之后,她说:“谢谢你没有说谎。”随即一棍击碎他的头盖骨,把他踢到冰冷的湖水中。

她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吉姆的死亡被认定是场意外,每个人都会把它忘了——直到那个住在比林斯湖畔的年轻人向警方报告,说他看到吉姆死前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桑德拉·梅知道警方迟早会查到她的头上来。

终身监禁的威胁——而不是公司的困境——才是她面临的真正风险,为此她祈祷能有帮助“从天而降”。(至于公司?谁在乎呢?保险金的总数额接近100万美元。有了这笔钱,她会很开心地看着杜蒙特公司破产,也甘愿放弃吉姆为他干瘦的小荡妇藏起来的钱。)她怎么才能让自己免于牢狱之灾?但随后罗尔斯顿的出现给了她答案。他太狡猾了。她感觉这是个骗局,而且没花太多时间就查出了他和洛蕾塔的关系。她知道他们谋划要从她这儿把公司弄走。

于是她想出了自己的计划。

桑德拉·梅现在打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小瓶肯塔基波旁威士忌,往冰茶里倒了足有三指头深的量。她重新坐回到丈夫以前的椅子上,现在椅子完全是她的了,望着窗外。马上會有一场春季暴风雨,外面黑压压的松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她心里对罗尔斯顿和洛蕾塔说:我从没把我妈妈警句的剩余部分告诉你们,是吧?

“亲爱的,”老太太对女儿说,“南方女人必须比她的男人强。她还要比男人更足智多谋。而且,咱们私下说,还要比男人更诡计多端才行。不管你做什么,不要忘了这点。”

桑德拉·梅·杜蒙特喝了一大口冰茶,然后拿起电话,拨通了旅行社的热线。

(任爱红: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5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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