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峰,邝 岩
(北京理工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 北京 100081)
矛盾与统一
——鲍勒的达尔文进化思想评析
张 峰,邝 岩
(北京理工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 北京 100081)
20世纪80年代,鲍勒开辟了进化思想史研究的“非达尔文革命”领域,批判以达尔文为中心的进化思想史研究,强调非达尔文思想在进化思想史上的突出地位。然而,2008年,鲍勒又提出“如果没有达尔文,同时代人无法提出论证充分的自然选择理论”的历史假设。通过分析鲍勒的相关专著及文献,探讨其看似矛盾的观点背后的“反辉格式”的科学史观及“反事实历史”的研究方法,消解其结论表面上的前后矛盾,达到方法及思想层面的辩证统一。对鲍勒的达尔文进化思想的研究,可以进一步理解进化论的历史地位,同时,鲍勒的科学史观和历史研究方法对科学史的研究也具有启示意义。
非达尔文革命;进化论;辉格史;反事实历史
自1859年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至今,生物进化论在生物学界、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界,甚至社会科学领域,都引起了持续的争议和讨论。有学者给予达尔文极高的评价,将达尔文视为和牛顿、爱因斯坦比肩的伟大科学家,也有学者仅仅将达尔文学说视作顺应维多利亚时代思想潮流的产物。科学史家鲍勒致力于进化思想史的研究,于20世纪80年代末开辟了“非达尔文革命”的研究领域,主张非达尔文思想在19世纪进化思想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然而,鲍勒在21世纪初又提出如果没有达尔文,同时代人无法像达尔文那样提出充分论证的自然选择学说,肯定了达尔文独一无二的历史贡献。本文以鲍勒的著作及文献为线索,分析他看似前后矛盾的观点,探讨隐藏于结论背后的鲍勒的科学史观及研究方法,进而揭示其矛盾思想的背后是否具有统一性。
鲍勒(Peter J.Bowler)是著名的科学史专家,主要研究生物进化思想史、遗传学史。他最初想要成为一名物理学家,在英国剑桥大学攻读学士学位的最后一年转到了科学史与科学哲学专业,并在这一年开始走上研究达尔文的道路。之后他去苏塞克斯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做关于达尔文主义的专门研究。在多伦多大学读科学史博士期间,开始写作18世纪物种与生物世代观念的论文[1]。鲍勒现为英国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历史与人类学学院教授、不列颠学会及美国科学促进会会员,曾于2004年到2006年间担任英国科学史协会主席。
鲍勒在其至今约50年的学术生涯中,做了大量有关生物进化思想史、达尔文进化思想史的研究,与达尔文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在1976年出版的第一部专著《化石与进步:19世纪的古生物学和进步思想》(FossilsandProgress:PalaeontologyandtheIdeaofProgressiveEvolutionintheNineteenthCentury)中描述了19世纪古生物学与进步观念史。在写该书的最后一章时,他注意到“尽管19世纪七八十年代有一些古生物学家是达尔文主义的支持者,但他们只是支持进化论,却并不支持自然选择理论”[1],并由此开始注意到“非达尔文主义”观念在19世纪生物进化思想中的重要地位。此后,鲍勒继续生物进化思想的研究,受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在《进化论:现代综合》(Evolution:TheModernSynthesis,1942)中提出的“达尔文主义的日食”这一说法的启示[1],他越来越强调“非达尔文主义”(non-Darwinism)在19世纪及20世纪初生物进化思想史中的地位。继而,鲍勒在1988年出版了专著《非达尔文革命:重新解释一个历史神话》(TheNon-DarwinianRevolution:ReinterpretingaHistoricalMyth),挑战了传统的“达尔文革命”观念,回到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历史情境之中,强调非达尔文主义在19世纪进化论发展史中的重要地位,重新审视了达尔文主义以及达尔文这个人,开拓了“非达尔文革命”的研究领域,在生物学界及科学史界引发了广泛的争议与讨论。
尽管受到诸多质疑,鲍勒仍继续“非达尔文革命”领域的研究。2008年,鲍勒在《假想一个没有达尔文的世界:生物学原本的发展》(WhatDarwinDisturbed:TheBiologyThatMightHaveBeen)中通过“反事实历史”的研究方法,重新思考了达尔文及其自然选择理论在生物学史上的地位,提出如果没有达尔文,19世纪的同时代人无法像达尔文那样提出充分论证的自然选择学说。其后,鲍勒于2009年在《科学》(Science)上发表论文《达尔文的独创性》(Darwin’sOriginality),并于2013年出版专著《删除达尔文:想象一个没有达尔文的世界》(DarwinDeleted:ImaginingaWorldWithoutDarwin),捍卫了他的观点。
在达尔文的同时代,很少有人真正接受自然选择学说。朱利安·赫胥黎曾用“达尔文主义的日食”来比喻19世纪末期自然选择机制受到强烈反对的窘境。20世纪30年代,当时一流的达尔文传记作者韦尔斯(Geoffrey Wells)曾宣称关于达尔文的研究已经饱和,不会再出现新的内容了。但是经过20世纪三四十年代杜布赞斯基(T.Dobzhansky)和迈尔(Ernst Mayr)等人创立现代综合进化论的成功,自然选择理论被真正确立为演化的首要机制。同时,随着科学史作为一个新兴学科的兴起,关于达尔文的研究在科学界、人文学界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重视。
一般认为,1959年举办的达尔文诞辰150周年暨《物种起源》发表100周年纪念大会是科学史领域达尔文革命史学的开端[2],在会上生物学家将达尔文的地位合法化,引发了历史学家对他大规模的研究。之后,关于进化思想的研究,几乎都是以达尔文理论为核心。1979年,生物学哲学家迈克尔·鲁斯(Michael Ruse)在《达尔文革命:尖牙利爪的科学》(TheDarwinianRevolution:ScienceRedinToothandClaw)中以集体传记的方式描述达尔文理论的发展历程。现代综合进化论的创立者之一、生物学家迈尔在其多部著作中研究生物学的历史和哲学,强调达尔文在科学史上的重要地位。生物学家德·贝尔(Sir Gavin De Beer)和史密斯(Sydney Smith)特别关注剑桥大学图书馆的达尔文档案,他们和其他学者一起陆续编辑、出版了《物种起源》的集注本和导读,甚至出版了达尔文在贝格尔号航行期间的动物学笔记和标本目录。此外,20世纪七八十年代,对达尔文信件的研究成为科学史界的一项重要工作,美国学术团体协会(ACLS)的伯克哈特(Frederick Burkhardt)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启动了“达尔文通信计划”,通过达尔文未发表的与家人、其他科学家的通信信件研究达尔文的学术地位及其工作与生活。1982年为纪念达尔文逝世100周年,世界各地举办了学术研讨会。这些研究进展形成了一个达尔文研究的核心团体,专注于达尔文的生活、科学工作和影响的研究,有学者甚至把这种大规模研究形象地称为“达尔文产业”[3]。
在大多数学者的眼中,达尔文进化论是在1859年到1939年的80年间被逐渐接受的,这构成了一场完整的“达尔文革命”。尽管现代达尔文主义者承认“达尔文革命”不是一蹴而就的,但仍旧认为1859年《物种起源》的出版标志着19世纪绝大多数有学问的人对生物界和人类在生物界中的地位的看法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鲍勒认为科学史界以达尔文为中心的进化思想史研究状态,好像表明进化论的历史就是后人为达尔文所提出的进化论作注解的历史,是一种“辉格式”的研究,这种研究是危险的。因此,1988年,鲍勒提出了一个“非达尔文革命”的概念,试图对以达尔文为中心的历史研究做出警示与反驳。
在《非达尔文革命》中,鲍勒用“非达尔文”的资料和视角重新审视进化论的历史,以挑战“辉格式”的达尔文革命的历史研究。为理解鲍勒的“非达尔文”的含义,需要先厘清鲍勒所处时代“达尔文主义”的含义。生物学家迈尔指出,在达尔文的时代,“达尔文主义”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仅仅是“相信进化”,但在一个现代生物学家使用“达尔文主义”的时候,他指的就是自然选择[4]。这也是鲍勒在《非达尔文革命》中所指“达尔文主义”的含义。当鲍勒说“非达尔文”时,他指的就是在看待生物进化论上,没有把自然选择当作进化的首要机制。
鲍勒通过分析达尔文所处的历史背景以及同时代其他进化论研究者的贡献,指出达尔文《物种起源》的发表只是促使那个时代的人接受了物种可变是一个基本事实,以代替神创论所坚持的物种固定不变的思想,并没有使达尔文的同时代人接受他的进化论的要旨——自然选择。达尔文的理论只是促使人们接受进化思想的催化剂。19世纪的进化论是以“进步的”进化模型为中心的,它强调有序的、连续的和目标导向的进化,具有很强的目的论思想色彩,已经由拉马克和钱伯斯等人提出。而在达尔文模型中,自然选择是随机产生的变异,与预先设定的目的性因素没有关系。因此,鲍勒认为这个本质上“非达尔文”的模型与19世纪英国维多利亚式时代进步的世界观相一致,达尔文主义不是19世纪进化论的主题,他用“非达尔文革命”来指称《物种起源》的发表对维多利亚时代人们接受物种可变的思想转变的催化剂作用:它之所以是一场革命,是因为它要求拒绝创世论的物种不变观念,它之所以是非达尔文革命,是因为它保留了旧有的目的论思想[5]。
对于是什么促成了进化论中旧有目的论思想的瓦解的问题,鲍勒强调了孟德尔遗传学说的重要性,他认为孟德尔遗传学说的重新发现才促使生物学家真正接受随机、无目标导向的自然选择理论,才使得维多利亚时代保留下来的进步观念开始瓦解。他在后续著作《孟德尔革命》中对这一观点做了进一步阐述。鲍勒还认为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在现代综合进化论创建过程中的地位被高估了,因为他通过分析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进化论著作发现,直到20世纪30年代现代综合进化论创立之前,人们并没有接受并认识到自然选择理论的重要性。而正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现代综合进化理论在生物学界的胜利,现代生物学家对达尔文自然选择理论的过度推崇,促成了对达尔文自然选择理论的真正接受和赞成。
通过以上分析,鲍勒试图表明,非达尔文的思想在19世纪进化思想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达尔文主义反而没有代表19世纪进化思想的主题。在书中他批评现代达尔文主义者的编史学为“辉格史”的编史学,他们以现代生物学发展的标准夸大了历史上进化论思想演化的实际进展,将进化论史等同于达尔文主义史。
《非达尔文革命》一书出版后,立即遭到科学史界许多学者的批评与质疑,弗莱德里克·丘吉尔(Fredrick B.Churchill)批评说鲍勒将达尔文的贡献仅看作是一剂催化剂,但却没能具体分析这种催化剂是如何发生作用的[6];蔡斯利·柏林盖姆(Leslie J.Burlingame)对鲍勒在指责别人在进行辉格史研究的同时却采用现代生物学家所理解的“达尔文主义”的定义提出质疑[7]。但是,鲍勒强调他并没有贬低达尔文的历史地位和贡献,在2005年发表的一篇文章《再访达尔文主义的日食》(RevisitingtheEclipseofDarwinism)中表明,他写作《非达尔文革命》这本书是为了让大家认识到非达尔文思想在19世纪后半叶、20世纪初进化思想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8]。在2008年发表的文章《假想一个没有达尔文的世界:生物学原本的发展》(WhatDarwinDisturbed:TheBiologyThatMightHaveBeen)中,鲍勒通过“反事实历史”的方法,重新研究了达尔文及其自然选择理论在进化思想史中的地位。鲍勒假设了一个没有达尔文的世界,同时代的其他学者是否可能像他在《物种起源》中那样提出论证充分的自然选择学说。
鲍勒首先分析了被看做与达尔文“共同发现”自然选择理论的华莱士。他指出,1858年华莱士与达尔文一起发表的论文在当时的英国知识界只产生了相当小的影响,而且华莱士的理论与达尔文理论存在着重要偏差,所以华莱士无法提出当今所看到的自然选择理论。接着鲍勒又分析了同时代的博物学家、社会学家是否可能提出自然选择理论,包括斯宾塞、魏斯曼、高尔顿、皮尔逊、德弗里斯等人,他们或是在地理分布的研究中没能拥有达尔文的实践经验,不能像达尔文那样从人工选择、地理分布来论证自然选择理论或是不能综合遗传、变异、种群、生存竞争等因素,所以都无法提出自然选择理论。鲍勒进一步分析了如果没有人提出自然选择理论,那么会对后来的生物学发展产生怎样的影响。鲍勒指出,达尔文使大家接受了演化这一基本理念,但是自然选择理论仍被广泛看作是一个不够好的理论,因为达尔文的同时代人更愿意相信进化是沿着一个确定的目标的,而不愿接受选择是基于“可能性”的这一论述。在这里,鲍勒似乎否定了自己原先的结论,他认为如果达尔文在当时没有写作《物种起源》,则不会有个体水平遗传的强调,也不会有对人为选择的类比分析,而这些就导致在19世纪60年代的进化范例会发生转变,那么在当时发生的对达尔文理论的激烈争论将不会发生,而这会影响到后来优生学的发展。
最后,鲍勒分析,正是因为自然选择理论的争论者将关注点放在达尔文理论中的变异和遗传上,才使得遗传问题不容被忽视,进而促使遗传科学专注于分析代际性状遗传现象,而不是从胚胎学上进行研究。如果没有达尔文的影响,遗传密码的概念可能不会从遗传论者中产生,而是从19世纪末对胚胎的研究中产生。因此,鲍勒总结出,如果没有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大概对19世纪末出现的进化论的影响不大,但是对之后的遗传学和现代综合进化论的出现将有一定的影响。通过以上分析,鲍勒得出结论,如果没有达尔文,“没有另一个人能够在他的位置上做了相同的工作”[8]。在此基础上,鲍勒肯定了达尔文的地位与贡献,强调了达尔文相比于同时代进化思想持有者的特别之处,以及达尔文理论是非典型的、超前的理论,承认达尔文主义是超越了它的时代的。
2009年,鲍勒在发表于《科学》(Science)的文章《达尔文的独创》(Darwin’sOriginality)中,从达尔文的生物地理学研究、动物饲养工作和他对生存竞争的认识等几个方面分析了达尔文提出自然选择理论的条件,补充、捍卫了他2008年的观点[9]。2013年,鲍勒在专著《删除达尔文:想象一个没有达尔文的世界》中进一步捍卫了自己于2008年提出的观点:除了达尔文,没人能提出充分论证、足够有力的自然选择理论。鲍勒甚至认为,达尔文的基于“可能性”的自然选择理论“扭曲”了科学发展的进程,因为“他在别人试图做出规划之前抢先解答了生物多样性的问题”[10]。
鲍勒的《删除达尔文:想象一个没有达尔文的世界》出版后,受到科学史界和历史学界众多学者的关注。马雷克·科恩(Marek Kohn)肯定了鲍勒的“反事实历史”研究,认为鲍勒的观点必然会在生命科学界获得它的位置,同时也指出华莱士所做的工作应该比鲍勒认可的多[11]。历史学家理查德·维克特(Richard Weikart)批评鲍勒关于从达尔文主义到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批判的出发点并不稳固,因为没有学者认为仅仅是“达尔文主义”这“一个因素”导致了两次世界大战等历史事件;同时维克特批评鲍勒犯了和他在《非达尔文革命》中同样的错误,即使用狭隘的“达尔文主义”的定义,以致几乎所有人都成了“非达尔文主义”者[12]。迈克尔·弗兰纳里(Michael Flannery)批评了鲍勒对于没有达尔文理论情况下优生学发展的分析,同时,他从逻辑学的角度批判了鲍勒“反事实历史”研究的困境,认为历史假设终究是没有实证力的[13]。
尽管学界对于鲍勒的研究存在一些批评的声音,但是鲍勒对达尔文进化思想的研究,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达尔文进化论的历史地位。在20世纪80年代,鲍勒的“非达尔文革命”的提法揭示了非达尔文的进化思想在19世纪进化思想史中的重要地位,在今天的科学史中占据极重要地位的自然选择思想反而没有代表19世纪进化思想的主题。鲍勒“非达尔文革命”的研究旨在强调,直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现代综合进化理论在生物学界获得胜利,由于现代生物学家对达尔文自然选择理论的推崇,才促成了学界对达尔文自然选择理论的真正接受和赞成。而21世纪鲍勒的《删除达尔文:想象一个没有达尔文的世界》,则将研究的主要对象从自然选择理论转向达尔文个人的历史地位,通过一系列假设,肯定了达尔文在生物学史上的无人可替代的地位。可以说,鲍勒早期的“非达尔文革命”的研究旨在揭示达尔文自然选择理论在当时代未被接受的历史地位,而之后的通过假想一个没有达尔文的世界的反事实研究,则是肯定达尔文这一人物的历史地位。鲍勒为科学史界对于自然选择理论和达尔文的历史地位的研究提供了新视角。
从20世纪80年代的《非达尔文革命》到2013年的《删除达尔文:想象一个没有达尔文的世界》,鲍勒一直致力于进化思想史的研究,为进化论的历史研究做出了突出贡献。历史学界和科学史界对鲍勒工作的评价呈现两面性,有褒扬也有批评。鲍勒的研究可能有一些问题,存在局限性,但是鲍勒在展现进化论的历史不等于达尔文主义的历史、达尔文的独特、超时代贡献等方面是非常成功的。
鲍勒一方面肯定达尔文的历史地位,承认达尔文主义是超越了它的时代的,另一方面认为“达尔文革命”的提法带有一些神话色彩,这种提法看似前后矛盾。有学者将鲍勒在达尔文问题上的转变看作是一种“让步”[2]。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鲍勒思想的前后变化,正反映了他严谨的科学史学观念以及科学史研究方法。
鲍勒之所以批判“达尔文革命”的提法是一个神话、是属于辉格史倾向的,是因为他经过研究发现,在现代综合进化论之前,进化理论的主流观点并不是达尔文主义的,许多人都抵制达尔文主义,或者从原先的达尔文主义阵营中脱离出来。所以,他强调了“非达尔文主义”的提法,“非达尔文革命”的研究就是在此基础上展开的,其实质是以“非达尔文”的视角考查传统意义上的“达尔文革命”,通过各种并存的“非达尔文主义”思想重新审视达尔文主义以及达尔文的历史地位[14]。另一方面,鲍勒又认为达尔文在历史上是超越其时代的人物,达尔文学说的问世并非是维多利亚时代思潮激荡的必然产物。这并不是出自一种英雄史观的考量,而是鲍勒通过“反事实历史研究”分析认为达尔文在他的时代里提出了一种非典型的超前的理论。当时流行的是一种不那么激进的进化理论,而达尔文将各种因素综合到一起考虑的方式是独特的。鲍勒说:“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有着别人所欠缺的复杂性:广泛的兴趣、博物学天分、特别的社会地位、绅士出身、环球航行探险、采集标本的经历……例如他研究鸽子的喙,就将博物学家与农人、园丁、采集家及育种专家的经验综合起来,考查各种变化不定的现象,有效地揭示了其中的内在关联与含义。只有达尔文才能提出在细节上如此完备的进化理论,以至于可以为当代进化生物学所认同、所继承。[1]”鲍勒所反对的神话是“达尔文革命”的提法,但对于达尔文理论的地位,则承认是超越了它的时代的。
通过对鲍勒科学史观的分析,可以看到,在考察历史上思想观念的发展时,历史研究者容易陷入“辉格史”的误区。历史学家关于一个科学理论对错与否的先入之见对历史研究的影响是需要避免的,应当将自己置于所研究时代的历史背景中,用当时的眼光去看待当时历史人物或科学理论的作用。但是,在反辉格式历史研究的同时,不能采取极端的反辉格史态度,而把当今那些对过去无用的东西抛开,无视今日科学的成就。正是在此意义上,鲍勒在《删除达尔文:想象一个没有达尔文的世界》中,重新评估了达尔文的历史地位,达到了“反辉格式”研究和“辉格式”研究的辩证统一。
从研究方法上看,鲍勒在《非达尔文革命》中从广阔的社会背景中还原了19世纪后半期英国的进化思想史,跳出了达尔文革命思想的禁锢,试图考察当时代的非达尔文思想,这表明科学史研究者在研究中应当具备敏锐的洞察力与捕捉被忽视元素的能力,这样才能做出具有新意的研究。在《删除达尔文:想象一个没有达尔文的世界》中,鲍勒主要采用了“反事实历史”的研究方法,通过对进化思想史和达尔文自然选择理论提出背景中的哲学家、博物学家的深入研究,他描绘了“一个没有达尔文的世界”图景。正如有些历史学家对鲍勒的质疑所指出的,会有科学史家觉得他的研究是荒谬的,毕竟他的“反事实历史”是不可被证实的。“反事实”问题会遭到许多质疑,这个问题涉及到历史的可能性问题,科学史家克拉夫(H.Clough)曾在《科学编史学导论》中探讨过这个问题,认为假设“在历史中还是有价值的”[15]。现今的历史研究早已不止于对过去已发生事实的陈述,历史的现实性与可能性应该是辩证统一的关系,而且鲍勒所做的假设也只是局部的、有限度的假设,这种反事实的假设有助于对历史问题的进一步研究,应当是可取的,其结论也有其合理性。
鲍勒的科学史观和历史研究方法对今天的科学史的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启示作用。科学史家应尽量避免辉格式的史学研究。“辉格式”史学解释是根据今日的知识背景、从当下的立场出发考察过去,就如由于现代综合进化理论的胜利,史学家聚焦于达尔文进化论而忽视在当时代更为广泛接受和赞同的非达尔文的进化理论,而促成科学史研究中的“达尔文产业”。而 “反辉格式”史学解释则提倡研究者置身于过去实际存在的语境,用当时代的价值标准去理解、考察历史。鲍勒提出的“非达尔文革命”的视角就是在试图从当时代的著作还原当时代人们对进化思想的认知图景。但是,由于科学史家毕竟置身于当今这个时代,不可能完全脱离自身所处的背景,“反辉格式”研究只是科学史家做研究的努力方向,而无法达到完全彻底的反辉格式研究,因为史学家要做的不只是还原过去,往往还要对过去做出进一步的分析和解释,这就不可避免地带有“辉格式”研究的成分。正如蔡斯利·柏林盖姆所指出的,鲍勒在指责别人在进行辉格史研究的同时,自己却采用现代生物学家所理解的“达尔文主义”的定义,这是自相矛盾的。所以,在科学史研究中,不能采用极端的辉格式或反辉格式的研究方法,而应以更宏观的视角进行研究,尽可能减少而不是绝对地回避研究中的“辉格”成分。
20世纪80年代,鲍勒开辟 “非达尔文革命”的研究领域,强调非达尔文思想在进化思想史上的突出地位,这是鲍勒的反辉格史观在他的科学史研究中的必然反映。2008年,鲍勒重新肯定达尔文在进化思想史上的历史地位,提出如果没有达尔文,同时代人无法提出论证充分的自然选择理论。这是他运用“反事实历史”的研究方法重新审视今天的科学成就所得出的研究结论。鲍勒前后看似矛盾的研究成果反映了其在科学史观与思想方法上的统一性,也是他反辉格史研究和辉格式研究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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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冯 军)
Contradiction or Unification: Review of the Non-Darwinian Revolution by Peter J. Bwler
ZHANG Feng, KUANG Ya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Beijing 100081, China)
In 1980s, Peter J. Bowler found the research field of “the non-Darwinian revolution”and criticized the history research for the evolution, which is centered on the Darwin thought. He emphasized the prominent position which the non-Darwin’s ideas occupy in the history of evolutionary thought. However, in 2008, Bowler proposed that “without Darwin, contemporary people are unable to demonstrate fully the theory of natural selection”by the method of counter-factual history. By analyzing the monographs and literature of Bowler, the paper explores “anti-Whiggsh” views of science history and the research method of “counter-factual history” behind the seemingly contradictory ideas to eliminate his conclusions’ inconsistent, and reach the dialectical unification of the method and thought. The study of Darwinian evolutionary ideas of Bowler, may deepen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historical status of the evolution theory. Bowler’s scientific conception of history and historical research methods also have implications for studies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
non-Darwinian revolution; evolution theory; Whig history; counter-factual history
2016-05-3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大数据视域下科学方法创新研究”(15BZX040)
张峰(1975—),女,内蒙古人,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现代逻辑、科学技术哲学。
张峰,邝岩.矛盾与统一 ——鲍勒的达尔文进化思想评析[J].重庆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2017(3):100-106.
format:ZHANG Feng, KUANG Yan.Contradiction or Unification: Review of the Non-Darwinian Revolution by Peter J. Bwler[J].Journal of Chongqi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Social Science),2017(3):100-106.
10.3969/j.issn.1674-8425(s).2017.03.015
B152
A
1674-8425(2017)03-01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