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彼得·梅
那是他们生活的地方:
不是此时此刻,但是一切都曾在那里发生过。
——菲利普·拉金:《老傻瓜》
序 言
乘船从苏格兰西北海岸出发,大约三小时的路程,有这样一座被暴风雨肆虐的岛屿,島上贫瘠的土地带给人们食物和温暖,也带给人们死亡。死亡是很偶然的,就像今天。
在这座岛上,采泥炭是一种群体活动,一家人、邻居们、孩子们,全都聚集在沼泽地里。和煦的西南风吹干了草地,蠓虫胡乱地飞来飞去。安娜刚刚五岁,这是她第一次参加采泥炭,也是让她永生难忘的一次。
整整一个早上,安娜都在厨房里,看着祖母用老式的女巫炉煮鸡蛋,炉膛里烧的还是去年的泥炭。现在,女人们挎着大篮子出发了,安娜光着脚丫跟着她们,穿越荒野,兴奋地在多刺的石南花间奔跑,沼泽地褐色的泥浆在她的脚趾之间漫溢,发出咯吱的声响。
她的眼中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云朵被风撕成碎片,偶然间有阳光洒下来,掠过枯萎的草地,白茫茫的羊胡子草在狂风中摇曳。要不了几天,春天和初夏的野花就会使褐色的冬季原野变成一片姹紫嫣红,只是此时,它们仍处于休眠状态。
在远处,炫目的阳光中,隐约可以看见五六个男人,穿着工装裤,戴着布帽子,海水拍打着傲然屹立的黑色片麻岩峭壁。安娜抬手遮挡着眼睛,看向远方。大人们正弯腰弓背,用铁锹切割着柔软的黑色泥炭,湿漉漉的方块被翻转过来。这片土地因为世代的泥炭采割而伤痕累累,挖出来的沟有12到18英寸深,刚刚切下来的泥炭晾在顶部。几天后,这些切削工将会返回,把这些泥炭收集起来,码成小小的三角垛,使风畅通无阻,彻底吹干它们。
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会用小推车把风干的泥炭运回家,再将这些干燥易碎的泥炭像砖块一样堆成人字形的炭垛,确保整个冬天都有取暖和烹饪所需的燃料。
路易斯岛位于苏格兰赫布里底群岛最北端,几个世纪以来,岛上的人们就是这样生存下来的。在这个金融动荡时期,随着燃料成本的上升,那些开放式的壁炉和火炉又大批地返回到人们的生活中,祖先的传统生活方式得以传承。在这里,让家温暖的唯一成本就是劳动和对上帝的虔诚。
对于安娜而言,这只是一次冒险之旅。她迎着风奔跑欢笑,呼唤着父亲和祖父,母亲和祖母在她后面什么地方大声地交谈着。前面的泥炭切削工们突然停止了工作,她根本没有感觉到骤然而起的紧张气氛。以她有限的人生经验,她不可能从那些蹲伏在沟壁周围的男人们的肢体语言中读懂什么。泥炭垒起的墙已经在他们的脚下倒塌。
父亲看见了奔跑过来的她,朝她大声叫喊,企图阻止她过来。但为时已晚,她已经不可能停止向前冲的势头,也不可能对他声音中的惊慌做出反应。男人们突然站起来,转向她,她看见阳光下哥哥的脸,像一张被漂白的纸。
她顺着哥哥的目光朝倒塌的泥炭墙看过去。一只手臂伸向她,皮革般的皮肤像棕色的羊皮纸,手指卷曲着,就像握着一只无形的球,一条腿蜷缩着,与另一条腿缠在一起,头朝沟渠倾斜着,好像在寻找一个失去的生命,两个黑色的洞穴,应该原本是他的眼睛。
有一瞬间她迷失在困惑的海洋里,但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惊恐的尖叫声被风撕裂了。
第一章
甘恩看到了不远处停在路边的车辆。天空是灰蓝色的,阴郁的乌云低悬在海面上,不断翻滚。雨刷刮去了第一场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10到15英尺高的白色海浪就像是打在青灰色大海上的标点符号。紧挨着救护车停靠的警车开着蓝色的闪光灯,天地浩渺,这束光是多么微不足道。
在这些车辆的另一侧,是希亚德村那片杂乱无章的粗灰泥房子,迎接着即将到来的风雨。它们虽然看起来有些衰败,却也充满了希望,似乎是习惯了恶劣天气的无情侵袭。远远望去,没有一棵树,只有路边一排排腐朽的篱笆桩,以及被遗弃的院子中锈迹斑斑的拖拉机和汽车残骸。枯萎的灌木丛中露出充满生机的绿色小枝,不屈不挠的根部紧紧附着在贫瘠的土地里,期待着更美好的时光。茫茫一片羊胡子草波浪般起伏,就像风在水面吹起的涟漪。
甘恩把车停在警车旁,走进风雨中,已刻上皱纹的前额上是一个V形发尖,浓密的黑发向后生长,在风中飞舞。他紧了紧身上的黑色棉夹克,小心翼翼地踏进松软的泥土中,沼泽水很快就渗进鞋里,浸透了袜子,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很后悔没有多带一双靴子。
他来到第一个泥炭堤,沿着上面的小径走过去,避开干燥的泥炭垛。身穿制服的警员已经在松软的土地上钉进了金属桩,用蓝白相间的警示带把犯罪现场围了起来,警示带在风中扑棱棱摆动着。最近的农舍在靠近悬崖那边,大约半英里以外,从那里飘来了烧泥炭的烟味。
一群人围绕着裸露在风中的尸体,穿着黄色荧光服的救护人员正准备把尸体抬走。警察则身穿黑色防水服,头戴方格帽子,直到现在,他们还以为这不过是一起司空见惯的案子。
他们一言不发地为甘恩让开路。法医蹲下来,靠近尸体,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轻轻地抹去尸体上的泥炭屑,当甘恩突然出现在他头顶上方时,他抬起了头。甘恩看见了死者干枯的棕色皮肤,不免皱起眉头,“他是……有色人种?”
“只是泥炭造成的,我认为是个白人,相当年轻,十几岁或二十出头。一具典型的沼泽尸体,几乎保存完好。”
“你以前见过这样的尸体?”
“从来没有,但是我看过这方面的书。从海面吹来的风中含有盐分,使泥炭苔藓在这里繁茂生长,苔藓的根部腐烂后形成了酸,尸体因此得到保护,差不多就和浸在酸水里一样。他的内脏实际上应该是完好无损的。”
甘恩紧盯着这具几乎已变成木乃伊的尸体,毫不掩饰他的好奇,“死因是什么,默多?”
“表面看来死于暴力袭击,胸部有好几处刺伤,喉咙也被割断,但是准确的死因还是需要等做完病理分析后才能知道。”他站起来,脱掉手套,“最好在大雨到来之前把他拉走。”
甘恩点点头,但是眼睛已经无法离开这个被困在泥炭中的年轻人的脸。尽管他的面部已经有些萎缩,但认识他的人一定还是能认出他来,毕竟只有眼部柔软的裸露组织腐烂了。“他在这里已经多久了?”
默多的笑声消失在风中,“谁知道呢?一百年?也许一千年?你需要一个专家给你答案。”
第二章
我不需要看钟就能知道时间。
在清晨,天花板上的褐色污渍似乎总是并不那么明显,这很奇怪。接缝间透明凝膠的痕迹似乎更白了。更加奇怪的是,我总是在同一时刻醒来。这并非由于透过窗帘边缘渗透进来的光,而是因为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只有短短几个小时的黑暗。一定是我体内的生物钟在作怪。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我总是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出现时起床挤牛奶,然后做我在清醒的白天应该做的每件事。现在一切都变了。
我挺喜欢凝视天花板上的这片污渍。不知道为什么,在早上,它看起来总是那么像一匹马,带鞍的马,随时准备把我带向更美好的未来。然而在晚上,光线昏暗时,它看起来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就像有角的怪兽,准备把我带向无边的黑暗。
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她看似很眼熟,但我想不起来她是谁,直到她张口说话。
“哎,托尔莫德……”
当然,这是玛丽,无论在哪里我都能听出她的声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悲伤。还有,是什么让她耷拉着嘴角?是什么让她如此厌恶?我知道她过去很爱我,虽然我不确定我是否爱过她。
“怎么了,玛丽?”
“你又尿床了。”
我闻了闻。突然间,几乎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味道向我袭来。为什么我以前没有注意到?
“你就不能起来吗?不能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责怪我。我并不是故意的。我从来没有故意这么做。当她拉开我的被子时,味道更加难闻了,她用一只手捂住了鼻子。
“起来,”她说,“我必须换床单了。起来,穿上你的睡衣,冲个澡去。”
我双腿着地,等着她扶我站起来。过去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一直很强壮的。我记得有一次要剪羊毛,她赶羊时扭伤了脚踝,不能走路,我不得不背她回家。几乎两英里的路,我的两只胳膊疼死了,但是我没说半句抱怨的话。为什么她从不记得这些?
她不知道这有多么丢脸吗?我转过头去,不想让她看到我眼中涌出的泪水。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拼命地眨眼,以免泪水流出来。我深吸一口气,“唐老鸭。”
“唐老鸭?”
我看了她一眼,她眼中的愤怒吓了我一跳。我是这么说的吗?唐老鸭?那不可能是我的意思。但我现在想不起来我原本打算说什么了,所以我又说了一遍。我很坚定地说:“是的,唐老鸭。”
她拉我站起来,几乎是很粗暴地把我朝门边推过去,“不要让我看见你!”
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摇摇晃晃地朝浴室走去,任凭身上的睡衣滑落。她说我应该把衣服放哪里?我把睡衣遗弃在地板上,朝镜子里瞅去。一个老人,长着一头稀疏而蓬乱的白发,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我。有一片刻我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我扭头朝窗外望去。在通向海岸的沙质低地,我能看见正在又甜又咸的草地上吃草的羊。我看见风儿吹皱了羊身上厚重的冬衣,但是我听不见。我也听不见海水拍打海岸的声音。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水虽然气势汹汹,携带了大量沙子,但也招人喜爱。
窗户一定是双层玻璃的,在农场我们从来没有这种东西。在那里,当风呼啸着穿过窗框,把泥炭灰从烟囱上吹下来时,你知道你还活着。那是可以呼吸、可以生活的房子。这里的房间太小,太封闭,与外界隔绝,让你感觉就像生活在一个泡沫里。
镜子里的老人又在看着我,我微笑,他也朝我微笑。当然,我一直知道那就是我。我很好奇彼得这些天在做什么。
第三章
芬终于关了灯,天很黑。但是那些证词还在那里,在他的视网膜中燃烧。黑暗中他无处可遁。
除了莫娜的话,还有其他两个证人的证词。他们都没有把车牌号记下来。莫娜没有看见,这不足为奇。她先是被汽车撞飞到空中,摔落在发动机盖和挡风玻璃上,随即又因巨大的冲击力被甩了下去,在碎石路面上翻了几个滚。她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奇迹了。
罗比的重心较低,摔下来后直接被碾在了车轮下。
每当读到那些证词,他都会想象自己在那里,看见了事情的经过。每一次他都感到要呕吐。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是如此栩栩如生,就像他真正的回忆一样。而对莫娜来说,尽管只是瞬间的一瞥,但方向盘后的那张脸已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一个中年男子,长长的灰褐色头发,两三天没有刮过胡子。她怎么能看到的?但毫无疑问,这一切就在她的脑海中。他甚至让模拟画像师根据她的描述画了一张草图,一张停留在文件上的脸,一张即使九个月过去了,仍然在他的梦境中反复出现的脸。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想要睡去,却是徒劳。旅馆房间的窗户在窗帘后半开着,空气得以流通,但是街上的汽车喧嚣声也一并传进来。他把膝盖蜷缩到胸部,肘部贴在身体两侧,双手合十抱于胸前,像一个正在祈祷的胎儿。
明天,他自成年后所熟知的一切生活都将结束。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和做过的事,以及可能要做的事,都将结束。就像很多年前从姨妈那里得到父母死亡的消息时的感觉一样,那是他有生以来(还很年轻的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的透彻心扉的孤独。
白天的到来也不能让他安心,他只是默默地决定要度过这一天。温暖的微风吹过布里奇斯城堡,阳光照在城堡下面的花园里,芬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嘈杂的人群。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轻便的春装,长辈关于5月之前不可减衣的警告已被这一代人遗忘。别人的生活一如既往,这似乎不公平。然而谁又知道在他正常的面具下面的疼痛?所以谁又知道其他人外表下隐藏的惶恐?
他在尼克森街的复印店前停下来,复印了几份文件,然后塞进皮包,朝东向圣伦纳德街走去。过去十年的大部分时光,他就是在位于那条街的警察局总部工作的。两天前他已经开过告别派对,是与几位同事在洛锡安路的一家酒吧举办的。派对的氛围很伤感,充满了回忆和遗憾,当然,也有一些真诚的关爱。
一些人在走廊里向他点头,一些人与他握手。他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只花了几分钟就把个人物品装进了一只纸箱,都是他在这种不安的职业生涯中所累积的悲伤的碎片。
“我要收回你的警察证,芬。”
芬转过身,总督察布莱克仿佛一只饥饿的秃鹰,紧紧盯着他,一副趁火打劫的样子。芬把证件递给了他。
“看到你要走,我很难过。”布莱克说,但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他从未怀疑过芬的能力,只是怀疑他能否做长久。直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芬终于承认,布莱克是对的。他们都知道他是个好警察,只是芬花了更长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行不是他的专长。是罗比的死亡让他明白的。
“我看过提取记录,你三周前把你儿子的肇事逃逸案的文件拿走了。”布莱克停顿了一下,也许是在等候对方的确认,看到芬没有回应,他补充道,“他们要把文件拿回来。”
“当然可以,”芬从包里取出文件,放在桌子上,“可能再没有人会打开它了。”
布莱克点点头,“有可能。”他犹豫了一下,“该尘封起来了,它在从内到外吞噬你,它会毁掉你的一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伙计。”
芬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睛,他搬起装着他个人物品的纸箱,“我做不到。”
他来到外面,绕到大楼后面,打开一个巨大的绿色回收箱,把纸箱里的东西全倒了进去,然后把纸箱也丢弃了。他再也不需要这些了。
他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自己办公室的窗户。在所有那些虚度的岁月里,他经常站在那里看阳光,看雨,看铺满索尔兹伯里山坡的雪。然后,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圣伦纳德街,挥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把芬带到皇家英里大道铺满鹅卵石的陡坡上,就在圣吉尔斯大教堂下面,他发现莫娜正在国会广场等他。她仍然穿著那一身单调的灰色冬装,几乎迷失在了北部雅典风格的古典建筑群中,砂岩砌成的大楼已被时间和烟雾熏黑,他猜想这种色调正好反映了她的心情。但是用“沮丧”这个词已不足以描述她的心情了,她很明显情绪激动。
“你迟到了!”
“对不起。”他挽着她的胳膊,匆匆穿过空旷的广场,穿过高大的石柱拱门。他不知道自己的迟到是不是潜意识里故意做的。与其说是不愿意放下过去,不如说是对未知的恐惧,是对离开安全而舒适的婚姻生活独自面对未来的恐惧。
当他们迈进曾经是苏格兰议会总部的法院大楼时,他瞥了一眼莫娜。300年前地主和商人们坐在这里,他们本应该是人民的代表,却因为没有抵挡住英国人的贿赂,把其所代表的人民出卖了,卖给了人们不想加入的联盟。芬和莫娜,也曾经是个联盟,为了便利、为了无爱的友谊而组成的联盟,是受偶然而随意的性爱驱使,因为对儿子共同的爱而组合在一起的。而现在,没有了罗比,一切行将结束,结束在这个法院。一张判决书将为他们共同书写的16年画上句号。
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痛苦,所有的遗憾和悔恨袭上心头。
到最后,只花了几分钟就把这些年的一切——那些美好的、糟糕的时光,那些挣扎,那些笑声,那些争吵——全都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他们一起出现在皇家英里大道上,灿烂的阳光洒在鹅卵石上,隆隆的车流从身旁经过,其他人的生命在这里流淌,而他们的已从暂停变成了结束。他们站在那里,宛如一尊延时拍摄的电影里的静态雕像,世界围绕着他们,像高速旋转的涡流。
16年后,他们又变成了陌生人,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再见。其实连“再见”也不敢大声说出来,尽管那张纸就握在他们手中。因为除了再见,还剩下什么?芬打开公文包,将判决书放了进去,那些复印文件从米色文件夹中滑了出来,散落在他的脚边。他迅速弯腰去捡,莫娜蹲下来帮他。
她拾起了几张纸,他意识到她的头转向了他。她其实只需一瞥就明白这些是什么。她自己的证词就夹在其中。几百个字,描述了一个被夺去的生命和一段结束的婚姻,还有一张根据她的描述画的头像速写,那是芬无法摆脱的噩梦。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把拾起来的纸递给他,看着他把它们放回包里。
他们来到街头,离别是不可避免的,她说:“我们会保持联系吗?”
“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没有。”
简短的一句话,使这些年他们为彼此付出的一切,他们共同的经历,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像飘落在河上的雪花,永远地消失了。
他看了她一眼,“房子卖了后你怎么办?”
“我要回格拉斯哥,和爸爸待一段时间。”她看着他的眼睛,“你呢?”
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她几乎是指责的语气,“你会回到岛上去。”
“莫娜,我的大半生都在逃避那个地方。”
她摇了摇头,“但你还是会回去的,你自己知道,你永远无法逃避那座岛。这些年那座岛一直像无形的影子,横亘在我们之间,把我们分开。它是我们永远无法共同拥有的东西。”
芬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仰望天空,感觉到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然后,他看着她,“有一个阴影,是的,但不是那座岛。”
当然,莫娜是对的,除了回到孕育他的子宫,回到哺育他、孤立他,最后又逼走他的地方,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知道,如果还有机会让他重新找回自己,那是唯一的地方。回到自己的族群中,用母语说话。
船在异常平静的明奇海峡破浪而行,他站在路易斯岛号渡轮的前甲板上,看着船头柔和的曲线。大陆的山脉已经消失很久了,路易斯岛的东海岸笼罩上了一层迷蒙的雾,渡轮的汽笛声听起来是那么凄凉。
芬凝视着灰色的迷雾,感受着雾气在脸上留下的潮湿,直到一道模糊的阴影从昏暗中显现。这是一道失落的地平线上最微不足道的污迹,诡异而永恒,就像是他过去的鬼魂又回来和他纠缠。
当迷雾中的岛屿轮廓渐渐清晰,他感到脖颈处毛发倒竖,一种近乡情更怯的焦虑攫住了他。
第四章
甘恩坐在办公桌旁,眯眼盯着电脑屏幕。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不远处明奇海峡的雾笛声,知道渡轮很快就会靠岸。
他在第一层的办公室是与另外两个警员共用的,从窗口能很清楚地看到教堂街另一侧的布莱茨伍德护理机构的慈善商店。那是治愈身体和灵魂的基督教护理机构。如果愿意,他可以伸长脖子看到道路尽头印度餐馆的孟加拉香料以及其色彩斑斓的酱汁和诱人的蒜蓉炒饭。而现在,电脑屏幕上的东西已经打消了他对于食物的所有欲望。
沼泽尸体,也被称为沼泽人,指的是在欧洲北部、英国以及爱尔兰地区的苔藓沼泽地发现的保存完好的尸体——他在维基百科上阅读这个词条——因为沼泽水呈酸性,温度较低,再加上缺氧,这几种条件使尸体的皮肤和器官得以完好保存,有时候甚至可能采集到指纹。
他想到躺在医院验尸房冷柜里的尸体。离开了沼泽地,它会迅速开始腐烂吗?他向下滚动页面,看着一张照片。那是一具尸体的头部,是60年前从丹麦的一个泥炭沼泽地里发现的。一张巧克力色的脸,轮廓非常清晰,半边脸颊挤到了早已不再呼吸的鼻子上,上嘴唇以及下巴上的一抹橙色胡子茬儿仍然清晰可见。
“啊,对了,托兰人。”
甘恩抬头看到一个又高又瘦、头发稀疏的男人正俯身凑过来,紧紧盯着屏幕。
“根据他的头发碳素测定,这个人大约生活在公元前400年。那些验尸的白痴们把他的头部割下来,除了双脚和一根手指,至今仍保存在福尔马林中,其余部分全扔掉了。”他咧嘴一笑,伸出一只手,“科林·马尔格鲁教授。”
他握手的力度让甘恩感到惊讶,因为他看起来像根柳条。
马尔格鲁教授仿佛会读心术一般,或者从他的退缩中看出了他的疑惑,微笑着说:“病理学家需要有一双好手,探长,我们要用手切割骨头,撬开骨架,你一定会非常惊讶这需要多大的力量。”他的口音略带一点有教养的爱尔兰人的味道,他把话题又转回到托兰人身上,“非常神奇,不是吗?2400年后,仍然有可能看出来他是被绞死的,最后一餐吃的是杂粮粥。”
“你也参与验尸了吗?”
“很遗憾,没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研究对象是老克罗根人,是2003年从爱尔兰的沼泽里挖出来的。当然,这具尸体和托兰人差不多一樣古老,绝对超过2000年。个子很高,足有6.6英尺,想象一下,对于那个时候的人来说,应该算巨人了。”他挠着头笑了笑,“那么,我们给你的这具尸体起个什么名字?路易斯人吗?”
甘恩在椅中转过身子,示意教授坐下来,但是病理学家摇了摇头。
“我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飞机上连伸腿的地方都没有。”
甘恩点点头,他自己个子偏矮,所以从来没有发现伸腿是个问题,“那么你的老克罗根人是怎么死的?”
“谋杀。先折磨,他的两个乳头下都有很深的伤口,胸部也有刺伤,头部被斩,身体被切成了两半。”教授徘徊到窗边,边说边扫视着街道,“真的有一点神秘,因为他有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所以不是一个苦力。毫无疑问,他平时大鱼大肉,但他最后一顿饭吃的是小麦和脱脂乳的混合品。我的老朋友内德·凯利在爱尔兰的国家博物馆工作,他认为这个人是用来祭天的牺牲品,祈求皇家领地附近的玉米丰收和牛奶增产。”他转身对甘恩说,“路北的印度餐厅有好吃的吗?”
甘恩耸了耸肩,“不算差。”
“好,已经很久没有吃一顿像样的印度餐了。我们的尸体在哪里?”
“在医院验尸房的冷柜抽屉里。”
马尔格鲁教授搓搓手,“我们最好在尸体开始腐烂之前去看看,然后一起吃午饭。我快饿死了。”
尸体被放在了解剖台上,看起来似乎缩小了很多,体格健美,只是有些干瘪了,皮肤是茶色的,整个看起来就像是用树脂雕刻出来的。
马尔格鲁教授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连身服,外面套着一件手术袍,明亮的黄色面罩盖住了嘴巴和鼻子,鼻梁上架着一副超大号玳瑁护镜,使头部似乎小了一圈,这种装扮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奇怪的漫画人物。对于自己可笑的样子他似乎并不在意。他身手敏捷地围着桌子测量,白色网球鞋上裹着绿色塑料鞋套。
他走到白板前,潦草地记下初步统计数字。伴着毡头笔发出的吱吱声,他说:“这个可怜的家伙重量仅有41千克,对于一个身高173厘米的人来说,有点太轻了。”他从镜片上面看着甘恩,“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只有5.8英尺。”
“你觉得他是生病了吗?”
“不,不一定。虽然他的身体保存完好,但这些年还是失去了大量体液。对我而言,他看上去是一个相当健康的样品。”
“什么年龄?”
“我猜十八九岁或者20岁出头。”
“不,我的意思是,他困在泥炭里多少年了?”
马尔格鲁教授扬起眉毛,头歪向甘恩,“请有点耐心,我不是一台碳14年代测定机器,探长。”
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尸体上,把尸体翻到正面,俯身刷去上面棕色和黄绿色的泥沼苔藓。
“发现尸体时没有看到衣服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甘恩走近一点想看看是什么吸引了马尔格鲁的注意,“我们把整片区域挖遍了,没有衣服,没有任何配饰。”
“嗯,那样的话,我想他在被埋之前可能被裹在了某种毯子里。他一定是被毯子包裹了好几个小时。”
甘恩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判断的?”
“是这样,甘恩先生,在死后的几个小时,血液会流到身体的下半身,导致皮肤出现紫红色的变色现象,我们称之为尸斑。如果你仔细观察他的背部、臀部和大腿,你会发现那里的皮肤颜色较深,但是青黑色的尸斑处有一种颜色稍淡的发白图案。”
“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他死后至少有八到十个小时是仰面躺着的,包裹在某种粗糙的织毯中,在颜色深些的变色部位留下了毯子的图案。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提取图案,拍下照片,让画师重新画出毯子的图案。”
他用镊子提取了好几根附着于皮肤上的纤维。
“可能是羊毛的,”他说,“应该不难确认。”
甘恩点点头,至于说辨别出一张编织于几百甚至几千年前的一条毯子的图案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决定先不去探究了。病理学家再次对尸体的头部进行检查。
“两只眼睛已经过分分解了,不能确定虹膜的颜色。这深棕红色的头发也根本不能表明它原来是什么颜色,因为已经被泥炭染过了,就像他的皮肤一样。”他用手指戳了戳尸体的鼻孔,“但这很有趣,”他看了看乳膠手套的指尖,“他的鼻子里有大量的银色细沙,这些沙很明显和他的膝盖以及脚背上擦伤处的沙一样。”他指尖挪到额头,然后,轻轻地擦掉左侧太阳穴处以及头发上的一些污泥。
“真是见鬼!”
“怎么啦?”
“他的左前颞头皮处还有一个弧形伤口,长约10厘米。”
“伤口?”
教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不,看起来像一个外科手术疤痕,我猜是这个年轻人曾因为脑损伤做过手术。”
甘恩惊呆了,“那么,这意味着这具尸体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古老,是不是?”
马尔格鲁的笑容带着一丝傲慢和嘲弄,“取决于你是怎么定义古老的,探长。脑外科手术可能是最古老的实践医学,有充足的考古证据证明脑外科手术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
他把注意力转向了脖子,这里有一道更宽更深的伤口,他量了量,有18.4厘米长。
“那是一道致命的伤口吗?”甘恩问。
马尔格鲁叹了口气,“我猜,探长,你并没有参加过多少次验尸。”
甘恩脸红了,“是没有多少次,先生。”他不想承认事实上此前他只参加过一次。
“在做解剖之前,我几乎不可能得出他确切的死因;即使做了解剖,我也不能保证。他的喉咙被割断了,是的,但是他的胸部有多处伤口,右肩胛骨后面也有一道。他的脖子上有擦伤,可能被绳子勒过,他的手腕和脚踝处也有类似的擦伤。”
“你是说他的手脚可能都被捆绑过?”
“正是,他可能是被勒死的,因此他的脖子上有擦伤,或者他可能是被同一条绳子沿海滩拖曳过,这可以解释在他的膝盖和脚背处的破损皮肤中的细沙。无论如何,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有多种可能性。”
右前臂上的一块暗斑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用药签擦了擦,然后转身从后面的不锈钢水槽中取出一块擦洗海绵,开始粗略地擦拭皮肤。“仁慈的上帝!”他说。
甘恩歪着头,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什么情况?”
马尔格鲁教授沉默良久才抬头迎接甘恩的目光,“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这具尸体在沼泽里埋藏了多少年?”
“这样我就可以把他从我的工作任务中排除,把它交给考古学家,教授。”
“恐怕你不能这样做,探长。”
“为什么?”
“因为这具尸体在沼泽里埋藏的时间最多不超过56年。”
甘恩气得脸色都变了,“不到10分钟之前你才告诉我,你不是一台测定机器。你怎么可能知道?”
马尔格鲁笑了,“仔细看看右前臂,探长,我想你会看到,这里是一个粗糙的猫王肖像文身,肖像下面刺的字是‘心碎旅馆。现在,我很肯定猫王不是生活在公元前,作为一个坚定的猫王粉丝,我可以告诉你,非常肯定地告诉你,《心碎旅馆》是1956年的榜首热门歌曲。”
第五章
午餐时间,马尔格鲁教授去印度餐馆吃了一份洋葱圈加羊肉咖喱米饭,再加一个印度冰激凌,乔治·甘恩则只是在办公室里吃了一块奶酪三明治,感觉难以下咽。午饭后马尔格鲁教授又差不多花了两个小时才做完尸检。
像皮革一样的皮肤使他无法用简单的外科手术刀打开胸腔,最后这位病理学家不得不用上一把沉重的剪刀,剪开后再用他惯用的手术刀把肋骨上残余的皮肤和肌肉剥离开。
现在这具剖开的尸体躺在那里,就像屠夫刀下的牺牲品。但这是一个曾经强壮健康的年轻人,他的体内什么也没有发现。他的死亡除了是一起残忍的谋杀外,还可能是什么?而凶手很可能还活着。
“非常有意思的尸体,探长,”汗珠子聚集在他额上的皱纹处,但是马尔格鲁教授很兴奋,“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案子了,就像我刚吃的那顿饭一样,柔软的肉片,半透明的像鱼骨一样的纤维状微小材料,可能是鱼和土豆。”他咧嘴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我很高兴我终于能给出一个死因假设了。”
甘恩听了这话有些惊讶。根据之前的经验,这位病理学家几乎总是不愿承诺什么,但马尔格鲁显然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他合上胸腔,让皮肤和组织还原到最初的切口处,并用手术刀戳弄着伤口。
“他的胸部被刺伤四次。从这些朝下的伤口来看,我想说的是,要么他的袭击者比他高很多,要么受害者是跪着的。我赞成后一种假设,我们会证实这个结论。伤口是一把又长又细的双刃匕首造成的,类似于费尔拜恩-塞克斯格斗匕首,或者是一种短剑。比如说,这一处,”他指着最上面的那道伤口,“大约5/8英寸长,指向两个尖端,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把细长的双刃武器。伤口有5英寸深,穿过左肺顶点和右心房到达心室膈膜,与其他三处伤口相比,这一道最长最典型。”
“这是致命的一刀?”
“其中的任何一刀都可能在几分钟之内让他丧命,但是我怀疑是划过前颈的这一刀。”他把注意力转向脖子处的伤口,“这一道伤口超过7英寸长,从耳朵下面的左侧乳突区一直延伸到右边的胸锁乳突肌。”他抬起头对甘恩说,“你看看,”然后微笑着将视线转向伤口,“这一刀几乎完全切断了左颈静脉和动脉,右侧颈静脉也被割伤了,伤口最深处约有3英寸,甚至切到了脊柱。”
“这一点重要吗?”
“在我看来,切割的深度和角度说明袭击者是从后面发起袭击的,几乎可以肯定是不同的凶器,这一点可以从后背上的刀伤得到证实。这是一道1.5英寸长的伤口,有一个方形的主尖和一个尖形的次尖,这表明这是一把大单刃刀,更适合于深深地切入颈部。”
甘恩皱了皱眉头,“我被你搞糊涂了,教授。你是说凶手使用了两种凶器,先用一种刺中他的胸部,然后从后面抓住他,再用另一种割断了他的喉咙?”
教授露出温和而谦虚的微笑,“不,探长,我是说,有两名袭击者,一个从后面抱住他,迫使他跪下,另一个刺中了他的胸部。后背的伤口可能是第一个袭击者准备从喉部拔出刀子时偶然碰到的。”
他绕着桌子移到死者的头部前,开始从最初的切口处着手,剥离皮肤和肌肉。
“这可能是你应该记住的一点:这个人的手腕和脚踝是被绑着的。他的脖子上有一根绳子,如果这根绳子是用来绞死他的,那么擦伤处应该是倾斜向上,朝向悬挂点的,但事实不是这样,所以我猜他们是用这根绳子把他沿着海滩拖过来的。他的鼻子和嘴部有银色细沙,膝盖破皮处以及脚背处也有。在某一时刻,他们强迫他跪下,向他扎下数刀后,割断了他的喉咙。”
病理学家用语言描绘出的画面突然生动地出现在甘恩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象那是一个夜晚,月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海浪拍打着熠熠生辉的银色沙滩,然后血液把白色的浪花染成了深红。他简直不敢相信,就在这个地方,路易斯岛上,曾经发生过如此残酷的谋杀。100多年以来,这个地方仅仅发生过两起谋杀案。
他说:“有可能提取指纹吗?我们得确认他的身份。”
马尔格鲁教授没有立即回答,他正在观察头皮,虽然从颅骨上脱离开了,但他并没有撕开它。“这么干,”他说,“快干成粉了。”他抬起头,“由于液体流失,指尖都有点皱缩了,但我可以注入一点福尔马林补充水分。你应该可以得到完整的指纹,不妨也提取一下DNA样本。”
“法医已经派人把做分析的样品送走了。”
“哦,是吗?”马尔格鲁教授看上去不是很高兴,“不太可能提供任何启示,当然,但你永远不知道,啊……”他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颅骨上,剥回来的那块头皮引起了他的兴趣,“有意思。”
“怎么了?”甘恩不情愿地靠近了一点。
“在这个小伙子的伤疤下,这里……有一小块金属片,是用来保护大脑的。”
甘恩看見一个暗灰色的长方形铁片,约两英寸长,两端各有一小孔,用金属线缝在颅骨上,一部分被一层浅灰色的疤痕组织掩盖着。
“某种创伤,很可能有轻微的脑损伤。”
在马尔格鲁的要求下,甘恩走了出去,来到走廊,从开向解剖室的窗户往里看去。病理学家拿起一把锯子,从头骨顶部移除了大脑。他再走进来时,教授正在一个不锈钢碗中观察它。
“是的……我想……这里……”他用手指戳着碗里的东西,“左额叶囊性脑软化。”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的朋友,这个可怜的家伙运气真的很差。他曾经头部受伤,导致左额叶受损,并且很可能使他……怎么说呢……野餐中缺了一块三明治?”他回到头骨前,用手术刀轻轻刮掉生长在金属片上的组织膜,“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是钽。”
“是什么?”
“一种高度耐腐蚀的金属,在20世纪上半叶开始应用在颅骨修补术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经常用来修复弹片伤。”他靠得更近一点,刮得更深一些,“高度的生物相容性,但往往会导致可怕的头痛,我想,与这种金属的导电性有关。60年代随着整形外科技术的发展,这种金属被别的材料取代了。现在钽主要用于电子工业。啊哈!”
“什么?”甘恩战胜了自己沉默寡言的本性,靠得更近些。
但是马尔格鲁教授却转过身去,走到了水池旁的柜台边。他的工具包放在上面,他在那里翻找着,带着一枚3平方英寸的放大镜回到颅骨前,拇指和食指捏着放大镜举到钽片上面。
“我早就想到了。”这是一种胜利的信号。
“想到了什么?”甘恩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
“这些金属片的制造商常常会在上面刻上产品序号,在这个产品上面,是生产日期。”他后退几步,邀请甘恩看看。
甘恩接过放大镜,小心翼翼地把它举到颅骨上面,扭曲着脸,靠得更近一些,放大镜下面出现了一系列罗马数字——MCMLIV。
病理学家笑容满面地说:“如果你还没搞明白,我可以告诉你,那是1954年。大概比他的猫王文身早两年。从上面生长出的组织判断,大概在他被杀害在沙滩上之前三四年。”
第六章
起初芬完全迷失了方向。在他的耳中,是风声、水声以及断断续续的拍打声。他很热,被子下的他浑身是汗,但脸和手都是冷的。他睁开眼睛,一束奇怪的蓝光使他头晕目眩。他花了足足30秒钟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他看到帐篷的白色衬里胡乱地鼓动着,就像一个到达终点的运动员在大口喘息。他周围是一堆凌乱的衣服、一个半开的帆布挎包、笔记本电脑,还有一沓散乱的文件。
他在黑暗中选择了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刚好够安置下双人帐篷,但现在他意识到这块地其实朝悬崖和大海那边倾斜着。他坐直身子,支帐篷的拉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从睡袋中溜出来,换上新衣服。
他拉开帐篷外层的拉链,爬到山坡上,刺目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晚上下过雨,但是风已经吹干草地。他赤脚坐在草地上,穿上袜子,眯着眼睛,看海上日出。从云层间露出一圈似乎刚刚燃烧过的冷光,短暂地照耀后,又被云层遮蔽,就像是电灯的开关被关闭了一样。他坐着,双膝拢向胸前,前臂放在上面,呼吸着咸咸的空气,闻着泥炭的烟味和潮湿的土地。风吹动着他短短的金色卷发,使他突然有一种很美好的感觉,一种简单的活着的美好。
他回头越过左肩,看到父母古老的白房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再远一点是祖辈们生活了几个世纪的黑房子,也成了一片废墟。童年时,他在那里玩耍,快乐而安全,从来没有想象过等待他的未来会是什么。
房子上方,有一条弯弯曲曲通向山下的路,沿路是一排风格和类型各异的房屋,组成了克罗伯村。老织机棚上的红色锡制屋顶,粉刷成白色或粉色的房子,不规则的篱笆墙,铁丝网上一簇簇在风中飘动的羊毛,共同编织出了克罗伯村的独特画卷。窄窄的条状农田沿着山坡向下,一直通向峭壁,一部分被耕作过,用来种植基本农作物、谷类以及根茎类蔬菜,另一部分是用来牧羊的草地。古老的农耕技术已被丢弃,那些生锈的拖拉机和收割机四周杂草丛生,一幅衰败的景象,过去的繁荣早不见一丝痕迹。
越过山坡,芬可以看到克罗伯教堂的黑色屋顶,它向上划破天际线,向下俯视着生活在它的阴影中的人们。牧师住宅里有人挂出了洗过的衣物,白色床单在风中猛烈飘摆,像是在急切地召唤上帝。
芬厌恶教堂以及和教堂相关的一切,但是这熟悉的景象让他感到安慰,不管怎样,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他感到一下子来了精神。
他听到风中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忙穿上靴子站起来,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他昨晚停在房前的汽车旁。他吃力地穿过草地,朝年轻人走过去。越来越近了,他看到了来访者脸上的微笑以及微笑中的那丝犹豫。
年轻人大概十七八岁,差不多是芬一半的年纪,金色的头发抹过发胶,一簇簇竖立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像极他的母亲,这让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一时陷入尴尬,沉默地打量着对方,然后芬伸出一只手,男孩紧紧地握了一下,旋即松开。
“你好,芬利克斯。”
男孩抬起下巴指向淡蓝色的帐篷方向,“只是路过这里?”
“暂时住下来。”
“你离开这里有一阵子了。”
“是的。”
芬利克斯停顿片刻,强调了一下,“九个月了。”他的语气中无疑带着责备。
“我要把一生都好好整理整理。”
芬利克斯稍稍歪了歪头,“你是说这次要留下来吗?”
“也许,”芬凝视着远处的小农场,“这里是故乡,是你无处可去时可以回来的地方。是否留下来……我还不确定。”他收回目光,绿色的眼睛转向男孩,“大家知道了吗?”
他们默默地对视了几秒,沉重的历史横亘在两人中间。“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是我父亲在去年8月捕猎塘鹅时死在了安斯格尔岛。”
芬点点头,“说得对。”他转身打开院门,沿着长满杂草的小路走向老朽的白房前门,前门早就不见了,只有几块腐烂的门框仍然依附在砖墙上。他父亲曾把每一块木头包括地板都涂过一层紫色的油漆,现在仍然斑驳可见。
屋顶大部分还很完整,但是木材已经腐烂,雨水在每面墙上刻下了条纹,地板也没有了,只留下几根顽固的托梁。一个空壳,曾经温暖过这里的爱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听到芬利克斯走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我准备把老房子扒了,原址重建。也许暑假时你可以过来帮帮我。”
芬利克斯含糊地耸耸肩,“也许吧。”
“秋天你就该上大学了吧?”
“不上。”
“为什么?”
“我需要找到一份工作。我现在是一个父亲了,得对我的孩子负责。”
芬点点头,“孩子怎么样?”
“她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芬无视他语气中的嘲讽,继续问:“唐娜呢?”
“与她父母一起待在家里,还有我们的宝宝。”
芬皱起眉头,“那你呢?”
“我还和妈妈住在山下的平房里。”他朝山下平房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那套房子是马萨丽从阿泰尔那里继承来的,“默里牧师不让我去他们家看她们。”
芬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不让?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是孩子的父亲!”
“我这个父亲没有能力养活孩子和她的母亲。有时唐娜可以溜出来到我家来见我,但是通常情况下,我们不得不在城里见面。”
芬强忍住心头的怒火。没有必要把火发到芬利克斯身上。有的是发火的时间,可以换一个地方,针对另一个人。“你妈妈在家吗?”这是一个十分天真的问题,然而他们两个都感受到了这句话充满的感情。
“她去格拉斯哥了,参加大学入学考试。”芬利克斯感到了芬的惊讶,“她没有告诉你吗?”
“我们一直没有联系。”
“哦。”他的目光游离到山下,朝麦金尼斯家的平房看过去,“我一直以为你和妈妈还会重新走到一起。”
芬的笑容中带着悲伤,也许是遗憾。“许多年前马萨丽和我就没有办法成功地生活在一起,为什么现在会有所不同?”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她还在格拉斯哥吗?”
“不,她早上回来了,今天早上回来的,家里有急事。”
第七章
我能听见他们在门厅讲话,好像我是聋子,好像我不存在,好像我是个死人。有时我倒希望这些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穿上外套。屋内温暖如春,根本不需要多穿件外套,也不需要戴帽子。我那顶可爱的旧棒球帽软软的,戴在头上可暖和了。
这些日子,每次从卧室出来,我总不确定会遇到哪一个玛丽。有时是一个好玛丽,有时是一个坏玛丽。她们长得一样,却是不一样的人。今天早上是坏玛丽。她抬高嗓门,告诉我该做什么,让我穿上外套,坐在这里,等着。等什么?
行李箱里装的是什么?她说是我的东西,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她的意思是说里面是我的衣服,我有一衣柜的衣服,这个箱子怎么可能装得下。或者是我所有的文件、多年的账本、照片以及一切的一切。这么多东西,一个箱子是不可能装得下的。也许我们是要去度假。
我听到了马萨丽的声音,“媽妈,这不公平。”
妈妈,当然,我总是忘记玛丽是她的妈妈。
玛丽说:“公平?你以为这对我就公平吗?马萨丽,我已经70岁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他一星期至少尿两次床,如果让他一个人出去,他肯定会走失,就像一只可恶的狗一样。我没有办法相信他,邻居们把他送回来,我说白他就说黑,我说黑他就说白。”她当然说的是英语,因为她永远也学不会盖尔语。
我从来没有说过黑或白,她在说什么?这是坏玛丽在说话。
“妈妈,你们已经结婚48年了!”这又是马萨丽的声音。
玛丽说:“他已不是我嫁给的那个男人,马萨丽,我在和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无论我说什么,我们肯定要争吵。他就是接受不了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事实,不承认现在记不住事了,什么事都是我的错,对已做的事情从不承认。那天他把厨房的玻璃打烂了,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他是拿锤子把玻璃打烂的,说要把狗放进来。马萨丽,我们自从离开农场后就没有养过狗了。五分钟后他又问我,是谁打烂了窗户。我告诉他是他自己打烂的,他说他没有,一定是我打烂的,是我!马萨丽,我受不了了!”
“日托中心怎么样?他不是一星期去三次吗?也许我们可以说服日托中心,让他一星期去五次,甚至六次。”
“不行!”玛丽开始大喊大叫了,“把他送到日托中心只会让情况更糟!每天留给我的不过是几个小时的清静。我待在这所房子里,唯一思考的事情是他在晚上还要回来,再次把我的生活带进地狱。”
我能听见她的哭泣声,可怕的折磨人的哭泣。我不确定她现在是不是那个坏玛丽了。我不喜欢听到她哭,那让我心烦意乱。我探过身子朝门厅看过去,但是她们现在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想我应该过去看看能不能帮帮她们,但是坏玛丽告诉过我要待在这里。我猜马萨丽会安慰她的。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她这样生气。我记得我们结婚的那天,那时我只有25岁,她才22岁,一个身材苗条的小姑娘,她当时也哭了。她是个可爱的姑娘,英格兰人,但是她忍不住要哭。
哭声终于停止了,我得竖起耳朵才能听见玛丽的声音。“我想让他搬走,马萨丽。”
“妈妈,这太不现实了!你让他去哪里?我无力照顾他,把他送到私人疗养院,我们又负担不起。”
“我不管!”我能听见她的声音现在有多么冷酷了,既自私又充满了自怜,“你必须想办法,我只是想让他从这里搬走,现在!”
“妈妈……”
“他已经穿好衣服,可以随时走人。他的行李也收拾好了,我已经下定决心,马萨丽,他在这所房子里再待一刻钟也不行。”
现在是长久的沉默。她们到底在说谁?
然后突然,我抬起头,看到马萨丽站在门口望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的小姑娘,我爱她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有一天我一定要告诉她。但是她看起来很疲惫,很苍白,我的小姑娘,她正泪流满面。
“别哭,”我告诉她,“我只是去度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第八章
芬站在那里,检查着他的劳动成果。他刚刚徒手拆掉了所有腐烂的木头,和生锈的锡皮屋顶一起堆放在院子里,就在房子与破旧的石棚之间。只要短期内不下雨,风会吹干它们,然后他会用锡皮屋顶把木头盖起来,留作11月的篝火燃料。
墙壁和地基还很牢固,但是屋頂必须换掉,这样房子才能既通风又防雨。首先他得移除那些石板瓦,把它们堆放好,但是他需要一架梯子才能办得到。
风撕扯着蓝色工装裤和格子衬衫,吹干了脸上的汗水,但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到风有多大。如果你生活在这里,只有当风停了时你才会注意到刚刚吹过多么大的风。他向山下马萨丽的家看过去,门口没有车,她一定还没有回来。芬利克斯要去斯托诺韦上学。他一会儿下去问问能否借一架梯子。
吹的是西南风,空气仍然很温和,但是他能闻到雨的味道。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蓝黑色的云团正在聚集,而在眼前,阳光时不时穿过云层照耀着大地,两者形成了生动而鲜明的对比。听到汽车的引擎声,他转过身去,看见马萨丽坐在阿泰尔的那辆老沃克斯豪尔雅特里。她已在路边停下车,正朝他这边看过来。车里还有一个人。
他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她。似乎过了很久,她才从车里出来,沿着小路朝他走来。她的金黄色长发随风飘动,人似乎更瘦了。等她靠得更近,他看见她没有化妆的脸在太阳的直射下显得异常苍白。
她在距离他约一码远的地方停下来,两人默默对视了片刻,然后她说:“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几天前才决定的。离婚手续办完了。”
她似乎感到很冷,拽了拽身上的防水夹克,双臂抱在胸前,使衣服紧贴在身上,“你这次是要留下来吗?”
“还不知道。我准备先修好房子,再看看。”
“你的工作怎么办?”
“我已经辞去了警局的工作。”
她似乎很惊讶,“那你准备做什么?”
“我不知道。”
她笑了,仍是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嘲讽的微笑,“还是那个芬·麦克劳德,他总是不知道。”
他报以微笑,“我有计算机专业的学位。”
她挑起一侧眉毛,“是吗?这会使你在克罗伯村大有作为。”
他大笑起来,“是的,”她总是有能力使他大笑,“是的,我们再看看,也许我最后会去阿尼什工作,就像我父亲或者阿泰尔一样。”
在他提到阿泰尔时,她的脸上布上了一层阴云。“你永远也不会去做那种工作的,芬。”对于这座岛上的男人们,去阿尼什总是最后的选择。即使报酬丰厚,他们也宁愿在一艘渔船上找到一份工作,或者逃离这里,去大陆上大学。
“不会的。”
“所以不要说废话。我们年轻时,你就把一生的废话都说完了。”
他笑了,“我猜是这样的。”他朝雅特车看过去,“车里是谁?”
“我父亲。”她听起来有些恼怒。
“哦,他怎么样?”这本是一个礼节性的问题,但是当他收回目光看着她时,他发现这个问题激起了她强烈的反应,她的眼里涌满了泪水。他很震惊,“出了什么事?”
但是她紧闭双唇,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嘴巴似的,过了良久,才终于开口:“我母亲把他踢出来了,说她再也不能忍受他了。现在是我在照顾他。”
芬困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
“他得了老年痴呆症,芬,你上次见到他时状况还没有这么糟,但却在迅速下滑,几乎是一天不如一天。”她的目光瞥向汽车,潸然泪下,“但是我没有办法照顾他,我没有办法!我刚刚找回了自己的生活。我忍受了20年,与阿泰尔一起生活,还有他母亲,接下来我还有好多考试,我还要为芬利克斯的未来考虑……”她用绝望的眼神看着芬,“听起来很可怕,不是吗?很自私。”
他想张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当然不。”他只说出了这几个字。
“他是我父亲!”她的痛苦和内疚是那样强烈。
“我确信社会福利机构可以帮助他,哪怕是临时性的。为他找个护理院怎么样?”
“我们负担不起。农场不是我们的,只是租来的。”她擦了擦泪水,努力抑制住感情,“我在妈妈家就给福利机构打过电话,向他们解释,但是他们说我必须亲自过去和他们谈。我正打算把他带到日托中心,后面我再好好考虑。”她摇摇头,几乎又要失控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芬说:“我去换身衣服后和你一起进城。我们先把你父亲带到餐馆吃午饭,再把他送到日托中心,然后我们一起去找福利机构。”
她泪汪汪的蓝色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芬?”
芬咧嘴笑了,“因为我需要休息一下,喝几杯啤酒。”
王冠饭店坐落在南沙滩的一块狭长地段上,正好把斯托诺韦的内外港口分开。大堂酒吧在第一层,在那里内外两个海港都能看见。一排排的渔船停泊在内港,随着涌进来的潮汐轻轻摇晃,生锈的拖网渔船以及破旧的捕蟹小船,都曾被喷上过亮丽的颜色,就像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努力隐藏岁月的痕迹,可惜却是徒劳。
一脸茫然的托尔莫德刚开始根本就认不出芬来,直到芬讲起他的童年,讲起他经常去农场找马萨丽。农场早没了,就好像未来的痛苦是命中注定的。托尔莫德的脸上渐渐放出了光芒,似乎他也清晰地记起了童年时的芬。
“你長得这么快,孩子,”老人摸着他的头发,好像芬还是个五岁的孩子,“你父母怎么样?”
马萨丽很难堪地瞥了一眼芬,小声说:“爸爸,芬的父母30年前就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
托尔莫德的脸上顿时充满了悲伤,镶着银边的圆框眼镜下,蓝色的眼睛湿润了。他看着芬,有那么一会儿,芬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他的女儿,她的儿子。三代人迷失在他困惑的眼神里。“听到这些我很难过,孩子。”
芬把他们安排在窗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然后去吧台取菜单,为每人点了份饮料。他回来时托尔莫德正使劲从裤兜里掏什么东西,身体扭动着。“该死!”老人说。
芬看了马萨丽一眼,“他在找什么?”
马萨丽沮丧地摇摇头,“他又开始抽烟了。他20多年前就戒了的!他的裤兜里有一包烟,但是他好像掏不出来。”
“麦克唐纳先生,你不能在这里抽烟,”芬告诉他,“如果你想抽烟,必须到外面去。”
“在下雨。”老人说。
“没有,”芬轻声纠正他,“还没有下。如果你想抽烟,我陪你一起到外面去。”
“我掏不出这个该死的东西!”托尔莫德提高嗓门,几乎是在叫嚷了。餐馆里坐满了正在吃饭的本地人和游客,他们纷纷扭头转向这边。
马萨丽的声音就像是舞台上的高声耳语,“爸爸,没必要大喊大叫。来,让我来帮你拿。”
“我完全有能力自己拿!”更多人转过头来。
餐馆服务生送来了他们的饮料。这是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波兰口音。
托尔莫德抬起头看着他说:“做点正事去!”
“我想他的意思是让你去拿打火机来。”马萨丽带着歉意对服务生解释,接着对芬说,“他没有火柴,我母亲把火柴都藏起来了。”
服务生只是笑了笑,把饮料放在桌子上。
托尔莫德的手仍然在裤兜里划拉着,“就在里面,我能摸到,但就是掏不出来。”
邻近的桌旁传出窃笑声。芬说:“让我来帮帮你,麦克唐纳先生。”老人虽然不肯接受马萨丽的帮助,却很高兴让芬试试。芬抱歉地看了一眼马萨丽,在她父亲身旁跪下,注意到餐馆里许多人正看着他们。他的手滑进托尔莫德的裤兜。他也能摸到那包烟,可是和托尔莫德一样,他也拿不出来,感觉手和烟隔着一层东西,但是芬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掀起老人的套衫,检查腰带,看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口袋,然后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抬起头说:“麦克唐纳先生,你穿了两条裤子。”他的话引起了一场哄堂大笑。
托尔莫德皱起眉头,“是吗?”
芬看向马萨丽,“烟在里面那条裤子的兜里,我最好还是把他带到卫生间帮他脱掉一条。”
在卫生间,芬把老人带到一个小隔间里,先说服他脱掉鞋子,然后费力地帮他把外面那条裤子脱下来。待他重新穿好鞋子,芬让他坐在台基上,蹲下身子帮他系鞋带,然后把脱下的裤子叠好,扶托尔莫德再次站起来。
托尔莫德对芬十分顺从,像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孩子,所不同的是他一个劲儿地表达了感激之情。“你是个好小伙,芬,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孩子,你很像你爸爸。”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芬的头发,然后说,“我想小便。”
“好吧,麦克唐纳先生,我等着你。”芬转身去打开水龙头,让水先流一会儿,这样老人过来洗手时就可以用上热水了。
“啊,该死!”
他顺着托尔莫德诅咒的声音看过去,老人的眼镜从鼻尖滑落下去,掉进了便池里。然而,这个意外并没有减少或阻止他的黄色尿液继续从膀胱流向便池。如果是什么事使他惊叫,好像就是那副眼镜。芬叹了一口气,很明显他必须帮老人把眼镜捡起来。等托尔莫德终于尿完了,芬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拾起浸在尿液中的眼镜。
芬先用水龙头流出的水彻底冲洗眼镜,然后双手打了香皂,把泡沫涂在眼镜上,用力搓洗,最后冲干净。托尔莫德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洗洗你的手,麦克唐纳先生。”芬说完探身去小隔间里取了一些柔软的厕纸擦干眼镜。等托尔莫德也擦干双手,芬帮他重新戴好眼镜,稳稳地架在鼻梁上。“最好不要把它再弄掉了,麦克唐纳先生。你也不想让我们看到你尿湿裤子,是吧?”
不知怎么托尔莫德觉得芬的话十分滑稽,开怀大笑起来,随即跟着芬回到餐桌前。
马萨丽正昂首期盼他们回来,看见大笑着的父亲,笑容也不禁回到了脸上,“发生什么了?”
芬扶老人坐下,“没什么,”他说着,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裤子递给她,“你爸爸还是幽默得很,就这样。”
芬坐下来,看到了托尔莫德眼中感激的神情。芬不知道老人在想什么、有什么感受、是否在意身边的一切。他似乎迷失在自己云山雾海的精神世界里。芬知道,也许这些云雾有时会消散一些,但有时又会像夏日的阴霾遮蔽所有的光芒和理性。
索拉斯日托中心位于斯托诺韦东北郊区的西部观景平台,是一栋现代化的单层建筑,前后都是停车位。由议会管理的丹爱斯丁护理院就在其隔壁,被大树和修剪整齐的草坪包围着。远处,是布满白色斑点的泥炭沼泽,在午后的最后一缕阳光下闪闪发光。在倾斜的黄色光芒下,这片沼泽看起来仿若金色的田野,一直从艾尔德延伸到布罗德海湾。乌云正随着强劲的西南风席卷而至,一场倾盆大雨即将到来。
马萨丽把车停在后面,正对着一排活动板房。当她和芬一起扶着托尔莫德匆匆走向入口时,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他们来到门口,大门刚好从内向外推开,一名身穿黑色棉夹克的黑发男子帮他们扶着门。直到从雨中冲进屋内,芬才意识到这个人是谁。
“乔治·甘恩!”
在这里碰到芬,甘恩似乎同样感到惊讶。他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礼貌地说:“麦克劳德先生,”他们握了握手,“我没有想到你也在岛上,长官。”他向马萨丽点头致意,“麦金尼斯夫人。”
“我现在是麦克唐纳了,我改回娘家姓了。”
“我也不再是‘长官了,乔治,叫我芬就好。我已经辞职了。”
甘恩挑起一侧眉毛,“哦,那真是太遗憾了,麦克劳德先生。”
一位上了年紀的银发妇人走过来,挽住托尔莫德的胳膊,温柔地把他带向里面,“你好,托尔莫德,没想到你今天会过来。来,我给你倒杯茶。”
甘恩看着他们走远,然后对马萨丽说:“事实上,麦克唐纳女士,我正想找你的父亲谈谈。”
马萨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想和我父亲谈什么?再说他根本就没法与人正常交流了。”
甘恩严肃地点点头,“我知道。我已经去米兰尼斯找过你母亲,但是既然你在这里,如果你能帮我确认几件事情,对我也会有很大的帮助。”
芬的一只手放在甘恩的前臂上,“乔治,到底是什么事?”
甘恩小心地把自己的胳膊从芬的手中挪开,“长官,请耐心一点……”芬于是明白这不是什么普通的例行询问。
“哪一类事情?”马萨丽问。
“有关家庭的事。”
“比如说?”
“你有叔叔伯伯吗,麦克唐纳女士?或者说堂兄弟?有什么亲戚?近亲或者你的直系亲属之外的旁系血亲?”
马萨丽皱起了眉头,“我想我妈妈有一些远亲,在英格兰的南部什么地方。”
“你父亲这边的。”
“啊,”马萨丽更加困惑了,“据我所知没有,我父亲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
“叔伯的兄弟姐妹呢?或者表亲?”
“我想没有。他来自哈里斯的塞乐博斯村,但据我所知,他是他们家族中唯一还活着的人。他曾带我们去看过他成长的农场,当然,现在已经被遗弃了。我们还去看了他小时候上的学校,塞乐博斯小学。那是一所很棒的学校,坐落在一片狭长的沙地上,可以看到最美丽的路斯肯特尔沙地景观。但是我们没有听说过他有任何亲戚。”
“直说吧,乔治,到底是怎么回事?”芬已经失去了耐心。
甘恩看了芬一眼,似乎感到十分难堪。他向后捋了捋前额的V形发尖,犹豫了片刻,终于决定说出实情。“几天前,麦克劳德先生,我们在西海岸的希亚德泥炭沼泽地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一具保存完好的青年尸体,不到20岁,死于暴力袭击。”他停顿了一下,“一开始,我们以为这具尸体可能是几百年前的古尸,也许是挪威占领时期,甚至更早以前的石器时代,但是我们在尸体的右前臂上发现了一个猫王文身,这个发现推翻了我们之前的判断。”
芬点点头,“那是当然。”
“不管怎样,长官,病理学家已经得出结论,这个年轻人可能死于上世纪50年代末期,也就是说凶手可能还活着。”
马萨丽惊恐地摇着头,“但这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甘恩紧闭牙关,长长吸了一口气,“嗯,情况是这样的,麦克唐纳女士,因为没有衣服或任何别的东西帮我们确认死者的身份,我们刚发现尸体时,法医提取了一些体液和组织样品做分析。”
“他们与数据库的DNA做了比对?”芬问。
甘恩稍微有些脸红,点点头,“你一定还记得,”他说,“去年,为了排除天使麦克里奇谋杀案的嫌疑人,克罗伯的大多数男子都提供了DNA样品。”
“那些样品到现在应该已经被销毁了。”芬说。
“那需要样品提供者专门提出要求,麦克劳德先生。如需销毁,他们要在一份表格上签字,好像麦克唐纳先生没有签。工作人员应该解释给他听,但很显然,当时要么是没有跟他解释,要么是他没有听明白。”他看着马萨丽,“不管怎样,数据库中出现了与尸体相匹配的DNA。无论沼泽地的这个年轻人是谁,他与你的父亲有血缘关系。”
第九章
雨水像锤子一样击打着窗户,有点太吵人了!当然,如果在沼泽地,你永远也不可能听到这样的声音,除了风声,你什么也听不见,但是你感觉很舒服。10级大风扑过来,刺痛你的脸,有时是横向的,我喜欢那种感觉。在荒野,只有我和伟大的天空,还有雨,燃烧我的脸。
但是这些天他们总把我关在家里,坏玛丽说,让我出去太让人不放心了。
就像现在,在这个空荡荡的休息室里,椅子被拉到一起,每个人都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是来带我回家的吗?当然,我认出了马萨丽。这个金色卷发的年轻人看起来也很面熟,稍后我会想起他的名字的,通常是这样的。
但是另一个家伙是谁,长着一张圆圆的红脸,亮闪闪的黑头发,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马萨丽朝我探过身子,说:“爸爸,你的家人出了什么事?你有没有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的叔叔或堂兄弟姐妹。”
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他们全都死了,难道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吗?
芬!就是这个名字,这个卷发的年轻人叫芬。我想起来了,他过去常常来农场勾引我的小马萨丽。他们俩那时那么小,几乎连数都还数不清。他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我喜欢他爸爸,他是一个善良靠谱的家伙。
我一点也不记得我父亲,只是听说过他。当然,他是个水手。那个时候,所有值得尊敬的人都是水手。那天妈妈把我们召集到起居室,透露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消息。那是圣诞节前夕,她已经努力装扮过房子,使家里看起来有些节日的气氛。我们在乎的只是将会得到的礼物。我们并没有期望太多,只是喜欢那种惊喜的感觉。
街道上铺了层雪,并不是很厚,所以很快就化掉了。但是伴随着这场雪而来的是空气中那种灰绿色的阴郁氛围,更何况那些旧式公寓之间并没有多少光。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我的母亲,我记得是这样的。我记得的并不多,只是她抱着我时的那种温柔,还有她身上的气息或香水味。她总是系着一条蓝色印花围裙。
不管怎样,她让我们在长椅上并排坐下,随即跪在我们面前。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脸色很可怕,是那种会迷失在雪中的苍白,然后开始哭泣。我只知道这么多。
我那时只有四岁,彼得比我小一岁,一定是母亲在父亲出海前匆忙间怀上的。
她说:“孩子们,你们的爸爸不会再回来了。”她突然住嘴不说了,这一天接下来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那一年的圣诞节一点也不好玩。一切在我的脑海中都是深灰色的,仿佛一张曝光了的黑白底片,呆滞而压抑。后来,长大一点后,我才知道他的船被一艘德国潜艇击沉了。那些担负护航任务的潜艇常常在英国与美国之间的大西洋发起袭击。我有一种与他一起下沉的奇怪感觉,在水中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你在哈里斯还有什么亲戚,麦克唐纳先生?”这个声音吓了我一跳。芬正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绿莹莹的眼睛甚是可爱。这个小伙子,我不知道为什么马萨丽没有嫁给他,而是选择了那个阿泰尔·麦金尼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那个废物。
芬还在看着我,我在努力回忆他刚才问的是什么,好像是关于我的家人。
“母亲去世的那一晚上我和她在一起。”我告诉他,突然我能感到眼中涌出了泪水。为什么她必须死?那间房里是那么黑,那么热,散发着疾病和死亡的味道。她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有一盏灯,灯泡发出可怕的惨白的光,照在她的脸上。
那时我多大?我现在记不太清了。十一二岁,也许。已经足够懂事了,这一点是肯定的,但是还不足以承担责任,更没有准备好被抛弃在这个世界独自漂泊。那是一个我从没有梦到过的世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做这样的梦。那个时候我唯一知道的事情是家的温暖和安全,还有母亲的爱。
我不知道那一晚上彼得在哪里,可能已经睡了。可怜的彼得,自从那天从游乐场的旋转平台上摔下来后,他就再也不是从前的彼得了。真愚蠢!一个粗心的瞬间,在那个该死的东西还没有完全停稳时迈出了一步,然后你的一生被永远改变了。
母亲的眼睛是最黑的眼睛,床头灯在她的眼珠中闪烁,但是我可以看见这点光芒在消逝。她的眼中透着深深的悲伤,我知道她是在为我悲伤,不是为她自己。她的双手露在被子外面,她伸出右手,摘下左手上的结婚戒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戒指,是银的,有两条巨蛇纠缠在一起,是我父亲的哪个叔叔从海外带回来的,然后就成了我家的传家宝。他们结婚时父亲没有钱,所以把这枚戒指给她作婚戒。
她拉过我的手,把戒指放到我的手心里,帮我合上手指。“我希望你能照顾彼得,”她对我说,“他自己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我要你向我保证,约翰尼,你会永远照顾他。”
当然,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责任是什么,但那是她对我最后的要求,所以我庄严地向她点头,告诉她说我会的。她笑了,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我看到她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手也松开了。牧师15分钟后才过来。
从哪里传来的铃声?该死的!
第十章
马萨丽在手提包里摸索着手机。“对不起。”她说,被这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弄得慌乱而难堪。并不是因为她父亲讲了许多,或者不再胡言乱语,而是因为当他讲到母亲去世时的情景,豆大的泪珠静静地流到他的脸上。在这些眼泪后面,是他内心强烈的情感波动,但是却被她的手机铃声中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显然被惊扰了,“在家里也得不到清静吗?”
芬向前靠了靠,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沒事,麦克唐纳先生,是马萨丽的手机响了。”
“请稍等。”马萨丽对着手机说,随即用手罩住手机,“我去大厅打。”她站起身,匆匆离开了空荡荡的休息室。大多数日托中心的病人都乘小巴士外出一日游了,所以这个地方差不多只有他们几个人。
甘恩朝门口点头示意,芬和他一起站起来,离开了低声咕哝着的托尔莫德。甘恩比芬大六七岁,但是他的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芬不知道他是不是染过了,看样子不像。他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皱纹,除了像现在这样因为担心而皱眉头时。他说:“他们肯定要从大陆派人过来,麦克劳德先生,像这样一起谋杀案,他们不会委托一个小岛上的警察来做调查。你懂的。”
芬点点头。
“不管他们派谁过来,在处理这个案子时肯定不会像我这样敏感。对于这个死者的身份,我们现在掌握的唯一线索是他与托尔莫德·麦克唐纳先生的血缘关系。”他停顿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在芬看来似乎是在表达歉意,“这条线索正好使托尔莫德与这起谋杀案有了关联。”
马萨丽从大厅回来,把手机放进手提包。“是社会福利机构打来的,”她说,“很明显还有一个床位,至少可以临时过渡一下,在老年痴呆症部门,正好紧挨着丹爱斯丁护理院。”
第十一章
这个地方比我家里的房间小一些,但是看起来刚刚粉刷过。天花板上没有污点,白墙很干净,玻璃也是双层的,听不到风声或雨打窗户的声音,只能看见雨水顺着玻璃静静地流下去,就像眼泪,雨中的眼泪,谁能看得出来?但是如果你打算哭,就自己哭吧,让大家看到你坐在那里流泪是很难为情的。
现在没有眼泪,虽然我真的感到了一种悲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马萨丽什么时候过来带我回家。我希望我们回到家时,是一个好玛丽在等着我们。我喜欢好玛丽。有时候她看着我,抚摸我的脸,就像她曾经有多么喜欢过我一样。
门开了,一个亲切的年轻女士向里面看了看。她让我想起一个人,但我不确定是谁。
“嘿,”她说,“你还穿着外套,戴着帽子呢,麦克唐纳先生。”她停顿了一下,“我能叫你托尔莫德吗?”
“不行!”我能听见自己的叫喊声,像一只狗一样。
她似乎吓了一跳,“啊,好吧,麦克唐纳先生,我们在这里都是朋友,我来帮你把外套脱下吧,我们会把它挂在衣柜里。我们还要帮你打开行李箱,把你的东西放进抽屉里。你可以决定什么东西放在哪里。”
她来到床边想扶我站起来,但是我甩掉了她的手,拒绝这种帮助。“我的假期结束了,”我说,“马萨丽会来接我回家的。”
“不,麦克唐纳先生,她不会来的,没有人会来的,这里现在是你的家。”
我坐在那里很久。她是什么意思?她的意思是什么?
现在我什么也没做,没有阻止她取下我的帽子,没有阻止她扶我起来,脱掉我的外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里不是我的家。马萨丽很快会过来,她永远也不会把我扔在这里的,不是吗?我的亲骨肉不会这么做的。
我再次坐下来。我感觉床很硬。还是没有马萨丽的影子。我感到……我感到了什么?背叛!被玩弄!他们说我是来度假的,然后把我扔在这里,就像那天他们把我送到迪恩孤儿院一样。狱友,我们这样称呼自己,就像囚犯。
我们到达迪恩孤儿院是10月底,我和彼得一起。你不会相信他们竟会为我们这样的孩子建一个那样的地方。它坐落在山上,一处长长的三层石头建筑,两边都有侧楼,每一侧的中央高处都有一个四角钟塔,但是上面根本没有钟,只有一个石瓮。主入口有一个门廊,由一个三角形的屋顶与四根巨大的圆柱构成。门廊的墙上挂着一面大钟,金色的指针嘀嘀嗒嗒,数着我们在那里越来越少的时光,就像是在倒着转一样。也许那只是我们的年龄在作怪。当我们年少时,一年给我们的感觉很长很长,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当我们年老时,岁月一下子加快了步伐,一年又一年眨眼间就过去了。我们成长缓慢,却匆匆奔向死亡。
那天我们乘坐的是一辆黑色汽车,不知道是谁的。天很冷,雨夹着雪从天空飘下来。我站在台阶顶端回头看,可以看见下面山谷中工人的公寓楼,冰冷的灰色石板屋顶以及铺着鹅卵石的街道。更远处,是城镇的天际线。在这里,我们被绿色包围着,有树,有一个巨大的菜园,还有一个果园。我们离镇中心很近,很快我就会知道,在安静的夜晚,可以听到车流声,有时可以看见远处红色的汽车尾灯在黑暗中闪烁。
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是我投向自由世界的最后一瞥,因为一旦我们跨进这扇大门,所有的舒适和仁慈都被留在了外面,我们从此进入了一个悲惨世界,在这里人类最黑暗的一面像影子一样笼罩着我们。
黑暗的一面是那里的主管最先让我们领教到的,人们叫他安德森先生,一个你很难找到的野蛮、冷酷的人。我常常自问,什么样的人会在虐待无助的孩子中寻找满足感?惩罚,他称之为惩罚。
他房间的抽屉里放着一条皮鞭,大概18英寸长,足足半英寸粗,还有两个尾穗。在鞭打你之前,他会先押你游行,沿着底层的走廊来到通往男生宿舍的楼梯脚下。他逼迫你站在第一级台阶上,弯身把手撑在第三级台阶上,屁股翘得老高。然后他会用鞭子抽打你的屁股,直到你倒下。
他并不是一个大个子,尽管对我们而言,他很高大。事实上,在我的记忆中他简直是个巨人,但实际上他比女总管高不了多少。他头发稀疏,烟灰色,油乎乎地盖在狭窄的头骨上,犹如刷上去的油漆。银黑色的短须像一根根刺一样扎在嘴唇上面。他身穿深灰色的西装,厚底黑皮鞋在地砖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就像是小说《彼得·潘》中吞下闹钟的鳄鱼从肚子里发出的嘀嗒声,所以你总会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了。他的烟斗散发出一种酸臭的难闻味道,萦绕在他周围。他的嘴角总是聚集着唾沫,说话时,唾沫星子在上下嘴唇间移动,随着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变得越来越黏稠,越来越像奶油。
他从不喊我们的名字。我们是“小子”,或者“你,小姑娘”。他总是喜欢用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词,比如,当他说“食品”时,他的意思是“糖果”。
那天,把孩子送往迪恩孤兒院的人将我们领到他的办公室,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始终和蔼可亲的样子,满口保证我们将在那里得到精心呵护。其实大人们几乎刚走出门,我们就发现“精心呵护”实际上是什么意思。首先,他发表了一场简短的演说。
我们站在擦得锃亮的宽大办公桌前面,吓得直哆嗦,他则双臂交叉着坐在桌后。他身后高大的方形窗户一直通到天花板。
“先说最重要的事,无论什么时候,你们都要叫我‘先生,明白吗?”
“是的,先生。”我说。彼得没有作声,我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
他瞪着我,“怎么了?”
我朝安德森先生点点头,“是的,先生。”我又说了一遍。
彼得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然后微笑道:“是的,先生。”
安德森先生冷冷地盯了他良久,“在这里天主教是不受欢迎的,没有时间给天主教徒。你们将不会受邀参加我们的唱诗或诵经活动,你们要待在宿舍里,直到晨祷结束。你们不必费心适应这里,因为幸运的是,你们不会在这里待多久。”他俯身向前,握紧拳头搁在桌子上,苍白的指关节清晰可见,“但是,只要你们在这里一天,记住,只有一个规则,”他停下来,以强调规则的重要性,然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叫—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再次站起来,“如果你们破坏了这个规则,后果自负,明白吗?”
彼得瞥了我一眼以寻求确认,我几乎让人觉察不到地微微点了下头。“是的,先生!”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彼得和我有时候几乎有心灵感应,只要我确实是为我们两个着想的。
然后我们一起去女总管的房间。我想她是一个未婚的中年女人。我记得她的嘴角总是朝下撇着,那双阴沉的眼睛似乎总是浑浊的,你永远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那张总是愠怒的嘴巴代表着她一贯的心情,即使在她笑的时候,她其实几乎没有笑过。
我们不得不在她的办公桌前站立很久。她先查看我们的文件,然后让我们脱衣服。彼得似乎并不介意,但是我感觉很难为情,害怕自己会勃起。并不是说女总管有一点点性感,只是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个该死的东西什么时候会勃起。
她检查我们的身体,我猜是在找标记,然后又仔细地在头发中寻找虱子。很明显她没有找到,但是她说我们的头发太长了,必须剪一剪。
接下来是检查牙齿。她撬开我们的嘴巴,粗短的手指有一股防腐剂的苦味,在口腔中戳来戳去,就好像我们是集市上待价而沽的牲口。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是怎样一路走向卫生间的。我们一丝不挂地抱着叠起来的衣服,她在后面戳着我们的屁股,连声催促。我不知道那天其他孩子在哪里,可能上学去了。我很高兴没有人看见我们,那情形实在太丢脸了。
镀锌的大浴盆里倒进了约6英寸深的温水,我们一起坐在里面,用粗糙的石炭酸皂用力搓出肥皂泡,在女总管警惕的目光下,洗干净身体。这是我在迪恩孤儿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仅仅与另外一个人共用一只浴盆。以后每周一次的洗澡日,我们是四个人一起洗,一样的6英寸深的满是浮渣的水。所以说这一次很奢侈。
男生宿舍在东侧附楼的第二层,一排排床铺沿着墙排满长长的房间,房间两头有高高的拱形窗户,外墙上则是一排较小的矩形窗户。以后,这里会洒满春天的阳光,温暖而明亮,但是今天,这里的氛围是忧郁而阴暗的。我和彼得的床在宿舍的最里头,两张床紧挨着。经过别人的床铺时,我注意到所有叠得整整齐齐的床上都有一个小帆布袋,就放在床头,但是走到我们的床前时,我看见两个空袋子放在我们共有的一只箱子上,没有床头柜、抽屉和衣橱。我们——我很快就会明白——是不允许积攒太多个人物品的,与过去的联系会让他们不悦。
安德森先生在我们后面跟过来了。“你们可以清空行李箱,把物品放在袋子里,”他说,“这些东西应该总是放在你们的床头,明白吗?”
“是的,先生。”
箱子里的一切都被人有条不紊地折叠好了。我仔细地把我和彼得的衣服分开,分别放进我们的袋子里。彼得坐在床沿翻阅唯一一件让我们想起父亲的东西——一本他在战争前就开始收集的香烟盒,就像一本集邮册,只是他用烟盒代替了邮票。有些上面注有奇异的名字,如“控制杆”“浮云”“玫瑰露”。所有的烟盒上都印着色彩艳丽的青年男女的头像,他们拿着塞满烟叶的烟斗,心醉神迷地吞云吐雾。
彼得永远也看不够这些东西。其实我认为这本册子是我的,但是我很高兴让他拿着。我从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喜欢这本烟盒册,也许是因为那些烟盒让他以某种方式与父亲产生了直接的联系。
而我则感到与母亲联系更强烈。她给我的戒指是让我怀念她的最重要的东西,我会用生命来捍卫。连彼得都不知道我拿着这枚戒指,我不相信他能保守秘密。他很可能脱口就讲给别人听了,所以我把它藏在一双卷起的袜子里。我觉得它就是那种容易被没收或被偷走的东西。
餐厅在第一层,在这里我们第一次见到了大多数放学回来的孩子。他们有50多人,男孩住在东侧附楼,女孩住在西侧附楼。当然,我们幼稚懵懂的样子吸引了这群世故老练的孩子们好奇的目光。我们新来乍到,最糟糕的是,我们是天主教徒。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但是好像他们都知道,这使我们无法融入人群。没有人想和我们说话,除了凯瑟琳。
那时她还是一个十足的假小子,棕色头发剪得短短的,白色衬衫外面是一件深绿色的套头衫,灰色百褶裙,灰色袜子边裹着脚踝,笨重的黑色鞋子。我想那时我应该差不多15岁,她大概比我小1岁,但是我记得我注意到她衬衫下的乳房已经很丰满了,可是她真的还没有什么女人味。她喜欢骂人,笑起来大大咧咧。她刻薄的小嘴从来没有放过任何人,甚至是比她大的男孩子。
孩子们应该系着领带去上学,但是那晚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注意到她没有系。在她裸露的脖子上,我看到一条银链上挂着圣克里斯托弗像章。
“你们是佩普人,对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天主教徒。”我纠正她。
“我就是这个意思,佩普人。我叫凯瑟琳。过来,我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我們跟着她来到厨房的一张桌子旁,取过木盘子,排队盛晚饭。
凯瑟琳压低声音说:“这些食物都是屎,但是不要担心,我的一个姨妈会经常给我送些食物包裹来,我猜这样她就不会心怀愧疚了。有许多孩子并不是真的孤儿,只不过来自破碎的家庭。有好些孩子都能收到食物包裹。当然,每次包裹一到得赶紧吃掉,被那些混蛋发现后会被没收的。”她诡秘地笑了笑,把声音压得更低,“午夜的筵席在屋顶。”
关于这里的食物,她说得没错。凯瑟琳带着我们来到大厅的一张桌边坐下,四周全是孩子们的喧哗声。我们啜饮着水一般乏味的蔬菜汤,像小鸟一样小口小口啄食绿色的土豆,油乎乎的肉块硬得无法下咽。我陷入深深的沮丧中,但凯瑟琳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不要担心,我也是一个佩普人。他们不喜欢天主教徒,所以我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这和安德森先生说的一样,“神父随时都有可能过来接我们。”
我不知道她被这个念头迷惑了多久,但是距离终于带来一个神父的大桥事件,还有整整一年。
在学校他们也不喜欢天主教徒。村子里的这所学校是一栋简朴的灰色花岗岩和砂岩建筑,高大的拱形窗户嵌入石头屋顶。塔楼上挂着一只召唤我们上课的铃铛,下面的墙上雕刻着校董事会的徽章,徽章下是一位穿着袍子的和蔼女教师,正在给一个小学生讲述世界奇迹。那个学生剪着短发,穿着裙子,让我想起了凯瑟琳,但是我猜他应该是一个古典时期的男孩,上面雕刻的日期是1875年。
身为天主教徒,我们是不允许参加晨祷的,那是新教徒的事。并不是说我有多在乎与上帝共处的时光。我是在很久以后才找到上帝的。太奇怪了,一个新教徒上帝。但是我们不得不站在外面的操场上,无论是什么天气,直到他们结束。有许多次我们被淋透了后才允许进入冰冷的教室,坐在课桌旁瑟瑟发抖。我们没有冻死真是奇迹。
更糟的是,我们是迪恩孤儿院的孩子,这使我们与他们再次分开。放学后,其他孩子可以自由地跑到大街上,跑回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家里,而我们必须两个一组排成队,忍受别人的吆喝和取笑。我们列队回到山上的迪恩孤儿院,接下来必须默默地写两个小时的作业,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有自由。在短暂的自由时间之后,我们会被迫回到寒冷黑暗的宿舍,早早睡觉。
在冬季的几个月,那些“自由”的时间被安德森先生的高地舞蹈课填满了。尽管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他非常热爱跳舞,希望圣诞晚会到来之前我们都能完美地跳几曲苏格兰高地舞。
夏季时,天总是亮得让我们睡不着觉。到6月份,天能一直亮到夜里11点钟。我有一颗不安分的灵魂,我不能睁眼躺在床上空想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我应该去冒险。
我很早就发现有一部后楼梯,从东侧楼的第一层通到地下室,在那里我可以打开后墙上的一扇门,逃往暮霭沉沉的黄昏,然后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并没有跑多远。我总是一个人。彼得永远是倒头就睡,也没有迹象表明其他人发现了我的行踪。
然而我一个人的冒险之旅在第三次或第四次外出时就戛然而止了。那一晚上我发现了墓地。
天一定很晚了,因为我溜出宿舍时,暮色已经散去,外面一片黑暗。我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倾听其他男孩的呼吸声。有人在轻轻地打鼾,像打呼噜的小猫。有一个小一点的孩子在梦中呓语,讲述着隐藏在心中的恐惧。
我沿着石头台阶向下走向黑暗,能感到从石阶上散发出来的寒气。地下室散发着一股潮湿而酸腐的味道,神秘的阴暗之地。我从来都没有搞清楚那里到底存放着什么,总是不敢逗留。门闩有点紧,我用力拉开,从后门溜出去,迅速扫视了一下各个方向,顺着柏油路朝树林奔去。通常我会直接奔向山顶,然后向下朝着村庄那边跑。街灯映照在水面上,曾经有十多家工厂的水车在河里抽水。现在这里一片寂静,水车都被遗弃了。为工人建的公寓里有几扇窗户灯光闪烁,树木和房子矗立在陡峭的河道两岸,大桥高高地横跨在河上,距离河面至少有100英尺。
但是今晚,为寻找不一样的东西,我拐向另一个方向,很快就发现了紧挨着花园东侧的高墙上有一扇大铁门。因为隐藏在高大的树木之下,从迪恩孤儿院根本看不见,我完全不知道这里会有一块墓地。我打开铁门,感觉有点像爱丽丝从镜子的一侧走进另一侧,所不同的是,我是从活人的世界走进了亡者的世界。
墓碑竖立在林荫道两边,几乎消失在柳条的庇护下,低垂的柳条似乎在为逝者哭泣。紧挨着我的左边躺着弗朗西丝·杰弗里,死于1850年1月26日,享年77岁。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名字就像刻在墓碑上一样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丹尼尔·约翰·卡明,他的妻子伊丽莎白和他们的儿子艾伦。看到他们像活着时一样在一起,我感到一种奇妙的欣慰。我羡慕他们。我父亲的遗体埋藏在深深的海底,我不知道母亲被埋在了哪里。
有一整面嵌进墙体的墓碑,碑前是修剪整齐的长方形草坪,蕨类植物沿着墙角生长。
我很惊奇我竟一点也不害怕。夜色下的墓地。黑暗中的小男孩。还有,我一定感觉活人比死人要可怕得多。我很确定我当时的感觉是对的。
我沿着一条粉白色的小路漫步,墓碑和十字架在路两边黑乎乎挤成一团。月亮升起来了,天空很明亮,所以我能看清楚这一切。我沿着弯曲的小路向南拐,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我停下脚步。很难说我听到的是什么声音,我感觉像是砰的一声,然后在我左边的什么地方,草丛里传来沙沙作响的声音。有人咳嗽。
我听说狐狸的咳嗽声听起来差不多和人一样,所以也许是狐狸发出来的。但是又传来一声咳嗽,不知什么东西在树的阴影下穿行,比任何一种狐狸能闹出的动静都大。我的心顿时停止了跳动。又是砰的一声,我撒腿便跑,像风一样。我在月光造成的斑影中奔跑,那一片片银色的月光让我目眩神迷。
也许一切只是我的想象,但是我可以发誓我听到了追赶的脚步声。空气中突然有一股寒流,我脸上的汗变得凉飕飕的。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墓地门口。我绊倒了,膝盖磕破了皮。我慌忙爬起来,离开小路,跑进森然矗立的石墓阴影中。有一个比我还高的大坟墓,上面有一个石十字架,我蹲下来,藏在坟墓后面的阴影中。
我努力屏住呼吸不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我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膨胀的双肺逼迫我换气吸氧。我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我仔细聆听脚步声,但是什么也没有听见。我刚刚准备放松下来,诅咒自己过分活跃的想象力,突然又听见小心轻柔地踩在碎石上的脚步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自己发出尖叫。
我谨慎地从十字架后探出头偷看。不到20英尺远的地方,一个男人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似乎是拖着左腿在走。又走了几步,他从一棵巨大的紫叶山毛榉的阴影中走到月光下,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脸,像幽灵一样苍白,像母亲告诉我们父亲死讯的那一天她的脸一样苍白。他突出的眉毛下面几乎是两个空空的黑洞,双眼消失在黑洞中。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夹克,灰色的衬衫领口敞开着,裤子撕烂了,左手上挂着一小袋子东西。一个想在死人堆中找到睡觉地方的流浪汉?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我等待着,直到他一瘸一拐地走远,再次被夜色吞沒。我从藏身的坟墓后面走出来,看到了刻在墓碑上的名字,不禁浑身毛骨悚然。
玛丽·伊丽莎白·麦克布莱德。
我母亲的名字。当然,我知道,躺在地底下的不是她,这个玛丽·伊丽莎白已经躺在这里快200年了。但是我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感觉,是母亲把我带到了这个藏身之处。她赋予了我照顾弟弟的责任,而她自己又承担了保护我的责任。
我转身向来时的方向逃去,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直到看见涂了黑漆的墓地铁大门半开着。我像幽灵一样穿过去,在通往迪恩孤儿院后门的沥青路上全速奔跑。我想,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为进到迪恩孤儿院里面感到高兴。
回到床上,我继续颤抖了很久,直到进入梦乡。我不确定是什么时候被彼得弄醒的。他俯身看着我,照进宿舍的月光正好投在他身上。我可以看见他眼中的担忧,他正在抚摸我的脸。
“约翰,”他对我耳语,“约翰尼,你为什么哭了?”
我们的屋顶冒险活动最后变成了一场灾难,都是亚历克斯·柯里的错。这家伙生性残暴,年龄比我们都大,待在这里的时间也最长。他差不多和安德森先生一样高,可能还要更强壮些。据说他一直是个叛逆者。在迪恩孤儿院,他屁股挨的鞭子比任何人都多,但是最近三年,他的身体疯长,已经可以与他反叛的个性相匹配了。这对安德森先生来说一定是个威胁。最近他拒绝剪掉浓密的黑发,还把前额的头发整得和猫王一样,后脑勺的头发则搞得像鸭屁股。我想我和彼得正是从他那里第一次知道猫王的存在。我们几乎是刚刚开始意识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亚历克斯挨鞭子的次数渐渐少了,有传言说他会被送到青年旅社。对于迪恩孤儿院来说,他年纪太大,安德森先生已经对付不了他了。
凯瑟琳头一天来找过我们,微笑着挤眉弄眼,神秘兮兮的样子。她和其他好几个女孩子那一星期都收到了食品包裹,第二天晚上会在屋顶举行午夜宴会。
“我们怎么才能上到屋顶?”
她看着我,摇摇头,眼中充满了对我的无知的同情。“两边的附楼都有通往屋顶的楼梯,”她说,“到时你一去就知道了。楼梯平台的尽头有一扇门,门后面有一架窄窄的木头楼梯。那扇门从来没有锁过。屋顶是平的,只要你不到平顶边缘,就没有安全问题。只有在那时孩子们才可以不在那些嗜血者的监视下聚到一起。”她有些挑逗地咧嘴一笑,“可能很有趣哦。”
我立即感到耻骨深处的什么地方动起来了,像条虫子翻了个身。我早就学会了自慰,但从没有吻过一个女孩。凯瑟琳的眼神让我热血澎湃。
第二天一整天我几乎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兴奋之情。学校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让人度日如年。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我完全不记得老师教过什么了。晚饭大家吃得很少,都要把好胃口留给午夜的盛宴。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去,有些孩子年龄太小,还有一些则胆小如鼠。但是野马中怎么可能没有我,连彼得也是无畏的。
快到午夜时,我们大约10个男孩溜出了宿舍,来到楼梯平台,亚历克斯·柯里带路。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20多瓶淡啤酒。他分给我们每人几瓶,一起运到屋顶。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从黑暗狭窄的楼梯井爬到空旷明亮的屋顶时的感觉,月光慷慨地铺满了涂着焦油沥青的屋顶,那是一种成功越狱的喜悦。即使是后来一个人外出,我也从来没有感到那么欣喜过。我想冲着天空大声呼喊,但是,当然,我没有。
我们齐聚在屋顶中央的大钟后面,紧挨着照亮下面一层楼的巨大天窗。女孩子带来了食物,男孩子带来了啤酒。我们围成一个松散的圆圈,吃着奶酪、蛋糕以及饼干,直接把手指伸进果酱罐里蘸酱。一开始我们还是轻声低语,但是随着几瓶啤酒下肚,我们开始变得大胆和随意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我喜欢那种温和、苦涩的液体在舌头上发泡的感觉。它轻而易举地就悄悄偷走了所有的压抑。
我不确定是怎么发生的,不管怎样,我发现自己就坐在凯瑟琳旁边。我们紧挨着,肩膀和胳膊碰到了一起,腿也越靠越近。我可以透过她的套头衫感到她的温暖,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都呼吸着她的味道。我不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总是萦绕在她周围,是淡淡的芳香。我猜一定是某种香水,或者是她使用的香皂的味道,也许是她的姨妈送给她的。那种味道总是让我心醉神迷。
啤酒已经让我头昏脑涨,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有勇气。我伸出手臂,拥着她的肩膀,她靠在了我的身上。
“你的家人出了什么事?”我问。我们几乎从来没有问过对方这个问题,沉湎于过去在迪恩孤儿院是一种禁忌。她过了很长时间才回答我。
“我妈妈死了。”
“你爸爸呢?”
“他没过多久就另外找人了,一个可以给他生一群孩子的女人,标准的好天主教徒。我妈妈生我时出现了并发症,不能再生孩子了。”
我很困惑,“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待在家里?”
“她不想要我。”
我从她的声音中听到了痛苦。因为死亡而失去父母是一回事,被父母抛弃、拒之门外则是另一回事,尤其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我偷偷瞥了她一眼,月光下她银白色的泪滴顺着脸颊流下来。我很震惊。小小的、坚强的凯瑟琳。刚刚被激起的性欲消散了,我真正想做的事是抱着她,安慰她,让她知道还有人要她。
就在此时,我察觉天窗另一侧一阵骚动。有人把彼得手中的啤酒抢走了。那瓶酒还没有开启,几个男孩正在扔来扔去,逗弄他,使他跟着跑来跑去,转着圈圈试图接住瓶子。亚历克斯·柯里好像是罪魁祸首,他在起哄、嘲弄、怂恿其他人。每个人都知道彼得有点傻,没有我为他撑腰,他很容易成为别人捉弄的目标。
当然,就身板来说,我肯定不是亚历克斯·柯里的对手,但是只要事关彼得,我的精神力量可以与任何人抗衡。我对母亲承诺过,我不会食言的。
我立即站了起来,“住手!”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人群立即安静下来,那几个家伙不再扔瓶子了,一两个人发出示意我安静的“嘘嘘”声。“都他妈的滚开。”我的声音听起来比我感觉的更勇敢。
“你打算和谁一起让我滚开?”
“我不需要帮助就能踢烂你的屁股,柯里。”
我知道如果不出意外,谁的屁股会挨踢。在柯里做出反應之前,彼得突然冲向他,想抢回自己的啤酒。啤酒瓶从柯里的手里飞出,在空中翻转着。
瓶子击碎天窗玻璃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片刻的沉寂后又是一声巨响,是瓶子从天窗掉下去落在大厅发出的声音。更多的碎玻璃随后像倾盆大雨一样哗啦啦落下去,听起来宛如引爆了一枚炸弹。
“哦,天哪!”我听见凯瑟琳低声惊叹。然后每个人都站起身来逃窜,食物和啤酒在慌乱和恐惧中被丢弃,屋顶一片狼藉。
黑暗的楼梯井里挤满了人,大家互相推挤冲撞,急切地想快点下去。我们像老鼠一样拥向宿舍大门,迅速冲向各自的床。
当门突然打开,所有的灯都亮起来时,每个人都蜷缩在被子下假装睡觉。当然,安德森先生是不可能被愚弄的。他站在那里,脸色发紫,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相比而言,他的声音几乎是镇定的、克制的,也正因为如此,显得更加让人生畏。
然而,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他等着,直到所有假装睡觉的人从被子下面露出脸,接着又抬起脑袋,耸起肩膀。
“当然,我知道你们并不是每个人都参加了,但是我希望没有参加的人现在也不要辩解,除非你想和其他人一样接受惩罚。”
门卫出现在他身后,仍然穿着睡衣和拖鞋,头发乱蓬蓬的。所有员工中,门卫是对孩子们最好的。但是今晚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圆睁的棕色眼睛里透着惊恐。安德森先生凑近他,快速私语了些什么,我们根本听不清。
安德森先生点点头,门卫退步离开。安德森先生说:“食物和酒还在屋顶,你们这些蠢货!绝对的灾难性食谱。来吧!没有参加的举起手。”他双臂交叠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一只只犹豫的手举起来,用排除法区分我们当中有罪的人。安德森先生冷酷地摇摇头,“那么是谁弄来的酒?”
这次是死一般的沉寂。
“来吧!”他的声音像投向夜空的炸弹,“如果你们不是每个人都想承受同样的处罚,无辜的人最好站出来举报有罪的。”
一个叫汤米·杰克的少年,想必是迪恩孤儿院最小的孩子之一,开口说道:“先生,是亚历克斯·柯里。”你能听到英格兰一枚针落地的声音。
安德森先生的目光闪电般投向一脸不在乎的亚历克斯。柯里从床上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上,“你打算怎么办,安德森?抽我吗?你他妈的试试看。”
一丝邪恶的微笑浮现在安德森先生的嘴角,“你会看到的。”他只说了这几个字,然后转向小汤米,用蔑视和嘲讽的口吻说,“我不喜欢出卖朋友的孩子,我确信天亮之前你就会学到这一课。”
他关掉灯,走出去,拉上了身后的门。一段长久的沉默后,汤米惊恐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亚历克斯·柯里咆哮道:“你这个小蠢货!”
安德森先生说得没错。那天晚上,小汤米以最残酷的方式学到了一课:出卖同伴是不被容忍的行为。而且,那些举起手来的孩子,即使不是全部,也有大多数,得到了同样的教训。
对于我们其他人,则只能在惴惴不安中等待早晨的到来,准备接受安德森先生的惩罚。
让我们惊讶的是,第二天什么也没有发生。早饭时迪恩孤儿院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餐厅里异常安静,似乎无论是这里的“囚犯”还是员工,都一样不敢说话。到我们排好队下山去上学时,焦虑感开始一点点消散。到这一天结束时,我们差不多已经忘了这件事。
我们像平常一样放学回来,似乎没有什么与平时不同,只是亚历克斯·柯里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迪恩孤儿院。我们回到宿舍,发现放在床头的个人物品袋不见了,所有的都不见了。我慌了,母亲的戒指就在袋子里。我满腔怒火地冲下楼梯,在走廊上一头撞进了门卫的怀里。
“我们的东西在哪里?”我冲他大喊,“谁拿去了?”
他面如死灰,眼圈发青,眼中充满了忧虑和愧疚。“我从没见过安德森先生那个样子,约翰尼,”他说,“你们全都上學去了后,他从房间出来,像着了魔一样,在宿舍里乱转,把所有的袋子收起来,让我和其他人帮忙拿着,”他这些话是颤抖着蹦出口的,犹如从桶里倒出一只只苹果,“他把所有的袋子都拿到地下室,让我拉着中央加热炉的门,把袋子都扔了进去,一次扔一个,一个不剩。”
愤怒使我头晕目眩。母亲留给我的一切都没有了。那枚巨蛇缠绕的戒指永远地失去了,还有彼得的烟盒纪念册。所有与过去相连的东西都被永远切断了,被心胸狭窄的安德森先生烧毁了。
如果我能够,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死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后悔。
第十二章
芬有点不舒服。回到这所房子的感觉很奇怪,充满了太多童年的记忆。在这所房子里,麦金尼斯先生为他和阿泰尔辅导功课。在这所房子里,孩提时代的他们一起做游戏,他和阿泰尔自开始学步起就是彼此最好的朋友。这所房子充满了他们两个心照不宣、守口如瓶的秘密。
对马萨丽来说,这所房子只是她居住的地方。在这里,她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人,照顾多病的婆婆,抚养儿子成人,任劳任怨地度过了20年没有回报的光阴。
从斯托诺韦回来后,她邀请芬过来与她以及芬利克斯一起吃饭,他很感激地接受了邀请。这免去了自己做饭的麻烦,他原本打算用野营小气炉热一罐汤了事。
尽管外面天还亮着,但低沉的乌云使这一天提前结束了。凶猛的狂风扫打着门窗,倾盆大雨无情地冲刷着窗玻璃,烟囱中的烟被倒吹回起居室,房子里充满了刺鼻的烤泥炭的味道。
马萨丽一言不发地准备着晚饭。芬猜测她满脑子充满了对父亲的内疚,总觉得不该把他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你和他很合得来。”她突然头也不回地说,注意力还在炉盘的锅上。
芬端着一杯啤酒坐在餐桌边,“什么意思?”
“你和我爸爸。好像你应对老年痴呆很有经验。”
芬抿了一小口啤酒,“莫娜的母亲患过早发性老年痴呆症,马萨丽,这种病会不断恶化。她开始时不严重,但是后来摔了一跤,臀部粉碎性骨折。他们把她送进了格拉斯哥的维多利亚护理院治疗,安排在老年病房。”
马萨丽吸了吸鼻子,“我肯定这对她来说不好受。”
“那个地方令人作呕,”他声音中强烈的情绪使她转过身来,“就像是狄更斯在小说中描述的情节。夜间,那里充满了大小便的恶臭和哭喊声。护工坐在她床上,挡住了付费电视,自顾自地看着肥皂剧,任凭结肠造瘘袋满溢。”
“啊,天哪!”马萨丽一脸惊讶。
“我们不可能让她继续待在那种地方。一天晚上,我们带着包过去,收拾好她的东西,把她带回了我们家。我花钱雇了一个私人护士,她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六个月。”他又喝了一口啤酒,沉浸在回忆里,“我必须学会如何和她相处,忽略矛盾,从不与她争论,懂得是挫折使她发怒,是健忘造成了她的执拗。”他摇摇头,“她的短期记忆几乎完全不存在,但是她能非常清晰地记得童年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谈论过去,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喜欢莫娜的妈妈。”
马萨丽默默思忖了片刻,然后说:“你为什么要和莫娜分手?”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太直接了,她又补充了一句,“仅仅是因为那场事故吗?”
芬摇摇头,“那只是一个断裂点……在舒适的谎言中生活多年以后。如果不是为了罗比,我们可能早就分手了。我们是朋友,我也不能说我不幸福,但是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
他迎着她的目光,想了想,也许是第一次逼迫自己面对事实,“可能是因为你嫁给了阿泰尔。”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他们之间只有几步远,但把两人分开的却是这些年荒废的岁月。她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情感,转身再次看着锅,“你不能怪我,是你把我赶走的。”
屋门开了,风雨随着芬利克斯一起飘进屋内。他迅速关上门,站在那里,粉红的脸蛋上还在滴水,夹克湿透了,长筒雨靴上沾满了泥巴。看到芬坐在桌边,他似乎很吃惊。
“快把衣服和鞋子脱了,”马萨丽说,“过来坐,我们准备吃饭了。”
芬利克斯踢掉靴子,挂起雨衣,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放到桌上,“外公怎么样了?”
马萨丽把散落到脸上的头发往后拢了拢,端上三盘加了香辣肉酱的米饭,“你外婆不让他住在家里,所以他现在暂时待在丹爱斯丁护理院,直到我想出别的办法来。”
芬利克斯扒了一口饭,“为什么你不把他接到这里来?”
马萨丽迅速瞟了一眼芬,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内疚,于是说道:“因为他现在需要专业的照顾,芬利克斯,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但是芬利克斯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母亲身上,“你照顾了阿泰尔的母亲那么久,她甚至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马萨丽把20年的怨气撒在了儿子身上,“是的,那么,也许每次他尿床时,你应该帮他换尿布,每次他走失了,你去把他找回来。也许每顿饭你来喂他,每次他弄丢或忘记什么,你都能在他身边。”
芬利克斯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不停地用叉子往嘴里送辣酱。
芬说:“事情有点复杂,芬利克斯。”
“是吗?”芬利克斯不情愿地瞥了他一眼。
“几天前,在希亚德附近的泥炭沼泽地里挖出了一具尸体,一个年轻人,和你差不多大年纪。据警方推测,他自从上世纪50年代末期就躺在那里了。”
芬利克斯的叉子停在半空中,“还有呢?”
“他是被谋杀的。”
他把叉子放下,“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好像他与你外公有某种血缘关系,也就是说,他和你以及你妈妈也有关系。”
芬利克斯皱起了眉头,“他们是怎么推测的?”
“DNA。”马萨丽说。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她,然后突然明白过来,“我们去年提供过血样。”
她点点头。
“我他妈的就知道会是这样!那些数据应该被销毁才对。我在一张表格上签过字,拒绝把我的血样留在数据库里。”
“其他人也是这样做的,”芬说,“只是很明顯,除你外公以外,他可能当时没弄明白。”
“所以他们就把他的资料输入电脑,像对待罪犯一样吗?”
马萨丽说:“如果没做什么亏心事,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这是侵犯个人隐私,妈妈。天知道谁会获得这些信息,它们又会被拿去做什么。”
“你说得很有道理,”芬说,“但是现在,这不是重点。”
“那么,什么是?”
“是谁杀了那个人,他和你外公到底是什么关系。”
芬利克斯看着母亲,“简单,他一定是个堂表兄弟或什么亲戚。”
她摇摇头,“我们知道是没有的,芬利克斯。”
“一定有你不知道的什么人。”
她耸耸肩,“看来是这样。”
“那么,不管怎样,这个人是外公的亲戚,那又怎么样?”
芬说:“从警方的角度来看,这种情形使托尔莫德成了最有可能杀死他的人。”
他们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屋里死一般寂静。马萨丽看着芬,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是吗?”
芬缓缓地点点头,“等首席调查官从大陆过来正式开始调查时,你父亲将是主要嫌疑犯,而他们的嫌疑犯名单上只有他一个,”他喝下一大口啤酒,“所以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搞清楚死者到底是谁。”
芬利克斯吃完盘中最后一口饭,“好吧,这个事情可以交给你来做,我还有其他事情要考虑。”他穿过厨房,取下防水夹克,重新穿上那双沾满泥巴的靴子
“你要去哪里?”马萨丽担忧地皱起眉头。
“我要去克罗伯联谊会上见唐娜。”
“噢,那么她父亲实际上允许她晚上出去了?”马萨丽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
“你又来了,妈妈。”
“如果那个女孩稍有一点勇气,她应该告诉父亲她要去哪里。我告诉过你无数次了,你们可以待在这里,你和唐娜,还有孩子。”
“你不知道她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芬利克斯的话中带着怨气。
“哦,我想我知道,芬利克斯。我和他可是在一起长大的,记得吗?”马萨丽迅速瞥了一眼芬,然后又看向别处。
“没错,但那个时候他并不信教,不是吗?你知道这些皈依基督教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妈妈。他和他们谈不来的。如果上帝已经跟他们说话了,他们为什么要听你或我的?”
芬感到一股奇怪的寒意流遍全身,就像这话是他自己说的。父母去世后这么多年来,他的生命一直是一场信仰与愤怒间的持续战斗。如果他信教,那么他只会感到对上帝的愤怒。上帝应该对那场事故负责,所以他最好不信教。他对那些信教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感。
“是时候了,你该勇敢地面对他了。”马萨丽的声音中透着疲惫。她的不够坚定使芬意识到,她并不相信芬利克斯真正有勇气与唐纳德·默里对抗。
芬利克斯也听见了,辩解道:“你要我告诉他什么?我有什么伟大的前途?我能给他的女儿和外孙女多么美好的未来?”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最后一句话差点消失在风中,“让我清静清静!”他狠狠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马萨丽尴尬地红了脸,“我很抱歉。”
“千万不要这么想。他只是个孩子,过早背负了他不该承担的责任。他应该上完中学,再去上大学,这样也许他真的能给她们一个未来。”
马萨丽摇摇头,“他不愿这么做,害怕会失去她们。他想这学期结束就不再上学了,而要去找份工作,让唐娜·默里看到他能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责任。”
“通过放弃改变人生的唯一机会吗?我肯定他不想像阿泰尔那样生活一辈子。”
愤怒的火焰在马萨丽的眼中燃烧了片刻,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芬说得很快,“还有一件事毋庸置疑。如果他是那个样子,唐纳德·默里永远也看不上他。”
马萨丽收起餐桌上的盘子,“感谢你这次回来告诉我们应该过一种怎样的生活。”盘子在案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她双手平放在案台上,身子前倾,重心落在手上,低着头,“我受够了,芬。受够了这一切。受够了唐纳德·默里的道貌岸然。受够了他的欺凌。受够了芬利克斯的不争气。受够了我自己愚蠢的想法。我还以为可以通过学习获得一个我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未来。”她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子,“还有,还有,”她转身面对芬,他看到她已处在失控的边缘,“我的父亲该怎么办?”
此时芬应该站起来,把她拥在怀里,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这貌似很容易,但对芬来说并非如此,没有必要假装。他说:“过来坐下吧,把你所知道的有关父亲的一切都告诉我。”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案台,沉重地坐在椅子上。她的面容紧张而憔悴,在刺目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然而他还是在这张脸上看见了许多年前那个一开始就吸引了他的小姑娘。那个扎着金色马尾辫的小姑娘,在开学的第一天坐在了他旁边。年幼的芬不明白为什么父母要把只会说盖尔语的他送去上学,他什么也听不懂,身旁的那个小姑娘主动为他翻译。现在,他把手伸到桌子对面,替她抚去遮住蓝色眼睛的发丝。她抬起一只手,摸了摸他的手,那种许多年以前曾有过的奇妙感觉如电流般一闪而逝。她缩回手,再次放在了桌子上。
“爸爸十几岁时就从哈里斯来到了这里,我想大概是十八九岁。他在米兰尼斯农场找到了一份工作。”她站起来,从厨房的操作台上拿来半瓶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举起酒瓶给芬,但是他摇摇头,“过了一段时间他遇到我母亲。她父亲那时仍然在巴特看守灯塔,当时一家人都住在那里。很显然,爸爸每天下班后就去灯塔看她,哪怕只是相见几分钟,然后又走回去,风雨无阻,每个单程都要走4.5英里。”她喝了一大口红酒,“那一定是爱。”
芬微笑道:“一定是的。”
“他们一起参加所有的舞会,所有的农民活动。到米兰尼斯农场的主人去世时,他们已经稳定交往了大约四年。然后农场要被租出去,爸爸提出了租赁申请,他们同意了,前提是他必须结婚。”
“那一定是为了促成一个浪漫的求婚。”
马萨丽情不自禁地笑了,“我想妈妈一定很高兴终于有什么事情促使他求婚了。他们在克罗伯教堂举行了婚礼,是唐纳德·默里的父亲主持的。上帝知道接下来他们有多少年是依靠那片土地来维持生计,养育我和妹妹的。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小岛。这是我知道的一切,真的。”
芬喝掉最后一口啤酒,“明天我去和你妈妈谈谈,她知道的一定比你多得多。”
马萨丽给自己的杯子加满红酒,“我不希望这事耽误你的工作。”
“什么工作?”
“翻修你父亲的房子。”
他略带悲伤地笑了笑,“它已经被遗弃了30年,马萨丽,再等等也不要紧。”
第十三章
我可以看见从门缝底下透进来的一束细长的黄色灯光。时不时有人经过走廊,影子从门缝底下一闪而过。我注意到我听不见任何脚步声,也许他们穿的是橡胶鞋,所以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过来。不像安德森先生,他总是穿着咯噔作响的鳄鱼鞋。他想让你知道,想让你害怕,而我们的確害怕。
然而,我现在不害怕了。我的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逃走,从这些人身边逃走。他们总是想把我留在我不想待的地方。妈的,去他们的!
哈哈!骂人的感觉真好。嗯,不管怎样,想一想总让人解气。“去他们的!”我在黑暗中低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大,不禁坐直了身体。
如果现在有人进来,事情就败露了。他们会看到我的帽子和外套,注意到床尾收拾好了的包。他们可能会叫安德森先生,我必定会遭受一顿鞭打。我希望人们快点散去,电灯关掉。在第二天早上被发现之前我必须已远走高飞。
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刚才睡着了吗?门缝底下没有灯光了。我仔细聆听很久,什么也没听见。于是我从床上拿起包,慢慢打开门。该死!我应该先去撒泡尿。太晚了。没关系。不能浪费时间了。
老伊辰就住在隔壁房间。我早些时候在餐厅看见过他,当时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他曾经是教堂盖尔语唱诗班的领唱。我喜欢那种声音,与我童年时的天主教唱诗班如此不同。他们更像是部落的吟唱,很原始。我打开门,溜了进去,马上听到了他的鼾声。我关上身后的门,打开灯。梳妆台上有一个棕色的手提旅行袋。伊辰蜷缩在被子下,睡着了。
我想低声喊他的名字,但是不知为什么突然记不起来了。该死,他叫什么来着?在迪恩孤儿院我仍然能听见他唱的那些赞美诗。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充满了自信和信仰。我摇了摇他的肩膀,他翻了个身。我掀开他的被子。
太好了,他是和衣而卧的,显然已做好准备。也许他只是等累了。
“伊辰,”我听见自己说,是的,这是他的名字,“起来,伙计,该走了。”
他似乎很困惑。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我们要逃走。”
“是吗?”
“是的,当然,我们商量过。你不记得了?你衣服都没脱,伙计。”
伊辰坐起来,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确是的,”他从床上溜下来,鞋子在床单上留下了脏印子,“我们要去哪里?”
“离开迪恩孤儿院。”
“你说什么?”
“嘘!别让安德森先生听见了。”我拉着他的胳膊,朝门口走去,打开门,窥视着外面的黑暗。
“等等,我的包。”伊辰返身从柜子上拿起手提旅行袋。我关掉灯,我们一起溜进走廊。
远远的尽头,我看见一束从厨房透出的光亮,还有大厅里晃动的身影。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其他孩子出卖了我们,如果是那样,我们就完蛋了。我们慢慢往前走,努力不弄出一丝声响。我能感到老伊辰在身后紧紧抓住我的外套。现在我听见声音了,男人的声音。我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想对里面的人发动突袭。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当情况对你不利时,突袭是最好的武器。
但是厨房里只有两个人。两个年龄较大的男孩在里面走来走去,都身穿外套,头戴帽子,案台上面放着收拾好了的行李。
其中一个似乎很面熟。他非常激动不安,瞪着我,“你迟到了!”
他怎么知道我迟到了?
“你说过灯一熄就出来。我们已经等了很久。”
我说:“我们要逃出去。”
他现在异常愤怒,“我知道。你迟到了!”
另一个长了一双兔眼的男孩只是不住地点头,我根本不认识他。
有人在后面推我,是伊辰。他想干什么?
“走啊,走啊。”他说。
“我?”
“是的,你,”另一个人说,“你的主意。你来做吧。”
不作声的那一个连连点头。
我向四周看了看,不明白他们想让我做什么。我们在这里做什么?然后我看见了窗户。逃走!现在我想起来了。窗户通向后面。翻过墙,穿过沼泽,他们就永远抓不到我们了。要像风一样跑,穿过通向树林的柏油路。
“来,帮我一下,”我说,将一把椅子拉到水槽边,“到时把包递给我。我妈妈的戒指在里面,她要我妥善保管的。”
我先爬到椅子上,然后再站到水槽上,伊辰和那个点头的家伙稳稳地托住我。现在我可以够到窗钩了,但是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扳不开它。该死!我看见手指都因为用力变得苍白了。
走廊里突然亮起了灯。我听到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心中顿时一阵恐慌。有人出卖了我们。哦,上帝!
我向窗外看去,雨水顺着玻璃汩汩流下,外面一片漆黑。我必须出去,奔向自由的世界。我开始用握紧的拳头猛砸玻璃,每砸一下玻璃就凹陷一点。
有人在大声叫喊:“阻止他!看在上帝的分上,快阻止他!”
玻璃终于破裂了,直至完全碎开。我感到手很痛,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来。一阵大风夹杂着雨水吹打着我的脸,差点把我吹翻下去。
一个女人发出尖叫声。
但是我能看见的只有血,染红了沙地。汹涌的海水在月光下变成了深红色。
第十四章
芬开车带他们经过克罗伯社交俱乐部和旁边的足球场。在费伍佩尼和欧罗佩德一带的山上,三三两两地分布着朝向西南的房子。它们沿着山脊低低地挤成一团,春夏要面对盛行海风的肆虐,冬天则要背受北极寒流的侵袭。沿着参差不齐的海岸线,大海时而吞吐低吟,时而咆哮轰鸣,犹如不知疲倦的千军万马永无止息地撞击着坚硬的黑色悬崖。
阳光时隐时现,轻快地掠过被风揉碎的天空,混乱随意的云团相互追逐着。沿岸的沙质低地上,一块块墓碑屹立不倒,下面埋葬着一代又一代的路易斯人。北边不远的地方,巴特灯塔的三分之一清晰可见。芬猜测马萨丽的母亲退休后之所以搬到这里,是在追随一种把她带回童年记忆的本能。这里的天气反复无常,时而阳光灿烂,时而狂风暴雨,汹涌的海浪撞击着灯塔下面的岩石。灯塔曾经就是她的家。
麦克唐纳夫妇选择了这座现代化的平房作为他们退休后的家。从房子后面的厨房窗户远眺,黄白相间的一排排房屋尽收眼底,那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还有红褐色砖块砌成的灯塔,历经无数岁月的风雨洗礼,始終屹立在那里,提醒出海的人们隐藏的危险。
麦克唐纳夫人沏茶时芬把目光投向窗外,只见一道彩虹刚刚形成,与海角的一堆乌云形成鲜明对比。耀眼的阳光为波澜不惊的海面抛了一层光,从这里看金黄色的涟漪分外美丽。后院储存的泥炭堆已经非常小了,他很好奇现在是谁在为他们切泥炭。
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老夫人东拉西扯的唠叨。她看到他很兴奋,说他多年没来过了。他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陪伴老人一生的玫瑰香味,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在幽暗的农舍厨房自制的柠檬水,在谷仓干草堆里他和马萨丽玩的游戏。老人的英语说得轻柔宛转,他当时觉得像异国语言一样新奇,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改变。
“我们需要一些关于爸爸的背景信息,”马萨丽说,“护理院需要做档案。”他们一致认为暂时不告诉她真相比较好,“我要拿走一些老相册去和他谈谈,他们说照片能帮助激活记忆。”
麦克唐纳夫人非常乐意把老照片找出来,她想坐下来和他们一起翻阅那些相册。她说这些日子很少有人来陪他们了——她故意用“他们”,好像她从没把托尔莫德赶出家门。她拒绝承认这点。这是条机密信息。这个问题不容讨论。
相册有十来本,最近几本是装饰华丽的印花封面,老一些的则是相对暗淡的绿色方格封面。最老的相册是从她的父母那里传下来的,里面是一些褪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另一个时代的衣服,早已不在人世。
“这是你的外祖父,”她指着一张曝光过度的褪色照片对马萨丽说,已经开裂的釉面下是一个留着黑色蓬松卷发的高个子男人,“这是你的外祖母,”一个身材娇小的金色长发女人,略带自嘲的微笑,“你怎么看,芬?马萨丽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不是吗?”马萨丽与外祖母如此相像,简直不可思议。
老人翻到她的结婚照片,华丽而庸俗的上世纪60年代的颜色,喇叭裤和背心,花衬衫的领子长得可笑,长头发,刘海和连鬓胡子。芬几乎替他们感到难为情了。他很好奇下一代看到他们年轻时的照片会怎么想。今天的时尚将来再回首竟然如此可笑。
托尔莫德那时25岁左右,留着一头浓密的卷发。如果不是因为芬还保存着童年时代鲜明的记忆,他可能认不出这个昨天把自己的眼镜掉进小便池里的男人。在芬的记忆中,他高大强壮,穿着深蓝色的外套,一顶布帽子总是反戴着。
“你还有托尔莫德更早的照片吗?”芬问。
麦克唐纳夫人摇摇头,“结婚前一张照片也没有,谈恋爱时我们还没有照相机。”
“有他家人的照片吗?他童年时的?”
她耸耸肩,“什么也没有,至少他从来没有从哈里斯带过来什么。”
“他的父母亲是什么情况?”
热水壶套着针织保温罩,她给自己续了一杯水后准备帮芬和马萨丽也倒满。
“我不需要了,谢谢,麦克唐纳夫人。”芬说。
“你得给我们讲讲爸爸的父母,妈妈。”马萨丽提示道。
她微微噘起嘴唇吹了吹头发,“没有什么可说的,亲爱的,我认识他之前他们就去世了。”
“他那边没有人参加你们的婚礼吗?”芬问。
麦克唐纳夫人摇摇头,“没有一个人来。你要知道,他是独生子。我记得,他家族的人,即使不是全部,也是大多数,在50年代移民去了加拿大。他从没有给我讲过太多。”她停顿了片刻,似乎沉浸在回忆中,努力搜索遥远的过去。他们等待着,希望她能想起一个人来。最后她说:“很奇怪……”但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什么很奇怪,妈妈?”
“他是个虔诚的宗教徒,你父亲,你知道,每个周日早晨都会去教堂,下午读《圣经》,饭前感恩祈祷。”
马萨丽看了看芬,有些悲伤地笑了笑,“我怎么会忘记?”
“一个非常正直的人,诚实,没有任何偏见,除了……”
“我知道,”马萨丽咧嘴笑了,“他讨厌天主教徒。佩普人和芬尼亚人,他这样叫他們。”
她母亲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认同过他。我父亲信仰英国国教,那和天主教没多大不同,当然,只是没有教皇。但是,不管怎样,他这样讨厌他们很不可思议。”
马萨丽耸耸肩,“我从来都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不,他是认真的。相信我。”
“那么是什么很奇怪,麦克唐纳夫人?”芬试图把她引回到她最初的思绪中。
她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哦,是的,我昨天晚上翻了翻他的东西。几十年来他积攒了许多垃圾,有一半的东西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着。在那间空闲的房里,旧鞋盒子、纸箱和抽屉都塞满了。他常常在那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抿了一口茶,“不管怎样,在一只鞋盒子的底部,我发现了一件东西好像……怎么说呢,不太符合他的个性。”
“是什么,妈妈?”马萨丽好奇地问。
“等一等,我拿给你看。”她起身离开,不到半分钟就回来了,坐回他们之间的长沙发上。她把右手伸到面前的茶几上,松开,一条银链滑落在展开的结婚相册上,银链上的圆形小像章已失去光泽。
芬和马萨丽探身向前,仔细查看。马萨丽拿起像章,翻过来。“圣克里斯托弗,”她说,“旅行者的守护神。”
芬伸长脖子,歪着头,看着磨损的像章:圣克里斯托弗拄着木杖,迎着暴风雨和汹涌的河水,肩扛上帝之子。像章的边缘刻着一圈字——圣克里斯托弗保佑我们。
“当然,”麦克唐纳夫人说,“据我所知,天主教堂大约在40年前就取消了他作为圣人的地位,但这个东西仍然属于正宗的天主教传统。我不明白你父亲为什么会留着它。”
芬伸手从马萨丽那里拿过像章,“我们能借用一下吗,麦克唐纳夫人?也许它能激起一些回忆。”
麦克唐纳夫人无所谓地挥挥手,“当然,拿去吧,留着还是扔了随你的便。它对我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芬开车把马萨丽送回了家,她很不情愿地下了车。他说服了她,他一个人先去和托尔莫德谈谈比较好。马萨丽在场的话,可能不利于他回忆起遥远的往事。他没有告诉她,在途中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他刚刚开出马萨丽的视野,就拐到了另一条路上,沿着狭窄的柏油路,经过牲畜棚,来到了克罗伯教堂前宽阔的停车场。这是一座荒凉却又傲然屹立的建筑,没有石刻和宗教浮雕,没有彩色玻璃窗,钟楼里也没有钟。这里的上帝没有分散教徒注意力的东西。一个认为娱乐是罪、艺术是渎神的上帝。里面没有风琴和钢琴,只有安息日信徒们哀伤的吟唱声在屋顶萦绕。
他把车停在通往牧师住宅的楼梯前,向正门走去。绿色和褐色拼缀的沙质低地仍然沐浴在阳光下,羊胡子草在泥炭切割机留下的伤疤间随风摇摆。这片赤裸的土地离上帝更近,芬暗想,恶劣天气恒久地考验着人们的信仰。
他按响了门铃,足足一分钟后门才打开,唐娜苍白的脸从黑暗中探出来。他像第一次看见她一样感到震惊。上次见到她时她看起来那样年轻,一点也不像怀孕三个月的孕妇。生完孩子后她并没有显得更成熟,和她父亲一样浓密的沙色头发梳到脑后,窄小的脸庞没有任何妆容。她似乎很虚弱、很娇小,像个孩子。包裹在紧身牛仔裤和白衬衫中的她瘦得让人心痛,但是她看着他的目光却很老练。她所知道的,不管怎样,超越了她的年龄。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好,麦克劳德先生。”
“你好,唐娜,你父亲在吗?”
她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之色,“哦,我以为你是来看孩子的呢。”
他顿时感到很内疚。当然,这只是唐娜对他的期望。但奇怪的是,他觉得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他不动声色地说:“下次吧。”
温顺像尘土一样落在她孩子气的脸上。“我爸爸在教堂,修理屋顶上的洞。”
芬走下台阶好几步后又停下来,回头看见她还在看着他。“他们知道吗?”他说。
她摇摇头。
他走进门廊时听见锤击声,但是直到走进教堂里面才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阳台上一架梯子不牢靠地搭在椽子之间,唐纳德·默里踩在梯子顶端,沿着屋顶东侧立面钉换新木板。他穿着蓝色工装裤,沙色头发变得更加灰白了,也似乎稀疏了很多。他十分专注于手头的活,没有注意到芬正站在教堂长椅中间昂首看着他。看到唐纳德,往事一幕幕闪现在芬的脑海中:篝火之夜的冒险之旅;海滩的派对;夏日晴空下驾驶红色敞篷车沿着西海岸兜风。
锤击声停止了,唐纳德在寻找钉子。“好像在这个教堂里,你更多的时间是在做零工,而不是为上帝传道。”芬大声对他说。
唐纳德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吓了一跳,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他一只手扶着最近的椽子,站稳了身子,朝下看,但是并没有马上认出来者。
“为上帝工作的形式有许多种,芬。”他终于认出了站在下面的人是谁。
“我听说上帝为游手好闲的人制造工作,唐纳德,也许是他在教堂屋顶吹了个洞,让你不要到外面惹是生非。”
唐纳德忍不住笑了,“我想我还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愤世嫉俗的家伙,芬·麦克劳德。”
“我也从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顽固不化的猪头,唐纳德·默里。”
“谢谢,我认为这是在夸我。”
芬也咧嘴笑了,“你应该这样认为,因为我还能说出更难听的话。”
“我一点也不怀疑。”唐纳德向下审视着来客,“你这次来访是因私还是因公?”
“我不再有公务了,所以我想这是私人拜访。”
唐纳德皱皱眉头,但是没有问什么。他把锤子挂在腰带的环扣上,小心翼翼地一步步从梯子上下来,终于安全落地。芬注意到身材瘦削的他有点喘不过气来。那个曾经体格健壮的年轻人,那个喜欢运动的叛逆小子,那个所有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开始落花结籽了。他的眼周让他看起来更衰老,失去弹性的皮肤布满了皱纹,像线条精细的疤痕。他握住芬伸过来的手,“我能为你做什么?”
“你父亲是马萨丽父母的主婚人。”芬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惊讶。无论他猜测芬过来的原因是什么,他都不会想到是这个问题。
“你说得没错,内斯一带可能一半的人都是他主婚的。”
“结婚时需要什么样的身份證明?”
唐纳德盯着他看了好几秒,“你的问题在我听来极具公务性,芬。”
“相信我,是私人问题,我已经不在警局了。”
唐纳德点点头,“好吧,我拿给你看看。”他沿着走廊走到教堂的尽头,打开门进入法衣室。芬紧随其后,只见他用钥匙打开桌子的一个抽屉。他取出一张打印的表格,对芬说:“这是一张结婚日程表。我下周六为这对新人主婚。只有在他们提供了所有必要的证明文件后注册处才会提供这张表。”
“是什么样的证明文件?”
“你结婚了,是吧?”
“曾经是。”
唐纳德稍微顿了顿,理解了这条信息,随即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说:“那么你应该知道。”
“我们结婚时很仓促,只是在注册处登了个记。那是17年以前的事了,唐纳德,老实讲,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好吧,你们首先必须提供你们两个的出生证明,如果你以前结过婚,需要提供离婚判决书,如果你是鳏夫,还需要提供前任配偶的死亡证明。除非所有的证明文件齐全,所有的表格都填写完毕,否则登记员不会给你们日程表的。牧师所做的一切就是结婚仪式结束后在日程表上签名。当然,签名的还有这对幸福的夫妻和证婚人。”
“那么你的父亲应该没有理由怀疑请他主婚的情侣的身份?”
唐纳德迷惑不解地眯起了眼睛,“到底是什么事,芬?”
芬摇了摇头,“没什么,唐纳德,只是一个愚蠢的想法,就当我没问吧。”
唐纳德把婚礼日程表放回抽屉锁起来,转过身再次面对芬,“那么,你和马萨丽又在一起了?”
芬笑了,“嫉妒?”
“别傻啦。”
“不,我们没有。我回来翻修父母的老房子。我在农场搭了帐篷,在把房顶修好、把一些基本的管道设施安装好前先将就住着。”
“你找我来就是要说这个‘愚蠢的想法?”
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试图压制内心深处翻滚着的怒火。他并不是有意要提起这件事,但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斗争。“你知道,唐纳德,我认为你是个可耻的伪君子。”
唐纳德的反应就好像是有人扇了他一记耳光,他惊讶地缩回身体,“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结婚时卡特里奥娜已经怀孕了?”
他的脸色变了,“谁告诉你的?”
“是这样的,不是吗?伟大的唐纳德·默里,崇尚精神自由的人,女性的梦中情人,搞砸了,让一个女孩怀孕了。”
“我不想在上帝之所听到这样的语言。”
“为什么?只是语言而已,我打赌耶稣也知道几句。你自己的生活一度很丰富多彩。”
唐纳德双臂交叉抱在怀里,“你想说什么,芬?”
“我想说的是,你犯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如果你的女儿和芬利克斯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上帝应该帮助他们。你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因为那时没有人评判你,但是你却不肯放过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芬利克斯配不上她?我不知道卡特里奥娜的父母当初是怎么看你的。”
唐纳德的脸都气白了,他咬牙切齿地说:“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你从来都没有觉得累过,不是吗?”
“不,那是你的工作,”芬指着天花板说,“你和上面的主。我只是一个观察者。”
他转身准备离开法衣室,但唐纳德拉住了他,强有力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上臂,“见鬼!这一切究竟关你什么事,芬?”
芬挣脱胳膊,转过身来,“注意语言,唐纳德,我们在上帝的房子里,记得吗?你应该知道,我们中的某些人真的会下地狱的。”
第十五章
这里很冷,是适合放死人的地方。身穿白外套的助理拉开寒气袭人的冷柜抽屉,芬看到了年轻人保存完好的脸。虽然已被泥炭染了色,但年轻人孩子气的特征仍然十分鲜明,看起来比芬利克斯大不了多少。
甘恩向助理点点头,助理悄悄退了出去。甘恩说:“这事必须保密,麦克劳德先生,如果被人发现,我就死定了。”他显得有些激动,“希望你能明白。”
芬看着他,“我明白你这次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乔治。”
“所以你才再三求我。”
“你可以拒绝我的。”
甘恩昂了一下头,认可了这点,“是的,”随即又道,“最好快点,麦克劳德先生,我觉得尸体会迅速腐烂的。”
芬从口袋里取出一部小型数码相机,移动脚步,对着年轻人的脸拍照。闪光灯从四周的瓷砖墙面上反射过来。他从不同的角度拍了三四张照片,然后把相机放回口袋,“还有什么可能对我有用的信息吗?”
“他死后被人用某种毯子包裹了几个小时。毯子的图案最终印在了他的后背、臀部、小腿以及大腿后面。我正在等病理学家的照片,我们会找画师把图案画出来。”
“但是你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比较?”
“没有,尸体上什么也没有,没有毯子,没有衣服……”
甘恩敲了敲门,助理回来把抽屉推进冷柜,把这个从沼泽里挖出来的无名年轻人交给了永恒的黑暗。
两人来到外面,风撕扯着他们的夹克和裤子,上面的雨水飞溅开去。太阳仍然时不时冒出来,照亮瞬息万变的天空。山顶上,医院正在扩建中,电钻和风镐的声音随风而逝,工人们的荧光橙背心和白色安全帽在阳光照耀下分外显眼。
面对过死亡后,因为意识到生命的脆弱,人们难免不由自主地保持沉默。两个男人一言不发地回到甘恩的汽车中。坐了将近一分钟,芬才开口:“你能想办法给我搞到一份验尸报告吗,乔治?”
他听到了甘恩沉重的呼吸声,“天啊,麦克劳德先生!”
芬把脸转向他,“如果你不能,就说不。”
甘恩盯着他,咬咬牙吸了口气,“我想想办法。”他顿了顿,用嘲讽的口吻问道,“还需要我为你做点别的什么吗?”
芬笑了,举起相机,“告诉我哪里可以打印这些照片。”
马尔科姆·麦克劳德的冲印店在岬角街一栋刷了层白色粗灰泥的楼里。这条街也叫“窄街”,是岛上世世代代的孩子们周五和周六晚上喝酒、打架、抽大麻、挥霍青春荷尔蒙的地方。相隔不远的炸鱼薯条店飘过来阵阵炸鱼的香味。
当电脑屏幕上出现那具干尸照片时,店员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但是城里几乎每个人都认识乔治·甘恩,所以无论有什么样的疑问,店员都选择了沉默。
芬仔细地看着照片。相机的闪光灯使尸体的面部特征略为变平了些,但是对可能认识他的人来说,这张脸仍然清晰可辨。他选择了最好的一张,用手指了指,“就这一张。”
“打印多少份?”
“只要一份。”
芬走进丹爱斯丁护理院,在走廊里被一个年轻女子拦住了。她看起来忧心忡忡,黑色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马尾。她把他带到了她的办公室。
“昨天托尔莫德·麦克唐纳的女儿带他来时,你是一起来的,是吗?呃,先生贵姓……”
“麦克劳德。是的,我是他们家的朋友。”
她紧张地点点头,“我找了她整整一上午,但是联系不上她。这里有点麻烦。”
芬皱紧了眉头,“什么麻烦?”
“麦克唐纳先生……怎么说呢……想逃跑。”
芬惊讶地挑起眉毛,“逃跑?这里不是监狱,不是吗?”
“不,当然不是,这里的人来去自由。但这件事发生在午夜,而且,理所当然,出于安全考虑,所有的门都是锁着的,但是好像昨天傍晚,麦克唐纳先生在其他入住老人中间散布不满言论,有四个人企图和他一起逃出去。”
芬忍俊不禁,“一个一人领头的逃跑委员会?”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麦克劳德先生。麦克唐纳爬到了厨房的水槽上,用拳头砸碎了窗玻璃,他的手伤得很严重。”
芬的笑容不见了,“他没事吧?”
“我们不得不把他送到医院的急诊室,缝上手上的伤口。他现在回来了,在自己的房间里,手上缠满了绷带。但是他攻击性很强,对护工大喊大叫,拒绝脱掉衣服和帽子,还说在等女儿过来接他回家。”她叹了口气,走向办公桌,打开一个米黄色文件夹,“我们需要与麦克唐纳女士谈谈药物治疗方案。”
“什么样的药物治疗?”
“恐怕我只能和他的家属谈论这个问题。”
“你们想用麻醉药物控制他。”
“这不是麻醉他的问题。他现在非常焦虑,我们需要让他冷静下来,以防他再次伤害自己,或者伤害到别人。”
芬在大脑里分析了这样用药可能带来的后果,本就很脆弱的碎片化记忆会因为镇静剂类的药物而变得更迟钝。他们本来想激发他对过去的回忆,建立起他与死者的关系,药物的副作用可能会破坏这种效果。但是他们也不能置他于进一步伤害自己的危险中。他说:“你最好再给马萨丽打电话,和她谈谈,但是让我去看看有什么办法让他冷静下来。我本来想开车带他出去兜兜风的,可以吗?”
“哦,这是个好主意,麦克劳德先生。只要可以帮助改变他对这里的认识,强调这里不是监狱,他也不是犯人,就对他有好处。”
第十六章
现在又是谁?我不会让步的。他们全都见鬼去吧。
门开了,一个年轻人站在那里。我以前在哪里见过他。他在这里工作吗?
“你好,麦克唐纳先生。”他说。这声音让人感到很舒服,很熟悉。
“我认识你吗?”
“我是芬。”
芬。芬。好奇怪的名字。“这是什么名字?”
“芬利的简称,我小时候叫芬利克斯,上学后他们给我取了个英语名字,芬利,马萨丽叫我芬。”他在床边坐下。
我感到了升腾的希望,“马萨丽?她在这里吗?”
“不在,但是她叫我开车带你去兜兜风。她说你一定會喜欢的。”
我很失望,但是出去转转也好。我困在这里好久了。“我愿意。”
“我看你已经穿戴整齐,随时可以走了。”
“我总是这样。”我能感到笑容爬到了我的脸上,“你是一个好小伙,芬,你一直都是。但是如果你父母不让你过来,你不应该跑到农场来的。”
芬也笑了,“你还记得那件事,是吗?”
“是的,你妈妈气疯了。玛丽生怕她认为是我们鼓动你来的。你父母现在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看着我的手,然后举起我的右胳膊,“听说你割伤了自己,麦克唐纳先生。”
“是吗?”我看向双手,上面缠着白色绷带。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上帝,”我颤抖着说,“你肯定以为很痛,但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很严重吗?”
“很显然,在医院医生给你缝了几针。你想逃跑。”
“逃跑?”这个词让我精神一振。
“是的。但是,你知道,麦克唐纳先生,你并不是被锁在了这里。你可以自由出入,就像是在宾馆一样,只要你让他们知道就可以。”
“我想回家。”我说。
“可是,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麦克唐纳先生,家是你的帽子所在的地方?”
“他们这样说吗?”他们到底是谁?
“是的,他们是这样说的。”
“好吧,我的帽子在哪里?”
芬对我粲然一笑,“在你头上。”
我能感到自己的惊讶。我把手伸到头上,真的摸到了帽子。我把它摘下来,打量着。很好的旧帽子,我已经戴了好多年。我朗声笑道:“是的,在这里,我没有想起来。”
他轻轻地把我扶起来。
“等一等,我得拿着我的包。”
“不,你最好把包留在这里,麦克唐纳先生,你回来后还需要这些东西。”
“我还要回来?”
“当然。你需要回来把帽子挂好。记得吗?家是你的帽子所在的地方。”
我看了看帽子,仍然在我绑着绷带的手中。我又笑了,把它稳稳地戴回到头上,“你说得没错。我差点忘了。”
我喜欢看海上的太阳,就像这样。你知道,这里的海很深很深,因为它的颜色是深蓝的。只有在沙质浅滩,海水才是绿色或者蓝绿色的,但是在这里没有浅滩,这里的沙滩几乎是突然倾斜下去的,是海面下的逆流造成的。你常常会听到人们在这里淹死的故事,大多数是新移民或游客,是沙滩愚弄了他们。因为它是黄色的,那样柔软、细腻,给人的感觉那么安全。除了乘船,本地人做梦都不敢下去游泳,反正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游泳。该死,我又忘了,这片海滩叫什么名字来着?
“达尔摩。”芬说。
我没有意识到我说出声了,但是,是的,达尔摩海滩。对了,我们刚一拐进滨海路就认出来了。我们经过村舍和带轮垃圾箱,朝公墓那边走去,可怜的灵魂被埋葬在前面的沙质低地里,受到大海的侵蚀。
这些可恶的鹅卵石太多了,在上面走好困难,而在沙地上走就容易些。芬帮助我脱掉了鞋袜,现在我能感觉到脚趾间的细沙了。在阳光的照耀下,细沙不仅柔软还很温暖。“这让我想起了查理海滩。”我说。
芬停下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谁是查理?”
“啊,你不认识。他早死了。”我连声笑道。
在墓地围墙下的沙地上,他摊开从汽车后备厢取出的旅行地毯。我们坐下来。他带来了几瓶啤酒,冷的,但并不是冰冷的,还算可以。他打开两瓶,递给我一瓶。我喜欢啤酒在嘴中冒泡的感觉,和在迪恩孤儿院的屋顶上第一次喝啤酒时的感觉一样。
远处的大海在风中变得有些狂野,白色的浪花绕着岩石翻滚,我甚至有一种浪花喷洒到脸上的感觉,很轻,就像是羽毛的触摸。风已经吹走了所有的云朵。在荒野的那些日子,我会为了一片像这样的蓝天去杀人。
芬从包里取出一样东西给我看。一张照片,他说。照片的尺寸非常大。我把啤酒瓶戳在沙里,接过照片,手因为扎着绷带显得很笨拙。
“哦,”我看着芬,“是有色人种吗?”
“不,麦克唐纳先生,我以为可能是你认识的什么人。”
“他在睡觉吗?”
“不,他死了。”他似乎在等待,在我看着照片时,他似乎在期待我说些什么,“这是查理吗,麦克唐纳先生?”
我看着他,大笑起来,“不,这不是查理。我怎么会知道查理长什么样?你这个笨蛋!”
他笑了,但是似乎有点迟疑,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看看这张脸,麦克唐纳先生。”
于是我按他说的,仔细端详着照片。现在,越过肤色,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特征。奇怪,那个稍微有点弯的鼻子,和彼得的一样。上嘴唇上的微小伤疤,在右嘴角,彼得有一个这样的小伤疤,他四岁时被一个有缺口的水杯割伤了。还有,啊……左太阳穴上的伤疤,刚才没有注意到。
我突然想起他是谁了,忙把照片放在怀里,再也不忍多看一眼。我发过誓!我转向芬,“他死了?”
芬点点头,好奇地看着我,“你为什么哭了,麦克唐纳先生?”
彼得曾经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星期六是一周中最好的日子,不用上学,没有上帝,没有安德森先生。如果有钱,我们会去镇里花掉。虽然并不是常常有钱,但我们还是会去。只需要走15分钟,就到达了另一个世界。
镇中心的标志性建筑是城堡,正好坐落在黑色的大岩石上,阴影投射在下面的花园里。街道上全是人,在商店与咖啡馆间进进出出,汽车排放的尾气在空气中弥漫。
玩点小计谋是我和彼得的拿手好戏。有时我们会在周六早上去镇里,穿着最破旧的衣服、最邋遢的鞋子。彼得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小硬纸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盲人”二字。我们受的那点不正规的教育还是有用的,至少我们知道怎么写这两个字。当然,那时我们完全没料到这个小把戏最终会带来怎样的厄运。
我們在周末的购物人流中缓缓向前移动。彼得闭上眼睛,左手抓着我的右臂,右手拿着一顶帽子伸向前面。
总会有些善良的女士同情我们。“哎呀,可怜的孩子。”她们说。如果走运的话,还会有一个先令落到帽子里。彼得文身的钱就是这样攒到的。我们花了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攒够了这笔钱。
彼得是个猫王迷。那些日子,报刊上连篇累牍的都是他的消息。战后几年,一切都是美国的。在开始为文身攒钱之前,我们常常去剧院隔壁的曼哈顿咖啡馆。咖啡馆像美式快餐店,又长又窄,有许多可以悄悄溜进去的小隔间。墙壁上镶满了镜子,上面蚀刻着纽约的轮廓线。与一周的其他日子相比,置身这里就像是逃到了天堂,让我们看到了生活诱人的一面。一杯咖啡或可乐会花光所有的钱,但是我们坐在那里慢慢品尝,等待唱机里播放出猫王的歌声。
《心碎旅馆》,它召唤出如此浪漫的影像:纽约城的街道,闪烁的霓虹灯,窨井盖下升腾起来的蒸汽。背景乐中傳来缓慢的行进贝斯和爵士钢琴的叮叮声,还有那忧郁的吟唱……
啊,自从我的宝贝离开了我,
我找到了一个新的住处,
就在偏僻的街道尽头,
在心碎旅馆……
文身店就在玫瑰街,紧挨着一家低档酒吧。那是一个非常破旧的单间,后半部分用带碎摆的绿色窗帘隔开,弥漫着墨水和陈血的味道。墙上用针别着褪色的设计草图和照片,上面是刺满文身的手臂和后背。文身师本人的两条前臂上都有文身:一颗被利箭射穿的破碎的心,一只铁锚,一个大力水手的漫画像,还有一个用漂亮花体刺的女孩名字——安琪。
他长着一张刻薄的、营养不良的脸,像保险丝一样的连鬓胡子,最后几缕头发从消退的发际线处向后拢着,越过几近光秃的闪亮脑袋,到了颈部又是一堆繁茂的卷发。我注意到他指甲缝里的污垢,担心彼得会感染某种可怕的病菌。但是,也许那只是墨水。
我不知道那时候有什么规定,或者给彼得那么大的孩子文身是不是合法,但是玫瑰街的文身师们并不在乎。当我们说想文猫王时,他吓了一跳,说自己还从未文过猫王。我想他把我们的要求看成了一种挑战。他叫价两英镑,这在那时可是一笔巨款,他一定认为我们付不起。六周后我们带着钱再次回到他的店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很惊讶,如果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已经根据一本杂志上的照片画了一张草图,图下加了一行字——心碎旅馆——整体就像一面在微风中飘扬的旗帜。
花了好几个小时,流了很多血,但是彼得没有一句怨言。我能看见他脸上的痛苦,但是他始终不肯承认。他坚忍顽强,为梦想不惜皮肉之苦。
整整一下午我都陪他坐着,听着文身枪的呜鸣,看着针在皮肤上雕刻,墨水和血迹被不断擦去。我对弟弟的坚毅充满了钦佩之情。
我愿意为彼得做任何事情。我知道,每当意识到自己有些傻时,他是多么沮丧。但是他从不会生气、骂人或说别人的坏话。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比我好,对此我从不置疑。他应该拥有更美好的生活。
到那天下午结束时,他的胳膊已经血肉模糊了。在血中是看不清文身的,虽然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结痂。文身师用肥皂水帮他洗了洗,用纸巾擦干,然后用纱布绷带缠起来,用别针别好。
“两小时后解开,”他说,“定期洗一洗,每次轻轻拍干,不要擦。伤口在空气中才能愈合,不要盖住。”他递给我一个黄盖子小罐,“这是文身膏,每次洗后抹一点在伤口上,保持湿润就够了,不要让它结疤,但是如果结了疤,也不要用手去撕,会把里面的墨也撕下来的。皮肤愈合后会形成一层膜,最终这层膜会剥落下来。如果你照顾得好,大约两周后伤口就会完全愈合。”
文身师真的很在行,大概12天后伤口就完全愈合了,直到那时我们才看到他真的做得很棒。毫无疑问,彼得右前臂上的那个文身是猫王,刻着“心碎旅馆”的地方看起来像是衬衫领子,非常巧妙的设计。
当然,那时候,我们得想尽办法不让别人看到文身。彼得在迪恩孤儿院总是穿着长袖,尽管当时还是夏天。晚上洗澡前,他会再次把手臂绑起来,以免伤口沾上水。我告诉其他男孩他得了牛皮癣,我是在一本杂志上读到有这样一种皮肤病的,所以彼得的文身一直是我俩的秘密。
直至10月底,那个命中注定的一天到来。
彼得的问题在于他保守不了秘密,就像一只漏桶装不了水一样。他如此坦率,如此不懂得欺骗和隐瞒,迟早有一天他会告诉别人这个文身的,哪怕只是为了从炫耀中得到快乐。
他常常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它。以不同的姿势举起自己的胳膊,扭着头从不同的角度看。他最喜欢在镜子中凝视自己,看着文身在身上的整体效果,就好像是在别人身上一样,在一个值得他钦佩和尊敬的人身上。在“心碎”和“旅馆”两个词中间有一个很小的破碎的心形图案,红色,整个文身上唯一的一点红色。他喜欢这个深红色的小点。我有时发现他会摸它,几乎是在爱抚它,但最主要的是,他喜欢猫王属于他、永远和他在一起的感觉。这是他余生恒久的伴侣,尽管他的余生是那样短暂。
那一年雪下得特别早。虽然下得不大,但是屋顶、墙头以及刚被劲风吹落秋叶的树枝还是染上了白色。相比之下其他万物似乎更加黑了,像湍急的河水,老工厂被煤烟熏黑的石头,村子里工人的公寓。铅灰色的天空有些沉闷,但是也有些暗淡的光辉,就像是从一个天然的灯箱散发出来的。空气清冷异常,刺痛着人的鼻孔。雪已经冻住了,在脚下发出嘎吱的响声。
我们在学校,正是上午的课间休息时间。我们的喧闹声划破冰冷的天空,清脆响亮;我们呼出的气息像火龙吐出的烟雾一样,绕着我们的脑袋翻腾。我看见彼得站在大门附近一小群男孩中间。我赶到那里时已经太晚了。再没有比向这几个人炫耀猫王更危险的事了。他们是凯利三兄弟,还有他们的两个朋友,和他们一样令人讨厌。我们与凯利三兄弟一起玩只是因为他们也是天主教徒。我们总是一起站在冷风中等待其他人做完早礼拜,这使我们培养出一种同志情谊,即使我们原本是彼此的敌人。
凯利兄弟是一帮坏蛋。他们总共有四兄弟,其中一个还没到上学的年纪。老二丹尼尔和老三托马斯,相差只有一岁,和我差不多大。老大帕特里克还要大一岁。人们说他们的父亲与某个臭名昭著的爱丁堡黑帮有往来,坐过牢。据说他脸上有一道弧形伤疤,从左嘴角一直攀升到左耳的耳垂处,宛如下嘴唇的延伸。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根据这种描述想象出的样子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凯瑟琳比我先赶到那里,因为那时连她也开始保护彼得。尽管她比我小,与彼得同岁,但是她喜欢为我们两个瞎操心,像位母亲一样,只是她的方式并不是多愁善感的。她是那种有些专横霸道、近乎野蛮的妈妈,也许是因为她个人的经验。她不会给你温柔的警告或轻轻地爱抚你的头,踢屁股或张口骂人是凯瑟琳的风格。
我赶到他们身边,正好看见她发现彼得的文身时的惊愕之情。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瞥了我一眼,从那幽怨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出因为被排除在外她是多么受伤。
彼得此时脱掉了夹克,袖子卷得老高。即使是一向见怪不怪的凯利三兄弟,也羨慕地张大了嘴巴。但是帕特里克在这种情形中看到了机会。
“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可就麻烦了,笨蛋,”他说,“谁干的?”
“这是秘密。”彼得忙着辩护。他开始把袖子往下拉,但是帕特里克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是专业文身师做的,是不是?我打赌那家伙会遇到大麻烦。他不该给像你这么小的孩子文身。你多大了?15岁?你需要父母的同意才能这么做。”他大笑起来,声音中带着残酷,“当然,因为你没有父母,这就有点困难了。”
“即使没有父母也比有一个蹲大牢的父亲好。”凯瑟琳的声音让孩子们的嬉笑戛然而止。帕特里克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她。
“闭上你的臭嘴!”他向她迈了一步,我立即挡在了他们中间。
“你也说话注意点,凯利!”
帕特里克·凯利淡绿色的眼睛盯着我。他的头发是姜黄色的,脸是麦片粥的颜色,长满了雀斑。他是一个丑陋的男孩。我从他的凝视中可以看到他正在掂量。他是一个大小伙,但我也是。“关你什么事?”
“我就是听不得脏话。”
人群中传来了笑声。凯利家的老大不高兴了,瞪了一眼两个弟弟,“都他妈的闭嘴!”然后他又转向我,“那么只要迪恩孤儿院的孩子们愿意,他们就让孩子们文身?”看到我没有回答,他咧嘴笑了,“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如果让他们发现了,这个笨蛋就麻烦大了?”
“他们怎么会发现?”
“有人可能会告诉他们。”帕特里克·凯利狡黠地笑了。
“比如谁?”
他的笑容消失了,把脸凑近我,“比如我。”
我没有丝毫退让,只是在他腐烂的牙齿缝中的臭气呼到我脸上时才稍微缩了下身子,“只有懦夫才吹牛。”
“你他妈的是在叫我懦夫吗?”
“我没有叫你什么,懦夫是通过他们自己的行为暴露自己的懦弱的。”
愤怒和羞辱激起了他的勇气。他用手指戳着我的胸膛,“我们走着瞧,看到底谁是他妈的懦夫!”他朝头顶高耸的连接城镇与西部郊区的公路桥点点头,“沿着桥的外立面有一条壁架,就在栏杆下面,大概9英寸宽。今晚上面见!午夜,你和我!我们看看谁能在上面走过去。”
我抬头看了看那座桥,即使从这里也能看见壁架上覆盖着一层雪,“不可能!”
“害怕了,你?”
“他才是真正的懦夫!”他的一个弟弟说。
“我没那么愚蠢!”我说。
“你弟弟真丢人,不是吗?我猜他会被赶出迪恩孤儿院,被送进收容所。谁让他胳膊上刺了一坨屎一样的文身呢。我想你也不愿和他分开吧?”
这事倒还真有可能发生。我感到无法逃避的网向我包围过来,“如果我做到了呢?”
“猫王将变成我们的秘密。当然,除非你临阵退缩。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告密。”
“你也要走一遍吗?”
“当然。”
“你如果做不到呢?”
“如果我临阵退缩,你尽管叫我懦夫。”
“不要那么做!”凯瑟琳的声音从我身后传过来,很低,却带有严厉的警告口吻。
“闭嘴,贱人!”
我感到凯利的唾沫星子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看了看彼得。我不确定他是否明白自己处境的严峻性,或者因为这样炫耀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我和你一起去。”他很诚挚地说。
“看到了吗?即使笨蛋都比你更有种。”凯利开始沾沾自喜起来。他知道他把我逼到了死角。
我耸耸肩,试图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好吧,让我们干得更有趣点。我先走,我们计时,谁走得慢就得再走一遍。”
我第一次看到帕特里克·凯利的自信心动摇了,现在轮到他被套了。“没有问题!”
我们是多么愚蠢的孩子!我拉起彼得穿过操场,想好好教育一下他,凯瑟琳紧紧追上来。
“你真是疯了!”她说,“那座桥足有100英尺高。如果你掉下去就死定了。死定了!”
“我不会掉下去的。”
“是的,我希望你不会。因为如果你真的掉下去,我就没有机会说我告诉过你了。”她顿了顿,“你打算怎么从迪恩孤儿院出来?”
我还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晚上溜出去的事。现在我还不愿意透露我的秘密。“哦,有办法。”我很随意地说。
“那么你最好告诉我,因为我也要去!”
“还有我。”彼得插嘴道。
我停下来,瞪了他们一眼,“不行,你们不准来,你们两个都不能来。”
“谁他妈的能阻拦我们?”凯瑟琳说。
“是的,谁他妈的能阻拦我们?”彼得也挺起胸向我发起挑战。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脏话我很惊讶,这是凯瑟琳对他的不良影响,但是我知道我被他们打败了。
我对凯瑟琳说:“你为什么想跟着去?”
“如果你们打算看谁走得快,总得有人帮忙计时吧。”她叹口气,“还有,如果你掉下去了,得有人在那里确保彼得能安全地回到迪恩孤儿院。”
熄灯后我怎么也睡不着,即使我想睡一会儿。还有三个小时,我感觉很不舒服。到底是什么魔鬼在控制我,把我卷进了这场愚蠢的挑战?更让人心烦的是,彼得几乎是倒头就睡了。他完全相信出发时我会叫醒他。我有过扔下他偷偷溜走的念头,但是我知道如果他醒来后发现我不在了,他会去找我,这有可能使我们两个人都陷入危险的境地。
我躺在毛毯下,但不知为什么,身体始终暖和不起来,在寒冷和恐惧中颤抖着。当然,流言已经像野火一样在学校和迪恩孤儿院的孩子们中间迅速传播开来,每个人都知道凯利兄弟和麦克布莱德兄弟之间有一场挑战。虽然似乎还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彼得的文身就会成为众所周知的事,然后风声传到上面也只是时间问题。
未来似乎变得可怕起来,湮没在不可预知的黑暗中。我感到我和彼得的生命已从我们的手中滑出去了。虽然在迪恩孤儿院我们不能左右被监禁的生活,但是在过去的一年,这个地方至少给予了我们某种程度的舒适,每日例行的事務虽然残忍却是确定的。
时间过得既慢又快。每次我看表,似乎只是刚刚过去了5分钟,然后突然还有15分钟就是午夜12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到最后我不知不觉睡着了,但是现在我的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差点让我窒息。该出发了。
我从被子下溜出来,穿好衣服和鞋子。鞋底是厚厚的橡胶,我希望能起到防滑的作用。我用颤抖的手指系好鞋带,轻轻摇晃彼得的肩膀。让我生气的是,他过了好半天才醒过来。当我终于把他从某个不合时宜的美梦中摇醒过来时,他想起了那个约定,眼神中满是期盼的光芒。“该走了吗?”他大声问道。
我把一根手指放到嘴唇上,瞪了他一眼。
直到我们来到宿舍门口,我才意识到有多少人也醒着。黑暗中传来他们的窃窃私语。
“好运,约翰尼。”
“让那个混蛋看看咱们男生的厉害。”
我想说:“你他妈的给他看看!”
凯瑟琳在地下室楼梯脚下等着我们。她带了一只手电,我们下来时,她把手电照到我们脸上,差点亮瞎我的眼。
“看在上帝的分上,把那个东西拿开!”我抬起手挡住眼睛。然后,手电关掉了,我们立即坠入无边的黑暗,差点跌倒。“老天!”
“你迟到了!”她低声说道,“这里如地狱般可怕。除了奇怪的当啷声,地板上还有什么东西窜来窜去,我肯定那是老鼠。”
我轻轻滑开门闩,打开门,立即感到一股寒流涌进来,真正的冬天的味道。我可以看见星星,它们仿佛黑色床单上的针孔,床单后面似乎亮着灯,光透过针孔,洒落到结了霜的黑色柏油路面上。大地是天空的镜子,地狱映照着上面的世界。
我们来到村子时,刚好听到某处的大钟敲响了12下。钟声穿过寒冷清澈的夜空,像是为死者敲响的丧钟,洪亮,深沉,充满了可怕的预言。我们经过寂静的马厩,在黑暗中缓慢而艰难地朝贝尔山坡爬去。雪后的山路极其危险,白天被太阳融化的雪又结了冰。到达山顶的柯克布雷大楼时,我们三个全都汗流浃背了。这座塔楼状的柯克布雷大楼是一栋古老的建筑,阶梯状的山形墙有一半消失在桥下。老师告诉我们说这是一座17世纪的酒吧,此时的我愿意用一切换一杯他们在那个时候喝过的嘶嘶冒泡的淡啤酒。它能使我的舌头不再贴着上牙床,使我找回随着大桥的接近而渐渐丧失的勇气。
凯利三兄弟正在大桥的第一个拱门处等着我们,在柯克布雷大楼的阴影下挤成一团。城里像迪恩公墓一样死寂,马路上不见一辆汽车,也没有哪一扇窗户里亮着灯,但是月亮照着下面村子里每一个覆雪的屋顶。只有河中的黑水完全消失在黑暗中。
“你迟到了!”阴影中的帕特里克发出嘶嘶声,“我们等了你好半天,都快冻死了!”
他戴着手套的双手相互拍打着,努力保持温暖。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副手套。
“我们来了,”我说,“最好现在就开始吧。我先来。”我朝栏杆走去,但是我感到帕特里克的大手推向了我的胸部。
“不行,我先来,我在这里已等了太长时间。谁来计时?”
“我来。”一盏路灯散发着暗淡的昏黄的光,凯瑟琳走到灯光下,摊开手,露出一块镶银的秒表,上面系着一条粉色丝带。
一个凯利兄弟抓住她的手腕以看得更仔细,声音里满是嫉妒,“你从哪里偷来的?”
凯瑟琳挣脱手腕,握紧了手中的表,“不是偷的,是我爸爸给我的。”
帕特里克说:“好吧,丹尼尔,你看着她,防止她作弊。”弯曲的栏杆上焊接着一排铁锥,他伸手抓住铁锥,纵身翻了过去,双脚在冰上摸索滑行,直到踩到下面的壁架。
这座大桥我已经走过许多遍,但还是头一次仔细观察栏杆。我后来才知道这个栏杆50年前被加高过,防止有人跳下去。为什么桥会诱使人跳下去结束生命?不管是什么,此时我唯一关心的是不要掉下去。
大桥从南到北一共有四个拱门,从南端的柯克布雷大楼直通北端高耸的哥特式建筑——圣三一教堂。大桥长约150码,最高处距离河面有106英尺。壁架的宽度足以让人在上面行走,但前提是你不要往下看,不要想太多。问题只在要经过三个圆柱形桥墩时才会出现,因为弧度很大,你因此会远离栏杆的安全保护。除了这三个地方,你的手总是能抓住栏杆上的铁锥的。
我感觉胃里在翻江倒海。这真是很愚蠢的行为。苍天在上,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可以看出帕特里克也很害怕,但是他在尽最大的努力掩饰。“好了,开始计时。”他喊道。我们全都探过身子看着凯瑟琳按下计时键,帕特里克开始穿越大桥。
我很惊讶他竟能走得那么快。他伸展开身体,面朝栏杆,沿着壁架侧移,双手引导着身体前进。他抱住每一根拱门支柱,双脚沿圆柱的边沿摸索着前进。丹尼尔站在柯克布雷大楼那端,与凯瑟琳一起盯着秒表,我和彼得以及帕特里克的另一个弟弟托马斯沿着安全的人行道跟随他前进。
我可以听见帕特里克的呼吸声。因为恐惧和危险,他走得很吃力,月光中他呼出的气体像浓烟一样萦绕着他。我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和他眼中的专注。彼得拉着我的胳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帕特里克那里。尽管这是那个威胁要把他猫王文身的秘密泄露出去的人,彼得还是真诚地为对方的安全担心。这就是他的同情心。托马斯不断地鼓励着哥哥。帕特里克终于到达了教堂那端,颤抖的双臂抓住栏杆纵身越到路边,胜利的喜悦让他忍不住大声欢呼。
凯瑟琳和丹尼尔跑过来加入我们。
“多长时间?”帕特里克问道。他胜券在握,容光焕发。
“2分23秒,”丹尼尔说,“很快,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得意地对我说:“该你了。”
我看了一眼凯瑟琳,她的黑眸中燃烧着恐惧。“那边的冰怎么样?”我问帕特里克。
他咧嘴笑了,“滑死了!”
我感到心脏沉到了靴子里。2分23秒好像非常快。我知道如果不能突破这个时间,我就得再走一遍。帕特里克信心满满,根本不相信我会比他快。坦白地说,我也不相信。但是我不能沉浸于这种担忧中,更不能被自己的恐惧击败。
我爬上栏杆,抓住顶端的尖锥,双脚滑到另一侧,找到壁架。铁锥冰冷刺骨,咬噬着我本已经冻僵的双手,但是我紧紧抓住它们,双脚试探着冻成冰的雪。让我惊讶的是,我的橡胶鞋底具有神奇的抓地力。我终于在壁架上找到了平衡,前面约400英尺的距离等待我去征服。我采用了与帕特里克相同的技巧,是否能超过他掌握在上帝的手里。但是如果我用伸展的双臂保持平衡,沿着路缘石直线前进,我确定会更快些,只要我不滑倒。只有当到达拱门支柱那里时我才必须重新启用帕特里克的方法。
我深吸一口气,抵制住向下看的诱惑,大声说:“好了,准备计时。”我的目光紧紧盯着另一端的柯克布雷大楼,冰块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的左臂比右臂抬得高些,以免碰到栏杆,一点点失误,甚至栏杆最轻微的反推力,都有可能让我摔下去。
我到达了第一个拱门支柱那里,展开双臂抱着柱子,像帕特里克一样双脚侧移,然后在另一侧迅速找回了平衡,准备下一段征程。我有一种奇怪的得意扬扬之感,感觉自己几乎能跑起来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我自信满满。我加快了速度。在栏杆的另一侧,我可以听到托马斯的声音,“天哪,帕特里克,他很快!”
彼得不停地说:“加油,约翰尼,加油!”
当我到达柯克布雷大楼,纵身跃过栏杆时,我知道我赢了。帕特里克也知道。在我等待凯瑟琳和丹尼尔跑过来时,我能看见恐惧笼罩了他。
丹尼尔的脸是一张惊恐的面具。凯瑟琳的脸上绽放着喜悦的笑容。
“2分5秒。”丹尼尔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我根本不在乎了。我已经赢了这场挑战。如果帕特里克·凯利是言而有信的人,那么彼得的秘密就是安全的,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的。“我们到此为止吧。”
帕特里克的嘴拧紧成一条阴冷的线。他摇摇头,“不可能!不管是谁,慢的必须再走一遍!这是约定。”
“没有关系。”我说。
我看见了他扬起的下巴尖。“对我来说有关系。”他抓住铁锥,纵身回到栏杆上。
托马斯说:“算了,帕特里克,我们回家吧。”
帕特里克下到壁架上,“别废话,开始计时,听到没?”
丹尼尔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我耸耸肩。我已经尽力了。凯瑟琳开始计时。“开始!”她大喊。帕特里克出发了,这次他采用了我的方法。但是从一开始我就能看出他不会成功。他的鞋子好像没有我的那么防滑。在跨越第一个拱门时他停下来好几次,努力重新找到平衡。我和托马斯、彼得在桥上跟着他一起跑,每跑几步都会跳起来以看得更清楚。
我可以看见他前额上的汗珠,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苍白的脸上雀斑更加鲜明。他眼中的恐惧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被他对自尊的极度渴望取代了。他不仅仅是在证明给我们看,更是给他自己看。我听见他失足时的喘息声,看见他的手在空中挥舞,有一个可怕的瞬间我以为他完蛋了,但是他的手找到了栏杆,他又重新稳固了自己。
大约走到一半的地方,我听见丹尼尔从柯克布雷大楼那端大喊:“警察!”几乎在同时我听见汽车的引擎声从伦道夫的方向传过来。他和凯瑟琳闪身躲进了柯克布雷大楼的阴影中,但是我们却完全暴露在大桥上。我和彼得、托马斯,根本无处藏身。
“蹲下!”我大喊一声,拉着彼得贴着桥栏杆蹲下来,托马斯也在一旁蹲下。我们只能希望这辆巡逻车经过这里时不会发现我们。有一片刻我们似乎被车头灯照到了,但是警车却加速通过了。我长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听到了尖厉的刹车声,轮胎在结冰的柏油路面上滑行的声音。“糟了!”
“快跑!”托马斯大喊。
我能听见汽车倒车时发动机的轰鸣。不用再犹豫了,我立即站起来,箭一般向柯克布雷大楼那边飞奔而去。还没有跑出10码远,我突然意识到彼得没有跟上来。我听见丹尼尔在远处大喊,“他在干什么?”托马斯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们转身看见彼得蜷伏在栏杆处,一只手抓住一根尖锥,另一只手朝着帕特里克·凯利恐慌的身影伸過去,仿佛是他刚刚推了对方一把。凯利的双臂如风车般旋转,不顾一切想要重新获得平衡。
但是一切都是徒劳,他无声地跌进了黑暗中。那一刻的寂静至今还伴随着我。那个男孩没有发出一声,没有哭,没有叫,只是无声地坠入大桥的阴影中。我的每一个细胞都想相信他会幸存下来。但是我知道,毫无疑问,他不会。
“该死!”我可以感到托马斯喷到我脸上的热气,“他把他推下去了!”
“不对!”我知道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我也知道,彼得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从车里跳出来,沿着大桥朝我们跑过来。我冲回去抓住弟弟,几乎是半拖着他朝桥南头跑去。他在绝望地哭泣。他的脸湿乎乎的,闪着泪光。“他喊救命,”他抽噎着说,“我努力想抓住他,约翰尼,真的。”
“嘿!”黑暗中传来一个警察的声音,“你们这些孩子!站住!你们在桥上干什么?”
我不知道凯利两兄弟跑到哪里去了,但是我、彼得以及凯瑟琳沿着贝尔山坡向下飞奔,在鹅卵石上跌跌撞撞,危险地滑行,几乎不敢回头看。夜幕以及建筑物和树林的阴影吞没了我们。我们默不作声地爬上另一侧的山坡,朝迪恩孤儿院的双子塔爬去。
第二天早上,迪恩孤儿院的每个人似乎都知道了帕特里克·凯利从桥上掉下去的消息,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然后村子里有人打电话过来说学校放假一天,于是每个人都知道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一个男孩昨天深夜坠桥身亡了。虽然迪恩孤儿院的员工不知道这个死去的男孩是谁,但是这里的每个男孩女孩都知道。
奇怪的是,没有人问我们发生了什么。好像我们有传染病一样,没有人想被传染。所有人各自聚拢到他们平常的小团体中,离凯瑟琳、彼得和我远远的。
我们三个坐在餐厅里,等待着不可避免的事情。不到正午就来了。
一辆警车呼啸着开上来,停在台阶下。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进迪恩孤儿院,被人带到了安德森先生的办公室。大约只过了10分钟,门卫过来找我们。他看着我们,忧心忡忡。“你们这些孩子都干了些什么?”他低声说。
凯瑟琳和彼得看着我这个老大哥,我耸耸肩。“不知道。”我说。
他带着我们沿着一楼的走廊朝安德森先生的办公室走去。我们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时间仿佛凝固了。孩子们成群地聚在一起,好像是在围观死囚们去见刽子手。每个人毫无疑问都在感谢上帝让他们置身事外。
安德森先生站在办公桌后面,脸色像他的头发一样苍白,黑色套装的上衣扣得紧紧的,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两个警察手中拿着头盔,站在一边,女主管站在另一边。我们三个并排站在桌子面前。安德森先生瞪着我们,“我要你们中有一个代表出来说话。”
凯瑟琳和彼得都看着我。
“好吧,你,麦克布莱德,”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见他喊我的名字,他看着另外两个说,“你们不管是谁,如果不同意他所说的,都可以说出来,你们的沉默表示同意。”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指尖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把重心放在手指上,“你们到这里来是因为昨晚有一个男孩从迪恩桥掉下去摔死了!帕特里克·凯利,你们认识他吗?”
我点点头,“是的,先生。”
“听说午夜桥上在玩什么鬼把戏,有几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参与了,”他严厉地盯着凯瑟琳,“据说此前有人在村子里看见迪恩孤儿院的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站直了身子,“我想你们一定知道是谁吧?”
“不,先生。”我知道他们没办法证明是谁,除非有目击证人来指认我们,而如果有的话,他们一定会在安德森先生的办公室里等着我们。所以我否认了一切。不,我们没有离开过迪恩孤儿院,我们整夜都躺在床上。不,我们直到今天早上才听说帕特里克·凯利掉下去的事情。不,我们不知道他或者其他人深更半夜会在桥上做什么。
当然,他们知道我在撒谎。一定有人告诉过他们什么。也许是凯利家的孩子,或者他们的朋友。
安德森先生再次倾身向前,握紧双拳放在桌子上支撑着身体,指关节变得苍白,就像是一年前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据说,”他瞥了一眼两位警官,“有人怀疑这个孩子不是掉下去的,而是被人推下去的。警方会做调查。如果查出来是谁把这个孩子推下去的,他将会受到谋杀罪的指控,至少是过失杀人罪。这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如果发现任何我们的孩子卷入其中,迪恩孤儿院的声誉将受到严重影响。你们懂吗?”
“是的,先生。”
彼得和凯瑟琳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安德森先生看着他们,“你们没有什么补充的吗?”
“没有,先生。”
我们离开安德森先生的办公室半小时后,警察才终于离开。我们可以听见安德森先生在走廊咆哮,“该死的天主教徒,我要把他们赶出去!”
凯瑟琳的预言终于成真。第二天早上牧师就过来带我们离开了。
第十七章
芬仔细端详着老人。阳光照在他银灰色的胡子和松弛的脖子上,与皮革般的苍白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眼睛,相比之下,几乎是不透明的,蒙上了一层他不能或不愿分享的记忆。他已沉默很久,脸颊上的泪干涸了,留下了咸涩的泪痕。他的双膝聚拢在胸前,双手抱膝盯着远处的大海,看着芬不能看见的东西。
芬把托尔莫德掉到旅行毯上的照片拾起来,放回自己的口袋,然后扶住老人的胳膊,试图鼓励他缓缓站起来。
“起来吧,麦克唐纳先生,我们沿着海边走走。”
他的声音似乎把老人从幻想中唤醒了,托尔莫德惊讶地看着芬,仿佛刚刚才注意到他。“他没有那么做。”他拒绝了芬让他站起来的请求。
“谁没有做什么,麦克唐纳先生?”
但是托尔莫德只是摇着头,“也许他是有点傻,但是他学盖尔语可比我快多了。”
芬迷惑不解地皱起眉头。岛上的人们从小就说盖尔语,在托尔莫德小时候,孩子们是上学后才开始说英语的。“你的意思是,他学英语更快些?”芬不知道这个“他”是谁。
托尔莫德使劲地摇着头,“不,盖尔语,他讲得跟本地人一样好。”
“查理?”
托爾莫德笑了,摇着头嘲笑芬的愚蠢,“不,不,不,他说意大利语。”他伸出一只手,让芬扶他站起来,“我们去踏浪吧,就像过去一样。我们常常在查理海滩上踏浪。”他看着芬的靴子,“来吧,小伙子,把鞋子脱了。”他弯下身子,开始卷裤腿。
芬踢掉靴子,脱下袜子,把裤子卷到膝盖处。两个男人手挽手穿过柔软深厚的沙滩,来到退潮后变得更紧实更潮湿的海边。风吹着托尔莫德的外套和芬的夹克,衣服鼓起来。横穿3000英里大西洋的风永不停息,带着柔软的水雾,喷在他们的脸上。
一股带着泡沫的潮水涌过来,冲刷着沙滩,淹没了他们的脚,冰冷刺骨。托尔莫德大笑着,兴奋极了,快速抬脚从退却的潮汐中跳出来。他的帽子被风吹掉了,芬神奇地抓住了它。托尔莫德又笑了,像个孩子,仿佛这是一场游戏。他还想把帽子戴回头上,但是芬担心会再次被风吹走,于是把它折叠起来,装进外套口袋里。
芬同样很享受冰冷的海水冲刷双脚的感觉。他踏进海水中,任由海水漫过脚踝和小腿。两个人在冰冷的海水刺激下嬉笑呐喊。
托尔莫德似乎充满了活力,至少此刻是这样。他摆脱了禁锢他的精神、削弱他生命力的老年痴呆,像个孩子一样开心自在,沉浸在最简单的快乐中。
他们在海水中走进走出,大约走了四五百码,来到了海滩尽头一簇簇闪亮的黑岩处。在这里,海水吐着白色泡沫,疯狂地冲击着岩石。他们的耳畔只有风声和浪声,一切的痛苦、记忆和悲伤都消失了。芬停下来,拉着老人往回走。
只走了几步,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枚圣克里斯托弗像章,递给托尔莫德。“你记得这个吗,麦克唐纳先生?”在风浪声中他必须提高嗓门。
看到像章托尔莫德似乎很惊讶。他停下来,从芬的手中接过来,凝视良久,然后紧紧地握住了它。芬惊愕地看到眼泪顺着他旧有的泪痕流下来。“她给我的。”他说。在风浪的喧嚣声中很难听清他在说什么。
“谁?”
“凯特。”
芬想了一会儿。凯特是他讨厌天主教徒的原因吗?“她是天主教徒吗?”
托尔莫德看着他,仿佛他是个疯子。“当然,我们全都是。”他沿着落潮线快步向前走去,全然不顾海水溅湿了卷起来的裤子。芬惊呆了,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快步追上他。这讲不通,芬一头雾水。
“你是天主教徒?”
托尔莫德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每周日在山顶的大教堂做弥撒。”
“在塞乐博斯?”
“渔民建的教堂,里面有船的那一个。”
“教堂里有一艘船?”
“在祭坛下。”托尔莫德突然停下脚步,站在深及脚踝的水里,波浪拍打着他的脚。他盯着远处的天际线。那里有一个黑点,是一艘黑色油轮,切割开了海与天的界线。“从那里可以看到查理海滩,在公墓那边,宛如沿着紫色的沙质低地与蓝绿色的大海之间画的一条银线。”他扭头看着芬,“还有中间所有的死者,都想让你——某个坟墓之外的人类伙伴,在路过那里时停下。”
他又看向远方,在芬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之前,把圣克里斯托弗像章用力扔进了汹涌的海水中。它消失在漩涡中,被深层逆流卷走,落在海底深处,永远地消失了。
“现在不需要天主教的东西了,”他说,“旅程基本结束了。”
第十八章
芬离开丹爱斯丁护理院时接到了甘恩的电话。从达尔摩海滩回来的路上,托尔莫德显得异常温顺,像只绵羊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又任由护工为他脱去外套,带他去餐厅,始终没有说半句抗议的话。头一天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吃,但是现在他似乎胃口大开。在他狼吞虎咽地享用一盘羊肉土豆时,芬悄悄来到正午的阳光下。
他把车停在教堂街尽头,朝警察局的门前台阶走去,甘恩在那里等着他。东海岸的风狂暴寒冷,海水波澜起伏,幽暗衰败的卢斯城堡下春天的第一波綠叶沙沙作响。他们一起朝湾头走去,远远地看见渔船随着涌起的海浪高耸于码头之上。渔网、渔篓等散放在鹅卵石上,斯托诺韦善良的人们在风中艰难行进,朝市中心走去。
他们经过一家咖啡馆,大型观景落地窗面朝着码头的船只,甘恩说:“那不是小芬利克斯吗?”
芬转过头,透过玻璃窗上的身影,看到芬利克斯和唐娜坐在店里的一张桌边,一张轻便婴儿床搁在他们之间。芬利克斯抱着女儿,用充满爱意的眼神凝视着她的蓝色小眼睛。小家伙也呆萌地看着父亲,粉嫩的小手抓住他的大拇指,就像罗比曾经抓住芬的一样。
芬顿时感到一种强烈的情感袭上心头,一种令他悔恨终身的情感,但是唐娜很快就扭头看见了他。她的脸红了,芬第一次看见她时,她就是这样。她扭回头,迅速告诉了芬利克斯。他惊异地抬起头来。芬看见他奇怪的眼神,是内疚?还是恐惧?无论是什么,很难区分,但是很快就消失了。他腼腆地笑了笑,对芬点头致意,芬也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很尴尬的时刻,他们在沉默中交流。
“你想进去吗?”甘恩问。
芬摇摇头,“不。”他向这对小情侣轻轻挥了挥手,继续朝湾头走去,甘恩小跑着跟上了他。芬脑中闪过一个疑问,为什么芬利克斯没去上学。
他们在赫布里底酒吧找到一个幽暗的角落坐下,甘恩点了两杯啤酒。落座后,他从夹克内兜里取出一枚A4大小的马尼拉纸信封,放到桌子上,“永远不要说是从我这里拿到这个的。”
芬把信封放进公文包,“拿到什么?”
甘恩咧嘴笑了,他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啤酒。最后甘恩轻轻地把杯子放在面前的杯垫上,说:“我大约半小时前接到电话,北方警队准备从因弗内斯派一位总督察过来启动谋杀案的调查。”
芬歪着头,“预料到了。”
“他可能还需要一周左右才能过来,上面似乎觉得处理一个50年前的谋杀案并不是什么紧急的事。”他举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子准确地放回到它留在杯垫上的圆印上,“他来了后,我就不能再向你透露任何信息了,麦克劳德先生。这很遗憾,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警察,但是你离职实在是弊大于利。我肯定他们会叫你不要多管闲事。”
芬笑了,“毫无疑问。”他喝了一口酒,“结果会怎样,乔治?”
“其实,麦克劳德先生,在我看来,我们还有小一段从容的时间,也许可以趁着好阳光把草晒干。”
“比喻得不错,乔治,你有什么想法?”
“这样,长官,我想一大早就去哈里斯,去塞乐博斯村,查一查托尔莫德老人的家庭背景,看我能否搞清楚死者的身份。也让那些大陆人看看,我们岛上的警察并不差。”
“还有呢?”
“我的汽车发动机出了很严重的问题,至少,这是官方的解释。我想也许可以搭你的便车去。”
“哦,是吗?”
“是的。”甘恩喝了一大口,“你怎么想?”
芬耸耸肩,“我觉得马萨丽非常担心我查出事情的真相。”
“是的,这很正常,你曾经是一名很优秀的警察。”他再次把酒杯举向嘴唇,但随即又停下,“你……你和她在谈恋爱吗?”
芬摇摇头,避开甘恩的目光,“谈起了许多往事,乔治,但不是在谈恋爱。”他喝光了杯中酒,“你想什么时候出发?”
芬驱车沿着西海岸向回驶去,一路穿过巴弗斯、希亚德和戴尔,远处的地平线上黑色云团正在聚集。从后视镜中可以看见太阳向南斜照在黛青色的哈里斯山上。北部的天空仍然晴朗,一个个村庄的剪影矗立在阳光下。白色老房子的外墙上抹着粗灰泥,陡峭的人字形石板屋顶,高高的老虎窗,按照现代标准,完全抵御不了海岛气候的侵袭。
太阳斜照在沼泽地的东面,枯萎的衰草镶上了金色的光芒。他看见村民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壕沟里,利用晴朗干燥的午后时间,挥舞长柄铁锹切割泥炭,堆叠在阳光下。
克罗斯荒凉而森严的教堂的阴影预示着他快到家了。
家?这里现在真是他的家吗?他不知道。在地球的这个角落,人们不仅要经受海风的肆虐,还要面对宗教的对抗。工业时代带来了新气象,然而当产业衰败,工作丢失,留下的不过是一片锈蚀的废墟。
他感到一切似乎比他的少年时代更萧条。政客们为了争取选票,花费数百万英镑抢救一种垂死的语言,获得一阵短暂的复兴,然后又进入衰退期。
但如果这里不是家,那哪里才是呢?还有什么地方的土地、气候和人们让他感到如此亲切呢?他感到很后悔,他从来没有带罗比来过这里,来到这片祖先的土地。
来到马萨丽家门口时,他停下车,看到屋内没人,又继续朝上开。经过他父母的小农场,然后翻过山脊,整个北部海岸线就呈现在了他眼前。他选择了左边一条路,朝老克罗伯海港开去。港口的绞车楼下有一条陡峭的水泥滑道,通往峭壁阴影下的一个小码头。卷绳和橙色的浮标覆盖在锈迹斑斑的成堆铁链上,捕捉虾蟹的笼子堆积在墙边。小渔船歪歪扭扭地挤成一团,被生锈的锚链固定住。他父亲曾经修复过的那只船的遗骸仍在其中,外皮已剥落,但仍然可以看见像他们的房子一样曾被漆成的紫色。这只船以他母亲的名字命名。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逝去的生命的痕迹仍然存在。
山顶的老白房子俯瞰着海港,苦乐参半的悲伤记忆挥之不去,仍然在衰败的墙壁间徘徊。在这所房子里他度过了大部分的成长岁月,性格孤僻的姨妈对这个孤儿并没有尽到应有的呵护之责。一所没有温暖和爱的房子。
窗户上玻璃还在,门紧锁着,原本是白色的墙壁因为潮气的侵蚀变成了黑色,门框和窗框都已生锈或腐烂。下面,沿着悬崖顶伸展的草地上,他儿时玩耍的地方,被遗弃的石头房子仍然像原来一样矗立着,两个山墙端,两面墙,没有屋顶,没有门,没有窗。曾把这个地方叫家的人最初为了美丽的海景而建造了它,却因为不堪忍受冬天北极狂风的肆虐,最终弃之若敝履。他还能清晰地记得漫长而艰难的冬天。
一条长满草的小路向下通往一片鹅卵石海滩。悬崖四周黑色的岩石变成了橙色,布满了早已死亡的海洋生物遗骸、贝壳以及腐烂的海草。遠处的海岬处有三个孤独的堆石标,自芬记事以来就一直矗立在那里。
其实,除了来来去去的人们留下的些微痕迹,这里什么也没有改变。
咆哮的风声中传来了隆隆的汽车引擎声,他转过头看见马萨丽开着雅特正靠边停车。她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双手深深地插进夹克口袋里,慢慢朝他走来。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海湾西部沿着悬崖延伸的房子,虽然谁也没有说话,却感觉自然而舒适。她回过头看着海港上面被遗弃的房子。
“你为什么不修好你姨妈的房子?比你父母的房子条件可好多了。”
“因为我没有所有权。”芬哀伤地看了一眼那所无人看管的房子,“她把房子留给了某个动物慈善机构,她的典型作风。他们卖不掉,就任其颓败了。”他凝视着远处的海洋,“不管怎样,即使是我的,我也不可能再进去住了。”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个幽灵出没的地方,马萨丽。”他转过头,看见她皱着眉头。
“幽灵?”
“年轻时的芬以及他所有的不幸都在那里。姨妈下葬的那晚是我最后一次睡在那里,我当时发誓我再也不要待在那所房子里。”
她抬起一只手,用羽毛般轻柔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年轻的芬,”她说,“我记得他。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就爱上了他。他伤透了我的心。我从来都没有原谅过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甘恩的问题仍然在他的耳畔回响。风吹起了垂到她脸上的头发,一缕缕长长的柔软发丝像自由的旗帜飞扬。历经岁月和生活的磨洗,她红润的面颊已有些暗淡,清秀的五官也略显硬朗,但是她浑身仍然散发出一种坚强、迷人的气息。在这个爱嘲讽、有趣而聪慧的女人身上,芬可以看到他童年时的那个小姑娘,他青春期的那个生机勃勃的少女。他曾经那样毫不在意地伤害过这个女人。然而,你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把从沼泽地里挖出的那个人的照片给你父亲看过,”他说,“我很确定他认识。”
她的手触电般地闪开,“那么是真的?”
“好像是。”
“我总希望是他们弄错了,把DNA的样品搞混了。”
“我给他看了圣克里斯托弗像章,他把它扔进了大海,”她眼中的惊愕显而易见,“他说是一个叫凯特的人给他的,他们都是天主教徒。”
现在,她瞪大了眼睛,不肯相信这一切,“他得了老年痴呆症,芬,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芬耸耸肩,也不太确定,但是他把担忧留给了自己。他说:“乔治·甘恩准备明天去哈里斯调查你父亲的家庭背景。他说我可以一起去。我应该去吗?”
她点点头,“是的,”然后又迅速补充道,“但前提是你想去,芬,如果你觉得有时间。我要考试,必须回格拉斯哥几天。虽然,上帝知道,我现在的状态根本不适合考试。”她犹豫了一下,“如果你能帮我留心照看芬利克斯,我会感激不尽。”
他点点头,风声填补了他们之间的沉默。远处海鸥正努力征服狂风和洋流,风携带着海鸥的鸣叫,追赶着海浪,在北部悬崖边的岩石间激荡。芬和马萨丽站在崖顶,风撕扯着他们的衣服。他们刚一张嘴,话音就被风吹走了。马萨丽挽着他的胳膊以站稳身子,他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触碰到脖颈柔软而冰冷的皮肤。她轻轻挪了挪脚步,靠他更近了,他几乎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要吻她是多么容易。
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他们转过头,看见一个人从车窗里伸出手向他们打招呼。马萨丽也挥了挥手,“是麦克里奇夫人。”她说。那个美丽的瞬间消失了,和他们的话一起被风卷走。
第十九章
虽然这两座小岛分别叫路易斯岛和哈里斯岛,但其实它们是同一座岛屿,只是被一条山脉和一块狭长地段分隔开了。
开车向南,穿过北半岛平坦的沼泽地,道路迅速变得曲折起来,而且只剩下一股道,在最后消退的冰原切割出的岩石湖间蜿蜒穿行。
芬和甘恩驾驶着汽车一路翻山越岭,在风雨交加中终于进入哈里斯的地界,一座孤零零的房子矗立在破败的西弗斯湖畔。
从这里开始,沿着山腰开凿的道路突然变得陡峭起来,视野骤然开阔,下面星罗棋布的湖泊一览无余。
雨下得很大,雨刷也难以及时除去挡风玻璃上的雨幕,前方一片模糊。路边的羊群默默地聚在一起,散漫而挑剔地吃着石缝间的杂草。
突然间,就在他们通过一个狭窄的山口时,远处射过来一束金光,刺穿了弥漫在他们身边的紫黑色云团。这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天气的分界线。一路南下,峰顶聚集的阴云渐渐远去,南哈里斯高地展现在眼前。
道路绕过塔伯特港后向上攀升至悬崖顶端,从那里可以俯瞰塔伯特湖以及散布在港口周围鳞次栉比的房子,从斯凯岛和洛赫马蒂过来的渡轮缓缓驶进港口。在盛行西风的庇护下,这里的海面平滑如镜,反射出停泊在海湾的帆船桅杆的倒影。向东更远的地方,阳光在银白色的水面闪烁,海天一色。
他们到达悬崖顶端后,风景又发生了变化。花岗岩从绿色的山顶上凸显出来,层层叠叠的峭壁俯视着谷底,苍白的春日阳光照射在美丽的金色沙滩以及绿松石色的海面上。北部被暴风雨蹂躏的险峻山脊已经从视线和脑海中消失,他们打起了精神。
道路沿着海滩的堤道向前延伸,通往由一片房子和小农场组成的塞乐博斯村。芬向右拐上了狭窄的校园路,经过一辆废弃的红色卡车。一块破损的木牌插在两个腐烂的篱笆桩之间,警告人们不许带狗进入公共牧区。
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沿着芳草萋萋的山坡向上盘旋,最终,从沙质低地通向海滩的全景画面展现在眼前。春天的花朵在风中点头,白云徘徊在远处环绕着沙地的群山之间。无论多少次看过这样的美景,芬总是被深深打动。
学校远离村庄,由几栋灰色和黄色的建筑组成,还有一个与海滩毗邻的足球场。对于孩子的教育,很难想象还有比这里更具田园牧歌风情的校园了。
芬把車开进主楼前的小型停车场,五六个戴着安全帽的孩子正骑着自行车接受道路安全教育,在一位女老师的带领下,在红色交通锥间穿梭。
甘恩从车里下来,对那位女老师喊道:“我们要找校长。”
“是女校长。”她大声回答,“在你右边的那栋楼里。”
右边的这栋楼涂着黄色粗灰泥,山墙端有一幅海底世界壁画。楼道里有一股粉笔和酸奶的味道,把芬带回到了他自己的童年。
女校长给学生们留下一道数学难题后带着两位来访者去了档案室。她很高兴能够告诉他们最让她的前任校长骄傲的事情是保留住了学校的档案,她本人非常渴望这个传统能够保持下去。学校的档案记录可以追溯到二战前。
这个35岁左右的女人很漂亮。她非常在乎自己的外表,头发梳到脑后绾成一个髻,一缕栗色头发每当散落下来都被她及时捋到耳后。她穿着牛仔裤和网球鞋,T恤外面套着一件开襟羊毛衫。与曾经教过芬的那个严肃的中年女教师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就找到了托尔莫德可能在这里上学的那个时期的信息。
她在40年代中期至50年代早期的资料中翻阅着。“是的,”她终于指着档案簿发黄的页面说,“他在这里,托尔莫德·麦克唐纳,1944至1951年间,他是塞乐博斯小学的一名学生。”她涂有粉色指甲油的手指在已褪色的铜版印刷目录上滑动,上面记录着每个孩子日常上学的情况,“按时上学放学。”
“他可能有什么兄弟或堂表兄弟也上这所学校吗?”甘恩问道。
她笑了,“当然可能有,探长,但是多年以来有太多的麦克劳德在这里上过学,几乎不可能找出到底是哪一个。”
“离开这里后他可能去什么学校?”芬问道。
“大多数可能去塔伯特上中学。”她微笑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记起马萨丽告诉过他学校里所有的女孩有多么喜欢他。他从来没有意识到。
“你有他家的地址吗?”
“我可以找出来。”她又笑了,消失在另一间屋子里。
甘恩转向芬,嘴角闪过一丝微笑,也许是嫉妒,也许是遗憾。“我就从来没有受到这么好的待遇。”他说。
麦克唐纳家的小农场坐落在距离海滨大约半英里远的地方,在一块高地上,可以看到路斯肯特尔和萨拉索塔的沙滩。一块细长的耕地从农舍一直延伸到路边,现在只剩下腐烂的篱笆桩和几乎难以辨别的农田,多年的耕种和放牧改变了农田的结构。
但是再也没有人在这里耕种和放牧了。这片土地已经退化,被遗弃太久,听任自然的侵蚀。农舍本身也只剩下一具躯壳,屋顶几年前就已经倒塌,北面山墙上的烟囱只剩下一堆黑色碎石。曾经夯实的地面——托尔莫德的母亲每天都要打扫的地方,现在长满了齐膝高的荒草和荆棘。
甘恩把双手深深地插进兜里,凝视着下面辽阔的金色沙地以及远处蓝绿色的浅滩,“这是个死胡同。”
但是芬的目光越过山坡朝一个男人望去,这个人正在一处新建的白色平房旁码放泥炭。“走吧,”他说,“我们去看看邻居是否了解情况。”他大步跨过齐膝的荒草。一抹抹葱绿从冬天的衰草中钻出来,紫色的、黄色的花朵高高昂着头,预示着春天的到来。草丛像水面一样随风起伏涌动,甘恩几乎是小跑着跟上去。
邻居家的农舍似乎刚刚翻修一新,门窗都安装了双层玻璃,一辆崭新的红色SUV停在车道上。码泥炭的男人看到有人过来,停下了手中的活。他有一头蓬松的浓密灰发,一张只有长期在户外工作的人才会有的饱经风霜的脸,但他的口音却不是本岛的。他用英语回答着芬的盖尔语问候:“很抱歉,我不会讲盖尔语。”
芬伸出手,“没问题。我是芬·麦克劳德。”上气不接下气的甘恩也赶过来了,他指着甘恩说,“这是探长乔治·甘恩。”
男人与他们一一握手,但似乎很警惕,“警察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们想了解曾经住在隔壁的这家人的情况。”
“哦,”男人放松了一点,“麦克唐纳家。”
“是的,你认识他们吗?”
他笑了,“很遗憾,不认识。我在格拉斯哥出生长大的,这里是我父母的家。他们在50年代末期搬到了大陆,我是在那里出生的。母亲可能是在这里怀上我的,只是我不敢肯定。”
“但是他们可能认识这里的邻居。”芬说。
“啊,是的,当然,他们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我小时候听到过许多故事,我们经常到这里来过暑假,但是60年代末期父亲去世后就不再过来了。我母亲五年前去世了。我是在去年被裁员后才决定回到这里修缮老屋的,看看自己能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农民。”
芬环顾四周,赞许地点点头,“你干得不错。”
男人又笑了,“一点裁员补偿金足够我维持很长时间了。”
甘恩问:“麦克唐纳家的事你知道一些吗?”
男人咬着牙深吸了口气,“不,没有第一手信息,虽然刚开始的一两年我们回来度假时他们还在这里。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家庭悲剧,有一年我们回来时他们已经不在了。”
甘恩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巴,“你不知道去哪儿了?”
“谁知道?大清除运动后许多人追随他们的祖先去了加拿大。”
芬感到了风中的寒意,把夹克的拉链朝上拉了拉,“他们一家不会是天主教徒吧?”
这一次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盖过了风的咆哮,“天主教徒?这里?你一定是在开玩笑,这里都是长老派的清教徒。”
芬点点头,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最近的教堂在哪里?”
“萨拉索塔的苏格兰教堂,”他转身指向南面,“只有五分钟路程。”
“我们在这里做什么,麦克劳德先生?”甘恩一脸愁容地站在山顶的碎石停车场上,身子缩在厚实的夹克里,鼻子冻得通红。尽管太阳时不时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照耀着山和海滩,却几乎没有什么暖意。南风已经变成了北风,把北极圈的寒流无情地吹到他们已经冻僵的脸上。
萨拉索塔教堂傲然耸立在山上,下面是一条带状草坪,上面布满了墓碑,标志着一代代礼拜者最后栖息的地方。芬想:这是把你带向永生的地方。越过萨拉索塔黄色的沙地,远山是被玷污的附有阴影的蓝,天空掠过变幻莫测的阳光,无休无止的风就像是忠实的信徒在赞美上帝。
这座教堂跟克罗伯教堂一样朴素,没有任何装饰。芬抬头看着它,说道:“我想去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一条船。”
甘恩一脸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一条船?在教堂里?”
“是的,一条船。”芬试着推了推门,门开了。他经过前厅,走进大堂,甘恩紧跟着他。当然没有船,只有一个山毛榉木做的祭坛,垂挂着紫色的布帘,上面是一个高高的讲道台。牧师就是在这里,站在这个尊贵的比众信徒更接近上帝的地方,传达上帝的旨意。
“是什么让你认为教堂里会有一条船,麦克劳德先生?”
“托尔莫德·麦克唐纳说起过教堂里有一条船,乔治,一个渔民建的教堂。”
“那一定是他编造的。”
但是芬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马萨丽的父亲已经糊涂了,情绪很糟,言语和记忆都有问题,无法清晰地表情达意。也许他在有意或无意中隐藏着什么,但是我认为他不会撒谎。”
外面,风更加猛烈无情了,他们从教堂走出来时感到了强风的冲击。
“整个哈里斯岛差不多是一个新教岛,是不是,乔治?”
“当然是,麦克劳德先生,我猜可能会有一两个天主教徒,就像是从羊圈里跑出来迷了路的羊羔,但是绝大多数在南部岛屿上,”他咧嘴笑了,“那里天气更好,更有趣,”他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超市甚至会在星期天卖酒给你。”
芬笑了,“我想在路易斯岛上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除非地狱冻结了,乔治。”他打开车门,“现在去哪里?”
“我觉得应该回塔伯特。我想搞到一份托尔莫德的出生证明。”
出生登记处在西塔伯特的地方议会办公楼里,以前是学校的宿舍,是一栋建于上世纪40年代的浅褐色平顶楼房,当时来自岛上各个角落的中学生都在这里寄宿。
芬和甘恩带着一阵冷风走了进去,一位正埋头工作的老年妇女抬起了头。
“关上门!”她说,“每扇破窗户都透着风,门再敞开更是让人受不了!”
乔治·甘恩立即满怀歉意地关上了身后的门,从厚夹克的兜里掏出证件。老妇人透过半月形的眼镜仔细查看了一下,然后从镜片上方审视眼前这两个人,“我能为你们做什么,绅士们?”
“我要一份出生登记证明。”甘恩告诉她。
“可以,但不要以为因为你是警察就可以免费得到,14英镑一份。”
甘恩和芬相视而笑。
芬歪着头读她桌子上的名牌,“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麦考利夫人?”
“很多年了,”她说,“但是我五年前就退休了,我只是在假期替人代几天班。你们要看谁的出生证明?”
“托尔莫德·麦克唐纳,”甘恩说,“塞乐博斯村的,大概生于1939年。没错,就是1939年。”
“哦,是的……”麦考利夫人干练地点点头,长满老年斑的手指咔嗒咔嗒地敲击着键盘,眼睛盯着电脑显示屏,“在这里,1939年8月2日。”她抬起头,“你们还要一份死亡证明吗?”
接着是一阵沉默。风似乎刮得更猛了,从每条缝隙钻进来,发出悲鸣般的声音,像是唱给亡者的挽歌。
麦考利夫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话所产生的影响力,“这是一件可怕的事,甘恩先生,我记得很清楚,那时他才十几岁,一个真正的悲剧。”她的手指再次像蜘蛛一样在键盘上敲击,“在这里,死于1958年3月18日。你要打印一份吗?如果要的话,需要再支付14英镑。”
芬开车回到萨拉索塔教堂只花了15分钟,在斜坡底端的墓地走了不到10分钟就找到了托尔莫德的墓碑。托尔莫德·麦克唐纳,生于1939年8月2日,唐纳德和玛格丽特的爱子,1958年3月18日命殒巴斯特尼格海灣。
花岗岩石块上长满了青苔,甘恩坐在旁边的草地上,躬身抱住双膝。芬站在那里凝视着墓碑,仿佛如果他盯的时间足够长,上面的文字就会改变。托尔莫德·麦克唐纳已经在地下长眠了54年,去世时年仅18岁。
从出生登记处开车回来的路上,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但是现在甘恩抬起头,说出了自从麦考利夫人问是否要一张死亡证明时起就一直让两人困惑的话:“如果马萨丽的父亲不是托尔莫德·麦克唐纳,麦克劳德先生,那么他究竟是谁?”
第二十章
我要在这里坐一会儿。女士们在活动室做编织,这种事不是男人做的。对面椅子上的那个老男孩在我看来有点像个老女人,他应该也坐到那里编织去!
玻璃门外边有个方形的花园,要是能过去坐坐就好了。我看见了一条长椅。那个老王八蛋总是盯着我,真让人受不了。我还是出去吧。
啊!外面好冷,长椅也是湿的。真倒霉!太晚了,但是一切都会干的。我看到了一方天空,云朵飞快地飘过。这里虽然冷,却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嘿,爸爸。”
她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没有觉察到她进来。我刚才睡着了吗?好冷。
“你为什么坐在雨中啊?”
“没有下雨,”我告诉她,“只是飞溅的海浪。”
“来吧,我们最好进去,擦擦你身上的水。”
她想让我离开甲板到里面去,但是我不想回到那间吸烟室,那里甚至比统舱还差劲,所有的人都在抽烟,还有一股走气啤酒的臭味。如果我必须坐在那些破旧的皮革长椅上,没有可呼吸的空气,我会再次呕吐的。
啊,这里有张床,我没想到船上会有客舱。她想让我脱掉湿裤子,但是我可不想听她的。我推开她,“住手!”这成何体统。一个男人是有尊严的。
“啊,爸爸,你不能穿着湿衣服坐在这里,你会得重感冒的。”
我摇摇头,感到脚下的船在晃动,“我们已经在海上多久了,凯瑟琳?”
她惊愕地看着我。
“我们在什么船上,爸爸?”
“皇家邮轮大剑号,这个名字我永远也不会忘掉,这是我乘坐的第一艘船。”
“我们要到哪里去?”
天知道?现在天几乎黑了,我们很久以前就把大陆甩在后面了,我从来不知道苏格兰有这么大,我们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在酒吧里我听到有人在谈论比格·肯尼思。”
“是你认识的什么人吗?”
“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她现在坐在了我旁边,拉起我的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我会照顾她的。我会照顾他们两个。我年龄最大,所以这是我的责任。
“哦,爸爸……”她说。
帕特里克从桥上掉下去后的第二天牧师来了。女总管让我们收拾行李,这并不是说我们有很多东西。我们在台阶顶上等着他,一辆黑色大轿车开过来。我、彼得,还有凯瑟琳。其他孩子都去上学了,这个地方像被遗弃了般荒凉。没有安德森先生的影子,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一点也不为此难过。
牧师是个小个子男人,比我还要矮一英寸左右,头顶几乎完全秃了,但是其他地方的头发留得很长,齐刷刷地梳向一侧,还抹上了一层发油或发胶之类的东西。我猜他以为这会隐藏他已经秃顶的事实,但实际上看起来很愚蠢。我从此再也不相信那些把头发侧梳的秃顶男人,他们完全没有判断力。
他的样子并不令人钦佩,似乎还有点紧张。陪同来的两个修女看起来可怕得多,两个中年女人,都比他高,身穿黑色裙子,头戴白色头巾,鹰隼般的眼睛,严厉的表情,令人望而生畏。其中一个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牧师开着车,另一个与我们一起挤在后座,紧挨着我。我被她吓坏了,忧心忡忡,生怕压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所以我几乎没有注意到迪恩孤儿院是什么时候在我们身后消失的。我最后转过头时,只是看见了空空的钟塔很快消失在树后。
牧师的车一路颠簸,隆隆驶过鹅卵石街道、树木环抱的圆形十字路口、路边排列着破旧公寓的宽阔林荫道。堆在路边的雪又黑又脏,还没有化尽。我和彼得谁也不敢说话,默默地坐在车里,看着陌生世界从眼前倏忽闪过,冰冷而混沌。
我不知道我们要被带往哪里,我想是在这座城市的南部什么地方。我们到达一座大房子前,房子后面是光秃秃的树木和草坪,落叶躺在雪中。房子里面很温暖,比迪恩孤儿院好多了。我还从来没有走进过这样的房子,优美的木制装饰和枝形吊灯,植绒壁纸和闪亮的地板砖。我们被引领从铺着地毯的楼梯上楼,我和彼得住一个房间,凯瑟琳住另一个房间。房间里散发着丝绸被单和玫瑰香水的味道。
“我们要去哪里,约翰尼?”彼得已经问过我好几次了,但是我没有答案给他。我们似乎没有人的基本权利,只是私有财产。我们没有父母,没有家。你可能会以为我们到现在已经习惯了。但是,不,永远不会。只需要看看四周,生活总是会提醒你,你们和别人不一样。我还记得母亲的手指抚摸我脸庞的感觉,她温暖的嘴唇亲吻我额头的感觉。她对我轻柔耳语,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她已经离开很久了,我心里明白,一切不会好起来的。但是我不会告诉彼得这些。
“等等就知道了,”对于他的再次发问,我这样回答,“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我们的。”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被关在房间里,除了上厕所外,不能出去。那天晚上我们被带到楼下一间大餐厅,那里靠墙摆放了许多彩色图书,一张擦得锃亮的长餐桌从一头的凸窗一直通到另一头的双扇门。
其中一头有三个座位,带我们下来的修女说:“不要把手指放在桌子上。如果我看到一点点印迹,你们就全都等着挨打吧。”
我几乎不敢喝汤了,生怕会洒到桌子上。与汤搭配,我们每人有一片奶油面包,吃完后还有一片火腿,搭配一份冷的煮土豆。装水的玻璃杯底子很厚,我们喝完水后排好队回到楼上。
那是漫长而不安的一夜,我和彼得挤在一张床上。他钻进被子几分钟后就睡着了,但是我很长时间都不能入睡。灯光从门底的缝下透进来,偶尔还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这栋房子深处的某个地方低声密谋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终于飘進浅浅的睡眠中。
第二天早上,第一缕曙光刚刚升起,我们就被叫起,再次坐进黑色轿车。没有洗漱,更没有吃早餐。这一次我们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穿过了市中心。我不知道我们在哪里,直到看见右前方的城堡以及高岗处拥挤的房子。我们沿着一条陡峭的坡道来到了站前广场,广场尽头火车正嘶嘶喷着蒸汽准备启动。修女带领我们快速穿过人群,几乎是一路小跑。出示车票后,我们跳上车厢,最终在一个能容纳六人的小隔间找到了座位。一个穿黑色西服、戴圆顶礼帽的男人也走了进来。他摘下礼帽搁在膝盖上,扭捏地坐在那里,似乎很不习惯与修女同处一室。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我兴奋异常。看得出彼得也是。我俩把脸紧贴着车窗,注视着外面不断向后退去的风景。在经过无数的站台、隧道、乡村和城镇之后,火车最终在格拉斯哥王后大街的站台停下,轮毂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尖厉声在我们的耳畔回响。
我好几次看向凯瑟琳,试图与她目光相遇,但是她决意不理我,只是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甚至没有看一眼窗外。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我感觉那是恐惧。虽然还是小小年纪,可我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女孩比男孩有更多害怕的东西。
我们在王后大街等了近两个小时才登上了另一列火车。这次火车把我们带向北方,然后往西,途经我见过的最壮丽的乡野:白雪皑皑的群山,横跨滔滔江水的大桥,广袤无垠的森林,飞越峡谷和湖泊的高架桥。我还能记得在中途的什么地方看到一间很小的白房子,四周是高耸的山峰。我很好奇什么样的人会住在那种地方,简直就像住在月亮上一样。
我们到达奥本西部海港时天已经黑了。那是一个美丽的小镇,房子被漆成了不同的颜色,规模庞大的渔船船队停泊在码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海湾被群山环绕,一座石砌大教堂矗立在海滨,面对着被落日染红的大海。
我们在离教堂不远的一所房子里过夜,那里有另一个牧师,但是他不和我们说话。一个管家把我们带到阁楼上的两间房里,房间十分狭小,倾斜的屋顶上开着天窗。在火车上我们吃了一天的三明治,到达这里后喝了一碗汤。我躺在床上,饥饿让我无法入睡。我能听见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不知彼得能不能听见,不管怎样,他像往常一样,睡得像个婴儿。但是我无法把凯瑟琳从我的脑海中赶走。
一直等到午夜,当屋里的灯都熄灭后,我才悄悄下了床。我在门前站了很久,直到确定没有一点声音才打开门,溜进了过道。凯瑟琳的房间只有几步远,我在她的门外犹豫着,静静聆听从门里传出来的悲泣声,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凯瑟琳虽然小小年纪,脾气却倔强得很。如果有什么能让她落泪,那一定是非常糟糕的事。我认识她这一年来从未见她哭过,除了那次在迪恩孤儿院屋顶的月光下,但是我确定她当时并不知道我注意到了她的眼泪。
我扭开门把手,迅速溜了进去。床头灯几乎立即就亮了,凯瑟琳坐在床上,背靠床头板,双膝聚拢在胸前,右手握着一只手镜,像武器一样高高扬起,一双黑眸充满了恐惧,脸色则如被单般惨白。
“看在上帝的分上,凯瑟琳,你要做什么?”
看到是我,她如释重负地放下镜子。我可以看见她的下嘴唇在颤抖,灯光照在她布满泪痕的脸颊上。我走过去,轻轻坐在她的旁边。她转过身,把脸埋在我的肩上抽泣着,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我伸出手臂,拥着她的肩。
“嘿,姑娘,没事,我在这里。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伤心?”
她过了好久才开腔:“那个肮脏的臭牧师!”
我皱起眉头,没太理解她的话。我有多么天真。“那个把头发梳向一侧的秃子?”
她点点头,脸仍然埋在我的肩上,“他昨天晚上跑到我的房间,说考虑到我们的处境,我可能需要一点安慰……”
“然后?”
“然后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他妈的认为呢?”
我突然间明白了。
一开始我感到很震惊,一个受人尊敬的牧师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然后是愤怒,继而产生了一脚把他踢飞的冲动。我觉得,如果当时在现场,我会杀了他。
“啊,天哪,凯茜!”但最后我只说出这句话。
她再次把脸埋在我的肩头,“我刚才以为又有人来骚扰了。我好害怕,约翰尼,我不想让任何人再碰我。”
“没有人会再碰你了。”我说。此时怒火完全吞噬了我。
那一整夜我都和她坐在一起,我们没有再说话。大约一小时后她终于进入梦乡,身体死沉死沉地斜靠在我身上。
我们再也没有提起那件事。
第二天早上,皇家邮轮大剑号要离开大码头。修女带着我们穿过小镇,来到渡轮码头的等候室。我拎着和彼得共用的硬纸板小行李箱。凯瑟琳则漫不经心地把她的帆布手提旅行袋甩在肩上,好像坐火车和渡轮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到了码头我才意识到我们要去坐船,而修女不和我们一起走。这有点让我们惊讶。这两天,修女尽管冷若冰霜,却给予我们一种安全和方向感。想到即将踏上这艘散发着燃油和咸水味道的大船,只有我们这几个孩子,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我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
一个修女一言不发地远远站在一边,另一个让我们排好队,她的脸似乎变得柔和些了,自打从迪恩孤儿院接上我们后就没有这样柔和过。她几乎笑了,我看见了她眼中某种近乎怜悯的东西。她蹲下身体,从裙底抽出三张约9×6英寸大小的卡片,每张上系了一根吊绳。卡片上用粗黑体字潦草地写着名字,我和彼得的两张上面写着“吉利斯”,凯瑟琳那张上面写着“欧亨利”。
“你们下船后,”她说,“把卡片挂在脖子上,在码头等着,会有人来接你们。”
我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彼得这两天一直问个不停的问题:“我们要去哪里?”
她的脸色阴沉下来,仿佛一片刚从头顶飘过的云在脸上投下了阴影,“这个不重要,你们只需要记住不要在甲板上玩,海上风浪大。”
她递过船票,然后站起身,带着我们穿过人群来到码头,经过陡峭的踏板,来到甲板上。大剑号有一个红色大烟囱,顶端有一圈黑色条纹,救生艇绑在船尾两侧的铰链上。人们聚集在围栏处,汽笛鸣响时,他们互相推挤着,纷纷与亲朋好友挥手告别。突突响的引擎声从甲板传过来,我们的身体也随之摇摆,但是两个修女没有等着和我们挥手。她们向码头大楼走去时我看见了她们的黑裙和白帽。我常常想,她们之所以背对我们,是因为她们无法面对我们,害怕内心深处什么地方某种埋藏很久的人性會刺痛良心。
船从海湾灰色的海水中滑出,后面留下一道浅绿色的尾巴,海鸥绕着桅杆盘旋鸣叫,犹如被卷进风中的白纸片。我的感觉是无尽的苍凉和孤寂。我看着陆地向后退去,第一次意识到了海浪的汹涌,群山的绿色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然后彻底消失。我们能看到的一切不过是起伏的海浪,对于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到达,到达后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我是在后来的岁月中了解到大清除运动的。18和19世纪,那些不在本地生活的地主在伦敦政府的鼓励下,为了给他们的羊群腾地方,是如何把人们从土地上清除出去的。成千上万的佃农被驱逐,被迫离开家园,登上把他们带往新世界的船。许多人在出发前就已被出卖,几乎是当作奴隶出卖。我现在明白了,当他们看见自己的家园和国家消失在雾霾中,而前方除了汹涌的大海和无望的未来时,他们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看着弟弟,他紧靠着栏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带着盐味的风拉扯着他的衣服和头发,他的无知和天真几乎要让我嫉妒了。他的神情几乎是愉快的,他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他的哥哥会照顾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几乎被这种责任压碎。
凯瑟琳可能也看见了。我们四目相对,她的嘴角微微漾起了笑意,手轻轻滑进我的手中。我无法描述这只小手带给我的安慰和温暖。
我们很快吃完了修女留下的一盒三明治,但不到一个小时就全吐出来了。陆地已不见一丝踪迹,风狂吼着,海潮汹涌,这艘刷着黑白两色油漆的大船乘风破浪,喷溅的水花,被风带走,淋湿了冒险跑到甲板上的人。
我们在水淋淋的窗户前找到几个座位,轮流跑到厕所呕吐。乘客们抽着烟,喝着啤酒,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说话。为了让人听清楚,他们扯高了嗓门,试图盖过大剑号的引擎声。
有时我们可以看见远处一些小岛模糊的轮廓,但很快就消失在海浪中。每一次我们都猜想那是否就是目的地,绝望地盼望这个噩梦快点结束。但是没有,看起来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我们忍受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风,雨,大海,呕吐,吐到除了绿色的胆汁什么也吐不出来。我不确定我这一生还有比这次更痛苦的经历。
大剑号是一大早起航的,现在天快黑了。谢天谢地,大海变得平静了一些,即将到来的夜航有望变得平稳些。这个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大喊,说是可以看见比格·肯尼思了,这一次说的是英语,大家都兴奋地冲向甲板。
我们也跑过去,以为会看到一个叫肯尼思的人,但是如果他在人群中,我们不可能分辨出来。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肯尼思是山名,这座山庇护着下面的海港,透过薄雾,我们第一次看到海港闪烁的灯光。
陆地在黑暗中升起,沿着地平线有一排明亮的银色灯光。这一天结束了。无论这是什么地方,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乘客们充满了期待。
广播里传来一个声音:“即将下船还没有买票的乘客请到乘务室来一趟。”随着一串叮当的铃声,轮船的汽笛发出深沉而响亮的鸣叫,靠岸了。水手们拿着拖把和水桶,洗刷着船板,乘客们收拾好行李聚在一边看着,等待踏板放下。
我沿着陡峭的坡面向船下走去,彼得在我前面,凯瑟琳在我后面。饥饿、恐惧以及获得解放的感觉混杂在一起,使我的双腿颤抖。当双脚踏上坚固的地面时,我竟然感觉有些不习惯,身体仍然随着船的节奏摇晃。
人群渐渐散去,奔向巴士和轿车。黑暗笼罩着群山,我们按照修女的指示,把小卡片取出来挂在脖子上,等待着,等待着。身后码头的灯光开始熄灭,我们投在地上长长的身影消失了。偶尔有一两个人好奇地看我们一眼,随即匆忙离去。现在码头上几乎没有人了,我们只能听到渡口水手们的声音,他们准备在码头过夜。
我们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沮丧。黑色的海水在海港安全的臂弯中激荡,冲刷着锚柱。远处旅馆的灯光看起来温暖诱人,但却不属于我们。
我可以看見凯瑟琳苍白的脸。她在黑暗中望着我,“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等一等,”我说,“修女说过,有人来接我们。”
我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信念,要相信修女的话,但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如果不是真的,为什么他们要让我们漂洋过海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还说有人来接我们?
这时,黑暗中出现一个身影,急匆匆地沿着码头朝我们走过来。我不确定是应该感到轻松还是害怕。是一个女人。她走近了,可以看出她50岁的样子,头发堆在一顶墨绿色的帽子下,长长的羊毛外套紧扣着,一直扣到了脖子。她戴着黑手套,脚蹬长筒靴,挎着一个亮闪闪的手提包。
走近我们时,她放慢了脚步,带着一丝惊愕的神情,弯腰看了看我们挂在脖子上的卡片。看到凯瑟琳卡片上的欧亨利名字时,她紧锁的眉头展开了。她上下仔细地打量着凯瑟琳,伸出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把脸转向一边,然后是另一边,接着检查她的两只手。她几乎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好,你没问题。”她说着拉起凯瑟琳的手准备离开。
凯瑟琳不想走,挣扎着向后退。
“来吧,”那女人大叫着,“你现在是我的了,我们叫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否则有你好果子吃。”她紧紧拽住凯瑟琳的手臂。凯瑟琳回头看着我和彼得,我永远也忘不了小凯茜绝望的眼神。那时,我真的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想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
“凯瑟琳要去哪儿?”彼得问。然而,我只是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里站了多久。我们等啊等,天越来越冷了,我的下巴一直抖个不停。我可以看见旅馆酒吧晃动的人影,那里恍如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属于我们的世界。突然间,码头被两束灯光照亮,一辆小货车朝右边拐过来,停在几码远的地方。我们就像两只即将被捕获的兔子,暴露在车头灯的光束中。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走到灯光中,巨大的影子笼罩了我们。灯光在他后面,我几乎看不清他,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大个子,穿着蓝色工装裤和靴子,一顶布帽子低低地压在前额上。他朝我们走了两步,看了看我们挂在脖子上的卡片,咕哝着。我可以闻到他烟酒混合的口气。
“上车。”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我们跟着他绕到汽车的一侧,他打开车门让我们上去。“快点,已经够晚了。”车里面是绳子和渔网,还有橙色的浮标,散发着烂鱼味的旧木箱,渔篓和工具包,一只死羊,我是过了一阵子才意识到那是一只死羊的。本能的恐惧让我缩紧了身子,然而彼得似乎并不害怕。
“它死了,”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摸着羊肚子,“还是暖的。”
车厢里没有座位,我们坐在地板上,与死羊和渔具等为伍。小货车在单行道上颠簸前行,我们的身子也随之摇晃不定,骨头很快像散了架般酸痛。远处,平坦的沼泽地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辉。
最终,我们再次看见了大海,嗅到了大海的味道。月色下的大海波光粼粼,偶尔还能看到从山坡农舍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
石砌的码头防波堤长长地伸进静静的水中,一只小船随着波涛轻轻起伏,一个男人坐在操舵室抽烟,我后来知道他叫尼尔·坎贝尔。戴帽子的大个子把车停下,叫我们下车,尼尔走出来迎接。
两个男人交谈着,大笑着,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们被带到船上后,小船随即穿越月光照耀的海峡,朝一座锯齿状的小岛驶去,隐约可见的山坡上点缀着奇怪的灯光。只用了大约10分钟就到了。狭窄的水道一侧是一条石头砌成的防波堤,摇摇欲坠的样子,通往小小的海湾。我们爬上码头。我可以看到峡湾两侧的房子,低矮的石屋顶上盖着一层草,我后来才知道那叫茅草屋顶。潮水已经消退,沿岸全是黑色和金色的海草。
小船沿原路返回去了。“跟着我。”大个子说。我们小跑着跟在他后面,沿着被踏平的环海路,来到山坡上一条通往茅草屋的石头路上。小屋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昏暗的房间里有一半堆满了东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闻到了泥炭烟的味道。屋梁上低低地挂着一盏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最靠里挨着墙有一只黑色铸铁炉子,炉门打开着,一堆燃烧的泥炭发出灼热的红光。泥土地面上撒满了沙,厨房、起居室和餐厅三合一,一张大桌子立在房屋中间,一个碗柜靠着后墙,两扇小窗分别位于门的两侧。一个舌榫状的走廊通往三间卧室,走廊两侧支着木条,挂着衣服和工具。没有厕所,没有水龙头,没有电。我们就好像在时光中穿梭,从20世纪回到了中世纪。
我们走进去,一个穿着深蓝色印花衣服、系着白色长围裙的妇女从火炉那边转过头来。很难说她有多大年纪。她的头发钢丝般拢到后面,用小梳子别着。但是她的脸并不苍老,当然没有皱纹,虽然她并不年轻。她打量了我们良久后说:“坐在桌子边,你们肯定饿了。”是的,我们饿了。
男人也坐下来,脱掉帽子。我们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一张瘦削而冷峻的脸上长着一只大鹰钩鼻子,他的手像铁铲,指关节上长着汗毛,从袖子底下露出的胳膊上汗毛更加浓密,头发却很稀疏,因为在帽子底下出汗而成卷地贴在头顶。
女人把四个热气腾腾的盘子放到桌上,肉汁中漂浮着某种肉和油脂,土豆煮得稀烂。男人闭上眼睛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咕哝着,然后一边吃饭一边用英语告诉我们:“我叫唐纳德·谢默斯,这是我的妹妹,玛丽-安妮,你们叫我们吉利斯先生和吉利斯小姐。这是我们的家,现在也是你们的家,忘掉你们来自哪里,那是历史。从现在起,你俩分别叫唐纳德·约翰·吉利斯和唐纳德·彼得·吉利斯。如果你们不按我们说的做,我敢断言你们会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他往嘴里送了满满一叉子食物,一边嚼着,一边瞥了一眼妹妹——她一直默不作声,然后又看着我们说,“我们在家里讲盖尔语,所以你们最好快点学会,就像那些在英格兰法庭上讲盖尔语的可怜人一样。如果胆敢在我面前说一个英语单词,你们会后悔莫及,明白吗?”
我点点头,彼得看了我一眼,然后也点点头。我不知道盖尔语是什么,或者说不知道怎么可能用这种语言讲话,但是我没有反驳。
我们吃完后,他递给我一把铁锹,说:“你们上床前要去解个手,可以尿到外面的草上,但是如果要大便,可以挖个坑,不要靠房子太近,记住了。”
于是我们走进黑夜中。起风了,云朵快速飘过浩瀚的天空,月光时隐时现,在山坡上翩翩飞移。我带着彼得远离房子,来到一个面朝大海的开阔地,开始挖茅坑,思考着如果下雨该怎么办。
“你们好!”风中传来的微弱声音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我回过头,惊讶地发现凯瑟琳站在黑暗中朝我们咧嘴笑着。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怎么……”
“我看见你们坐着小船过来的,比我晚了大约半小时。”她回头指着山坡说,“我就住在那里,和欧亨利夫人在一起。她说我现在必须改名叫凯特,拼写很有趣,C-E-I-T,但是发音和凯特(Kate)一样,这是盖尔语。”
“凯特。”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的发音。
“在这里他们好像把我们叫homer,指的是该死的教会从大陆那边扔过来的孩子,在这个小岛上有几十个。”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忧伤,“我以為我从此就失去你们了呢。”
我咧嘴笑了,“你可没那么容易甩掉我。”还有什么比再次见到她更让我开心的事呢。
“爸爸,你必须把裤子脱掉,全是湿的。”
是的!一定是在船上就湿了。我站起来,拉链似乎卡住了,她帮我拉开,裤子掉到地板上,我从裤子中走出来。现在她帮我脱掉套头毛衫,让她帮忙脱更容易些,但是我还是可以自己解衬衫扣子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我的手指变得如此僵硬笨拙。
我看着她从衣柜里拿出一条干净的裤子和一件熨烫整齐的白衬衫。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
“这里,爸爸,”她把衬衫递给我,“你想自己穿吗?”
我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内心充满了温柔的怜爱,“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没有把你也带到岛上来我该怎么办,凯特,我真的以为我永远地失去你了。”
我看到她眼中充满了疑惑。她不明白我对她的感情吗?
“是的,我在这里了。”她说。我对她笑了,如此多的记忆,如此强烈的感情。
“还记得我们过去常常在岸边捞海草吗?”我说,“用小马驹驮着大篮子,给弗纳根施肥,我还会帮你挖坑。”
为什么她皱起了眉头?也许她不记得了。
“弗纳根?”她说,“乌鸦吗?”她改说英语了,“你怎么可以给乌鸦施肥,爸爸?”
傻姑娘!我可以听见自己的笑声,“这当然是他们的叫法,他们也会给我们大土豆。”
她再次摇起了头,叹了一口气,“唉,爸爸。”
我想摇一摇她。该死!她为什么全忘了?
“爸爸,我过来是想告诉你我必须去格拉斯哥考试,所以这几天我不能来这里,但是芬利克斯会过来看你,还有芬。”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我不需要访客。我不想让她离开。她在帮我扣扣子,她的脸离我这样近。我于是凑过去,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唇。她似乎吓了一大跳,后退了几步。我希望她不要生我的气。“又找到了你我好高兴,凯特。”我告诉她,想让她安心,“我永远也忘不了迪恩孤儿院的那些日子,永远,还有我们从屋顶能够看见的丹尼塔楼。”想起这些我忍不住笑了,“让我想起了这个世界上属于我们的地方。”我放低声音,为我们的现在骄傲,“不管怎样,作为一对流浪的孤儿,我们混得不错。”
第二十一章
把乔治·甘恩带到斯托诺韦时天已经黑了,芬继续向前,穿过巴弗斯沼泽,朝西海岸开去。这是一个潮湿而黑暗的夜晚,他一路向西,迎着狂怒的大西洋,就像父母去世的那个夜晚一样。当年就是在这条路上,父母因车祸被双双夺去了生命。他对这条路了如指掌,包括每个弯道,每个洼坑。他每周一都要乘坐巴士去斯托诺韦的学校宿舍,星期五再从这条路返回。尽管現在看不见,但他知道绿色屋顶的羊圈就在右边大约100码处,大概就是在这里羊群突然从沟渠里跳出来,使他的父亲猛打方向盘。
现在路上还有羊群。农民们很久以前就放弃了把牧区围起来的企图了,只有几根腐烂的柱子证明他们曾经努力过。在夜晚你会看见绵羊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两个亮点,仿佛魔鬼的眼睛。它们是愚蠢的牲畜。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会突然惊跳起来,跑到你面前。平静的日子它们会聚集在路上,远离沼泽地,逃避嗜血的蠓虫,这些小虫子是西部高地的诅咒。而且你知道,如果连绵羊都受不了它们,情况一定非常糟糕。
越过高地,他看见巴弗斯的灯光在雨中闪烁,一长串灯光沿着海岸线延伸,然后又消失在黑暗中。芬跟随断断续续的灯光向北,到达内斯,这里的点点灯光沿着海角分布得更密集一些。他继续向上朝克罗伯的方向开去。海洋隐藏在黑暗中,但是他能听见浪潮拍击峭壁的怒吼声。他在马萨丽的房子前停下来。
没见到她的车子,芬意识到她一定去了格拉斯哥,但是有一束光从厨房的窗户透出来。他下了车,冒着雨箭一般冲向门口。厨房里没有人,他穿过厨房来到起居室,角落里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晚间新闻,但是这里也没有人。他来到过道,朝楼上芬利克斯的房间喊道:“有人在家吗?”
一线灯光从门的底缝透出来。他迈步走上楼梯,只上了一半门就打开了,芬利克斯走出来,随手迅速关上了身后的门。他站在楼梯顶端,看到是芬,似乎吓了一跳,很惊讶地喊道:“芬!”他似乎有些迟疑,然后匆忙下楼,与芬擦肩而过,“我以为你在哈里斯。”
芬转过身,跟着他来到起居室。在灯光中他可以看到芬利克斯有点激动和不安,似乎很尴尬。“我回来了。”他说。
“我看到了。”
“你妈妈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需要,我可以用你们家的自来水,直到我把房子修好。”
“当然,你请便。”他显然很不安,朝厨房走去。芬紧跟其后,看到他打开冰箱。“啤酒?”芬利克斯转过身,举起一瓶啤酒。
“谢谢!”芬接过啤酒,拧开盖,在桌旁坐下。芬利克斯犹豫了一下,给自己也拿了一瓶。他背靠冰箱站着,把盖子远远地扔进水槽,猛喝了一大口。
“你发现了外公什么情况?”
“什么也没有,”芬说,“除了他不是托尔莫德·麦克唐纳以外。”
芬利克斯注视着他,一脸茫然,“你什么意思?”
“托尔莫德·麦克唐纳18岁时死于一次船难,我已经看过他的死亡证明和坟墓。”
“那肯定是另一个托尔莫德·麦克唐纳。”
芬摇摇头,“就是你外公自称的托尔莫德·麦克唐纳。”
芬利克斯痛饮了好几口啤酒,试图消化掉这个消息,“那么,如果他不是托尔莫德·麦克唐纳,他是谁?”
“好问题,但是短期内他不太可能给我们一个答案。”
芬利克斯沉默良久,瞪着手里的半瓶啤酒,“你认为是他杀死了泥炭沼泽地里的那个人吗?”
“我不知道,但他们有血缘关系,这是肯定的。如果我能确认其中一个人的身份,另一个人就很容易搞清楚了,也许还有事情的真相。”
“你听起来像个警察。”
芬笑了,“那是我成年后的大部分生活,思维模式不会因为辞职了就一夜之间发生改变。”
“你为什么要辞职?”
芬叹了口气,“大多数人一生都不知道他们走过的石头下面有什么,警察们一生都在干着搬开这些石头的活,并且无论发现了什么都必须处理。”他喝干了啤酒,“我厌倦了这种活在阴影中的生活,芬利克斯,当你知道的一切都是人性的黑暗面时,你开始发现自己内心的黑暗,这是很可怕的事。”
芬利克斯把空啤酒瓶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玻璃与玻璃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填补了厨房的静默。他看起来仍然很不自在。
芬说:“希望今晚我没有打扰到你。”
他瞟了芬一眼,又看向别处,“你没有。”然后他说,“妈妈今天下午去看外公了。”
“他很高兴吧?”
芬利克斯摇摇头,“不,他坐在外面的雨中,但是他似乎认为自己在一艘船上,然后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讲捞海草给乌鸦施肥的事。”
芬皱起了眉头,“乌鸦?”
“是的,他说盖尔语,弗纳根,意思是乌鸦。”
“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是的,讲不通。”
芬犹豫了一下,“芬利克斯……”男孩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关于你外公的事,最好让我告诉你妈妈吧。”芬利克斯点点头,似乎很高兴摆脱了这份责任。
风鞭打、撕扯着帐篷的外层和拉绳,里层则没有规律地张开、收缩着,像一个功能衰竭的肺。落在薄薄的塑料外层的雨滴声震耳欲聋。充电日光灯在帐篷里发出一种奇怪的蓝光,芬裹在睡袋里坐着,读着甘恩违规给他的验尸报告。
尸体左臂上的猫王文身和《心碎旅馆》的传说让他着迷。这个文身把死亡时间定格在了50年代末期,一个年轻人爱上了世界上第一个摇滚明星,因为在某场事故中大脑损伤,他的智商受到了影响,与马萨丽的父亲有某种血缘关系,但是马萨丽父亲的身份现在是个谜。
这是一起残忍的谋杀。捆绑,刺伤,喉咙撕裂,芬试图想象马萨丽的父亲是凶手,但就是做不到。托尔莫德,无论他是谁,一直温顺敦厚。是的,一个大个子,年轻时孔武有力,然而他的性情是如此温和,芬甚至想不起他曾经抬高过嗓门说话。
他放下验尸报告,拿起打开的文件夹,里面装着罗比肇事逃逸案的细节,从马萨丽家回来后,他已经花了一小时完整地看了一遍。当然,还是徒劳无功。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看过多少遍了。每一条证据,每一个轮胎留在路上的丝微痕迹。汽车的描述,司机的描述。他在爱丁堡复印的警方掌握的照片。他记得每一个细节,然而每一次再看到这些文件时,他仍然抱着突然发现某个错过的重要线索的希望。
他知道这是一种执迷,一种非理性的、不合逻辑的、不可能成功的痴念。然而,就像瘾君子对烟的嗜好一样,他就是放不下。在找到肇事司機之前,这件事情不可能结束。直到那一天,他的人生轨迹才可能走出低谷,回到大道上。
他低声咒骂着,把文件夹扔到一边,关掉灯,沉沉地倒下去,头埋进枕头。他急切地想进入梦乡,但就是睡不着。
他闭上眼睛,听着风雨声,然后又睁开眼。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光,只有无边的黑暗。他感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独过。
他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不管怎样他还是无法入眠。他再次坐起来,打开灯,刺目的灯光让他眯起了眼。车里有些书,他需要什么东西把他从这里带走,从他自己、从他来的地方和他要去的地方带走。他需要什么东西来阻止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脑海中没完没了地纠缠。
他直接在背心和短裤外面套了一件油布雨衣,光脚穿上靴子,抓起防雨帽,拉开帐篷拉链,迎接外面的风和雨。冲到汽车那里只需要20秒,不出一分钟他就能返回来,把滴水的雨衣脱在帐篷外面,钻进温暖的睡袋。手里拿着一本书,那才是他的心要逃遁的地方。
然而,他仍然犹豫着要不要冲出去。外面风雨交加,也正因为如此,他一代又一代的祖辈们才会建造墙壁厚达两三英尺的房子。他以为自己能在一顶脆弱的小帐篷里生存几周甚至几个月,看来这是多么愚蠢。他咬着牙呼了一口气,定了定睛,冲了出去。雨水刺痛了他的脸,风几乎要把他掀倒。
他冲到车旁,湿淋淋的手指摸索着钥匙。这时他的眼角瞥到了灯光。他停下来,透过雨幕朝山下看去,那是从马萨丽家厨房门的上方透出来的光。微弱的黄色光芒照在门前的小道上,一直照到芬利克斯的车那里。他听不到引擎声,但是可以看见从那辆老旧的Mini车后面排放出的尾气被风卷进了黑暗中。
然后一个人提着行李箱从厨房出来冲向汽车,只是一个剪影,但是他可以认出来那是芬利克斯。芬呼喊他的名字,但是平房在200码以外,他的声音消失在暴风雨中。
芬站在那里,任凭雨水击打脸庞,流进脖子。他看见芬利克斯打开汽车后备厢,把行李塞进去,然后跑回房子。他开门的那一瞬间芬看到了他的脸。他关掉屋内的灯,又冲回车里。汽车启动,向山下驶去。
芬转向自己的车,打开门,钻进了驾驶室。他启动汽车,挂一挡,放开手刹。只要能看到芬利克斯的汽车尾灯,他就不用打开自己的车灯。他慢慢沿着山坡向下,跟着芬利克斯的Mini车。
芬始终与前方的车保持200码的距离。Mini车在山脚下的克罗伯商店外停下。借着车头灯,他看见身材娇小的唐娜·默里从商场门口冲出来,双手抱着一张轻便婴儿床。芬利克斯跳下车,打开车后门。唐娜把婴儿床放好,然后又跑回去取过一只小行李箱。
就在这时,另一辆车的大灯照亮了眼前的景象,芬可以看见挡风玻璃上流淌的雨水,一个男人下了车。芬松开脚刹,加速朝下开过去。他打开车头灯,让这场午夜的戏剧进入高潮。他踩下刹车,在砾石路上滑行直到停下。三张惊呆了的脸转向他的车。他打开车门,走进雨中。
“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在暴风雨的咆哮声中,唐纳德·默里不得不大声吼叫,脸在车灯下显得异常苍白,双眼深陷在阴影中。
“也许应该是我问你这个问题。”芬也大声叫喊着。
唐纳德朝女儿和芬利克斯愤怒地握紧了拳头,伸出一根手指谴责道:“他们想抱着孩子跑掉。”
“那是他们的孩子。”
唐纳德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和你有关系吗?”
“嘿!”芬利克斯红着脸大吼一声,“这不关你们的事!和你们都没关系。她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有权决定怎么做。你们全都可以滚蛋。”
“这得由上帝来决定。”唐纳德·默里对他叫喊道,“你哪里也去不了,小子,你不能带走我的外孙女,你走不了。”
“那你拦着我试试!”芬利克斯接过唐娜的行李扔进车里,“走吧。”他对她说,钻进了驾驶室。
唐纳德紧跨两步走到驾驶室旁,探身进去,拔出点火钥匙,转身扔进风中。他迅速绕到后面,打开车后门,抓住婴儿床。
芬利克斯跳出来阻止他,但是芬先到一步。就在他抓住默里牧师双肩的时候,他的防雨帽被风吹走,消失在黑暗中。唐纳德仍然身强体壮,他向后用力反击,试图甩开芬的手。两个男人踉跄着倒在地上,在碎石路上翻滚。
这一跤消耗了芬肺中所有的氧气,当唐纳德站起来时,他仍然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他努力坐起来,喘息着抬起头,唐纳德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他瞥见唐纳德脖子上闪过一道白,那是白色硬圆领。他顿时感到很荒谬,天哪,他正在和克罗伯教堂的牧师打架!他儿时的朋友!他抓住唐纳德的手,站了起来。两个男人瞪着彼此,都喘着粗气。两张被雨水淋湿的脸在车灯的照耀下闪光。
“住手!”唐娜尖叫道,“住手,你们两个!”
但是唐纳德盯着芬,“我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了船票,明天早上开往阿勒浦。我知道他们今天晚上会逃跑。”
“唐纳德,他们两个都是成年人了。孩子是他们的,他们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我早料到你就会站在他们那边。”
“我没有站在任何人一边,是你要把他们从身边赶走。你怎么能不让芬利克斯去家里看自己的女儿?你以为我们还生活在中世纪!”
“他没有办法养活她们。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还在上学!”
“好吧,但是他如果辍学跑掉,更不会有什么大出息。而你却在逼他这样做,逼走他们两个。”
唐纳德在黑暗中轻蔑地说了声:“这真是浪费时间。”他再次转过身,试图从车中抢走婴儿床。芬抓住他的胳膊,唐纳德转过身,对着芬的脸颊来了一个斜勾拳,强大的力量使芬失去了平衡,他背朝下倒在碎石路上。
有好长一段时间,眼前的一切好像凝固了,仿佛有人给电影按下了暂停键。他们被唐纳德的举动惊呆了。终于,芬挣扎着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瞪着牧师。“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说,“请理智一点。”他的声音消失在大雨的咆哮声中。
唐纳德按摩着指关节,瞪着芬,眼中充满了怀疑、内疚和愤怒,就好像打了芬是芬的错似的,“不管怎样,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
芬闭上眼睛,摇摇头,“因为芬利克斯是我的儿子。”
第二十二章
卡特里奥娜·默里打开门,看见丈夫和芬·麦克劳德像两只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口,脸上带着血和瘀伤,她的担心变成了疑惑。
“唐娜和孩子呢?”
“很高兴见到你,卡特里奥娜。”芬说。
唐纳德说:“他们在马萨丽家。”
卡特里奥娜的黑眼睛快速地打量了他们两个人,“最重要的是怎么阻止他们乘船去斯托诺韦。”
芬说:“他们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害怕我和唐纳德可能会继续打下去。可以邀请我进屋避避雨吗?”
她困惑地摇摇头,敞开门,让两个湿淋淋的男人走进门厅,“你们最好把湿衣服脱掉。”
芬笑了,“我的最好还是穿上,卡特里奥娜,我不想在你面前失礼。”他拉开雨衣,露出里面的背心和短裤,“我只是想到车上取一本书,匆忙跑出来的。”
“我给你拿一件睡衣。”她歪着头仔细打量着他,“你的脸怎么了?”
“你丈夫打的。”
她的目光马上转向唐纳德,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否认,一脸的内疚。
15分钟后,两个男人坐在起居室的炭火边,在台灯和炭火的光芒中,喝着热巧克力。唐纳德穿着一件黑色丝绸睡衣,上面绣着中国龙,芬穿着一件厚厚的白色毛巾袍。两人都光着脚,开始感到缓过劲来。唐纳德点点头,卡特里奥娜退到了厨房。两个男人默然坐了几分钟,啜饮着各自杯中的热巧克力。
“再来点威士忌就好了。”芬终于先开口了。他只是希望有,并没有指望真的会有。
“好主意。”让芬惊讶的是,唐纳德真的起身从碗柜中取了一瓶百富威士忌,只有大概不到三分之一的量。他打开瓶盖,慷慨地给他们一人倒了一大杯,再次坐下来。
他们啜饮了几口。芬点点头,“更好了。”他听见唐纳德深深的叹息声。
“我有句话不吐不快,芬,我应该向你道歉。”
芬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不管怎样,我不该打你,这是不对的。”
芬看着这个曾经的朋友,捕捉到了他脸上真诚的悔意,“为什么?什么不对?”
“因为耶稣教导我们暴力是不对的。他说,‘如果有人打你的右脸,那你把左脸也扭给他打。”
“事实上,我觉得是我把左脸也扭给了你。”
唐纳德生气地看了他一眼。
“那么,如果以眼还眼又会怎样?”
唐纳德喝了满满一口巧克力加威士忌,“甘地说过,以眼还眼,我们全都会瞎掉。”
“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些话吧?”
“不,我相信。你至少应该尊重这一点。”
“我永远也不会尊重你所相信的,唐纳德,相信它,只是你的权利,就像你也应该尊重我的不相信一样。”
唐纳德久久地凝视着他,炭火为他半张苍白的脸增添了光彩,另半张脸在阴影中。“你选择不信,芬,只是因为发生在你父母身上的灾难,这与真的不信是不一样的。”
“我来告诉你我相信什么吧,唐纳德。我相信《旧约》中的上帝与《新约》中的上帝不一样。一个主张不公和暴力,另一个倡导仁爱与和平,你怎么可能让这二者达成一致?你选择你喜欢的,忽视你不喜欢的,就这么简单。这也是有这么多基督教分支的原因。天主教徒、摩门教徒、浸礼宗教徒、福音传道者、耶和华的证人,单单在这座岛上就有五个不同的新教派别吧?”
唐纳德使劲摇摇头,“人类的弱点就是他们总是要反对,为他们的不同抗争。芬,信仰是钥匙。”
“信仰是弱者的拐杖,你用它来掩饰所有的矛盾。你求助于信仰,给不可能解答的问题提供简单的答案。”芬俯身向前,“今晚你打我的冲动发自你的内心,而不是你的信仰,那是真实的你。唐纳德,你跟随了你的本能,虽然是错的,那是出于保護你女儿的真诚渴望,还有你的外孙女。”
唐纳德的笑声充满了嘲讽,“真正的角色反转,信徒打人,非信徒把另一侧脸也给了他。你一定很得意,”他声音中的苦涩不言而喻,“这是不对的,芬,我不该那么做,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对极了,最好别再发生,因为下一次我要还手了。我告诉你,我会使阴招。”
唐纳德忍不住笑了,喝干杯中酒,久久地盯着杯子,好像宇宙中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可能藏在杯底,“你还想喝吗?”
“巧克力还是威士忌?”
“当然是威士忌,我还有一瓶。”
芬举着马克杯,“你想倒多少就倒多少。”
唐纳德把瓶中剩下的酒分了,纯正的陈年佳酿滑进芬的胃里,口感柔和,芬感到体内有一股暖流。“无论发生了什么,唐纳德,我们曾经是朋友。我们是孩子时,每个人都仰望你,你几乎是我们的英雄,是每个人的榜样。”
“是的,一个非常糟糕的榜样。”
芬摇摇头,“不,你错了,是真的,每个人都把你当榜样,你是与众不同的。你原本是一个有自由精神的人,可以对这个世界竖起胜利的手指。但是上帝改变了你,不是朝好的一面。”
“打住!”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你会像从前一样转过身来,带着你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大喊一声,‘只是个玩笑!”
唐纳德朗声笑道:“上帝的确改变了我,芬,但是使我变得更好了。他教导我控制自己卑劣的本能,做一个更好的人,给予别人我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东西。”
“所以你要对芬利克斯和唐娜那么坏吗?把他们分开是不对的。我知道你自以为是在保护女儿,但是那个孩子也是芬利克斯的女儿。如果你是芬利克斯,你的感受会是什么?”
“我一开始就不会让她怀孕。”
“哦,算了吧!我打赌你甚至不记得你在那个年纪与多少女孩睡过觉,你只是走运没有让哪一个怀孕而已,”他顿了顿,“直到卡特里奥娜。”
唐纳德紧锁眉头,对他怒目而视,“扯淡,芬!”
芬大笑起来,“这才是过去的唐纳德。”
唐纳德摇摇头,忍住笑,“你总是揭我的短。”他起身走到碗柜前,找到一瓶酒,回来把两人的杯子倒满,沉沉地跌坐进椅子,“不管怎样,我们现在有一个共同的孙女。”他疑惑地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芬利克斯是你儿子的?”
“去年,调查天使麦克里奇谋杀案时。”
唐纳德扬起眉毛,“这并不是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是吗?”
“是的。”
唐纳德用好奇的眼神盯着他,“去年8月在安斯格尔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芬?”
芬只是摇摇头,“这是我和造物主之间的事。”
唐纳德慢慢点点头,“你那天为什么去教堂……也是一个秘密?”
芬盯着泥炭的余烬,考虑了一会儿,觉得告诉唐纳德也没有什么坏处,“你可能听说过两星期前在希亚德的沼泽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的事。”
唐纳德点点头。
“死者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在50年代末期的什么时候被谋杀了。”
“谋杀?”默里牧师明显感到很震惊。
“是的。结果是他与托尔莫德·麦克唐纳有血缘关系,而托尔莫德·麦克唐纳并不是真的托尔莫德·麦克唐纳。”
唐纳德快要举到嘴边的杯子停在半空中,“什么?”
芬告诉他与甘恩探长一起去哈里斯的事,以及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唐纳德一边倾听一边若有所思地喝着威士忌。
“问题是,”芬说,“我们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事情的真相。托尔莫德的老年痴呆症越来越严重,很难从他那里了解到什么。马萨丽今天去看望过他,他谈起用海草为乌鸦施肥的事。”
唐纳德耸耸肩,“嗯,可是这并不荒唐。”
芬惊讶地眯起眼睛,“不荒唐?”
“当然,这里,在路易斯岛,或哈里斯,弗纳根的意思是乌鸦,但是在南部群岛,这个词的意思是‘懒床。”
“我不明白你所说的,唐纳德。”
唐纳德笑了,“你可能从来没有去过信仰天主教的南部,芬,有吗?我也一样,如果不是因为要做一些促进基督教不同教派大联合的走访活动,我也不会去那里。”他看了芬一眼,“也许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心胸狭窄。”
“‘懒床是什么?”
“是岛民开垦出来用于播种蔬菜的土地,主要是种土豆。这种地的土壤很贫瘠,就像你在南尤伊斯岛或埃里斯凯岛看到的那样。他们用从海滨捞出来的海草作肥料,把海草一条条铺上,每条大约一英尺宽,条与条之间相隔一英尺左右。他们在间隙挖土,翻盖在海草上,与此同时挖出了排水沟。他们把这种地叫‘懒床或弗纳根,在上面种土豆。”
芬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这么看来,说给‘乌鸦施肥并没有那么愚蠢。”
“一点也不。”唐纳德屈膝向前,双手握着马克杯,凝视着快要熄灭的炭火,“也许马萨丽的父亲根本不是从哈里斯来的,芬,也许他从南方来,南尤伊斯岛,埃里斯凯岛,巴拉岛,谁知道呢?”他停顿下来,再喝一口酒,“但是我这么想……”他转过头看着芬,“他如果不能出示一张出生证明,他是不可能从登记处得到结婚日程表并让我父亲为他证婚的。问题是,他是怎么搞到的?”
“不是从哈里斯的登记处弄的,”芬说,“因为那里的人都认识那个死去的男孩。”
“完全正确,那么他,或者某个与他关系密切的人,认识这家人或者与他们是亲戚。他的出生证明要么是偷来的,要么是别人给的。你需要做的是找到这个联系人。”
一个勉强的微笑慢慢浮现在芬的嘴角,他对牧师扬起眉毛,“你知道吗,唐纳德,你总是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但是如何才能找到那个联系人?这可是大海捞针。”
第二十三章
卡特里奥娜已经给了芬一条唐纳德的裤子和一件羊毛衫,他穿到了雨衣里面。风畅通无阻地横扫沙质低地,他勇敢地顶风而行。
那晚他们一直喝到凌晨,才把第二瓶酒喝到一半。7點多时芬在长沙发上醒来,闻到了从厨房飘出来的培根味。
卡特里奥娜给他端了一盘培根、鸡蛋、香肠和炸面包,放在厨房餐桌上。没有看见唐纳德的影子。她头天晚上早早上床休息去了,他们之后没完没了地喝威士忌。对于他们喝了那么久,她没有发表任何评论。芬和她都感觉不想说话。她的沉默证明了她对他以及头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的不满。
雨在半夜什么时候停下了,已经变得柔和起来的南风吹干了草地,天气再次发生了变化。太阳恢复了它的温暖,努力驱走风的寒意。
芬需要新鲜空气来清除大脑的迷糊和四肢的疲乏。他还没有回到帐篷中去,经过一整夜的暴风雨袭击,他不敢去想帐篷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可能已经被风吹走了,但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了面对这种局面。
不知是出于下意识,还是纯粹偶然,他发现自己在通往克罗伯公墓的路上,墓碑矗立在山坡上,像箭猪的刺。所有的麦克劳德、麦克唐納、麦克里奇、莫里森和麦克雷姓氏都在这片狭窄的土地上生活、死去,最终埋在这里。他自己的父母也在其中。他很想把罗比带回来,与祖先们葬在一起,但是莫娜不答应。
他在公墓门口停下。正是在这里,阿泰尔向他讲起与马萨丽结婚之前的那些岁月。自那天起,一部分的他就已经死亡。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这个唯一爱过的女人,这个被他残忍地从身边赶走的女人。他自作自受。
现在他想起了她,想象她站在自己的面前。她的脸颊被风扫得通红,长发披散在脑后。他想象她淡蓝色的眼睛穿透他的盔甲,她的智慧解除他的武装,她的笑容融化他的心。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到从前。他告诉芬利克斯的事情是真的吗?如果从前那么多年他们没能成功地生活在一起,为什么现在会有什么不同?他的悲观使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只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认为,他们还有机会。这就是他回来的原因吗?追求最渺茫的机会?
他没有打开门。沉湎于过去只会徒增痛苦。
酒精仍然麻醉着他的大脑,他拖着疲乏的双腿转过身,朝家的方向走去。这条路通向学校,他曾经与阿泰尔以及马萨丽不知走过多少回。学校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甚至那条直直地通往克罗伯商店的路,山上的教堂轮廓,沿着山脊矗立在风中的房子,都没有什么变化。这里除了最顽强的灌木,什么也不生长。只有人和他们建造的房子,可以抵挡从大西洋上席卷过来的恶劣天气,但也不能长久,悬崖上的墓地和如此多的黑房子废墟可以作证。
芬利克斯的Mini车仍然停在商店前,车钥匙在昨晚被唐纳德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毫无疑问,芬利克斯会回来,用短路点火的方式,把它开回家。芬的车高傲地停在山顶附近,仿佛要挡住从山顶吹向马萨丽家的风。他当时把钥匙给了芬利克斯,让他把唐娜和孩子带回家,自己则坐唐纳德的车去了牧师家。
他进去之前敲了敲厨房的门。唐娜正在餐桌边冲麦片粥,她转过头来,一脸的恐惧。看到是芬,她放松了一点。她的脸上没有颜色,病态的苍白,恐惧的眼睛下是阴霾。她向他身后看了看,似乎怀疑他可能不是一个人。
“我爸爸在哪儿?”
“还在宿醉中。”
她一脸怀疑,“你在开玩笑。”
芬意识到,唐娜眼中的唐纳德只是一个宣讲福音、敬畏上帝、自以为是的土霸王。她不知道他只是利用宗教来隐藏脆弱的外壳。她不知道在这层外壳下,真正的唐纳德是什么样子。那个芬孩提时就认识的唐纳德·默里,那个在这个凌晨因为喝了酒而放下武装和防备的人。
“芬利克斯在哪里?”
她朝起居室点点头,“他在喂伊丽。”
芬眉头微蹙,“伊丽?”
“宝宝。”
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到孩子的名字。唐娜总是说“宝宝”或“孩子”,他也从来没想起来问问名字。他发现唐娜正看着自己,似乎轻易就读懂了他的心思。他感到脸红了,点点头,来到起居室。芬利克斯坐在扶手椅上,怀里抱着婴儿,右手拿着奶瓶,正在喂她。孩子小小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正绝对信任地注视着给她喂奶的人。
发现父亲看见自己这个样子,芬利克斯似乎很不自在,但是他没有办法动。芬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个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中。终于,芬开口道:“伊丽是我母亲的名字。”
芬利克斯点点头,“我知道,就是以她命名的。”
芬不得不用力眨眼,忍住突然间涌出的泪水,“她一定很喜欢。”
男孩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对了,谢谢你。”
“谢什么?”
“昨天晚上,如果你不出现,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逃跑不是办法,芬利克斯。”
年轻人突然喷发出了怒火,“那么什么是?我们不能永远这个样子。”
“是的,你们不能,但是你们也不能把自己的生活抛弃。只有竭尽全力做好自己才会对孩子最有利。”
“我们该怎么做?”
“首先你需要与唐纳德和解。”
芬利克斯倒吸一口气,把头扭向一边。
“不要认为他是怪物,芬利克斯,他只是走入了误区,自以为在为女儿和外孙女做最好的安排。”
芬利克斯想要抗议,但是芬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和他谈谈,芬利克斯,告诉他你的人生规划,你要怎么做,让他知道当你有能力时,你能养活唐娜和孩子,当你能够给她一个未来时,你会娶他的女儿。”
“我没有人生规划,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沮丧使他的声音沙哑起来。
“在你这个年纪,人们几乎都不知道。但是你很聪明,芬利克斯,你需要读完中学,然后上大学。唐娜也一样,如果这是她想要做的。”
“与此同时呢?”
“待在这里,你们三个。”
“默里牧师不会答应的!”
“不和他谈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答应?我的意思是,想一想,你们两个之间的共同点比你知道的要多。他只是想让唐娜和伊丽过上最好的生活,你也一样。你只需要说服他这一点就可以了。”
芬利克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奶嘴从伊丽的嘴中滑出来,她嘟囔着抗议。芬利克斯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把奶嘴塞回她的小嘴中。
芬认出了唐纳德的车,停在道路的拐弯处,距离废弃的老房子和被风吹坏的帐篷不远,那原本是他自己停车的地方。低沉的阴云几乎要擦着起伏的土地了,好像即将临盆的孕妇,满载着雨,却控制着不让落下,大概是意识到下面的土地早已经饱和了。
芬来到车边,向四周看了看,没有唐纳德的影子。他的帐篷还在,残破不堪,满是污泥,绳索松散着,在风中疯狂地摇摆,但是仍然固定在地钉上。他沿着山坡朝帐篷走去,通过敞开的拉链门,看见里面有个人。他跪下来,爬了进去。唐纳德·默里正盘腿坐在睡袋上,头发乱蓬蓬的,肇事逃逸案的文件夹在他的膝盖上。
芬怒火中烧,一把夺过文件夹,“你在这里做什么?”
唐纳德吓了一跳,似乎很尴尬,“对不起,芬,我并没有要偷看的意思。我下来找你,发现帐篷敞开着,文件夹里的东西吹得到处都是,我只是想把这些材料收起来……”他顿了顿,“忍不住想看看是什么。”
芬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我完全不知道。”
芬把文件夹扔到后面,“已经是过时新闻了。”他从帐篷里退出来,站在风中。大片翻滚的乌云似乎就在他的头顶上,沉沉地压向他,他感到脸上有奇怪的唾液。唐纳德跟在他后面爬了出来,两个人肩并肩站着,俯视着房前的山坡、远处的悬崖以及下面的海滩。他们默默站了好几分钟后才开始说话。
“你失去过孩子吗,唐纳德?”
“不,我没有。”
“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仿佛你的生命不再有任何意义,你只是想蜷缩起来死去。”他迅速转向牧师,“不要给我谈上帝和什么更高尚的目标,这只会让我比现在更加痛恨上帝。”
“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芬耸耸肩,双手插进油布雨衣的口袋里,沿着山坡朝悬崖那边走去,唐纳德赶忙跟在后面。芬说:“他只有8岁,唐纳德,我们的婚姻并不幸福,莫娜和我,但是我们创造了罗比,在某种程度上使我们的婚姻有了意义。”
他们现在可以看见,下面,滔天巨浪在以慢动作翻滚,狂怒地撞击着岸边的岩石,白色泡沫喷射到30英尺高的空中。
“有一天她带着孩子出去买东西。她一只手拎着袋子,一只手牵着罗比。那是一条自控人行穿越道,专为步行者设计。那辆汽车无视红灯,径直开过来。砰,她飞到了天上,他被压在了轮下。她活下来了,他死了。”他闭了一下眼睛,“我们也死了,我指的是我们的婚姻。罗比是我们待在一起的唯一理由,没有他我们很自然就分开了。”
他们几乎走到悬崖边了。在风雨侵蚀下,这里的土壤很不稳定,再多走一步都是不安全的。芬突然蹲下身子,拽下一株单头的羊胡子草柔软而潮湿的花朵,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卷起来。唐纳德在他旁边蹲下。海浪在下面咆哮,飞沫喷溅到了他们的脸上,似乎是想把他们从悬崖边拖下去,吞入深深的海底。
“那个肇事司机呢?”
“他没有停车,直接逃逸了。他们一直没有找到他。”
“你认为警方会找到他吗?”
芬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在警方找到他之前,我是否还有勇气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找到了呢?”
“我会杀了他。”芬揉碎了手指间的羊胡子花,扔到风中。
“不,你不会那么做的。”
“相信我,唐纳德,只要给我机会,我一定会那么做的。”
但是唐纳德摇摇头,“你不会的,芬,你一点也不了解他。他是谁,他为什么没有停车,他从此过着怎样的生活。”
“这话你该说给那些冷血的人。”芬站起来,“昨晚,唐纳德,我看到了你的眼神,当你以为会失去宝贝女儿时的眼神。她不过是想逃离你们。想想如果有人把黑手伸向她,伤害她,杀了她,你会是什么感觉?你不会被人打了左脸,再把右脸伸过去。你会以眼还眼。让甘地的话见鬼去吧。”
“不,芬。”唐纳德也站了起来,“我可以想象我会有许多感受,愤怒、痛苦、复仇的欲望,但是我不会那么做。上帝说复仇是他的事,我必须相信。不管怎样,不管以什么方式,在什么地方,正义终将得到伸张,即使是在下辈子。”
芬久久地凝视着他,思绪万千,“有时候,唐纳德,我希望我有你一样的信仰。”
唐纳德笑了,“那么也许你还有希望。”
芬也笑了,“不可能了,我的灵魂已经迷失,再没有比我更迷失的人了。”他迅速看向远方,“来吧,我知道一条通到下面岩石的路。”他沿着悬崖转身而去,唐纳德紧随其后。因为距离边缘太近,唐纳德心惊肉跳。
大约50码后,地面开始下沉,悬崖让位于摇摇欲坠的泥炭和页岩。高耸的岩石群堆积在岸边,庇护着泥炭和页岩,免受海水的襲击,一条崎岖的小路倾斜着通向一片被保护的卵石滩。这个地方很隐蔽,从两边几乎都不可能过来。仅仅是几英尺远的地方,海洋把怒火发泄在岩石林立的浅滩上,岩石堆阻挡了咆哮的大海,把它留在了海湾。最清澈的水在他们下面的岩石间聚集成池,浪花飞过他们的头顶。
“这是我孩提时的秘密之地,”芬说,“当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时,我常常到这里来。父母去世后,我和姨妈生活在一起,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唐纳德环视着这片平静的小港湾,大海的声音在周围回响,如此近却又如此远,即使是风也几乎吹不过来。
“我回来后到这里来过两次,”芬悲伤地笑了笑,“也许我以为我会发现从前的我还在这里,一个天真无邪的幽灵。虽然除了鹅卵石、螃蟹,什么也没有,只有非常遥远的过去的回声,但是我想那可能只是我的想象。”他咧嘴笑了,一只脚踩在一块岩石边沿,“你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醒来后想到了托尔莫德,还有他偷来的身份。”唐纳德笑了,“当然,这是在我喝了一品脱水,吞下两颗扑热息痛后的事。我好久没有喝过那么多威士忌了。”
“卡特里奥娜以后会禁止我去你们家的。”
唐纳德笑了,“她已经下了禁令。”
芬大笑起来。经过这么多年后,能再次与唐纳德一起大笑,他感觉很好,“你想到了托尔莫德什么事?”
“几个月前,《斯托诺韦公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芬,讲的是关于南哈里斯的一个系谱中心,叫西拉姆,一个人把业余爱好发展到了痴迷的程度。现在这个机构已经成为外赫布里底群岛最全面的宗亲关系档案中心,比任何教堂和政府的档案都要完整。这个人追踪了好几万个家庭线索,远到北美和澳大利亚。如果谁有麦克唐纳家族的记录及其所有的分支,这个人就是他。”唐纳德扬起眉毛,“你怎么想?”
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觉得值得去看一看。”
第二十四章
芬一路向南经过前天他与乔治·甘恩去过的路斯肯特尔和萨拉索塔,一片片小湖泊是峡谷的源头,一些小房子顽强地依附在堤岸上。他差不多开了两个小时,南哈里斯的绿色山丘才从山谷中升起来,使这些小房子显得更加矮小。
一栋单层白色建筑物出现在芬眼前,人字形的屋顶下是西拉姆访客中心。远处奶油色的白云沿着一座锥形小山的侧面向下流淌,宛如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风突然停息了,迷雾笼罩的山谷里万籁俱寂。
稀疏的几间房子组成了诺思顿村,房子周围是矮小而密集的松树林,道路两边是盛开的黄色鸢尾花和粉色杜鹃花,为这幅单调的乡村风景画增添了一抹珍贵的色彩。一个路标写着:西拉姆!展览,系谱,茶和咖啡。
一条小溪从山谷间蜿蜒而出,芬把车停在小溪一侧的一个碎石区,一条坎坷不平的小路把他带到了小木桥边,穿过小桥,就是访客中心。一个大个子男人,卷曲的白发为他已经光秃的头顶镶上了边,长长的鼻子上是一副硕大的流行于70年代的泪珠状眼镜。他自我介绍说是西拉姆的系谱专家顾问,比尔·劳森。他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坦率地承认自己就是《斯托诺韦公报》所报道的那个痴迷于业余爱好的人。
他很高兴地向芬介绍挂在墙上的巨幅北美和澳大利亚地图。这些挂图组成了这个中心公共展区的一部分,一簇簇的黑头针标识出了出自英国赫布里底群岛的族系聚居区。这些家庭早年离开英国,在加利福尼亚、美国东部的海滨城市、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以及澳大利亚东南部开始了新生活。
“你要找什么?”他问芬。
“一个家庭,塞乐博斯村的麦克唐纳家,默多和佩吉,他们有个儿子叫托尔莫德,在1958年的一次船难中淹死了。他们在60年代早期离开家园,可能去了国外,现在房子还遗弃在那里。”
“这应该很简单。”这位系谱专家说。芬跟着他穿过一个销售和接待区,那里的书架上摆满了大册的做摆设用的书和精装的群岛旅游指南。比尔·劳森弯腰从书架底层一堆浅黄色出版物中取出一册,“这是我们的哈里斯农场历史,”他说,“我们是按村庄和农场收集的。谁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去了哪里,一切都会变,但土地总是在同一个地方。”他快速翻阅着这本螺旋装订的册子,“1855年以前的民事登记很少,保留下来的信息都是外语——英语。”他笑了,“所以你得知道登记员认为那个名字该怎么拼写,很多时候是错误的,而且他们常常并不在乎。就像教堂的档案一样,有些牧师会忠实地记录,有些则嫌太麻烦。我们把自1855年以后的口述与官方记录结合起来,当这两种说法相匹配时,你就差不多能确定它是准确的了。”
“那么你认为你可以告诉我麦克唐纳家的故事吗?”
他笑了,“是的,可以,我们几乎已经研究过过去200年间西部群岛的每个家庭,27500多条家谱。”
他花了大约15分钟查阅档案、检索电脑数据、追寻农场和农场史,以及一代代在那里生活和耕耘的族系。
“是的,在这里,”他指着一本书中的一页说,“默多·麦克唐纳和佩吉·麦克唐纳,1962年移民到加拿大新斯科舍省新格拉斯哥市。”
“这家人还有什么支系仍然留在岛上?”
“让我看看,”他的手指顺着一列名字往下滑动,“这里有佩吉的堂妹,玛丽昂,战前嫁给了一个天主教的小伙,唐纳德·安格斯·欧亨利,”他轻声笑起来,“我打赌这件事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还有什么活着的家庭成员吗?”
但是这位老系谱专家一边仔细查看档案一边摇着头,“看起来,唐纳德·安格斯·欧亨利在战争期间被杀害了,没有孩子。玛丽昂死于1991年。”
芬咬着牙呼了口气,感到很困惑,看起来是白跑了一趟,“难道不会有什么邻居可能仍然记得他们吗?”
“嗯,那你得继续南下,去一趟埃里斯凯岛。”
“埃里斯凯岛?”
“嗯,是的,唐纳德·安格斯来自那里,而且一个天主教小伙是不太可能把家安在哈里斯那些讨厌玩笑的天主教徒中间的,”他被自己的玩笑逗乐了,“他们结婚后,玛丽昂与他的家人一起生活在埃里凯斯岛的豪恩农场。”
安托村的小码头被利弗休姆勋爵重新命名为利弗堡,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时就买下了这个村庄,很快把它建设成了南哈里斯最大的小镇。
過去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他花了50万英镑开发这个小码头,重新设计使其能容纳他从英国各地收购的400多艘渔船,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大渔港。建设了防洪堤、腌鱼棚、烟熏室,还计划炸出一条与内湖连接的通道,为200艘船创造停泊的港湾。
但是这个计划搁浅了,利弗休姆1924年死于肺炎,他的产业随后被卖掉。
现在这里的人口已减至不到2000人,生活在码头周围四散的房子里。定期在群岛之间往来的渡轮布满了南哈里斯和北尤伊斯岛之间的水域。为了使那些滚装船能直上直下而建设的混凝土坡道已被废弃,大渔港的美梦无法挽回地遗失在迷雾中。
芬把车停在柏油路上两排汽车后面,等待渡轮过来。越过被丢弃的成堆渔篓和吃草的绵羊,一排绿色房子出现在山丘之间,层层叠叠朝下通往海岸。风已经完全停了,水面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布满琥珀色水草的岩石。在哈里斯海峡,渡轮出现在灰蒙蒙的海面,如幽灵般在岛与岛的阴影间漂流,恩塞岛、凯利格雷岛、兰格岛、格罗德海格岛。
他坐看着渡轮慢慢靠近港口,终于听到了突突的引擎声。继续向南经过尤伊斯岛,穿过月球般贫瘠的本贝丘拉岛,到达埃里斯凯岛海湾和群岛最南端的本岛,巴拉岛前的最后一站,将需要一个半小时。
把他吸引到那里的线索太多了:移居到这座岛上的已故的托尔莫德·麦克唐纳的母亲,马萨丽父亲所说的“弗纳根”即埃里斯凯岛的“懒床”,然后还有他所描述的山上的教堂,俯视着公墓和远处的银色沙滩。本来他以为是萨拉索塔的那座教堂,只是那座教堂里没有船,俯视的沙滩是金色的,而不是银色的。不知为什么,他相信老人散乱的回忆,记忆的碎片拼接出的画面不在哈里斯——那个真正的托尔莫德·麦克唐纳生活和死去的地方。那些是来自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的记忆,也许就在埃里斯凯。
波顿湖号渡轮鸣笛驶进海港,放下连接混凝土坡道的跳板,几辆轿车和卡车从舱腹中驶出来。岸上排队等候的车辆开始按顺序沿着斜坡上船。
从哈里斯通往伯纳雷的一个小时像飘浮的梦,渡轮几乎是在海峡如镜的水面滑行,小岛和岩石幽灵般在银色的雾霭中浮现。芬站在前甲板上,抓着栏杆,看着云像笔刷一样在浅灰色天空留下更加灰暗的笔画。他很少看到这么宁静的岛屿,神秘而缥缈,没有一点人类居住的痕迹。
终于,伯纳雷黑色的轮廓在阴暗的前方若隐若现。芬回到汽车甲板,准备上岸,继续开始他南下的漫长旅程。这一连串形态各异的岛屿,曾经被错误地称为“长岛”,只有在落潮时才能通车,现在大部分浅滩与浅滩之间被一片堤道网络连接着,只有哈里斯与伯纳雷、埃里斯凯与巴拉之间,仍然必须坐船。
北尤伊斯岛的景观幽暗而原始,群山高耸,云雾缭绕,荒野和沼泽中弥漫着青纱帐般的迷雾。早已被遗弃的房屋框架还在,灰秃秃的山墙矗立在阴沉的天空下。荒凉而危险的沼泽地被参差不齐的湖泊和河湾切成了碎片,无处不在的废墟证明男人和女人曾试图征服这片土地却最终失败。仍然坚守的人们聚居在几座为他们提供庇护的小镇里。
继续往南,驶过更多的堤道,平坦而没有特色的本贝丘拉岛,在模糊中一晃而过,然后天空似乎突然空阔起来,沉闷和压抑的气息消散,南尤伊斯岛出现在他面前。东面是山,西面是肥沃的沙质低地平原,一直延伸到海边。
现在云在更高处,起风了,阳光刺破被风吹散的浮云,洒在河流和湖泊上,黄色和紫色的花朵在风中点头,芬感到精神振奋起来。他驱车经过通往东海岸的洛赫博伊斯代尔码头的岔路,继续向西,可以看见奥拉赛的旧海草厂废弃的工棚以及远处带围墙的新教徒墓地。即使在死后,天主教徒与新教徒之间的隔离似乎仍然存在。
最后他向东拐,朝鲁达哥的方向驶去。穿过波光粼粼的埃里斯凯海峡,他向这座小岛投去了第一瞥。埃里斯凯岛比他想象的要小,与巴拉岛相形见绌,环状的岛屿轮廓在水彩画般的海面投下了模糊的倒影。
一个突堤式防波码头从鲁达哥的海湾口伸出来,几栋独立的房子矗立在山顶,朝南面向海峡。已经落潮了,几艘底朝天的破船几乎有半截身子埋在沙里。码头已经废弃不用,水泥锚柱沿着滑道向前延伸,渡轮曾经载着人和货物在这里往来穿梭。
芬把车停在码头,下了车,走进温暖的南风中。他呼吸着大海的味道,一边凝视着对面的埃里斯凯岛,一边抬起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阻挡刺眼的阳光。说不清为什么,看着这座小岛时,他产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强烈感觉,或者说一种莫名的宿命感。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在一只翻过来的小船上忙活着。他一头浓密卷曲的银发,皮革般饱经风霜的脸,穿着牛仔裤和针织套头衫。他冲芬点点头。芬说:“我还以为现在已经有了通往埃里斯凯岛的堤道了呢。”
男人站起来,指向东边,“是的,有了,沿着这条路走到那个岬角就是。”
芬眯眼迎着刺目的阳光,看到了一条沿海平线跨越峡湾的堤道。“谢谢。”他回到车里,沿弯曲的道路绕到岬角,穿过拦牲畜的木栅,来到一条用数千吨大卵石建造而成的笔直长堤道上。
随着进一步靠近,埃里斯凯岛尽现眼前。一座光秃秃的荒山高耸入天,堤道直接向上通往隆起的山间公路,把他送到了岛屿的核心地带。他到达一个丁字路口,向左拐进一条狭窄的丝带般的柏油路,一直向下来到位于豪恩的老港口。比尔·劳森告诉他可以在这里找欧亨利家的小农场。
一座石砌的防波堤伸向狭窄的海湾,因为年久失修,几近塌毁。两座废弃的房子矗立在防波堤另一侧的岩石间,那里还有一个混凝土码头,看起来也几乎废弃了。还有一小片房子依湾而建,有些仍有人住,有些已成废墟了。他把车停在老防波堤的尽头,向高处走去,经过成堆的渔篓和摊开晾晒的渔网,俯视混凝土坡道的全貌,回望通向南尤伊斯岛的海峡。
“过去载船的渡轮就是从那里开进来的。”一个老人穿着棉夹克,戴着布帽子,站在芬旁边,一条卷毛小猎狗在路的尽头撒着欢儿,“过去客船总是从另一个码头过来,”他轻声笑起来,“在修建马路之前自然不需要汽车码头。马路是在50年代修好的,即使那时,汽车的数量也非常少。”
“我想你一定是本地人。”芬说。
“我是这儿土生土長的人,但是我可以从你的盖尔语口音判断你不是这附近的人。”
“我来自内斯的克罗伯村。”芬说。
“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么北的地方。”老人说,“你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在找老欧亨利家的农场。”
“哦,那你离目标不是太远了,跟我来。”
他转过身朝老防波堤走去,那条狗跑在前面,在风中跳跃、吠叫。芬跟在他后面,在一个码头边停下,一个小海湾在他们前面展开。
“左边那栋黄色楼房——没有屋顶的那栋——过去是村里的商店和邮局,我想是一个叫尼科尔森的小伙子在经营,这座岛上唯一的新教徒,”他咧嘴笑了,“你能想象吗?”
芬不能。
“楼房再上面一点,靠右边,你会看到一所老石头房子的废墟,已经所剩无几了。那是欧亨利的家,但是她早已去世了。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和一个小姑娘生活在一起。如果我记得没错,小姑娘叫凯特,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她的女儿。”
“她到哪儿去了?”
“啊,天知道。早在老妇人去世之前很久她就离开了,像所有年轻人一样。那个时候,他们个个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座小岛,”他的笑容中有一丝悲哀,“现在仍然是这样。”
芬的眼睛越过废墟,朝上面一所建在岩石上的大白房子看去。一条看起来全新的私人车道绕着山坡迂回而上,到达房前一片平整的花园。一个木质露天平台通往房子的落地窗,上面的阳台用玻璃全封闭着,抵挡风雨侵袭,阳台上面的墙上有一颗霓虹星。“住在大白房子里的是什么人?”他问。
老人笑了,“啊,那是莫拉格·麦克尤恩的家。她是在离开近60年,退休后又回到故乡的。我根本不记得她,但她是个人物。你也许认识她。”
“我?”芬吃了一惊。
“如果你经常看电视就会认识她。她是那些肥皂剧中的大明星。不缺钱,我敢说。她开一辆粉色的敞篷奔驰车,家里的圣诞灯一年到头亮着。”他大笑起来,“他们说她家就像是阿拉丁的藏宝洞,不过我本人从来没有进去过。”
芬问:“现在还有多少人仍然生活在埃里斯凯?”
“哦,没有多少了,大约130人。我年轻那时也只有500人左右。这座小岛只有2.5英里长,你能看见,最宽的地方也不过1.5英里。这里没有多少生计,既不能靠地,也不能靠海。”
芬扫视着荒凉而多石的山坡,很好奇人们是如何在这里生存下来的。他的目光停留在右边,一栋黑色建筑物高高坐落在山顶,俯瞰着全岛。“那是什么地方?”
老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教堂,”他说,“圣迈克尔教堂。”
芬驱车向上,朝围绕着小学和健康中心而建的鲁巴班聚居区驶去。一块写有“艾格拉斯·那莫·米切尔”的标识牌引导他向上经过一条狭窄的小道,来到一座石砌的教堂前。陡峭的人字形屋顶,高高的窗户镶着白边,拱形的门道南端通向教堂里面,门道上方是一个白色十字架和标识语“Quis ut Deus”——谁像上帝一样?外墙上一座柚木船钟安装在托架上。芬很好奇,他们是不是通过敲响这座钟来呼唤信徒做礼拜的。钟上面用白漆喷着“SMS德弗尼格尔”。
他停好车,回头朝山下的豪恩码头看去。穿过通往南尤伊斯岛的峡湾,海面光芒闪烁,海水似有生命一样涌动,阳光如流水般洒在远处的山坡上。云影飞移,风很大。芬的夹克鼓起来,卷发随风竖起,好像要被拉直了。
一个身穿红色开襟羊毛衫、深灰色裙子的老妇人在冲洗门廊的地板。她戴着长到肘关节的绿色橡皮手套,搅动一只鲜红色水桶里的肥皂水,丝绸头巾包裹着棉绒般的头发。她向芬点头致意,往一旁挪了挪,给他让路。
有一片刻,芬感觉时间静止了。阳光透过拱形窗户倾泻进来,色彩鲜艳的雕像,包括圣母玛利亚、圣婴耶稣以及弯腰祈祷中的带翼天使,在狭窄的木头长椅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圣坛上面的圆屋顶上画着一片蓝天,群星闪耀,用白色布帘盖着的桌子被一只小船的船头支撑着。
芬的手臂和脖颈上每一根汗毛都竖立起来。毫无疑问这就是托尔莫德说起过的有船的教堂。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对不起,打扰一下。”
忙着冲洗地板的老妇人直起身来,“什么事?”
“你知道圣坛下的那只船有什么故事吗?”
她把双手放在屁股后面,躬身后退几步。“是的,”她说,“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这座教堂是当地人采集沙石,背运原材料,亲手建起来的。他们的灵魂是虔诚的,参与建设的每个人都进了天堂,毫无疑问。”她把拖把插回水桶,靠在手柄上,“是渔民捐款建起了这座教堂。他们提出把一晚上捕鱼的所得全部捐出来用于教堂的建设资金。那一晚每个人都祈祷,结果他们大获丰收,捕捞的鱼价值达到破纪录的200英镑,在那个时候这可是一大笔钱。这只船是向那些为了上帝与怒海抗争的勇敢灵魂致敬。”
外面,芬沿碎石小路绕到教堂西面,看到了土地是如何渐渐消失在海岸。经过高处的几所房子,以及下面沙质低地的墓碑,到达一个闪着银光的带状沙滩,与浅湾蓝绿色的海水形成鲜明的对比,正如托尔莫德所讲的一样。
芬还记得验尸报告中的一段描述,他头天晚上在帐篷摇曳的荧光灯下读过。
右髌骨区域外有一个面积5×2.5厘米的伤口,椭圆形,棕黑色,明显是擦伤。表皮有点粗糙,浅表皮肤中有银沙微粒。
法医在尸体下半身所有擦伤和磨损处都发现了银色细沙。不是像哈里斯沙滩上的那种金色沙,而是银色沙,和这里的一样。就在下面,在托尔莫德所说的查理海滩。
芬以这个新月形的银色沙滩为中心,环视海湾全貌。南端有一个新的防波堤,他不知道,为什么托尔莫德把这里叫查理海滩。
第二十五章
“你是谁?”
“我是你的外孙芬利克斯,麦克唐纳先生。”
他看起来好陌生。我看到一些坐在扶手椅上的室友像王公贵族一样打量着这个男孩。他梳着奇怪的鸡冠头,他们似乎很好奇,他是怎么让头发竖成那样的?为什么?
护士拉过一把椅子,男孩在我旁边坐下,他似乎不太自在。如果弄不清他到底是谁,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认识你。”我告诉他。我怎么会有一个外孙?我还不到做父亲的年龄。“你想要什么?”
“我是马萨丽的儿子。”他说。我感到心咯噔了一下。
“马萨丽?她在这里吗?”
“她去格拉斯哥了,外公,去参加考试,一两天就会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脸上被扇了一记耳光。“她答应接我回家的。我受够了这家旅馆。”我成天困在该死的椅子上,眼巴巴地望着窗户外面,看着孩子们早上上学,晚上放学。我不记得这中间发生的任何事情。我猜我一定吃过午饭,因为我不饿,但是我也不记得了。
“还记得吗,外公,我过去经常帮你剪羊毛?”
“啊,上帝,是的!剪羊毛,那真是累死人。”
“我四五岁时就开始帮你干活了。”
“是的,你是一個帅气的小伙子,芬。你要知道,马萨丽把你当成了她的全部。”
“不,我是芬利克斯,外公,芬是我爸爸。”
他朝我笑了笑。这些天我总是看到人们朝我这样笑。真让人难堪,好像我是傻子似的。
“我一直在给默多·默里森当帮手,挣点零花钱。今年我还帮他给羊羔接生了。”
我记得给羊羔接生。那是在岛上的第一年,一片雪也没有下,天却异常寒冷。3月一个潮湿的夜晚,风像刀子一样,可以把你切成两半。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羊羔出生,第一次感觉几乎非常恶心,那么多血和胞衣。但是看到那个瘦骨伶仃的小东西,像只淹过水的老鼠,开始它的第一次呼吸,迈出蹒跚的第一步,我感到了生命的神奇。
那个冬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懂得无论迪恩孤儿院的生活有多么艰难,生命中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并不是每个人都对我们很坏,真的不是。但是生存本身是艰辛的,你无法逃避,因为你还是一个孩子。
日常的生活杂事总是没完没了。我们天不亮就得起床,要赶在上学前爬到山上用桶背泉水回来。而去海滨割水草则要冒一定的风险,落潮时,你要在湿滑的岩石上弯下身子,用一把钝镰刀砍割海草,陈年的贝壳会像剃刀一样划破你的手指。唐纳德·谢默斯把海草卖给奥拉赛的海草工厂。我以为他们是把海草烧掉,用灰烬做肥料。有人曾经告诉我们他们也用这些东西做炸药、牙膏和冰激凌,但是我从不相信,他们一定以为我和彼得一样天真。
给羊羔接生后还要割泥炭。在贝因赛思安的另一边,唐纳德·谢默斯用铁锹把泥炭切成块,我们帮忙搬运,把它们三个一组堆起来,时不时还要翻转,直到完全风干,然后用大柳条筐装起来。我们与一个邻居共用一匹小马驹,所以不是很方便,没有马驹时,我们就得自己把泥炭背回去。
在那以后还要割干草,用长柄大镰刀,一刀就能割下一大片,挑出粗糙的杂木,把草铺开晒干,祈祷不要下雨。还要给干草翻身,抖一抖,让它们干得更快,防止堆在里面的草烂掉,所以要赶在好天气时做这些。最后我们把干草一捆捆扎好。唐纳德·谢默斯看到谷场堆满的干草才会喜上眉梢,因为一冬的牲畜饲料算是有着落了。
你可能认为没有多少时间去上学了,但是我和彼得每天早上都和其他孩子一起被送到船上,巴士在码头接上我们,送往位于达利堡十字路口的那栋波纹铁皮建筑物。那是一所中学,沿着那条路往下大约四分之一英里远还有一栋楼,是一所技术学校。然而,新年时发生了一件事,自那以后唐纳德·谢默斯就拒绝送我去学校了,彼得不得不自己去上学。
唐纳德·谢默斯和玛丽-安妮不是坏人,但是他们的心中没有爱。我知道有一些收养的孩子受到可怕的虐待,那不是我们。
玛丽-安妮几乎不怎么说话,除了给我们做饭,洗几件衣服以外,几乎不承认我们的存在。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纺纱,染布,织毛线,或者与其他女人一起打布。所有人围绕一张长木桌坐着,一起用力旋转和敲打编织物,直到织布变得足够紧、足够厚、足够密,完全能够防水。她们一边干活一边随着节奏歌唱,没完没了的歌声使不需要动脑子的重复性动作变得可以忍受。
唐纳德·谢默斯虽很严厉却也很公平。如果他拿皮带抽我,那通常是因为我活该。但是我从来没有让他动过彼得一根指头,无论这个孩子可能做错了什么,都不是他的错。这是我和唐纳德·谢默斯经过一番抗争后才建立起的规则。
我现在不记得彼得做错什么了,也许是从鸡舍回来的路上打烂了好多鸡蛋。我记得他打烂过好几次后,他们就不再让他去捡鸡蛋了。
但是我不记得那天是因为什么事,唐纳德·谢默斯气疯了。他抓住彼得的脖颈,把他拽到牲畜棚。那里总是很热,臭气熏天。
我赶到那里时弟弟的裤子已经被扒到了脚踝,唐纳德·谢默斯让他趴在一条长凳上,正在解皮带扣,准备抽他。我走进去时,他向四周看了看,毫不含糊地叫我滚出去,但是我岿然不动。我也向四周看了看,角落处有两把崭新的斧头柄靠在墙上,我举起一把,感受着掌心凉爽光滑的木头。我紧紧地握住它,掂了掂它的分量。
唐纳德·谢默斯停下来。我瞪着双眼与他对视,斧头柄在我的手中晃动。唐纳德·谢默斯是个大块头,我毫不怀疑他能轻而易举痛打我一顿。然而我是一个强健的孩子,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成年人了,我握着一把粗壮的斧头柄。我们两个都毫不怀疑,我也可以痛打他一顿。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但是一条界线已经画出,如果他动我弟弟一根指头,他就得接我一棒子。他扣好皮带,让彼得滚蛋。我把斧头柄放回墙角。
轮到我的屁股挨抽时,我从来没有抗拒过。我觉得他用了双倍的力气抽我,好像把对彼得的惩罚也加在了我身上,但是我并不介意。肉体的痛很快就会过去,信守对母亲的承诺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在第二次为羊羔接生时,我救了一只羊羔的命。小东西非常虚弱,几乎不能站立。不知为什么它的妈妈不喜欢它,拒绝让它吃奶。唐纳德·谢默斯给我一个有橡皮奶嘴的奶瓶,让我喂它。
我花了将近两周来喂这个小东西,毫无疑问它把我当成了妈妈。我把它叫莫拉格。我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像条狗一样。它会跟我一起去海边割海草。中午时分,当我坐在岩石间吃着玛丽-安妮用油皮纸给我包好的粗糙的三明治时,它就会依偎在我身旁。我们分享彼此的温暖。我会抚摸它的头,它会抬起头看着我,大眼睛中充满了崇拜和爱。我爱那只小羊羔。这是自从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与另外一个生命之间的爱。也许,除了彼得以外。但那是不一样的。
有趣的是,我认为是那只羊羔促使我与凯特初试了云雨情,或者,至少,是她对这只羊羔的嫉妒造成的。认为一个人会嫉妒一只羊似乎很愚蠢,但是我对那小东西在情感上的依恋绝没有被夸大。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任何性经验,我甚至认为那是别人的事,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
直到凯特抓住我的手,于是事情发生了。
她有好几次抱怨我与那只羊羔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我总是在她和彼得放学后去码头接他们,然后我们一起在海湾用鹅卵石打水漂,或者翻到山的另一邊,下到岛的西边,那个被她称作查理海滩的地方。那儿没有人,我们可以尽情地嬉戏玩耍,在草丛间和废弃的田地里捉迷藏,落潮时沿着被潮水压紧的沙滩你追我赶。但是自从有了莫拉格,我的注意力就分散了。
“你那只讨厌的羊羔,”凯特有一天对我说,“让我感到恶心。没有人把羊羔当宠物!一条狗还可以,但是一只羊?”其实羊羔已经不需我给它喂奶了,但我还是不愿意放手不管。我们默默地沿着小路向山上走去,经过尼科尔森商店。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从西南方吹来柔和的微风,条纹状的白云像一缕缕顺滑的羊毛,阳光温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大多数女人坐在家门口纺纱织布,大多数男人都出海了。人们的歌声随微风飘到山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染力。
凯特放低声音,唯恐有人听见似的,“今天晚上来见我,”她说,“我有件东西想给你。”
“今天晚上?”我很惊讶,“什么时候?晚饭后吗?”
“不,天黑后,每个人都睡了后。你可以从后面的窗户溜出来吗?”
我感到很困惑,“是的,我想可以。但是为什么?是什么东西,你不能现在给我吗?”
“因为我不能,笨蛋!”
我们在山顶停下,俯视着小海湾,又越过海峡,朝鲁达哥的方向看去。
“今晚11点在下面的码头找我。吉利斯一家那个时间已经睡了吧?”
“当然。”
“好,那就没问题。”
“我不确定彼得能不能起来。”我说。
“真是见鬼,约翰尼,你能不能哪怕有一次不带着彼得做事!”她的脸色绯红,眼神奇异。
她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吓了我一跳,之前我们三个人做什么事情总是在一起的。“当然可以。”我有点自卫性地说。
“那好,只有你和我,11点码头见。”她步履坚定地朝欧亨利家的房子走去。
不知为什么,想到能在夜晚溜出来与凯特相会,我感到十分兴奋。随着夜幕降临,风停了,我几乎不能控制急切的心情。我和彼得做完傍晚的杂事后,与玛丽-安妮和唐纳德·谢默斯一起默默地吃晚饭。饭前我们总是要祷告,但是他们并不是因为祷告而故意不和我们说话。他们两个之间也从不说话。事实上,我们谁都没有什么话说。有什么可说的呢?生活每天单调地重复。一年四季有变化,但春去秋来,从不需要讨论。我们并不是从唐纳德·谢默斯·吉尔斯或他的妹妹那里学会盖尔语的。彼得是在学校跟别的孩子学会的,当然是在操场上,教室里只准说英语。我是从其他农民那里学来的,他们有些人根本不会说英语,或者即使会说,也不会和我说。
唐纳德·谢默斯在炉火边抽了会儿烟斗,读着报纸,玛丽-安妮在洗碗,我帮助彼得做作业。10点钟大家准时睡觉,炉火被压了下去,灯光熄灭。鼻孔中带着泥炭的烟味、烟丝和油芯的味道,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
我和彼得共用后屋的一张双人床,有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房间小得几乎打不开门。彼得总是躺下几分钟后就睡着了,我根本不用担心穿好衣服或从窗户爬出去时会吵醒他。我不确定唐纳德·谢默斯和玛丽-安妮睡得怎样,所以在钟敲响11点之前,我把门打开一条小缝,透过黑暗的走廊仔细聆听。鼾声如雷,我不知道到底是哥哥还是妹妹,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断断续续的更响亮的发自喉咙而不是鼻子的鼾声,所以,他们两个都睡着了。
我再次关上门,来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拔出窗户插销。彼得咕哝着翻了个身,但是没有醒来。我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许是说出了吃饭时不让他说的话。我坐在窗户边上,双腿跨到外侧去,跳到草地上。
外面简直明亮如昼,西边还有一抹淡淡的余晖,月光洒满了山坡。天空不是黑色的,而是深蓝色的。再过几周就到盛夏了,那时直至午夜天都会很亮。我转过身把窗帘拉上,关上窗。
我像一只从陷阱逃出的灰狗一样,向山下冲去,在長长的草地上疾步如飞,双脚踩在沼泽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为这样新奇的自由感而激动不已。我出来了,这个夜晚是我的,是我和凯特的。
她在下面的码头等我,我觉得她很紧张,有点焦躁。“你为什么这么久?”她的耳语似乎特别响亮。我意识到没有风,只有大海缓慢而平稳的呼吸声。
“我得等到他们全都睡了。”我说,但是她只是嘟囔着,挽起我的胳膊,带着我朝鲁巴班走去。山边的房子里没有一盏灯,全岛都在沉睡,或者看起来在沉睡。月光如水,一切清晰可见,这让我们感觉到了危险。如果有人正好出来,我们会很容易被发现。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她。
“查理海滩。”
“为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
只有一瞬间差点出了问题,凯特突然猛地拉了拉我的袖子,一个敞开的门道出现了一束光。我们低身隐藏在路边的草丛里,一个老人拿着一把铁锹和一份报纸走进月光中。这里的大多数人夜间用马桶方便,早上倒掉,但是老麦克金蒂先生一定认为这个晴朗的夜晚适合在沼泽里方便。他挖了一个浅坑,蹲在上面,掀起睡衣,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我们不得不躺在那里,在草地上咯咯窃笑。
凯特把手放在我的嘴唇上,让我闭嘴,但是她也控制不了自己,紧闭的双唇中爆发出一阵阵扑哧扑哧的声音,所以我也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嘴唇上。我们就那样躺着,紧紧地抱在一起。持续了大约10分钟麦克金蒂先生才完事。
我猜那一定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她性感的身体。她身体温暖,柔软的乳房紧贴在我胸上,一条腿盘在我腿上。我第一次感到一阵阵地勃起,既惊讶又害怕。她穿着一件浅色印花连衣裙,乳沟从V领中露出来。我记得那夜她是光着脚的,月光中一双裸露的美腿是那样性感迷人。
她的头发比在迪恩孤儿院时长多了,柔软的栗色卷发垂到肩上,过长的刘海时常遮住眼睛。
我还注意到,当我们躺在草地上时,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花香味,与她在迪恩孤儿院时的味道不一样。当麦克金蒂先生终于离开时,我们放开了放在彼此嘴唇上的手。我吸了吸鼻子,问她那是什么香味。
她咯咯笑了,“是欧亨利夫人的古龙水。”
“那是什么?”
“香水,笨蛋!我在脖子上喷了两下,你喜欢吗?”
我喜欢。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味道让我有一种放飞胃中蝴蝶的感觉。我们躺在月光下,她眼睛幽深,双唇饱满,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我发现自己是如此想吻她的唇。但是在我向这个诱惑屈服前,她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催我也快点起来。
我急忙爬了起来,她拉住我的手,我们一起向山上跑去,经过小学,来到海滩上面的路。我们停下来,气喘吁吁,面朝下面的大海。寂静的海面波光粼粼,海浪轻轻涌向沙滩,温和的银色泡沫随着海湾的曲线聚集延伸,为沙滩镶上了一条美丽的边。水中的月光延伸至无尽的远方,几座模糊的小岛以及巴拉岛深沉的阴影切断了遥远的海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