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的问题

2017-03-27 08:29小池真理子
译林 2017年2期
关键词:工藤雅人真知

〔日本〕小池真理子

春夜。空气中还带着寒意。工藤走在回家的路上,嗅着刚刚开始泛青发芽的树木的清香和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瑞香花的芬芳,胸中雀跃不已,难抑兴奋之情。

真想一直这样走下去,工藤想。直觉告诉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一准儿有好事儿等着他。对,好事儿——那令人心旷神怡的一刻……

突然,一阵令人战栗的兴奋袭遍全身。他继续迈着步子,轻轻闭上了双眼。不行,不行,今天不能干。

他收紧身躯。每次老毛病要犯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做。他握紧拳头,咬住牙根,仰望天空。此刻,他正走在距离住所十分钟的安静的居民区,妻子和岳父正在家中等候他。家门口近在咫尺,在这儿玩那种游戏未免太危险。

灯光昏暗的人行道的对面,出现了非常熟悉的公园。每天早晚,工藤都会穿过公园往返于车站和住所之间。这是条近路。

早上主妇们带着孩子在这里玩耍,公园显得很热闹,但一到晚上9点以后,公园里就寂静无人,笼罩在灯光微弱的昏暗之中。

工藤正要走进公园,突然发现公园尽头公厕旁的长椅上,有人影晃动。正走在一棵大杉树下的工藤,出于好奇,向长椅那边望去。一对情侣坐在长椅上,正在举止蛮横地相互叫骂。

虽然不知道他们所为何事,但偶尔会听到女人的喊叫,“你到底要怎样啊!”“我跟你过不下去啦!”看样子小两口吵得很凶。

长椅后有一盏路灯,所以从远处也能看清两个人的身姿。女人穿着红色超短裙,男人穿着浅色短衫。两个人都比工藤年轻许多,但也不像学生,感觉好像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如果他们不是在吵架,应该说是很般配的一对儿。男人相貌端正,身体健壮;女人小巧玲珑,面容秀美。

“混蛋!”男人突然大吼一声,从长椅上站起来。女人也不示弱地站起来。

男人用手指着女人,“你老实点儿,不要对我的事情指指点点!”

“你不要耍弄人啦!”女人哭叫道,“像你这种男人,你以为我会一直跟着你吗?”

“好啊,你是上等人。要走你走好啦,我还落个清静。”

“明明没有我,你就过不下去,还好意思……”

男人泄愤般地使劲踢了一下长椅腿,转身要离开。女人抓住男人的胳膊,男人甩开她继续走。女人追上去。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公厕后面,吵闹声渐渐远去。时而好像又停住脚步吵起来。一会儿没有动静了,以为吵完了,没想到在树影婆娑的那边,又响起了两人的高声叫骂。

杉树下,工藤正在与兴奋得近乎破裂的心脏搏斗着。他对小两口的吵架不感兴趣。互相叫骂也好,吵架分手也好,随便他们怎么样。他所感兴趣的,给他带来高潮般快感的,另有所在。

工藤的视线聚焦在长椅上。有些发白的长椅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黑色的漆皮小手拎包。

树丛那边,那对男女还在叫骂。公园里再没有其他人,周围的人行道上也没有人,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车灯映出的斑驳树影。

心中有一个声音响起:不要干!家门口近在咫尺,千万不要干那种蠢事!万一发生不测,如何收场?但是,又有一个声音盖过了前面的声音:机会就在眼前!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了。下手,下手!下了手,就会享受极度快感,一定会的!

工藤急促地做着深呼吸,似乎无法战胜诱惑。要下手就要趁现在。女人迟早会回来。趁着现在仅有的空当,打开手拎包,取出钱包,塞进自己的口袋。想象着这一系列动作,工藤兴奋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瑞香花的香味。那对男女的叫骂声还在持续。

不能再忍耐了。工藤像猫一样蜷缩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由于过于兴奋,下腹部有些颤抖,但是动作却丝毫不乱,稳稳当当。集中全部精神瞄准猎物的猎豹,多半就是这种状态吧。这样想着,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接近长椅时,工藤发现手拎包不是漆皮的,只是那种很便宜的塑料制品。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

他在长椅前停下,伸手拿起手拎包,迅速打开,翻看里面的东西。餐巾纸、口红等化妆品、发卡、蓝色记事本、便宜的油笔、花手帕、小镜子、便携式发梳、指甲刀、电话卡、几枚邮票、防静电用的喷雾剂、几块香草糖果……

此外,手拎包里还塞着各种小物件。他想,女人携带的东西都差不多。无论是打扮漂亮的小姑娘,还是颤颤巍巍的老太婆,手拎包里肯定都装着琐碎的生活用品。

从一堆琐碎的小物件的缝隙中,露出了一个红色的皮钱包,是那种最适合家庭主妇出门购物时装零花钱的金属卡口的普通钱包。

他打开钱包。由于紧张,腋下出了许多汗,但是他体会到难以言表的快感。他喘着粗气,翕动着鼻孔。

钱包里装着信用卡、银行卡、驾照、购物优惠券等,他把这些抓起来塞到手拎包里。他对卡之类不感兴趣。当然,有时时间来不及,他也会偷走整个钱包。不过,过后他还是会把各种卡连同钱包一起剪碎。他的目的不是为了使用那些卡。他这样做,也可以说是对失主最起码的一点尊重。

他重新翻看变轻了的钱包。万元钞票一张也没有,只有几张千元钞票和几枚硬币。

这样也很好。即使没有钱,只要偷到錢包,他就满足了。

突然,那对男女的叫骂声停止了,周围一片寂静。少顷,树丛那边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工藤慌忙合上手拎包,刚要放回到长椅上,这时夹在腋下的钱包滑落到地上。他捡起钱包正要逃走,身后突然响起女人尖厉的叫声。

“抓小偷!”

工藤从未听过这样尖厉的叫声,他不由颤抖起来。

他想逃走,双腿却像被绊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就在他挣扎着要逃跑时,冷不防与年轻女人打了个照面。虽然不过一两秒钟,他还是看清了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女人柔软的长发松松地绾成一个发髻,面容娇小而美丽。

忽然,工藤双腿像被弹起来似的狂奔起来,大脑已经停止了工作,恐怖贯穿全身。这下可完蛋了,这个念头,使他魂飞魄散。

他正想躲进树丛中,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吵架的男人好像回来了。

“抓小偷!抓小偷!”女人继续喊道,“就是他,往那边跑的那个家伙,偷走了我包里的錢!”

身后响起犹如战马踏蹄般的急促的脚步声,男人快速追上来。工藤恐怖到了极点,心里想着一定要逃脱,可是身体却不怎么听使唤。

眨眼之间,工藤就被男人追上了。男人把他的双手反剪,拧着他的手腕子,低声喝道:“你这家伙,我们去警察局!你要说清楚!”

“你搞错了,我什么也没……”工藤喊道。

“老实点儿,大叔!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干这种小偷小摸的勾当!”

工藤拼命地想着应该怎么办,可是大脑里一片空白。男人一身蛮力地使劲拽着他,就好像是一台推土机,工藤想反抗,却丝毫不起作用。

不觉之中,工藤哭了起来。要是让老婆知道了怎么办?要是让岳父知道了……不仅家里人,还有学校的学生们知道的话……

真要完蛋了,无法逃脱了。要是能把赃物扔掉,还能辩解一番,可是双手被反剪着,也不能伸到衣袋。

“你在哭啊,大叔?”男人讶异地问道,“被抓住了就哭,既然这样,当初就别干这种蠢事!”

派出所距离公园只有两三分钟的路程。这里也不总是有人,巡警们一般都会去巡逻。可是偏偏这天晚上,有一位年轻巡警正在所里摊开笔记本写着什么。

男人把工藤推到巡警面前,要求搜身。工藤孩子般地哭泣着,身体被巡警托住。

“是偷窃呀。”巡警淡淡地说着,看了看工藤的脸,“哎,你别哭了行不行?哪有偷了人家东西还哭的啊。”

工藤边哭边摇着头。太惨了,真想死掉算了。如果衣袋里的钱包被发现,就只有咬舌自尽了,他想。

巡警例行公事地搜了搜工藤的西装,红色钱包很快就被发现了。男人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嘲笑,女人紧挨着男人站着。男人扭头对女人说:“这个大叔真愁人。”接着他又拿过钱包给女人看,“这是你的吧?”

女人不答话,默默地看着工藤。

巡警挨个搜着工藤的衣袋,从西装里面的衣袋里搜出了一个名片夹,于是小声地念道:“东日大学文学部教授工藤彻男……”

“还是大学教授呢!”男人大声嚷起来,“大学教授竟然偷别人钱包!”

“这位教授,您可真行啊。”巡警也附和着说,“你又不是缺钱。”

工藤言语尽失,呆立不动。已经没有眼泪了。只有死路一条了。只要咬断舌头就死了。

他一边向神明祈求原谅,一边紧闭双眼,把干干的舌头放在上下齿之间。就在这时,女人突然从男人身后跨到前面。她没有看工藤,而是正视着巡警,一字一板地说:

“不是这个人,对不起,我们搞错了。”

工藤不明所以地望着女人,巡警也露出惊讶的表情。男人冲着女人瞪大了眼睛,女人面对工藤深深地低下头。

“真是对不起,我一定是神经错乱了。”

“可是,你……”男人有些语无伦次,“你不是用手指着这家伙吗?而且,这钱包,不是你的吗?”

“跟我的很像,但不是我的。”女人的态度斩钉截铁,“再说,我刚才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小偷的长相,确实不是他。长得完全不一样,比他年轻得多。”

“那……为什么……”男人困惑地望着工藤和巡警,“喂,你别胡闹了,我认定就是这个人。”

巡警轻轻松开了抓着工藤胳膊的手。女人拿过钱包递给工藤,“真不知道怎样表示歉意才好。这钱包还给您,对不起了。那个地方太黑,没有看清楚。只看见您在大树那边跑,就……”

“那你跑什么?”男人责备道。

“他那是被吓的。”女人提醒道,“人之常情嘛,突然被人追赶,谁都会跑的。”

“那么说,公园里还有一个年轻男人逃走了?”巡警有些不耐烦地拉开抽屉,拿出纸笔,“请你说一下那人的长相和被偷钱包里的物品。”

女人点点头,巡警也没有看她。女人抬眼看着工藤,又一次深深鞠了一躬,“实在是太抱歉了。方便的话,我想和丈夫登门致歉。可以告诉我们您的地址吗?”

工藤慢慢地摇了摇头。他看不透这女人的心思。为什么看得那么清楚却说看错人了呢?为什么说那个红色钱包不是自己的呢?

“告辞。”工藤声音沙哑地说着,逃也似的跑出了派出所。

世人把运气非常好的人称为“吉星高照之人”。人生遇到危难时,肯定会有人伸出援助之手,不曾付出什么辛苦就能化险为夷,这样的人从呱呱坠地起就是“吉星高照之人”。

工藤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是“吉星高照之人”。孩童时,和附近的朋友骑一辆自行车,在坡路被卡车撞到,朋友身负重伤住了半年医院,还留下后遗症,而他却有惊无险。还有,中学时,父亲突然离世,家庭拮据,可碰巧母亲的情夫是个有钱人,他不仅上了大学,还上了大学院(相当于中国的研究生院)。

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啃书虫,只会死用功,一辈子与女人无缘,可就在近乎绝望之际,遇到了现在的妻子,结了婚。不仅如此,因为妻子的父亲是东日大学校长,他从大学院一毕业就受到优厚待遇,顺风顺水地走上了一条过去想都没想过的晋升之路。

他确实是吉星高照,多少次他深深地感谢上天赐给自己的机缘。平凡的相貌,懦弱的性格……而且还是个胆小鬼,不善交际。像自己这样的人,如果生在凶星之下……一想到这点,他便不寒而栗。如果凶星高悬,那如今的自己一定是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或者说不定早就死掉了。

但是,无论怎样吉星高照,侵蚀到骨髓的自卑感却不曾消失。且不说年轻的时候,自从结了婚,他的人生一直是以妻子娘家为中心。能够相中像自己这样的人,而且还给予了自己超乎常人的社会地位,面对这样的妻子,他实在是抬不起头。如果怨恨这样的妻子,一定会遭到天谴。可话又说回来,像这样无论什么都是妻子和她娘家人给铺垫好的人生,也实在令人心有不甘。

他的妻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个漂亮人儿,况且又是书香门第的独生女儿,高傲和植根于性格之中的工于心计,使她显得更加丑陋。

工藤非常清楚妻子学生时代周围男生对她的看法。那些人总是说,谁要被这种女人抓住,一辈子就算完了。她会像一个虫子,沾上了你就不会离开,一直吸你的养分。你会入赘做养子,被人当作宠物,你会被逼着继承家业。如果你要出轨,全家人就会一拥而上谴责你,最后把你扫地出门……那些人边说边哈哈大笑。结婚20年了,那笑声还响在耳畔。

但是,妻子也有长处,他时而会这样安慰自己。她长得不怎么样,却也很有激情。首先,她是主动接近自己的,她给他写情书说:“你的认真和诚实征服了我。” 她是真心喜欢这个长得像豆芽菜一样的男人,他不会喝酒,不会玩闹,一天到晚只知道躲在图书馆苦读。

她确实长得不好看,看上去是个冷漠的工于心计的人,但是,操持家务却很拿手。她是个无可挑剔的主妇,也是两个孩子的好母亲。而且,借了她父亲的光,自己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教授,得到了一套有书房的朝南的漂亮房子,生活完全无忧无虑。自己能有这样人人羡慕的安泰人生,可以说完全是托了妻子的福。

可是,想到这儿,他又叹息起来。自己算什么?难道只是个符合老婆规划蓝图的工藤家的女婿吗?

他的自卑感也影响到他的人际关系。在大学里,别说同事,就连学生都不把他当回事儿。根本不会开玩笑,讲课也只是看着十年前的讲义照本宣科,这样的老师,学生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有的学生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传看着画着他头像的漫画;有的情侣公然在教室角落处拥抱,而其他学生则打赌他会不会管束。当他不加以管束继续讲课时,吃惊的学生们就嚼着口香糖,一个接一个地随随便便走出教室。

无论在哪儿,都没有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地方。面对妻子和她娘家人,他是个脸上总挂着微笑的傻傻的乖女婿;面对学生,他是个连大声呵斥都不敢的软弱的受雇教授。

他想当英雄,想当一个被人称赞、让人惊愕、受人敬重的英雄。

每当想到要当英雄,他就想起十年前那些美妙的日子。那时,他是名副其实的英雄。各家报纸都一致称赞“不留姓名的勇敢男性”,电视的特别节目中,他的事迹也华丽登场,主持人称:“在负面报道接连不断的日子里,今天我们为大家送上一个令人振奋的话题。”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冬夜,工藤在吉祥寺车站等电车。他身旁站着一个表情怪异的少年,满脸纠结的灰暗面容上,挂着死人一般的绝望。当电车刚刚驶入车站时,少年突然就在工藤的眼前纵身跳下站台,落到轨道上。周围响起女人的惊叫。

为什么当时自己要救那个少年?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明所以。既没有能够救助的信心,也没有必须救助的义务感。如果在平时,工藤也许只会茫然地望着电车轧死那个少年。

那是一种本能。就像被什么驱使,工藤紧随着少年跳下去,没有恐怖,大脑中一片空白。他迅速抱住蹲在轨道上瑟瑟发抖的少年。少年的身体轻飘飘的,令人难以置信。工藤抱住少年,滚到轨道一侧。紧接着,电车带着惯性的巨大力量,从两人旁边擦身而过,之后发出刺耳的金属声音,紧急停下来。工藤和少年都毫发无损,被赶到现场的车站工作人员围护住。

工藤没有留下姓名就默默离开,并不是特意装酷。他过于沉醉于自己也不曾想到的英勇行为,双脚好似踩在云朵编织的地毯上,带着极度的兴奋离开了车站。他记得有人在后面喊他,但是他没有回头,也不想回头。他只要反复回想自己的英勇行为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报纸没有透露少年的身世,只说是个高中生,也没有写自杀的理由。而他作为见义勇为的青年,却被当作了英雄。他把当时的新闻报道全部裁剪下来,珍藏至今。

过去的荣光没有再次光顾于他,工藤心绪不佳时,时常把记载自己英雄事迹的报道拿出来翻看。妻子不在身边时,他甚至小声朗读。因此那些报道,他可以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他想如果把播放自己事迹的特别节目录下来就好了,有了录像带,就可以随时重温那时的辉煌。想到这点,他便十分后悔当时没有录下来。

工藤通过偷窃别人财物来寻觅快樂,是从五年前开始的。正如许多惯犯一样,开始时事情非常简单。

那是在正值年末的拥挤的百货商店。妻子让他买鱼糕。他旁边有一个50多岁的妇人正在专心致志地挑选年货,他看见她的手提包开着口,露出里面大大的黑色钱夹。

店内人满为患,闷热无比,大家都在心无旁骛地买东西。工藤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他想把手伸到妇人的手提包里。一想到妇人发现钱夹不见了,不知会做出怎样的表情,他兴奋不已。正值年末,想买的和该买的东西一大堆,但是没有钱什么也买不了,那妇人一定会惊慌失措,大吵大闹。想象着妇人的狼狈模样,他心中就生出酣畅淋漓的快感。

他没有感到恐惧。他把手偷偷地伸进手提包,抽出钱夹。太容易了。那个妇人鼻尖上冒着汗,手里拿着两个鱼肉鸡蛋卷,还在思量着选哪一个。他镇静地买了鱼糕,付了钱,然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离开现场。

他径直去了卫生间,在里面插上门,拿出钱夹。里面有六张1万日元和一张5000日元的钞票,还有各种信用卡、看病的诊疗券、鹤冈八幡宫的护身符,另有一张身穿天鹅绒连衣裙、手里拿着棒棒糖的小女孩的照片,看样子是妇人的孙女。他由于过度兴奋,几乎要哭出来。

一想到自己偷了别人可爱孙女的照片和护身符,还有妇人丈夫交给她的部分年终奖金,他就激动得浑身战栗。他把钱夹带到大学研究室,把除了钱以外的东西全部剪碎塞进袋子,扔到了校园内的垃圾箱里。

从那以后,大约每隔两三个月,他就享受一次偷窃的快乐。他不在商店顺手牵羊,偷窃商店的东西没有快感。他的目标都是女性。偷窃女人的钱包,是他的一个游戏。

女人无论怎样装腔作势,即使看上去很聪明的人,随身携带的钱包中一定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部分生活的痕迹。偷偷窥视那些小巧钱包中的物品,想象着被偷女人深受打击的样子,他便兴奋不已。他觉得偷窃给他毫无色彩的寂寞生活带来了生气。

自己确实是吉星高照之人,他很认真地这样想。行窃多次,没有一次被抓到。在他离开作案现场前,甚至没有人发现被盗而高声叫嚷。

这一次也是吉星高照。公园里的那个女人,明明已经看见了他,却道歉说是看错了人。险些被捕的他,不仅没有被捕,反而被郑重地道歉而无罪释放。

但是,这件事是否值得庆贺,他还无从判断。无论怎样苦思冥想,他也猜不透女人的真意。明明知道他就是犯人,却口口声声说看错了。有理由认为,这个女人或许有什么可怕的企图。

他每天回家都注意观察妻子的脸色。在妄想症的驱使下,他总是想象那个女人会趁他不在跑到他家去,把发生在公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妻子。他还想到,如果那个女人是个恶人,也许会抓住这件事敲诈工藤家。巡警念他的名片时,那个女人也在场。她知道他的工作单位,稍稍动动脑子,从大学打听到他的住址,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是,并没有女人来访的迹象。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他渐渐地忘却了那个女人。

公园事件发生大约十天后,4月一个温暖的下午。工藤在自己的研究室正在浏览新学期的课程设置。从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开始落英缤纷的樱花树。这是打个哈欠似乎就能睡着的静谧的春日午后。

桌上的电话发出轻快的铃声。工藤拿起听筒,耳边响起年轻接线员的声音:“工藤先生,您的电话。是一位清水女士打过来的,要接过来吗?”

他对清水女士没有印象,尽管有些诧异,但还是接了电话。

“前些日子实在是太抱歉了。”听筒里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当时太慌乱也没有留下姓名……太失礼了。我姓清水,叫清水真知子。本来应该早些跟您道歉,但是不知道怎么找到您。不过,那天巡警念了您的名片,我就记得东日大学,赶紧查了一下。但是又想到往学校打电话是否失礼,也许写信更好一些吧。就这样犹犹豫豫地拖了下来。”

“啊。”工藤应了一声,感到心脏怦怦乱跳,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叫真知子的女人继续说:“那天,触犯先生的是雅人,就是我丈夫。他也在深刻反省说要想办法跟您道歉。先生,请务必跟我见一面。我丈夫不好意思,说是无颜见您,我也理解他的心情,我想暂且就由我代表去见您……无论如何,不当面好好道个歉,我们夫妇实在过意不去。”

工藤想起了那天吵架的男女,当时两个人说话都很粗鲁。特别是那个女人,和现在打电话的腔调简直是判若两人。工藤勉强按捺住不安,又“啊”地应了一声。

真知子用更加装腔作势的口吻说:“明天先生有什么安排吗?如果先生方便的话,我想跟您见个面,一起吃个饭好吗?”

“不,那个……”工藤说道,“你那么客气,我……”

“拜托了,先生。”女人带着哭腔说道,“对一个堂堂的大学教授做出那种事,我惭愧得夜里都睡不着觉。就当是帮我了,请您务必和我见一面好吗?”

和女人见一面,就会解开这个谜。可是,答应和她见面,又有可能会落入一个圈套。这两种想法在头脑中争斗着。工藤用汗津津的手握紧听筒。

“先生,求您了。”真知子又说道,“明天您有什么安排吗?”

“这阵子比较忙。”工藤慌忙地说,“恐怕是没有时间……”

“那可不行,先生,”真知子好像保姆呵斥幼儿似的轻声责备道,“给我30分钟也好,不然我去大学拜访您吧。对,那样会比较好吧。”

可不能让她到学校来。工藤能够想象得出,那个娇小的美女拎着点心盒走进他的研究室时,周围的人会做出什么反应。

“好吧。”工藤慌忙答道,“那明天见。”

“啊,太高兴啦。”真知子发出欢悦的声音,“那明天请到赤坂的N宾馆大堂。您看几点钟合适?”

“几点都……”工藤有些结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宾馆见面。宾馆这样的地方,使工藤联想到危险的陷阱。

“那么,就6点吧,怎么样?”

“知道了。”工藤顿时感到胸口憋闷,急忙放下听筒。

翌日,工藤上完課后一直心神不定,快到约定时间了,还在犹豫,但是最后还是觉得应该去。工藤到达N宾馆大堂时,迟到了十分钟左右,清水真知子已经等在那里。秀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上身是一件清爽的蓝色上衣,下身是接近白色的百褶裙。她的样子比先前庄重,给人感觉像个清纯的女大学生。

工藤战战兢兢地走近她,真知子立刻站了起来,也不看他,只是小声说道:“请跟我来。”那语气就好像是在对避人耳目秘密约会的男人说话。工藤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跟在了她的后面。

真知子带着工藤乘上电梯,直达地下二层的停车场。她扭动着性感的屁股在前面带路,来到停车场最靠里面的一辆轿车前停下,打开车门,说了声“请”。

“到哪儿去?”工藤一脸困惑地问道。

真知子浅浅一笑,“哪儿也不去,在车里不是也可以说话吗?”

“可……”

“先生您可真怪,害怕了吗?我什么都不会做呀。”

这是个圈套!工藤突然无缘由地想到,这个女人在给他下圈套。她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钱?对,除了钱,不会为别的。她一定是抓住他偷窃这件事,要勒索钱财,所以才要避开别人的视线在这里和他交涉。

“我想坐在车里说话比较安静,所以就……”真知子用谜一样的语调说道,绕到驾驶室一侧,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赶紧逃吧,工藤想。可是,这次逃了又能怎样?这个女人早晚还是会找到他的。他告诉自己,现在应该听听她说什么。如果不知道这个女人的企图,就无法对付她。

他小心翼翼地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车里有股发甜的淡淡香水味。后视镜下,挂着一个小小的熊猫玩偶,驾驶座上搭着一件带有米老鼠图案的T恤,代替靠垫。看样子这是真知子自己的车。

“您吸烟吗?”真知子打开烟盒递给工藤。工藤摇了摇头。真知子点点头,取出一支,衔在嘴上。

“我们抓紧吧。”真知子用打火机点燃香烟,“请允许我直奔主题。是您偷了我的钱包,这我是知道的。不用说您也明白,当时我离您那么近。”

工藤直视前方,双手紧握。真知子的车停在了靠右侧的墙壁旁边,所以坐在车里,只能透过前面挡风玻璃看见水泥墙和停在左侧的一辆大型奔驰轿车。停车场内有些昏暗,水泥墙看上去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不知从哪儿传来汽车发动的引擎声,可是在他坐的位置,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为什么?”工藤使劲挤出来一句话,“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是犯人,却故意……”

真知子突然变了语调,“因为我对您感兴趣呀。”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工藤拘谨地说道。

真知子好像感到很可笑似的呵呵一笑,“您不必那么紧张,我又不会把您烤了吃掉。我呀,就是好奇您一个大学教授怎么会做那种事。”

工藤慢慢转过脸来看着真知子,“你是学心理学的吗?”

“您这人说话可真有意思。”真知子哈哈大笑,“学心理学?完全不搭边。我只是一个家庭主妇,每天从早到晚,盘算着怎么用混蛋丈夫挣的那点钱过日子。不过呀,当时知道您是大学教授,我就想,世上也有和我一样的可怜人呢,所以就突然产生出一种亲近感。说您是犯人,我做不到啊。为了把您约出来,电话里我也只能那样讲。对不起了,您一定对我很戒备吧?”

感觉到风向有些变了的工藤,全身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肌肉一点点地松弛下来。虽然还不知道女人的目的,但至少,危险似乎已经过去。他想,这个女人也许只是想和自己商量什么事情。或许,她也有偷窃癖,认识了自己之后产生了同伴意识,所以才决定这样来见面。她没有带丈夫一起来,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先生。”真知子撒娇似的说,“您愿意听听我的烦心事吗?”

工藤清清嗓子,“什么烦心事?我要是听了,就可以抵销我的罪过吗?”

“什么罪过呀,我都忘記了。那不算什么,我的烦心事只能跟像您这样的人说。”

“像我这样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真知子静静地看着工藤,足以令人心慌意乱的充满魅力的双眸,在地下车库冷冷的灯光下发出炯炯的光。“您一定有不能与人诉说的痛苦与悲伤吧?所以,虽然身为大学教授,却玩那种无聊的游戏,是为了排解胸中的郁闷吧?我想,只有您这样孤独的人,才会理解我的苦恼。”

工藤的喉咙收紧了一下,咽了口唾液,重新望向前面。真知子也与之配合似的看向前方。

“真是难以启齿啊,先生。电话里我说过,那个抓住您,对您说了许多失礼话的人,是我的丈夫。他叫雅人,清水雅人。他呀,正在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

“男人?”工藤没太明白真知子的意思,望着她问道。

“对,是的。”真知子沮丧地低下头,“他恋爱的对象是个男人,年轻的男人,大概25岁,在五反田附近的一栋破楼里开一家小酒馆,和那种同性恋酒吧还有点不同。彼克……啊,这是他的化名。他一个人经营着小酒馆。您听他的名字多可笑,叫什么彼克!他整天浓妆艳抹,穿着一身闪闪发光的套装。那家伙,勾引雅人。现在,雅人已经被弄得没有一点儿男子气。”

“嗯。”工藤应了一声。他不知道真知子到底想说什么。这个女人跟自己说她丈夫是同性恋,她有什么目的呢?

真知子接着说:“前些天,我俩不是在公园吵架了吗。那天晚上雅人也是不听我劝,非要去见彼克。我气坏了,使劲喊着不让他去,结果才打得那么不可开交。他太过分了!刚结婚时,我俩挺好的,他是个好男人,身体又健壮,我是真心迷恋他。可是,谁想到他竟然是个同性恋!要是和女人胡搞,倒是还能够理解,可他对女人没有兴趣,只喜欢漂亮的男孩子。真恶心!这种事,又不能和别人商量,我这心里不知道有多苦……”

真知子说到这儿,鼻子抽动,潸然泪下。慌了神的工藤转身冲着真知子小声说道:“你别哭了。”他想递给她一块手绢。可真知子打开小手袋,在里面翻了翻,找出一张照片。

“您看,这就是彼克,还化着妆,有什么好啊?只能叫人恶心。您说呢?”

工藤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照片上有两个并排站着的男人,一个是在公园把他双手反剪的男人,还有一个是略施粉黛,头发染成金色、剃成平头的年轻男人。化过妆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像是偶尔在周刊上见过的摇滚音乐人,端正而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梦幻般的茫然,使人感到一种妖惑的魅力。

“从一年前开始,雅人常常都是到早晨才回家。我不厌其烦地追问他。后来他就坦白了,说是有了喜欢的人,而且是个男人。我大吃一惊,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真想杀了雅人,然后自己也死掉。先生,您能明白吗?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没有什么钱,我们也没有孩子,可是我们过去一直过着平凡的幸福生活。谁想到,自己的丈夫却被同性恋夺去了,这叫什么事啊!”

“是啊。”工藤应了一声。他能够理解真知子此时的心情,觉得她非常可怜,但似乎又不是很明白,只是认为她把这种事告诉自己是觉得两人同病相怜。

“先生,”真知子转过头看着工藤,“能够当上大学老师的聪明人,有时也会陷入非要偷别人东西的不可思议的精神状态,所以我想先生会理解我的话。我呀,想杀了彼克那家伙。老实跟您说,这种情绪让我受不了了,我想我可能疯了。不过,我是认真的,我真想杀了他。先生,我很害怕,我脑子坏掉了吧?”

“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工藤说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会是一样的心情。”

“先生身处的环境好像也很难过吧。”真知子充满同情地说道。工藤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喜悦遍布全身。还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这样说话,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美女,这样温柔,简直是在梦中。

沉默了一会儿,真知子轻声问道:“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偷东西的?”

“大约五年前。”

“也是和夫人过得不愉快?”

“那倒不是……我是入赘的,生活中所有事情都要由妻子和她父亲决定。也许我是讨厌这种环境吧。偷了别人东西,心情就很爽,好像突然觉得自己很厉害。”

“我能理解。”真知子点点头,认真地说,“心情一团糟的时候,我也会想在超市顺手牵羊呢。”

“你也有那种时候?”工藤问道。

真知子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但是,我也有犯罪意识,偷别人东西,真是让人唾弃。可我戒不掉这毛病。这要是被妻子和岳父知道了,我的人生就完了。可明知道这样,就是戒不掉。这还是我自己的责任啊。给你添了麻烦。对了,那个钱包,我得还给你。里面的现金,我现在就……”

工藤正要从自己的西装口袋里取出钱包,真知子伸出纤细的手拦住了他,“算了吧,先生,算了。”

“可是……”

“我叫先生出来,不是为了让您还钱的。快收起来吧,好吗,先生?”

真知子的手白皙而温暖,像柔软的羽毛一样抚过他的手腕。工藤不由咽了一口唾液。

“彼克他……”真知子转正脸说道,声音平淡而冷漠,“每到星期五晚上的12点,他就把客人都赶走。您明白为什么吗?因为雅人要去店里。他们两个人在店里喝上一个小时的酒,然后就到彼克的房间去,一直到天亮都干那种肮脏的勾当。到了星期六下午,雅人才睡眼惺忪地回来。这一年来,每周都是这样。今天是星期二吧,还有三天,雅人又要去会那个妖精啦。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怕了,因为我有先生您。”

“啊?”工藤不解地问道。

真知子有些湿润的美唇露出微笑,把手放到他膝盖上。工藤全身僵直。

“先生您一定能杀了彼克。”

工藤无言以对,凝视着真知子。

真知子不顾工藤的表情,继续说道:“彼克在五反田的酒馆,位于一幢旧木头房子的二楼。那可真是个破得要命的地方。楼梯特别陡,还吱呀吱呀作响。到处破破烂烂,连地板都不平。消防署直发牢骚,说要是失火房子立刻就完蛋了,让他赶紧换个地方。这房子的租金很低,他沒有钱,根本就不想挪地方。而且,那家伙有个可怕的嗜好:酒馆营业的时候不开电灯,到处密密麻麻地点着蜡烛。”

“你……”工藤战栗着问道,“你在说什么?”

真知子放在工藤膝上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大腿,“不必玷污您的手。星期五晚上,我找个借口不让雅人去见彼克。先生您代替他去一趟,陪着彼克喝酒就行。然后,找个机会,把安眠药放进那家伙的杯子里。等那家伙睡着了,您别忘了把柜台上的蜡烛都弄倒。不必担心逃不出来,蜡烛烧得很慢,而且谁也不会怀疑您,我敢打包票。大家都知道那个酒馆早晚得出事。”

“你别说了!”工藤拂开真知子的手,“要我杀人……这种事,你看我是那种……”

“您是说您不能干吗?先生,那可不行呀。”真知子扑哧一笑,“如果您不干,我就把前些日子的事全都告诉您夫人和岳父。对了,还有学校。我就说,贵校有这样恬不知耻的教授。我还会给报社和杂志社提供信息,‘从五年前就开始偷窃的大学教授,这样的报道想必很有意思吧?”

星期五的夜晚,工藤像是发了烧似的,全身哆嗦着走在五反田的街道上。三天三夜,几乎连眼睛都未合过。他觉得脑浆像个大钟摆左右摇晃。干?不干?在这两个选项之间摇晃不定的钟摆,把他逼到了几乎要发狂的境地。

西装的里兜里,装着真知子给他的安眠药。本来是片剂的药,真知子把它碾碎了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

“效果绝对没问题。”第二次见面时真知子小声说,“我失眠的时候,医生给开的,我已经试过了。先生只需要把它放进酒杯里就行了。多简单。”

简单?工藤毫无目的地走在春寒料峭的街上自问道。确实简单,连孩子都能做。而且不会玷污自己的手,这一点也如真知子所说。只要让一个不曾谋面的同性恋者睡过去,然后把蜡烛弄倒后走人就行了。

但是,他停下脚步抱住头。经过他旁边的醉客们都奇怪地望着他。他又迈动脚步。

但是,这明明就是杀人,这和以杀人为目的的纵火没有什么两样。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照真知子说的去做,自己这辈子肯定就完蛋了。想象着真知子把他的偷窃癖在世上胡乱散布,他就恐惧得要昏过去。

妻子和岳父会怎样说?大学的同事会怎样说?学生们会怎样说?

没有什么证据,确实什么证据都没有。但是,如果从过去自己给别人留下的阴晦又胆小的性格来看,大家也许会异口同声地说,那家伙肯定会干出那种事来,就是那种性格,才会贪图那种见不得人的快感。

风很大。他顶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走着,眉头紧锁。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终于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幢静静伫立在昏暗中的二层小楼前。

周围都是十层高的建筑物,二层小楼仿佛一个被忘却的煤堆中烧过的焦炭,被掩埋在一片黑暗之中。近乎破损的窗棂里面,挂着厚厚的窗帘,没有透出一丝光线。窗户上勉强能认出几个霓虹灯组成的字:彼克酒馆。

工藤叹了口气,一只手撑着脸颊。此时是0点15分,酒馆里应该只有彼克一个人。

真知子曾告诉他:“下手的那天,我就装病,不让雅人出门。我装作很痛苦的样子跟雅人说,如果你想去彼克那儿,晚点儿去行不行。等我感觉好些了,你再去也行。雅人听我那样说,会很高兴,因为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情人了。他会给彼克打电话,告诉他晚点去,让彼克在店里等他。先生就趁这时候去。没关系,彼克在雅人去之前闲着没事,他会陪您的。我这边呢,就赖着雅人,直到早晨不让他出门。”

工藤回想着真知子的话,心情沮丧地上了楼梯。这是一个陡得可怕的楼梯,而且还没有扶手,一步踩滑了摔下去,就会摔个半死。他小心翼翼地慢慢迈着步子,来到楼梯拐角的时候,调整了一下呼吸。只有干了,他心情沉重地想。既然已经来了,就只有干了。

当他把手搭在酒馆朽木的门把手上时,门铃叮当响了一声,有点呛人的香气扑鼻而来。他看了看里面,突然停住脚步。

这是一个只有6坪(1坪约等于3.3平方米)的小酒馆,门的左侧有一个细长的柜台,右侧有两三套桌椅。如果只是这些的话,可以说没有什么特色。可是,让工藤吃惊的是,店里密密麻麻摆放的蜡烛正一个个冒着小火苗。

柜台和桌子上自不待说,墙上、地板上,甚至天花板的一部分也摆放了粗粗的蜡烛。熔化的蜡油顺着蜡烛流下来,样子很不好看。店里除了蜡烛没有别的灯光。烛火在过堂风中摇曳着,在熏黑的墙壁上勾画出奇怪的阴影。墙壁上贴着无数张照片和宣传画,天花板上垂下来许许多多的干花。巨大的玻璃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小物件,网袋里放着似乎从古董店便宜购进的破钟表和玻璃球,还有的就是干花,干花……这些布满灰尘的装饰品,在烛光摇曳中死一般沉寂。

柜台那边,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穿着鲜艳的紫色套装,一侧耳朵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金色耳环,还涂着含有珍珠粉的口红。一看见工藤,男人立刻欢声说道:“欢迎光临!里面请。您来得正好,我正闲着呢。约好的人要晚一会儿来。他可真讨厌,为了他,我把客人全都赶走了。”

工藤应了一声,在男人示意的柜台前坐下。他心想,真知子的计划看样子很顺利,她丈夫好像已经给彼克打了电话说要晚点儿来。

“您喝点什么?我这儿什么都有。”

工藤本是滴酒不沾的人,但是这种时候没法儿说不能喝。他有点结巴地说道:“威士忌,兑水的。”

“OK,”男人答应着,马上开始兑酒,“您是头一次来我们店吧?没见过您。我叫彼克。请多关照啊。”

“谢谢。”工藤随口应道。彼克看样子年轻活泼。虽然怎么也不能理解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但是,如果是这么漂亮的男人,有人为此而动心,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吧。工藤在心绪烦乱中想着。彼克很美,具有一种令人想到两性兼具的雕像的中性美。而且,比起那些在大学常看到的只对穿衣服感兴趣的如绣花枕头的女大学生们,彼克的动作更加敏捷,全身充满了生气。

彼克麻利地为自己也兑了一杯酒,轻轻举起酒杯,“来,干杯。喂,您觉得我这个店怎么样?有人说瘆人,我想这是喜好不同吧。我喜欢这种风格,也许是因为我这个人有股傻劲吧。我喜欢有点儿倦怠感的地方。”

“啊。”工藤应了一声,瞥了彼克一眼。彼克喝酒很豪爽,杯子里只剩半杯了。工藤一想到自己得把安眠药放进他的杯子里,不禁一阵恐惧。这个犹如小鹿似的年轻人,充满活力,难道不会一下子就发现沉淀在杯底的药粉吗?

“春天啊,”彼克很陶醉地说,“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心情兴奋啊。春天,待在这样昏暗的烛光里也不错呀。等关了店走出去,春天的气息一下子就扑面而来。”

“是吗?”工藤说,他发现自己话太少了,于是又慌忙补充道,“这个店真不错,我很喜欢。”

“谢谢!您很会审美。您看,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所以我们应该听从内心的召唤去做事,而无须顾忌别人怎么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彼克一直在喋喋不休。虽然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但是彼克侃侃而談,收放自如。无论是适度出格的玩笑、逗人一乐的时机,还是避免人厌烦的说话技巧,可以说都是一流的。

想到要杀掉这样一个优秀的年轻人,工藤心中一阵郁闷。他虽然打扮成这样,但是他也有梦想和希望。虽然他不着女装就活不下去,但这又怎样?谁都有争取幸福的权利。

但是,必须得干,必须得横下心来。

给自己兑了第三杯酒之后,彼克说了声“失陪”,去了卫生间,“我特别爱上厕所,像个女人吧?”

厕所的门关上了,里面响起插门的声音。工藤身体僵硬起来,咬着嘴唇。抓紧时间!要干就趁现在!磨磨蹭蹭的话,也许还会来别的客人。

工藤的手哆嗦着从口袋里拿出塑料袋。他想打开,但是手哆嗦得厉害,打不开。好不容易打开塑料袋,把药粉倒进彼克的酒杯。就在这时,厕所里响起了冲水声。工藤脸色发青,胡乱地用塑料棒在杯子里搅拌着。

彼克面带微笑从卫生间出来,走到柜台边坐下,手势优雅地点燃一支香烟,“今天不知为什么感觉很惬意,也许因为您是个恬静之人吧。来这儿的尽是些闹哄哄的家伙。我倒是也喜欢喧闹,不过偶尔也很喜欢静静喝酒的人。”

“那个……”工藤说道,“我为你兑了酒……所以,咱们再干一杯吧。”

彼克说道:“好啊,”他高兴地拿起酒杯,“为了您的健康和幸福干杯!”

工藤做出把嘴凑到酒杯的样子,看着彼克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放了安眠药的兑水酒。他心里有些发虚,彼克不会说这酒味道怪吧?但是彼克什么也没说,只是满意地抹了抹嘴唇。

“喂,我呀,跟不相识的客人是第一次说这件事儿……我过去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彼克说道,像很怀念过去似的望着远方,“大概是中学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别人都议论喜欢的女孩子,可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而且,我当时喜欢的是篮球队的队长。当然是男的哟。我怎么也不喜欢女孩。我很苦闷,相当苦闷。不过,我不是从那时候就开始穿女人衣服的。我那时还留着普通的男孩子头,穿着学生装。您能想象出来吗?”

彼克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工藤也附和着做出笑脸。彼克望着天花板吐着烟圈,突然停住了笑,“我那时还是个孩子,非常害怕承认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上了高中以后,就更加苦闷,不能跟父母说,也不能跟朋友说。但是我有喜欢的人,是高中同班同学,那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男孩。我迷上了他,实在按捺不住恋慕之情,就给他写了情书。可是,那个男孩觉得很好玩,居然跟大家说了!这在全校引起了轰动。您能想象吧?连老师都不愿正眼看我。我实在受不了,只想一死了之。”

工藤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只关心安眠药何时能起作用,对方的话根本没听进去几句。

彼克又喝起了酒,说道:“世上真是什么怪事都有,那也是命运啊。有一天,我站在电车站台上,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活着也只有痛苦,死了就解脱了,像自己这种人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这样想着我就猛地跳到了铁轨上。我没有害怕,就好像下面有什么把我吸下去了。可是,我不是故弄玄虚,居然有人把我这个傻孩子给救了!我根本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只记得我刚刚跳下去,他也跟着跳了下去。眼看电车疾驰而来,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人抱着我就势滚下了轨道。我就这样被救了。”

工藤全身好似冻住了一般瞪大了眼睛。那时的记忆又鲜活地闪现在眼前。这个穿着女装的男人说的不就是我吗,难道我那时挽救的是一个同性恋孩子?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几岁?”工藤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我15岁那年,所以应该是十年前。”

“在什么地方?”

“吉祥寺。我当时和父母住在埼玉县,我是迷迷糊糊坐着电车到达吉祥寺的,心想就在那儿一死百了。”

工藤用尽全力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

彼克问道:“您怎么了?”

工藤慌忙答道:“没什么。”

“我呀,在被救下来的一瞬间,就全明白了。我不能死,死了什么都完了。既然捡回来一条命,就要好好活下去。从那时起呀,我变得非常坚强。真心感谢救我一命的那位英雄。若没有他奋不顾身相救,哪有今天的我呀。您说是吧?”彼克说着,慢慢回头看向工藤,“我现在特别幸福。虽然许多人讨厌我,看不起我,但是我有我的生存方式,别人怎么想都没有关系。你看,我每天可以化妆,可以找自己喜欢的男人,这对我们这类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

彼克心满意足地喝干杯中酒,“真爽。”他面带微笑,“今天醉得有点儿飘飘忽忽的,特别舒服。”

工藤没有说话,只觉得心头涌上一种异样的东西,让他艰于呼吸,血液甚至也停滞不流了。

我现在要杀死的是当年自己舍身救下的少年。他在感谢我救了他的性命,而我却要用同一双手杀死他。想到这里,他对自己愤怒至极,简直要喊出声来。

“对不起,跟您说这种怪事。”彼克说道,“谢谢您听我说完。”

工藤想,自己在做什么?因为害怕偷窃癖被公之于众,就听任那个臭女人的摆布,成了她借刀杀人的棋子,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有偷窃癖又怎样?现在改还来得及。把一切都坦白,悔过自新。老婆?岳父?大学?哈哈哈,统统都见鬼去吧。

他挠了挠稀疏的头发。彼克虽然已经睡眼惺忪,但还是为他兑了一杯酒。彼克的面容好似要被幸福的睡魔融化了。

这个陷入同性恋,不能自拔的年轻人,在拼命地活着。因为我救了他,他才感悟到幸福。那么,我也能自我救赎,抛弃一切,重新活一次。

“我怎么这么困啊。”彼克说道,“怎么回事呢?一定是因为到了春天。啊,真讨厌。”

“困了就睡吧。”工藤柔声说道。你睡了我也不会杀你。救了一次又杀掉,我不会干这种傻事。明天、后天,你都可以在这个怪怪的酒馆做你的幸福梦,都可以幸福地恋爱。

彼克腰肢婀娜地俯身在柜台上,起初还念念叨叨,比比画画,但很快就睡过去了。安静的酒馆里响起彼克悠然的鼾声,蜡烛还在静静地燃着火苗,远处传来急救车的警笛声。

工藤轻轻站起来,把酒馆里所有的蜡烛都吹灭。弄不好失了火可不是好玩的,必须一个不剩地全部熄灭。

今天来对了,他想。虽然绕了一个大圈,但是最后还是找到了灵魂的安息之所。这多亏了彼克。自己决不会再做傻事。现在就去警察局,揭发真知子的阴谋,坦白自己的罪过,明天在妻子和岳父面前老老实实地说清事情的原委。妻子会提出离婚,那是肯定的,但那也是自己所希望的。自己净身出户去服刑,彻底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我是个英雄,他忽然想到。世上还有我这样的英雄吗?我救下来的生命,现在正幸福地活著。他本来会死掉,是我改变了他的人生,让他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他沉浸在成就他人的幸福感里,冲着黑暗中的小酒馆,轻声对彼克说了声“晚安”,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他打开店门,回身关好,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从陡峭的楼梯吹上来的春风轻抚过他的全身。

已经开始发朽的实木楼梯发出吱吱的声响。他仰着头迈出了一步,鞋尖碰到一个台阶角,冷不防滑了一下。他身体失去了平衡,难以置信的痛感袭遍全身。整个世界开始旋转,万花筒般的视野中,彼克的脸、真知子的脸、妻子的脸、学校学生们的脸,交相闪过。

最后他感到的不是疼痛,也不是苦痛,而是脑子深处开裂的微微响声。

“我不是说了吗,”雅人愤懑地说道,“那个男人未必会照你说的去做。”

“可是……”真知子咬着嘴唇,“我以为没问题了。他不是挺好的一个替罪羊吗。碰巧那天我们在公园因为钱的事吵架,又赶上偷我钱包的是一个没有骨气的大学教授。我了解了一下,他是个入赘的女婿,岳父是校长。要是偷窃的事败露了,他可就没脸做人了,所以我就想这事能行。你不是也这样想的吗?”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雅人双脚放在窄小公寓的桌子上,仰坐在椅子上,心烦气躁地抽着烟,“可结果呢,教授中途因害怕变卦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是我说你,这不是胆小鬼能做的事。你还让我给那个同性恋打电话,约他见面,让他把客人都打发走。真是白忙活一场。”

“不管怎么说,教授从楼梯上滑落下来摔死也是件好事。那个楼梯太陡了,摔死人是早晚的事。不过,想想也真挺后怕。如果只是受了点伤,那家伙准会把我供出来。”

“那是。”

“哎,老公。”真知子撒着娇,扭动着身子正脸对着丈夫。

“我们和好吧。一定还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你是说我们再等下一个偷钱包的大学老师吗?”

“那倒不是……反正我们耐心等待下一个机会就是了。”

“你算了吧。”雅人哼了一声,“都等了三年啦!给那个不打扮成女人就活不下去的傻弟弟买了保险,等着什么时候让他消失,已经等了三年啦!这三年来,我们又怎么样?指望着的钱拿不到手,就连事业失败的债务都还不上。我们天天想着钱、钱、钱……真是可笑。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就指望着拿到那份保险金。这三年,我是怎样焦头烂额,你……”

“算了算了,别激动。”真知子从桌子上伸过手去,抚摸着丈夫的腿,“你给自己的亲弟弟买了保险,然后要杀死他,你是个恶人。而我呢,编造谎言欺骗那个可怜的大学教授,胁迫他杀人,我更是恶人。既然都是恶人,我们就要团结。没关系,我再去找像那个教授一样的傻瓜。”

雅人慢慢地站起身来,粗暴地握住真知子的手,“我老婆真能干,就靠你啦。”

“就交给我好了。”

两人扑哧一声相视而笑,在印着“大学教授意外滑落楼梯摔死”标题的报纸上,两人额头靠在一起,四片嘴唇像小鸟一样轻轻相吻。

UN NO MONDAI

by KOIKE Mariko

Copyright 1991 KOIKE Mariko

All rights reserved.

Extract from “AITAKATTA HITO (short stories collection)” published by Shodensha Publishing Co., Ltd., Japan.

Chinese (in simplified character only) translation rights arranged with KOIKE Mariko, Japan

through THE SAKAI AGENCY and BEIJING GW CULTURE COMMUNICATIONS CO., L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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