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
小娘老得蹊跷。没病没灾的,她就老了。和我娘一样,小娘生活在方圆不出五里的乡下;到镇上去,过马路那个小心呀,啥意外都和她八辈子无缘。我倒不是触她霉头,我就觉得她不该老;她要老,也不是这个老法。她有长寿基因。外公活到91岁,外婆活到86岁,我娘和二娘都健在,老虎都打得死,精神着呢;偏偏她这个小妹妹,才62岁,怎么就老了呢?没有天理呀?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谁无缘无故就老的;可是小娘她……我想不通。
我瞧着灵床上的小娘,她没有病秧子的皮包骨头,也没有熬干油灯的憔悴相;她不胖不瘦,面色红润,双唇微启,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听说发现她时,她睁着双眼,朝表弟会心而笑;是表弟替她合上眼睛的,但脸上和嘴角边的笑意犹存。她看上去从容、安详和快乐,我不相信她已经老了,还以为她老人家童心大发,在跟我们开玩笑呢。我一刻不离她的眼睛,相信下一秒,小娘就会突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对我说:“小芹,小娘这个玩笑开大了吧?”
我当然要生气了。她就不该开这种玩笑!
我苦苦等了三天,直到她的灵魂追随一蓬青烟升了天,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临终的微笑,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五七”那天,我们都聚在小娘家。家里做着佛事,吵吵闹闹的;表弟奔进奔出地忙碌,没有坐下来的工夫。我和弟媳妇在院子里边汰东西,边白话。我听弟媳妇说,小娘大约三个月前,好像有了心事;她常常有事没事的,独自叹气。“唉!”小娘的叹气声很轻、很慢、很细长,既像生命所必须的呼吸,但又不同于正常的呼吸。“妈,你咋的啦?”有次听到她叹气,弟媳妇问。小娘却反问她怎么啦。“我听你在叹气。”弟媳妇说。“有吗?”小娘自己倒不觉得。“你哪儿不舒服吗?”弟媳妇又问。小娘突兀地笑道:“无啥。”
听到过一次,弟媳妇的耳朵就格外灵,她注意到小娘时不时地叹气。
“妈,你到底有啥心事?”
“无啥。”
“无啥,你叹啥个气呀?”
“我能有啥心事呀?”小娘随口否认。
也不知是怪儿媳妇多事,还是羞于袒露自己的心事,小娘说话的口气不但夸张,而且生气地转身走了,把好心的儿媳妇晾在一边。
“小娘到底是啥心事?”我问。
“勿晓得。”弟媳妇说。
“只是有一次,我问多了,”弟媳妇说,“妈哭不像哭地说了句,我是要相信来着,可是,你让我怎么相信呀?”
“小娘要相信啥?不相信啥?”
“妈不肯说。”
“会不会跟她服侍的那户人家有关?”
三个月前,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中秋节前一天,星期六,我一早出去买菜,在菜场前的横马路上遇见小娘,我喊她,她就像一个聋子,理都不理;她平常不是这样的,我走到她跟前,她才木呆呆地看到我,随后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手势那个重呀,整个人的分量都搭在手上了。她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像是病了;我忙扶住她,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忽然落下泪来,呐呐地说:“老太婆没了。”
她又说:“老太公可怎么办呵?”
我劝她去我家歇歇,她没有反对。她整个人软绵绵的,双脚拖叽拖叽的,像她服侍的老太婆那样提不起腿来;想来她也知道自己没有力气走回家,才肯去我家的。我家就在马路斜对面的河畔居,离樱桃弄不远。到家后,我让她去躺一会儿,她说不用,就坐在客厅里;我泡了杯糖茶,她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低头发呆。良久,她才开口:“昨儿个我走时,还好好的;今早我过去,见屋里来了不少人,才知道老太婆昨儿个夜里没了。”
“怎么就没了呢?”小娘不相信。
她刚抹干净的瓷白脸上,泪珠又滚下来了。
“多少年纪?”我问。
“86岁。”
“睏眠床有几年了?”
“八年。”
“这很正常呀,人吗……”
“老太公待她这么好,她怎么舍得……”
“这跟好不好有啥關系?”说完这句话,我就挺后悔的。
听小娘絮叨了半天,我总算理出点头绪来。
五年前的一个早晨,小娘在樱桃弄里卖菜,碰到一位清清爽爽的老头;衣着得体,满头华发在晨阳中亮闪闪的,像搽过油一样。他双手拎着前面的竹篮子,随着稳笃笃的脚步,欢快地磕在腿上;他看到小娘的菜后,还特意看了她一眼,眼里有惊喜、也有赞许。总之,他的微笑让小娘很受用。“不错,不错。”他停下脚步,朝小娘的菜篮子弯下身去。小娘说:“才刚从地里采来的,魂儿都……”他说:“是呀,是呀,魂儿都还在呢。”小娘笑了。
小姨夫常年在外面做工,表弟和弟媳妇都有单位,家里就小娘一个人伺候那些地;她就胡乱种些蔬菜,家里吃不了,老在地里也是糟蹋,就每天割些回来,量不多,两篮子或挑或拎,到镇上换几个小货铜钿,十块二十的,钱多钱少她倒不在乎,只图个心安。
这个穿得清爽水水的老头,说话也耐相,自从在小娘这儿买过菜后,就认定她了。他买菜从不问价格,量都不大,每样半斤或八两;但菜绝对要新鲜,最好是菜叶儿带露水的,魂儿还躲在菜心里的。小娘还注意到,他每天只买三样蔬菜,而且每天不重复。一段时间后,彼此虽然不知姓名,但见面都会点头微笑;若是哪天没见他来买菜,小娘总觉得少做了一样事情。
有天他买了菜,像有话跟她说,犹犹豫豫的,但还是走了。
小娘也觉出他的奇怪,偷偷望着他一步一回头地离去;他走到樱桃弄路口,站住了,像是下了老大的决心,又转过身来,朝她望望,就走了回来。这倒让小娘心里突兀地起了一丝慌张,也不知道他要对自己说啥做啥?老头回到她面前,双手紧握盛菜的篮子,轻轻咳嗽了声,然后斟字酌句地说:“我姓徐,是半山中学老师,现在早已退休了……”小娘愣住了,他告诉我这些做啥呀?
老头继续说道:“有个事儿,想请你帮忙。”
既然是帮忙,就应该是别的事;小娘心里落下石头来,偷偷松了口气。
他说:“我屋里头需要人照顾,前两天保姆突然走了,我就想……就想请你……”
“活倒是不重的;我离开时,帮我看看牢……”
“就半天,五十块,你看……”
小娘问他屋里头啥个毛病?他说三年前,屋里头脑子出过大血,抢救过来后,人就有些痴呆,活动不太方便;除了这个,其他倒无啥。小娘一时答应不下来,问他这样行不行,她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看,明天给他一个准信。老头连声谢谢,说明天等她回音。
第二天,老头早早就等在樱桃弄路口。
小娘跟儿子、儿媳妇商量过了,他们看她自己的;小娘就觉得一个上午,对家里没啥影响,每天有五十块进账,比卖菜划算,就答应了。老头高兴得跟捡到钱似的,连忙带她回家。老头家在樱桃弄东边不远的田园社区。八幢。三楼。东头第一间。老头开门,往里急走,一声声地喊:“老太婆,老太婆,你看我把谁带来了。”声音轻悠悠的,但透着一股子喜气。他把小娘请进门,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又带她进了卧室,卧室里也清清爽爽的,闻不出有啥气味,不像是有个病人卧床了三年的样子。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一脸清瘦,但一双眼睛还算精神,有些木然地望着小娘;不过,眼神倒是挺温和的,尤其见到老头时,她好像还笑了一下。
“老太婆,我给你找了个伴儿,你看她好不好?”老头讨好地说。
“她种的菜可新鲜了。这段时间我都是买她的,那个味道又正宗又好吃……”
老头关切地问:“老太婆,想起床了吗?”
病人点了下头。
老头抱病人坐起身来,垫了两个枕头,让她背后有所依靠;他端来一只空面盆,一杯水,他已经试过水了,水温刚好,又挤好牙膏,让病人坐在床上刷牙;他呢,端着空面盆接在她下巴下面。她刷完牙,他又端来一盆温水,绞了毛巾,透开,递给她。她洗脸。他问她想上厕所吗?她摇摇头。他站在她身后,拿起牛角梳,轻轻地给她梳头,梳得一根是一根,舒舒服服的。梳完头,他掀开被子,把病人的双腿移到床下,穿上鞋子,扶她下床,扶到客厅的藤椅上坐下。“老太婆,昨儿个我们吃的是稀饭,今早我给你买了豆浆,不放糖也不放酱油,原味最营养;还有油条,刚刚炸出来的,你闻闻,多少香呀?”他拿了根油条,还真的凑到她鼻子底下,让她闻闻,跟哄一个三岁伢儿似的。
他将一根油条对撕开,一截一截地折在碟上。“吃吧,你要多吃一点呵。”他邀功道。
小娘远远地站着,完全像个多余的人,手脚都无处放。“你坐,你坐。”老头叫小娘坐,请她吃早饭,“你也来一点。”小娘说吃过哉。等病人吃完早饭,他又绞了块热毛巾,让她擦了脸和手。他打开客厅的电视机;电视机又大又薄,挂在墙上。小娘见里面跳出人来,才知道是个啥。他调到一个唱戏的频道,问她喜欢吗?她点点头。他才对小娘说,你陪她一起看吧;过会儿问她累不累?累了,就扶她回房睡。小娘点点头。老头拎起篮子出去买菜了。
约摸过了半个钟头,她坐不住了,嘴里呀呀的;小娘问她有啥事体,她说:“厕……厕……”小娘问她要上厕所了?她点点头。小娘扶她起身。刚才见老头扶她,轻轻松松的,但小娘一扶,才知道做筋做骨的。她的双腿没有正常人灵便,使不上力道,踩下去、提起来都颤颤巍巍的。小娘不光要扶住她,还得抱着她。到了厕所间,小娘帮她解裤子,她还不好意思,非要自己来;包括事后擦屁股,小娘只是抱着她,吃力地保持她弯腰的姿势。
小娘扶她到客厅,她摇摇头,说:“床……床……”
小娘扶她回卧室,躺下。
小娘给她盖好被子,去客厅关电视机,但她不知道怎么关,瞧着那块板上密密麻麻的按钮,她怕揿错了地方,最终还是放弃了。电视机一直响着,有个女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啥,小娘是半句都听不懂的;但老太婆却听得入迷,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小娘坐在床沿上,不知该干啥好了。
老头终于回来了。他刚进门,就一声声地喊老太婆,老太婆,你看看喏,我给你买啥个小菜回来了?他还献宝似的来到卧室,把一条活鱼从篮里拎起来,在半空中哗啦哗啦地摇尾巴。老头耐悠悠地喊道:“老太婆,你看看喏,这条鱼还在别别叫地跳呢。”他把自己买的菜夸了一遍,最后说:“老太婆,今天我给你吃红烧鲫鱼、韭黄炒鸡蛋、饭焐茄子和炒青菜,你说好不好呀?”小娘聽到他的声音,浑身起鸡皮疙瘩,假兮兮的。老夫老妻的,哪有人用这种口气白话的?
但一个礼拜后,小娘就不这么想了。她相信老头对老太婆的好是真心的。吃饭时,他把鱼刺一根根挑干净,才把鱼肉夹到她碗里。又叫她慢慢吃,又叫她多吃菜。老太婆双手发抖,扒饭很慢,夹菜尤其不利索;老头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总是先她一筷,把她想吃的菜夹到她碗里。老太婆吃得很慢,老头也就陪着她慢慢地吃,直到她吃完了,他边扒干净碗里的,边笑眯眯地夸她道:“啊唷,老太婆呀,你今天进步可大了,比我都吃得快喏。”
当然,他也不忘叫小娘像在自己家一样,筷头长点,不要客气。
老头把菜拎回厨房,就叫小娘去汰干净,等会儿他来烧。他呢,留在卧室给老太婆揉腿。他说:“来来来,老太婆,我来揉揉腿,帮你活动活动筋骨。”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过着这样的生活。
和小娘的世界完全两样的。
每周六,老头买来活鸡或活鸭自己杀,海鲜都要时鲜的,有羊肉时羊肉,有牛肉时牛肉,蔬菜都是小娘带来的。小娘每天一早,就去地里割菜,每天三样,每天不同。老头给她钱,小娘不肯收;老头就不乐意了,说她不收钱他就不能要。老头倒是没提他们多有钱。小娘也是后来才知道,每月退休金老头就有五千多块,老太婆也有四千多块,两人加起来有万把来块呢。老头只是对小娘千感谢万感谢的,说他和老太婆天天能吃到她带来的最新鲜最放心的蔬菜,是她带给他们的福气。说得小娘都有些难为情了。到了周六,小娘就带很多蔬菜来,吃不了,就让他儿子、女儿带回城里去。他们那个客气呀,都说是好东西。小娘脸红了,这真不是啥好东西,都是自己地里种的。他们说自己地里种的才是好东西哪。一早老头和小娘就跟打仗似的,老头掌勺,小娘打下手,该蒸的蒸,该煮的煮。到了九十点钟,住在城里的儿子和女儿就带全家人来了。每次来,水果糕饼滋补品一大堆。他们来了,进门就去卧室看老太婆,拉着她的手,白话半天;就是已长大成人的孙子、外孙女,也懂事得不得了,乖乖地坐在床沿上,一口一个“奶奶、外婆”地叫得亲热。
他们不把小娘当外人,香蕉掰两根,苹果拿两只,糕饼什么的,装在一只塑料袋里,非要小娘带回家给孩子吃。吃饭时,也硬拉着小娘挤一道,你夹一筷,他夹一筷,把好菜夹在小娘碗里。吃过中饭,女儿和儿媳妇抢着去收拾,不让小娘动手,让她坐着休息,好像小娘是客人,她们倒是雇来的佣人。没啥事儿,就让小娘带着水果早点回家。“您辛苦了。”“谢谢阿姨。”一个个有礼有貌地跟小娘道别。有次他们有事先走,小娘见老头一路送出去,儿子、女儿一再劝他留步,但老头硬是送他们上了车,叫他们路上开慢点,到家来个电话。小娘从没见过一家人这么客气的,心里酸汪汪的。
有时候,下午老头有事体,小娘就留下来陪老太婆。有时候,老头不出去,就劝她早点走;小娘就说没事,我坐一会儿再走。老太婆能说个把简单的词,问小娘几岁?有几个孩子?家在哪儿?小娘都能猜到她问的意思,告诉她自己家里的情况。小娘总是夸她福气。这是实话。像她这样卧床几年的老人,华丰村里也有,但有谁的福气及得了她呀?老头也好,儿孙们也好,待她这么好的,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小娘总说她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小娘问她前世到底做了啥好事?让她也想学学,修个来世好福气。
老太婆咧嘴笑了。
小娘听她儿媳妇说,公公是个乡下穷小子,到镇上来读高中那会儿,中午基本没饭吃。婆婆是同班同学,发现这个秘密后,就天天带吃的偷偷塞给他。后来,公公考上师范,婆婆考上护校。俩人毕业后,又回到半山镇,公公在半山中学教书,婆婆在镇卫生院当护士。他们早就私定终身。但婆婆家是镇上人,瞧不起公公家,太穷,不许婆婆嫁给公公;婆婆就跟家里闹翻了,断绝了往来,毅然嫁给了公公。现在,婆婆瘫痪在床上,公公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对她好。
公公对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做人要凭良心。”
就这么个老套的故事,让小娘感动得一塌糊涂;跟我说时,她泪流满面。
这回老太婆没了,小娘说着说着就失声痛哭。
“他们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小娘哭道。
“至于吗?”我心想,“他们跟你有啥个关系?”
唉!这人啊,最怕比较。
外公外婆只生三个女儿,二娘出嫁时,小娘才十三岁;十三岁的她就独当一面,家里有啥事体、逢年过节请客吃饭,都是她操办的。她很能干,但一个女孩子家,总有她吃不消做的事体,幸亏有个表哥帮忙,日长细久的,小娘和她表哥就好上了。到了小娘十六岁,该谈婚论嫁时,也不知哪个缺德的媒婆硬插上一杠,说小姨夫家是大户人家,光金戒指就有一裤带;她还带来了五只金戒指,让小娘任选一只。外公外婆眼皮浅,见到金戒指就满口答应了。
小姨夫身高一米八三,撇长撇大的,人也魁梧,浑身力气;小娘家有啥力气活,他轻轻松松就搞定了。但他就是有一点不好,喉咙梆响,与人稍有口角,就动手;而且下手没个轻重,常常松手之后就得掏医疗费。外公外婆见识了,就有些怕他了;想反悔,又没有这个胆子。小娘嫁过去后,方知小姨夫家倒确实是大户,家有五大金刚;但家里除了五只金戒指,一贫如洗。小姨夫是老三,下面两个谈婚论嫁时,婆婆又把小娘的金戒指要回去,让媒婆跑去骗人,骗完了再还给她。
原来,小姨夫家就靠这五只金戒指把一个个媳妇骗到手的。
小娘漂亮,三姐妹里,就她最出挑了。
小娘嫁过去后,在生产队里干活时,跟哪个男人说句话,笑一笑什么的,可就不得了了;小姨夫闻讯就找上门去跟人动手,回到家又跟小娘动手,要死要活地揍她。小娘吃痛不起,就往外跑;她不敢回外公外婆家,一来外公外婆挡不住小姨夫,二来怕他们伤心。小娘就往我家跑,躲上几天;短则三五天,长则一个礼拜。有花边挑时就把活带上,生下表弟后,就把表弟带上。但长躲在我家也不是个办法,过上几天,小姨夫气消了,来我家找她,她也就跟他回家了;有时候,躲上一个礼拜,小姨夫去外面做工,不在家,她又放心不下家里,就自个儿回去了。
小娘也不是没想过离婚,但终究下不了这个狠心。一来说出去名声难听;二来小姨夫这个贼脾气小娘又不是不知道,保不定會闹出人命来。千苦万苦,小娘只有苦了自己;她吃煞小姨夫的苦头,足足吃了二十多年,直到表弟结婚,娶了娇小玲珑的弟媳妇为止。这世上的事,说来也怪:弟媳妇豆大的一颗,却能一物降一物,只要她朝他眼睛一横,小姨夫立马就闭上臭嘴,不敢吭声。
儿子和儿媳妇对小娘倒是孝顺的,凡事都跟她有商有量的;在他们的影响下,小姨夫对小娘的态度也有了改善。小娘对家里更是扑心扑肝的,身段放得很低,什么事情都是她一手落,就连儿媳妇的短裤,也是她洗的。
现在和老头、老太婆比比,小娘就觉得自己连人都像没有做过。
老头和老太婆从没红过脸。小娘相信。
老头嘴大,唇线很长,尤其他咧嘴笑时,好像被人砍了一刀,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的嘴唇皮也很薄,应该是刀子嘴吧;但是,他白话起来为啥有介好听呢?小娘喜欢听他喊老太婆、老太婆,每次他这么喊时,她就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她知道不是在喊她,她知道小姨夫就是再做八辈子男人,也喊不出这种声音。她也从来没把老头的声音按在自己身上,或者按在小姨夫嘴上;但她就是爱听,当然她也不嫉妒。真的,别人家的幸福是抢也抢不来的。她有这个自知之明。
还有老头的双手。这双手又修长又白净,像双女人的手,整天围着老太婆忙碌;它落在老太婆身上时,那股子软绵与柔情,常常让小娘看呆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手呀?而且还是一双老人的手?比唱戏人的手都有味儿。“怎么啦?”老头见她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边审视自己的双手,边问她有什么问题吗?小娘红了脸,连忙别过头去说:“无啥。”小娘害怕再被老头发现,她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但越是躲躲闪闪,她就越是想看这双手。她甚至盼着有一天,这双手能够落在自己身上。这仅仅是她的想象和渴望,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一天,她拖完地,走过客厅时,不小心滑了一下,差点摔倒;这下可把老头吓坏了,他说老太婆当年也是这么滑了一跤,才落下这个毛病的。老头冲过来扶她,当他的手真的要落在自己身上时,小娘却胆怯地躲开了。
她知道,这双手是属于别人的。
老头对老太婆的好,就是用他的嘴和手来传达的。
小娘迷恋上老头白話的声音、白话的神情和白话的样子。她也迷恋上他的手,他对老太婆所做的一切的这双手。小娘就像一个暗恋的少女。但她暗恋的不是老头一个人,而是老头和老太婆他们两个人,他们的家,他们的世界。
小娘在他们家里越呆越迟,每天下午,总是老头催了又催,她才不情不愿地离去。有一天,小娘跟老头说,她想做一天,也就是说做到傍晚再回去。至于工钱,她说加不加都无所谓的。她甚至恳求老头,让她留下来。但老头婉言谢绝了。他说半天就够了。
他说真的不需要。谢谢。
他哪里知道,小娘真的不图个啥,更不是为了钱;她只是想在他们的家、他们的世界里多呆一会儿,哪怕多呆一分钟也是好的。小娘说,既然她相信有天堂,她怎么不想呆在天堂里呢?
老太婆没了的第四天,小娘照常去老头家;既然对方没有回话她,想必是要她继续做下去的。老太婆不在了,老头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啥事体也做不了,应该是需要她的。而且,小娘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五年了,这个家就像有一种特别的魔力,深深地吸引着她。她离不开他们的生活。她渴望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
但是,老头家关着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
小娘去敲邻居的门,才听说老头病了,被儿子接去医院了。
小娘问在啥个医院?邻居不知道,猜想应该是城里的大医院吧。
小娘回家。来时她只走了半个小时,回去倒要一个多钟头。
小娘还是每天一早去老头家。
半个月后,小娘又开始带菜去樱桃弄卖了。出门前,她就挑三支茭白,一大把青菜和一朵花菜什么的;都是最嫩最新鲜的,特地另归另放开。这些她不卖。等到其他的菜都卖完了,她就去老头家。老头家没人。她就把自己特地挑好的菜,放在老头家门口。有一天,她遇到一个特别泼辣的买主,非要买她留着的菜,而且跟吵架似的,抢了就不肯放。小娘也不知哪儿的气,居然跟对方吵了一架。对方掷下钱就走了。但小娘就是赌气,她硬是没捡钱就走了。
她又去老头家。以往放着的菜还在,都干瘪枯萎了。
她全理走了,扔进楼下的垃圾房里。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姨夫在半山镇上的一家单位看门,工资不高,但收入稳定;这些年他积蓄了一些钱,前几天不知怎么的,就说起欠了小娘一辈子的债,想到要还了。那个双休日,表弟、弟媳妇和小姨夫,带上抱着孙子的小娘,特地进了趟城里,在老凤祥专卖店,花了一大笔钞票,给小娘买了一整套的金器: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和金手镯。这辈子,小娘是心心念念地说过,但她现在早就不说了。而且,她如愿以偿地得到这些宝贝时,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幸福感。
“我怎么就不觉得开心呢?”连小娘自己都感到奇怪。
她好像要的不是这些。
有天早晨,小娘从老头家出来,没有把菜留在门口,留着也是白留;她想到小姨夫,他在单位传达室里自己烧来吃的。就几步路的工夫,小娘这样一想,就转身往街那头走去。小娘走到小姨夫看门的单位前,碰到一个鼓鼓囊囊的中年女人从传达室里出来,双手拎着四把热水瓶,一路滴着水珠。小娘听到小姨夫在里面高声喊:“大屁股,给我烧碗大排面。”女人回头笑骂道:“老狗,自己跑来食吧。”“你再这么叫,小心我咬你屁股。”“你来咬呀,我真痒着呢。”
中年女人瞧了眼小娘,转身朝街那头走去,大屁股一扭一扭的。
小娘愣了愣,赶紧转身,往回急走。
两个月过去了。
小娘老了的前两天,她在樱桃弄卖完菜,带着她藏起来的那点菜,又来到老头家。老头家倒是门洞大开,里面传来砰砰的巨响声。小娘进去张张,只见家里都出空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有两个工人在敲墙。小娘问他们做啥?对方说装修呀。“好好的,装修做啥?”小娘不解地问。对方说城里人烧钱呗。小娘退出来时,遇到邻居——那个笑兮兮的老头,他说房子已经卖给人家了。小娘问:“那徐老师呢?”老头瘪塌塌的嘴巴一歪道:“听说前两天也没了。”
“啊……”
他们把他们的那个世界彻彻底底地带走了。
他们把她硬生生地抛弃在这个世界上。
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小娘扶着楼梯,站了好久,她一阵阵犯晕,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穿来穿去,“啊……”
良久,小娘慢慢地挪动瘫了似的双腿,扶着楼梯爬下来。
她挪一步,歇一下;挪一步,歇一下……
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想起小娘。
常常想起我小时候,小娘躲在我家,夜里,她和我娘、我挤在一张床上;小娘默默地抱着我(后来是抱着表弟),侧身盯着有月光的窗外,上面一只眼睛里的眼泪,滑过小巧的鼻梁,流到下面一只流泪的眼睛上,一起洇润了枕头。我偷偷地伸出小手,抚摸她湿透的脸庞,轻轻地喊着小娘。她要么什么都不说,半夜半夜地盯着窗外的月光;要么呐呐地问:“哪儿?我还能去哪儿?”
我更忘不了小娘临终的微笑。
小娘应该是庆幸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但那个世界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吗?
我希望它是。
它也必须是。
不是吗?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