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伞
1
那天早晨和平常有点不一样,天空洁白无瑕,空气寂静无声,一点风都没有。村里的猫啊狗啊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平常都趴在草垛上,门槛上,眯着眼睛,慵懒地晒着太阳。现在,一个个都不见了,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一般。
“要地震啦,要地震……”一串锐利、刺耳的叫声,突然从教室外传进来。
赵小军刚走进教室,把书包放在课桌上,就听到了这串声音,看到同学王伟兴奋地冲到班上来,大声地吆喝着,越喊越大声。班上所有同学原本都埋头,预习或者复习功课,被王伟这一吵,一搅和,都被他吸引过去,没有心思读书和做作业了,都露出紧张的神色,互相张望,找寻声音的来源。很快发现王伟站在讲台上,不停地说:“要地震了,地震了啦……”
“王伟,你不要乱说了,我们这里怎么可能会发生地震?”一个叫王蓉的女同学站了起来,指着王伟说。她家是镇上做生意的,脸又圆又白,还是数学课代表,很会说话,在老师那里很受宠,在同学们眼里是个具有权威性的人物,当她说王伟是在乱说,那么王伟说的就真的不可信。
“谁乱说了,最近是地震高发期,祖国很多地方都地震了,我们这里也要地震了,这是我哥哥说的,他从来不骗人。”王伟站在讲台上向大家透露要地震的消息,现在他依然站在上面,不肯下来,居高临下的样子让人讨厌。
“王伟你要是再乱说,我就叫班主任来了。”
“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我爸爸和我说了,让我今天早点回家,不要在路上溜达,我爸爸今早还把我家的帐篷搬到了屋外,说今晚就睡在外边了。”
王蓉好像不愿意再听王伟乱说了,自作主张地跑到讲台上,一下子就把王伟给揪了下来,因为王蓉长得比较胖,身材也比王伟壮硕,所以把王伟揪下来不费吹灰之力。王伟被王蓉揪住,费了很大力气才逃脱开来,在众多同学注视的目光下,灰溜溜地逃出了教室。王伟走后,同学们好像还在回味着他的话,虽然不是太相信,但都没心思继续做功课了。好像对地震很感兴趣,试图想找王伟问更多的关于地震的消息,便也跟着王伟出去了。这些同学平时都比较调皮,喜欢凑热闹,恨不得真的要地震,那样一来,学校势必要放假,他们就可以不用上课了。
听了王伟的话,赵小军也没心思上课了,今天早晨,上学路上,他隐隐约约听到大人们说的一些话。他们聚集在村里马路周边窃窃私语,当他想凑上去听一下时,却被大人们给轰走了,他们一致性地说:“小孩乱凑什么热闹,还不赶快上学去。”也许大人们在谈的就是地震的事儿,赵小军托着下巴想,他显得很担忧,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
不一会儿,赵小军也和王伟一样走出了教室。出人意料,学校操场上前所未有地聚集了好多人。似乎各个班级的同学都倾巢而出了,还有除了上课看见、下课不容易见到的老师,甚至校长也走出了办公室,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蓝色的天空。
天空不再像早晨那样洁白无瑕了,偶尔有几片云朵飘来飘去。
赵小军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要看天空,直到他同村一个叫做叶伟的男孩向他走过来,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发现叶伟也一直看天空,似乎天上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正飘过来。
“你说那朵云像不像是一条龙?”叶伟对他说。
“哪一条啊?”赵小军努力寻找着那条像龙的云朵,但是找不到,脑袋抬得都有点酸痛了。
“就是最左边的那一条,它在不停地移动,你发现了吗?”叶伟用手指着天空说。
赵小军循着叶伟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有一条云朵,长长的,和其他云朵有点不一样,显得有些特别,它不停地朝着一个方向移动,而且速度还很快。听了叶伟的话,赵小军脑海里回忆着课本里看到的龙的形状,渐渐地,他也感觉那朵云彩的确像一条长龙,它的脑袋,身子,还有尾巴渐渐地圆满起来,好像正张牙舞爪地朝他飞过来,离他越来越近。赵小军吓呆了,一下子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下去了,过了几秒钟,才慢慢地张开手,这时那朵云却已经飘走了。
“听老人说,当有龙出现的时候,就要发生大的灾难,比如火山,海啸,地震什么的,我们这里是平原,又不靠近海,所以火山和海啸应该不可能,最有可能的就是地震了。”叶伟好像懂很多似的说。
“今天早上,我来学校的路上,就发现有点不一样,空气似乎都是凝固的,太阳也比平时大了很多,天空都要变黄了。”
听叶伟这么一说,赵小军感觉头顶上移动的那朵云的确是一条龙,它的出现是在向人们警告着什么。
“对啊,那些都是地震前的预兆,要是要地震了,土狗和家禽最早知道,土狗会躲起来,老鼠会从地洞里钻出来,公鸡会一直叫,还有,还有……”
“怪不得今早,我没看到我家的灰狗呢。”赵小军附和着说。
“它一定是预感到什么,所以躲起来了。”
“对,一定是这样。”赵小军确信无疑地说。
那朵云在天空中盘旋了十几分钟,逐渐消散不见了,这时,上课铃也响了起来,围观的人群都散了。学生回到教室,老师拿着教科书也走上讲台,好像刚刚操场上的一幕没有发生。在放学前的最后两节课里,所有的同学都再也没心思听课了,大家都打开窗户,透过窗户看着屋外的天空,似乎还在找寻那朵像龙的云。
2
乡村马路就是土路,曲曲折折。路的两旁有的是庄稼地,种了麦子、稻谷、玉米,现在的季节都长得老高;有的是菜地,种了卷心菜、胡萝卜、芹菜还有大白菜;有的是荒地,什么都没种,长满了杂草;有的是池塘,池塘里的水碧綠碧绿的,水草在飘动着,显得很潇洒。上了三年小学后,这样的路每天走四次,早上一次,中午两次,晚上一次,加在一起有多远,赵小军没计算过。哪些路段好走,哪些路段难走,哪些路段有野狗乱叫,哪些路段的屋子主人不在家,屋子被废弃很久,哪些路段的杏树、桃树结果了、熟透了,哪些路段边的树上今天有一窝燕子筑巢了,他都一清二楚。走得次数多了,久而久之,上学、放学回家的路,赵小军不用看,只要闭着眼睛就能走到学校,走回家。
在学校里,赵小军的外号叫飞毛腿,他一放学,就风一般地跑回家。他喜欢沿着镇上房子的墙壁跑,还喜欢踏在墙壁上跑,好像在借力一样,他的这一习惯在学校里算是出了名了,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见到那朵像龙的云的那天放学,下课铃一响,他却没有背着书包奔跑起来,好像在等谁,那人一直没出现。他焦急地待在学校的大铁门前,看着同学们纷纷从他身边走出去,有的同学还特意地和他打招呼,叫他飞毛腿,飞毛腿,今天你怎么不跑啦,飞毛腿,今天你的脚是不是受伤啦。
赵小军知道那些同学喜欢嘲讽别人,所以就没答话,但他依然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的同学走到他身边时,显得有些神秘,好像窃窃私语着那条云的事。今天晚上就要地震了,赵小军想,也许今天晚上会有同学们在地震中丧生,明天一早他醒来,学校也许就被震塌陷了,到时他就没有学校可上了,也许学校会像电视里那样在校外搭帐篷上课。就在赵小军这样肆无忌惮想象的时候,叶伟和他的妹妹叶玲一起向他走过来,走到他身边,向他使了个眼色,赵小军便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赵小军和叶伟是一个村子的,平时放学一般各走各的,因为赵小军外号叫飞毛腿,喜欢独自跑回家,不喜欢跟人一起走,每天都是他一个人孤单地奔跑在通往家的乡间小路。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把书包扔到地上,并且已经吃上母亲给他做的午饭时,才发现叶伟和他的妹妹慢悠悠地从他家门前走过去。
叶伟和叶玲形影不离,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他们家在村里的一条河流边上,和村里所有人家隔离了,几乎与世隔绝。赵小军喜欢到叶伟家去玩,因为他家的玻璃球最多,还有他家门前栽种了好多橘子树,都成熟了,摇摇欲坠,每次赵小军去都会大吃一顿。
那天傍晚令赵小军印象特别深刻,很多年以后,当他长大了,还会记得他和叶伟家兄妹一起去土地庙的经历。现在那座土地庙还在河边,每年节日都会受到乡里人烧香朝拜,几乎香火不断,赵小军每天放学上学都会经过那座土地庙,却没有注意它。听村里人说这座土地庙特别灵验,所以每年都会给它修缮一下,希望它能保佑村里风调雨顺。
渐渐地,赵小军对这座土地庙也好奇起来,有一次,他一个人放学回家,还特意地凑近去看了看,看到一对像是公公婆婆脸庞的泥人坐在土地庙里,他们脖子上挂着红丝巾,大概有人特意给它们挂上去的吧。它们看上去和一般的泥人没什么区别,因为是第一次看,所以还是给赵小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后每次经过它们,他都害怕它们会突然活过来,从土地庙里走出来和他说话,可是好多年过去,它们还是一动不动地待在里面。
那天晚上,赵小军之所以等候叶伟兄妹,是因为叶伟跑到他的班上和他说要他放学后不要跑,等他一起走,叶伟说的话很隆重,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和赵小军商量。赵小军一直独来独往,从没有人和他说这样的话,更何况是经常一起玩闹的叶伟。叶伟走了后,赵小军一直回味他的话,希望能从叶伟的话里探出什么来,但自始至终他都一无所知。等到他放学后跟着叶伟兄妹一起走,并且走到村里的那条熟悉的河流和马路上时,叶伟才突然回过身子来问赵小军会不会说绕口令。
傍晚了,夜逐渐黑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夜会黑得这样快,平时赵小军回到家天还是亮的,云彩还挂在天上,只不过有点变蓝变黑了,可那天晚上夜色却降临得特别的快,他想一定因为以前是奔跑回家,而今天是走路回家的缘故,而叶玲这个女孩子走路又是特别的慢,几乎和散步一样。赵小军走在后面,速度也变得慢了下来,有好几次,他忍不住要问叶伟为什么要走这么慢,为什么要等到天黑才去那个地方,话刚到了嘴边又给吞了回去。叶伟比他大好几岁,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和权威,叶伟不说话,赵小军也不敢说话。
“你到底会不会说绕口令?”当他们三个人沿着一个长满杂草的斜坡下去时,叶伟依然问赵小军这个问题。
“什么绕口令?”
“就是学校里流行的那个绕口令。”
“我不知道那个绕口令。”
“那我教你吧!”
“好。”
“月亮好,我也好,我给阿婆当儿子,阿婆不要我,我给星星当儿子,星星也不要。”叶伟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赵小军好像记起来了,便也跟着他叫了起来,他们的声音在夜晚的空气中游荡着,游荡着。
叶玲听见他们这么喊,好像很欢乐,朝着黑暗处跑了起来,不一会儿便看不见身影了,她已经融入到了夜色当中了。
叶伟看不见妹妹了,就喊,妹妹,妹妹,你在哪里啊。
远方的叶玲回答,哥哥,哥哥,我在这里,我看见土地庙了,你们快来啊。
月亮的光辉洒在河面上,给平静的河边仿佛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粉末,白天赵小军曾经无数次地路过这条河流,都没有注意到它的样子。现在当走到它身边,却一下子被它给吸引了过去,他看了好一会儿,好像来此不是朝拜土地庙的,而是来看河流的。
他愣住了,叶伟突然喊了他一声,把他从对河流的美好想象中抽离开来。
“我们今天来是朝拜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的,要是心不诚,它们就不会保佑我们村,那么我们村就要发生地震了,只要诚心,地震就不会发生。”叶伟说。
赵小军没想到叶伟带他来这里是要求土地庙保佑的,叶伟和叶玲站在土地庙的跪台边,他们一前一后地跪在了上面,嘴里念念有词,大致意思是希望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能保佑村子不要发生地震,保佑他们全家安安全全的,他们还磕了三个响头,看样子特别认真。
赵小军被他们的样子给吓呆了,没想到会跟着叶伟来这里做这事,既然来了,他逃不掉了,要不然葉伟就不会放过他,如果村里真的发生地震了,到时候叶伟就会怪罪到他的头上,就因为他没有磕头。
叶伟兄妹磕完后,爬起来,站在黑暗中,注视着赵小军。
“磕头啊。”
叶伟朝他喊,带着一丝命令的语气,令赵小军无法抵抗。
夜色愈加的厚重,他只能看到土地庙所在的位置被一团黑影给包围着,具体都是什么,是看不到了,他无可奈何,只好朝着黑团的方向跪下去。
“说点什么啊,不然土地爷爷听不到,怎么会保佑我们村呢。”叶伟在他的身后焦急地说。
“土地爷爷,土地奶奶,我求你们保佑我的妈妈,我的爸爸,还有我,都能健健康康,求你保佑我们村不要发生地震,求你保佑我们明天早上能继续上学去。”
听到上学这两个字,叶伟兄妹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上学,今晚地震,明天学校就没了,到时候,我们就没学可上啦。”
叶伟兄妹很不喜欢上学,他们每学期考试都不及格,叶伟都留了两次级了,他的妹妹眼看也要留级了。赵小军曾经在叶伟家,亲自听见叶伟的妈妈说如果他们这学期成绩再不好,就不让他们上学了,到那时,村里就又少了两个上学的孩子了。叶伟兄妹好像不在乎,所以把他们妈妈的话都不放在心上,每天上学还是不努力,他们都在等待离开学校呢。今天晚上他们为什么要来朝拜土地庙呢,求不要地震呢,如果地震了,学校就放假了,对他们来说不是更好吗。
赵小军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就不再想了,磕完头后,释了一口气,站起来,看着叶伟兄妹沿着河流的另一条长满杂草的小路走回家,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河边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看了一眼被夜色包裹的土地庙,感觉有点害怕,便像平常一样迅速地奔跑起来,并且是朝着家的方向。
3
还没到家,赵小军就思忖着怎么告诉妈妈地震的事,也许她早已经知道了,比他知道得还要早。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告诉妈妈今天他看到龙了,龙出现了就要发生大事了,所以今晚可能要地震。夜色里,他奔跑得很快,快要看到家时,才慢了下来,遠远地看见妈妈正在水龙头前冲洗蔬菜,他不声不响地跑回家,没想到被妈妈给叫住了。
“今天晚上,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尽管想躲避,但还是被妈妈发现了,妈妈回过身子问他,那时他即将踏进门槛了。
“今天学校里有事,我和叶伟和叶玲一起回家的。”
“平时你不是一个人回家吗?”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我们去拜土地庙了。”
“什么土地庙?”
“就是叶伟家附近的那座。”
“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我们去祭拜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了,因为今晚要地震了,我们希望它们保佑我们村不要地震,是叶伟让我这么做的。”赵小军好像要撇清关系一样说。
听到地震这两个字,妈妈洗菜停下了。
“别听别人乱说,哪里会有地震。”
“妈妈,真的有地震,今天我都看到云龙了。”
“什么云龙?”
“好多人都在学校操场上看到了,连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出来看了,大家都说这是要地震的预兆。我们班上有的同学的父母一大早都把帐篷扎到了屋外,今晚要在屋外睡觉了。妈妈,今天晚上我们家是不是也要扎帐篷睡觉啊。”
“要扎你和你爸爸扎,反正我晚上就在屋子里睡觉。”妈妈说。
赵小军很担忧妈妈真的不和他一起睡在帐篷里,那天晚上吃晚饭,他又提及了地震的事情,爸爸说他也听到别人这么说了,好像其他城市都发生了,所以宁愿信其有不能信其无,今天晚上还是睡在外边的好。如果地震了,房子塌了,也砸不到人,但妈妈就是不听,她说要是房子塌了,她宁愿睡在房子里被砖块砸死。
赵小军知道妈妈对房子感情很深,这幢楼房是她和爸爸省吃俭用攒了钱建好的。在建房子的那段岁月,赵小军刚刚十一岁,目睹了这座楼房是如何从一片碎砖裂瓦的土地上拔地而起。为了把房子建起来,妈妈都瘦了一大圈,每天三餐给建筑工人做饭,抬木头、搬砖、和水泥,这些活计妈妈都做,仅仅为了省一点雇佣小工的钱。家里的屋子被推倒了,在屋外建了一个帐篷,家里的生活用品都放在了帐篷里,每天晚上赵小军都和父母一起睡在帐篷里。床的周围摆满了房子建好后给村里人的喜糖,那些喜糖啊,他不知道吃了多少粒。那时的喜糖特别甜,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赵小军想起建房子的那段日子,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被五颜六色的糖纸包裹的喜糖。
房子建好后,地基太矮了,妈妈又和爸爸每天一大早去离家几里路的江边挑泥土把地基建高一点。赵小军曾经不理解父母为什么不用离家更近的河边的泥土,而要千里迢迢地去挖江边的泥土。很多年过去后,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因为江边的泥土含有更多的泥沙,妈妈舍不得买沙子填地基,宁愿去江边自己挖自己挑回家。
妈妈不愿意住在外边的帐篷里,赵小军很喜欢睡在帐篷里,他还怀恋几年前家里建房子的那段日子,那时家里的旧瓦房刚刚被推倒,建筑工人在打深深的地基,那些四通八达的地基就像地道战里的坑道一样令他着迷不已。每天傍晚,他放学回家,都会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在坑道里玩捉迷藏,他们在坑道里互相追逐,就算天黑了,也没关系。地基四周竖立了好几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百瓦的电灯泡,一到晚上电灯泡打开了。建筑工人一般都已经吃完妈妈做的晚饭,回家休息了,但是妈妈和爸爸还在忙碌着。他们要把地基里的碎砖裂瓦给捡走,还要用硕大的锤子把地基给砸牢固一点,还要把沙子在筛子上面筛好,筛细一点,这样做都是为了给第二天节省时间。
在爸爸妈妈忙碌的时候,赵小军还和小伙伴们在坑道里玩耍,等玩累了,回到帐篷里。帐篷里也打开了灯泡,显得透亮,帐篷就搭建在河边,每天夜里都能听到青蛙在河边呱呱地叫着。赵小军洗完脚,钻进被子睡觉了,他一边凝听着青蛙的叫声,一边进入梦乡,至于他的父母什么时候钻进帐篷睡觉,他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怀念睡在帐篷的日子,赵小军一直向母亲说地震的事情,母亲没说动,父亲终于被说动了。在吃过晚饭后,他把那顶花色的帐篷拿出来,因为很久没有使用了,帐篷上都洒满了一层灰尘,显得很陈旧,但赵小军一看到这顶帐篷就很眼熟。他曾经在帐篷里睡了好几个月,一看到它就又回忆起在帐篷里睡觉的那段日子。
“儿子,来,我们去把帐篷搭在河边吧,还是老地方。”父亲喊他过去。
赵小军乖乖地帮父亲提着帐篷,走到河边。父亲叫他回家拿绳子,他便回家拿绳子,父亲叫他回家拿挖坑的锹,他便回家拿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依然不动声色地在家里洗碗,好像他们这样做和她没关系。
赵小军看着父亲用锹在地上挖了四个坑,把树桩打进去,帐篷的四个角用绳子系在树桩上,帐篷搭建好了,又在地面上铺了一层席子。等这一整套仪式都做完了以后,天就彻底黑了,只等把家里的棉被抱出来放进帐篷里,到时人就可以睡在里面了。
帐篷搭建好了,赵小军显得很欢乐。他在帐篷里呆了好一会儿,不舍得出来,他期盼着能尽早地睡在里面,但现在天色尚早,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又依依不舍地走出来。他看见家里的电灯已经点亮了,向外散发出黄色的光辉。母亲洗好碗了,正坐在家里的板凳上休息。赵小军看见母亲沉默寡言的样子,之前的欢乐便消失了。如果今晚母亲不和他一起睡在帐篷里,地震了,母亲要和屋子同归于尽了,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只留下赵小军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了。那时,他倒希望和母亲一起睡在家里了,但帐篷已经搭建好了,总不能不进去,不然要被母亲耻笑了。
他慢慢地走回家,和母亲对视了一眼,母亲沉默的表情让他难堪,他为自己的贪生怕死感到羞愧。他绕过母亲走进家,走进楼上自己的房间,好像第二天这个房间就要塌陷了,现在他待在那里为了看最后一眼了。看完房间后,他又跑到了楼顶。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想独自一人,都会来楼顶。
傍晚的楼顶被夕阳洒满了金色的余晖,整个村子好像都在眼前,近处的村庄,远处的庄稼地,还有村子里像森林一样林立的楼房,此刻都威严地矗立着。家家户户灯都打开了,有的人家还在吃晚饭,一家人聚集在一起聊天说话;有的人家出门和邻居聊天,三三两两站在马路上,站在河边,他们说的话似乎都能传到他的耳朵。乡村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这样过的,白天劳累了一天,村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夜里纷纷都出来了。这是夏天。到冬天,村里的夜晚就凄凉了,大家都躲在屋子里,屋外太冷了,似乎连空气都冻住了,池塘也都凍住了,草棚上面的露水在夜里都会结成透明的冰柱子。
他站在楼顶,整个村子都在他的脚下。今晚的夜空显得格外安静迷人,湛蓝色的星空安静祥和,流星不时地划过天空。再过几天等天气更热,他和父母就会在楼顶上铺上草席子,在楼顶上过夜了,与星空为伴。可恨今晚就要地震了,他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看到这个完整的村庄,以及他家刚建了没几年的新楼房,就在他这样想时,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母亲在叫他,他掐断了对地震的恐惧,顺着漆黑的楼梯跑下了楼。
4
他刚走下楼梯,没看见母亲,倒看见叶伟在他家,好像来了很久了。他问叶伟来找他干嘛,叶伟走到他身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
“今晚,那户人家的桃子熟了,今晚他家没人,我们去摘吧!”
“你确定没人?”
“嗯,我来你家的时候,特意去打探了一下,的确没人,家里灯都没打开,也许他们出远门去了。”
“桃子熟了?”
“肯定熟透了,我敢打包票,不信,你跟我去。”
“你等我一下,我去和妈妈说一声。”
“干嘛要和她说,大人最烦了,我妈就不允许我晚上出门,我到你家,还是偷偷的呢。”
“好,那我们去吧,我妈在前门,走我家后门。”
“好。”
一走出后门,他和叶伟就迅速地奔跑起来,沿着宽敞的马路一直往前跑,等跑到一半,又停下脚步。
“你看,我说他家没人嘛。”
的确,池塘的另一边的那户人家漆黑一片,在月光的照耀下,池塘边的桃树倒映在水面上,那些桃子掩映在树叶中,看不见。
“快走吧,我们速战速决,不要被路人发现了。”
他们走在穿过池塘的小路上,脚下土地有些松软,走得却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桃树底下,他们拨开树叶,双手不停地在桃树上面摸索,那些桃叶不停地打在他们脸上,有些酥痒。
“我摸到了一个啦。”叶伟大惊小怪地说,声音很低,生怕被别人听到,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似乎连池塘里的青蛙也睡着了,听不见它们哇哇的叫声了。
“我也摸到了一个,又软又大。”
这是他第几次来偷桃子了,已记不得了,只知道每年夏天他都会跑到种有桃树的人家偷桃子,为了吃上鲜嫩的桃子,他和村里的孩子结伴出动,走上好远的路,涉水过河,都很平常,他们还像老鼠一样穿过围墙下的洞穴去偷,还要攀过院子去偷,这次偷桃对他们来说有些简单,太稀松平常了。
桃树下面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人的喘气声。
“我摘得差不多了,快回去吧。”
“等一下,我再摘几个。”
“好,我等你。”
他把衬衫脱了,桃子就放在衬衫里,把衬衫的四角扎起来,裹成一团,抱着回到了马路上,等待着什么。等了好几分钟,叶伟才依依不舍地从桃树下走了出来,看来,今天他的收获很丰盛,他特意带的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桃子,起码有十几斤。
“桃子被摘完了,会被人发现的。”看到叶伟塑料袋里那沉甸甸的样子,他有些担忧地说。
“怕什么,今晚要地震了,地震后,桃子就会被震下来,掉进池塘里了,到时就没人知道了。”叶伟哈哈大笑。
他被叶伟的话给逗笑了,心想,如果今晚不地震呢。
他们趴在池塘边,洗了几个桃子,吃掉后,才各自回家了。
他抱着桃子,又从后门偷偷地溜回家,把衬衫解开,将桃子倒到家里的塑料篮子里。厨房里的灯已经关上了,他依照感觉摸进去的,也是依照感觉看见塑料篮,等这一切做好后,又从厨房里走出来。客厅灯光也关了,家里只剩下父母的房间有点亮光,是电视的白色光线。电视剧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他轻轻地推开门进去了,母亲躺在床上看电视,看见了他。
“你刚刚去哪里了,怎么还不睡觉。”
“我刚刚上厕所了。”
“你爸爸刚刚把棉被铺在帐篷里了,你到帐篷里睡觉去。”
“哦,好,我现在就去。”
好像最后一次看到母亲了,他的眼眶竟然湿了,为了不让母亲发现,又轻轻地把门带上,留下母亲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屋外漆黑一片,河流边的帐篷被灯光照着,透明的,一个男人的身影在里面活动着,是父亲。他盯着灯光一直往前走,来到帐篷边,掀开进去,发现父亲脱掉了衣服,正准备睡觉。
“我叫你妈妈出来,她不听,说要陪房子一起倒下,你说她倔不倔。”父亲叹气说。
“也许今晚不地震呢。”他有点侥幸地说。
“今晚不地震,也许明天会地震呢,睡在帐篷里总是安全的。”
“那妈妈怎么办?”
“她不会出来,她把房子看得比命还重要。”父亲点了一根烟,嗞嗞地抽着说。烟弥漫在帐篷里,烟味也钻进赵小军的鼻孔里,有些呛,他便又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他站在帐篷外边,不一会儿,便听到了父亲的鼾声从帐篷里传了出来,看来父亲已经睡着了。他又朝家的方向看去,房间里电视的光线还在不断地向外扩散,从窗户的缝隙中渗透开来,不断地打在水泥做的窗台上。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