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兰
老韩五十多岁了,虽然她生活的村子叫赵家桥,她的丈夫也姓赵,但她的娘家是韩庄,她姓韩,农村的妇人一旦为人妇,渐渐没有了名字,大家都喊她娘家姓,并带一个“老”字,老韩就是这样被人叫做老韩。老韩一夜之间成名,成为这一带著名的乡村释梦师。但在本村人们大都不相信她是什么通灵人,人们只知道老韩变得很可怕,她家的院子里有她儿子立秋那一年种上的向日葵,有好几排,很灿烂地开了花,结了果,但没有人收割这些向日葵,它们就像无主一样荒废了,之后雨打风吹,渐渐地那些整株发黑的向日葵像幽灵一般,它们在老韩家的院子里和老韩一样成为幽灵一般的东西。但是在外面她的名声被传得很远,很多人从遥远的城市慕名而来,而她会告知来人的过去与未来,以及未来要怎么做才能躲避灾厄,迎来美好的日子。每当有各种各样的轿车来到村子里打听老韩,村里人一边善良地告知外来人老韩的家,一边摇头: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人,这些达官贵人怎会这么愚昧,来向她求教呢?她又懂得啥呢?
这事得从老韩城里的亲戚来看她说起,那个亲戚是她的老妹,带了点心和牛奶来看望她。看到这个凋败的家,看到老韩干枯的眼睛面无表情僵硬的脸,吓出了一身冷汗,又不好一下子就离开,就跟老韩说话,老韩对她说的过去的事和话都没有反应,她想老韩是不是失忆了?所以她就无意地自言自语,说自己最近总梦到小时候爬梯子,梦到自己爬到半截梯子从架着的房檐上倒翻下来,她觉得自己要从梯子上掉下来了,一阵头晕目眩,但她告诉自己这是梦,梦醒了就没事了。然后她就真的醒了,但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蹲坐在老木椅上的老韩这时说话了,她旁边的桌子上有好几个烟头,是她拣来的,她点燃其中一个,用火柴点着,吸一口,吐出烟雾,这时,她说:老妹你回去到医院检查一下,你的心脏有毛病,早治就不会有大问题。
然后老韩就不再说一句话。这位亲戚只好离开了,但老韩的话让她老是不放心,也好奇她说得对不对,她怎么会那么说,她那奇怪的表情,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再也不像以前的老韩了。
那个老妹去医院拍了片子,医生告诉她,她的血管里有大颗粒的杂质,血脂浓稠,建议她住院输液,否则心脏会出大问题。老妹很惊讶,她的亲戚老韩为啥说得那么准,她又不懂医学,可能连最基本的医学知识都没有,那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出院后到處给人讲老韩的事。这个带点神秘色彩的故事被有心人记下了。这个人去了赵家桥见到了老韩,据他说,他在那里感觉到了巨大的气场,在他的眼中那些矗立着或歪歪斜斜的向日葵,院子东边的苦楝树和西面的无花果树都很特别。当时老韩对他的贵重物品不屑一顾,只是问,有烟吗?她只要两盒烟,烟就是她的食物,其余都不需要。那人正好包里有两盒烟,就拿出来。老韩就和他谈了一些话,这人回去之后就向自己的上级坦白了一切,退了钱款。他被平调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单位。于是,在不经意间老韩的故事被大家口口相传,人们都备了礼物和烟,大家都知道老韩的报酬只是两盒烟,是什么牌子的都不重要,那些所谓的礼品堆满了她简陋的小房子无人问津,有时村里大胆的小孩子会来取一些时尚的饮料和牛奶饮品,还会打开给老韩喝,但是村里的大人们却不敢靠近她的房子。
各类人排队排号等着见到老韩,但是,老韩有一天是不“工作”的,很多人都知道,就是每年六月的某一天,老韩会停止所有的“工作”,她在等一个叫四月的女孩到来。
老韩的家正门开在对街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在自己家的东面也打通了一扇门,用简单的木栅栏做成,因为她家的地势较高,站在木栅栏前远远能看到村子东边的荷塘,荷塘里有人种的荷花,冬天快到时会有人去挖藕。但在六月,正是荷花开放的季节,远远望去不时会有荷花开放,紫的红的白的,老韩隔得很远都能闻到花的香味。当然眼光再往远去,那里是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个墓地。老韩能看到墓地那里有个人,但很模糊,她想不起那是谁了。只是六月的这一天,总有叫四月的女孩子,有二十多岁,她沿着荷塘走着,然后走向那片树林,把自己在荷塘里采下的一朵白莲花放到那个墓地上,然后她会沿路返回,走到老韩的家里。
第一次的时候那些向日葵刚刚结果,四月坐在老韩的面前,老韩抽着烟,吐出烟雾,对着沉默的女孩说:你有什么难事吗?在哪工作,结婚了吗?女孩说:在广东找到了工作,快结婚了。
然后是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女孩子低着头,她的脸庞清秀中带着一些苍白,不知是不是赶路赶得急了,更让老韩不知所措的是她看不到这女孩的过去和未来,哪怕是模糊的影像也没有。
老韩坐在八仙桌旁边的椅子上,四月面前是一张用来吃饭的小饭桌,她坐在一张破旧的马扎上。四月低下头时老韩更清楚地看到四月用来扎长发的发夹,它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翠玉蝴蝶样式的发夹,将她的长发挽住,很是漂亮和高贵。老韩看着它,觉得它为什么这么眼熟呢?忽然脑子里出现一个十岁左右男孩的样子,一个年轻的妇人洗着衣服,男孩把蝴蝶样的东西举在太阳下看着,哈哈地笑着。但这影像在闪现的同时,她的耳朵里响起如同坏的碟片在播放时的吱扭吱扭的嘈杂声,耳膜仿佛要被震碎一样,她一捂耳朵,嘈杂声和影像全都不见了。她伸出手:给我看看!四月就把发夹拿下来自己放在手心里抚摸着,然后递给了老韩。老韩仔细端详着这只发夹,看到玉蝴蝶的做工相当精妙传神,质地也好,只是它的中间有一丝小小的裂纹,也算是珍品中的瑕疵吧。她看了好一阵,又看着四月,四月的长发散披下来显得更清秀了,她仰起的眼睛是那么黑亮,但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那是什么呢?老韩看得发慌,把发夹还给四月,说,你走吧,我不能给你指点什么。四月把头发重新拢起,站起来说:啊,我也该走了,否则怕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车了。
四月第二次将花朵放在墓地上并走到老韩家里时,那些向日葵黑漆漆的,叶子凌乱,但向日葵的花头里有些种子因为下雨发芽了,发了绿芽的向日葵在一片黑漆漆中显得那么可怖,像是要发动攻击的鬼怪一样。四月比上次微微胖了一点,也比上次开朗了一些,她给老韩打扫屋子,看来厨房早没人用过了,她把这些污渍都渍住了的碗和锅都洗干净,也把自己带来的青菜洗干净,用柴火把煤炉点好,用自己带的新的油盐酱醋做了四个菜,荤素搭配。四月让老韩到饭桌前来吃饭,老韩犹豫了很久。要知道巫婆是不吃东西的,这有烟火味的东西一定会把她的灵气带走的。但禁不住四月的拉拽,她坐了下来,仿佛都已经不会用筷子了。笨拙地吃了饭。四月要烧水,老韩说不用,她指了指屋里那堆东西,给我喝那个就行。四月打开一瓶饮料给老韩,又查看那一堆东西,好多点心都过期了,牛奶也过期了,她把过期的东西都拎出去扔掉,又看看八仙桌上的那些各种各样牌子的香烟,去年的都已经潮了发霉了,把闻着发霉的香烟也扔掉一些。四月打开自己的另一个精致的小包,里面是各种各样看上去很绵软的点心,一小盒一小盒地装着。四月说,这是广东的小点心,很出名的。我们,我们……我本来上次就要给你带来的,你尝尝。
老韩说,你放那儿吧,我晚些时候再吃,好久没吃饭了,有点撑得慌。于是她们两人又像上次四月来时一样沉默了。仿佛这刚被烟火气解冻的屋子一下子又沉到湖底,有一种沉郁的气息在四月和老韩的身边游荡。老韩的眼光又落在四月的发夹上,那只翠玉蝴蝶闪闪发光,像是要飞起来一样。四月看到老韩盯着她看,就摘下发夹将头发捋下来搭在胸前。四月递过去说,我只有今天才会戴上它,平时不戴的。老韩拿在手里重新抚摸着,仿佛脑中的那个男孩回来了,长大到十几岁的样子,他将蝴蝶发夹夹住自己的短头发然后摇晃着脑袋,蝴蝶就一下子掉到了地上,一个女人的手赶紧拾起来,那上面竟多了一丝裂纹,就像眼前的这一只。看着看着,老韩把它还给四月,说,拿走,拿走……
这时四月站起来说,是的,我要走了。
第三次四月来时带着一个小孩子,那孩子跟在四月的身后蹦蹦跳跳的。乡村的六月万物繁茂,柳树和槐树上的鸟儿们探头出来看着四月和孩子,它们用它们自己的语言飞速地传递着什么信息,只听到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麻雀在孩子的眼前找食,他跑过来麻雀还是不动,等他要伸手了,麻雀才呼啦一下都飞起来,孩子显然吓了一跳,瞪大了乌漆漆的眼睛看着它们飞走,把手指含在嘴里一副无辜的样子,同样,路边的小花开放着也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蚂蚁成群地忙碌着,荷塘里有各种颜色的蜻蜓飞来飞去,还有一些比蜻蜓小很多很像蜻蜓的昆虫叫豆娘的,也长着翠绿的翅膀飞翔着,或者落在一片小荷叶上。苇草里面的水流是清澈的,有一些小鱼在游动,孩子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四月拉着他离开了荷塘。四月教孩子将一朵白荷花放在了那个墓地上。
在很多个黑夜里,老韩也会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不只是本村的人视她为怪物,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古怪的,荒诞的——她为何会一下子成为远近闻名的“乡村释梦师”?她过去只是一个农民吗?她还有哪些亲人,她不可能凭空从天而降吧,无数的问题,一想自己的事就头痛,干脆不去想,然后矇眬睡去,進入纷乱的梦中,她看到顶端只有一线光孔的木质建筑里,那也许就是城里人说的大型图书馆,她在那里协助图书馆的馆长将书籍用小推车推到一排排书架上,将它们按分类码好,那些金光闪闪的字亮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好像全都读过它们,又像并不认识一个字。有些不该忘记的书被她用小推车推着,站在火炉前一本本将它们扔进火焰中,那些纸上的文字像某些符号在空中四散飘动起来,像女巫洒下的咒语,全都洒向她的全身,有一个全身发光的蝴蝶精灵,一扇动着翅膀就会有闪闪发光的鳞粉落下,它拿着一个魔法棒对着她点了点,一转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她的眼睛就被打开了,能看到万事万物,看到古埃及的金字塔,甚至看到了美丽的埃及艳后,看到世界上无数的事件和人在眼前走过又消失,看到宇宙和星星,看到那些由量子组成的无数的事物和它们的变化。老韩把自己的梦建造得很牢固,每天踩着吱嘎响着的木板,它们对她说尽管踩,它们结实着呢,筋骨响一响有助于它们运动一下,她把成排的书每日擦亮排好,随意抽出一本来就读上半天,并邀请书中的主人公跟他们一起吃早餐。
老韩一下子无所不能。
老韩家的向日葵东倒西歪的,在历史和尘埃中晃动着它们不知疲倦的身躯,有一丝风儿吹过,还有荷塘那边从不敢飞过来的鸟儿跟着飞来了,它们在院子的无花果树上和苦楝树上飞动鸣叫,隐约村子里有人往老韩家张望,仿佛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老韩看到那孩子是个男孩,问他几岁了,四月说,五岁了。五岁了,五岁了……老韩重复着。四月让男孩叫老韩“奶奶”,男孩叫了一声:“奶奶。”老韩应了一声。可是老韩看见四月在哭。四月望着老韩,眼泪哗哗地流。
男孩跑到那棵无花果树前,绕着树跑圈,这棵树因为去年冬天太冷,春天久不发芽长叶,还以为它冻死了,但夏天到来时它又长出了新枝,旧的枝子上也陆续有叶子冒出来,现在还结了小小的无花果。
老韩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个影像,那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瞪着漆黑的大眼睛说:这棵无花果树刚栽好,什么时候能结果子给我吃?一个中年男人说:臭小子就知道吃。啊,那个男孩又长大了,十几岁了,他将蝴蝶发夹夹住自己的短头发然后摇晃着脑袋,他一边跑一边哈哈笑着,然后他长成了一个黑壮的青年,皮肤变黑了,眼睛还是那么亮,那好看的眉毛,那粗大的胳膊,他扛着铁锹站在院子里,站在阳光下,汗流满面,他到水井那里洗一洗,满脸的水珠和笑容,说,我饿,饭好了吗?
一大堆一大堆的影像涌来,在老韩的大脑里,去打工回来的中年男人、青年和中年女人一起在花生田里刨花生,青年一边刨一边摘下花生吃着,太香了,他喊道。爹,我下次跟你一起去广东打工好吗?我要吃那里的点心,你带回来的都不新鲜了。
站在开放着灿烂的向日葵花前的青年,好看吗?他问。是我种的,我种的……
无数无数的影像再次涌过来,像一片大水淹没了老韩的头顶,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个五岁的男孩和四月都跑到老韩眼前,问你怎么了,怎么了?……无数的“怎么了”的话语和无数的影像交叉缠绕,泰山压顶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啊,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老韩像变了一个人:哦,立秋,立秋……老韩猛然间记起了自己的儿子,六年前淹死在河道里的儿子——立秋。
那是六月的一天,二十一岁的立秋傍晚跑到河边钓鱼,他钓到了一条大一点的鱼,高兴坏了。可是,大雨忽至,天地一片黑暗,雨下了整整一夜,滚滚的雷声也响了整整一夜,还有那些猛然照亮黑夜的闪电,也有无数次,每次都让老韩浑身发抖。老韩还以为立秋跟一个叫四月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从那个五岁的男孩来过之后,老韩家的院子里再没有那个被人称为“老韩”的妇人,那个乡村释梦师,那个通灵的,能知过去与未来的巫师,能够把世界颠倒又重新正过来的奇异人士,那个凭着一张嘴、一棵香烟就能融会贯通明白世界秘密的人。而是一个平凡的老妇人,村子里偶尔有人叫她立秋妈。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