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丽
18:00
陈生去外间招呼一个熟客,苏璟百无聊赖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玫瑰紫的干发巾束在头顶,露出脖颈细腻修长的曲线。正在这时,城市广场的大钟嗡嗡响了六下,苏璟注意到黄昏的光线透过落地玻璃窗折射进来,镜子里的人被笼罩在一圈奇异的淡金光芒里。
苏璟不动声色地盯着镜子,镜子里还收着一些别的,老式铸铁理发椅笨拙的靠背,一个水母似的拖着若干天线的烫发机,浅粉蔷薇图案的墙纸,以及墙上嵌入式的陈列架,明亮地展示着各种洗发水护发素烫发剂焗油膏弹力素啫喱水,更深处是一条巷子。巷子叫莲花巷。十年前,苏璟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报到的图书馆就在莲花巷最南端。也是黄昏,她慢慢地走在巷子里,梧桐浓荫合抱,路两侧开着各色月季,爬山虎沿红砖围墙缓慢绵延,蝉声阵阵,令人昏昏欲睡。苏璟看到落地玻璃窗里的老式铸铁理发椅,她住了脚,目光变得饶有兴致起来。看上去这是一间相当不错的理发店,门脸迎街,背面正对莲花巷,阔大的落地玻璃窗纤尘不染,室内以灰白为主调的欧式装饰,越发衬得这张老椅子像件货真价实的古董。
苏璟被这件古董拽进了理发店,笨重的圆形底盘,用以调节角度的转动轮,老实体贴的脚踏板,座垫大约是后来换的。除了扶手有一两处油漆剥落,其余都堪称保存完好。老的东西有灵魂。事实一再证明,这是一张有魔力的理发椅。苏璟第一次坐上去,就做出了令她自己都覺得诡异的决定,她剪掉留了许多年的及腰长发,镜子里很快出现一张陌生的短发面孔,眼泪就在这时毫无防备地涌出眼眶,双手被拘在尼龙单子里,很费劲地抽出来,却又把发茬子揉进眼里,更多的泪珠吧嗒吧嗒掉出来。陈生对镜子里的人瞄了一眼,并没有多少惊诧,淡淡地说了一句,“多大个事啊。”
苏璟破涕而笑,一个理发师说起话来倒像个哲学家,像是安慰她剪去的长发还会再长,又像意指剪发背后的原由,一切都不算什么。
真是多大个事啊,光阴倏忽而去,摧毁了很多东西也催生了很多东西。老椅子倒是一点没变,理发店装修了三次,淘汰了许多旧的,添进来许多新的,只有它像个老祖宗似的,永远被供奉在那里。镜子里的人不自觉叹了口气,十年前,她把自己连根拔起,从一个城市移居到另一个城市,就是抱了与过去诀别的打算。大多数时候,她确定做到了,除了履历表上婚姻状况栏的“离异”二字,她整个人已经重启如新。
只有那么一两次程序被不明病毒入侵,准确地说,她在梦中被瓦解溃败,成了一只无处可逃惶惶如丧家之犬般的母兽。是的,正如你所想,不是春梦,三十出头的女人做个春梦应该是可喜可贺的。她的梦很奇特,交替出现一张诊断书和一张扭曲的脸,诊断书上写着冰冷的几个字:小儿痉挛型脑瘫。扭曲的脸像上帝一样浮在天花板上,喋喋不休地骂她冷血动物,蛇蝎心肠,自私自利,淫荡污秽,骂她不配做妻子更不配做母亲……各种语词滔滔不绝如江河湖海倾泻而下,掀起狂风巨浪,直至把她淹没。她彻底葬身语词汇成的汪洋。
幸好,她醒了过来。醒来之后,她当机立断调动所有智慧把病毒清得一干二净,连同内心深藏的秘密。果真,那个梦再也没有搅扰过她。
外面似乎又多了几个人,嘈杂声嗡嗡的,蝉鸣又此起彼伏地来应和,耳朵反而静下来。苏璟每次来弄头发都径直走进里间,登上这张老椅子。之所以说登,实在因为这种老式铸铁理发椅底盘太高,坐上去的人颇有几分登基的威武豪迈。外间是个大厅,半月形的收银台傲然闪着冷光,对面是一组烟灰色皮沙发,往里依次是两排相对的六个座位,都是最时尚的美发椅,然后是一溜排几张洗发床。有人开了电视机,听上去在重播昨晚的一场体育赛事,两个女人在交流穿衣心得,忽然刻意压低了,不知怎么反倒突兀出来,暗示着接下来内容的不同寻常。一个尖细女声说,“哎呀,真是抠得要命,不知道怎么想的。”另一个略微沙哑地应道,“就不错了,又喜欢打牌,又没个品,一赢钱就要跑,一输钱就甩脸子。”
声音尖细的那位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说,“精有什么用,老公的钱还不是给别的女人花。”
另一位显然很感兴趣,任何一个女人谈起别人的八卦总不免涌起初恋般的热情。苏璟几乎可以想像她扑了过去,“什么别的女人?真的?”
“这还有假,那天她前脚到我店里买衣服,后脚她老公带个小女人就来了,我真是骇死了,差点撞破。她可怜买件衣服连几块钱零头都要跟我还半天,那个小女人手一挥,拎了七八件,全是她老公付的账。”
“哎呀,真有这样的事,看不出来噢。”
“据说他买了套房子养着那女人,跟他家同一个小区。嗳,嗳,说是来来去去的方便,现在的小老板都这个德行。”尖细女声大约觉出不妥,略顿了顿,虚弱地笑着补了一句,“你家王总不是这样的人。”
沙哑的女声迟疑了一下,嗬嗬笑了。
苏璟对着镜子,无声地弯了弯嘴角。
镜子里多了一个人,陈生抱歉地低语,“嗳,外面的,一定要我调色才放心。”调色是染发的关键,陈生的王者风范就是体现在他对这些关键环节的把握上。只有他能根据顾客的头发基色和发质状况,调配出最恰当的颜色。只见他在黑色的调色盘里涂涂抹抹,一会儿挤点膏状物,一会儿滴点液体,简直像个油画大师。其实比油画颜料复杂多了,光棕色,就分出自然棕、浅棕、亚麻棕、红褐棕、红铜棕、紫红棕、灰褐棕、暖棕、巧克力棕、浅金棕、深金棕、深棕、浓郁棕,等等。其中的奥妙,大约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苏璟看着镜子里的人,他的外形就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理发师,中等个头,肤色白净,发型都是那样,四周推平了,顶上留一些,倒也看着精神。因为整日跟女人打交道的原故,人也显得有些女气,微微带点洁癖。任何时候都是衣着考究到经得起推敲。苏璟早就注意到,他总是穿同一个牌子的价格不菲的牛仔裤。从前是长脸,现在圆了,变成一张娃娃脸,特别不见老似的。人也不知不觉胖了一些,体重总是每年增一点,似乎不觉得吃惊,细细推敲起来到底是胖了许多。男人稍许胖一点,倒也不是坏事,显得稳重,有底气。谁说不是呢,陈生十五岁学徒,因为悟性好,十七八岁就满师独立开店了。老话说得好,实践出真知,这些年下来,他不慌不忙,成熟笃定,又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熟知长袖善舞之妙,毋庸置疑他早已做了自己世界的王。
只见他像个魔术师似的,哗地抖开黑色的尼龙单子,利落地围好,封紧脖子那儿的暗扣,又摘了苏璟头顶的玫瑰紫干发巾,手里瞬间已多了只电吹风,三下五除二,海藻一样漆黑的头发泻了下来。他俯下身子,两根细白的食指和中指挑起几缕发丝,凝视着镜子里的女人,亲昵地问,“修到这里?”苏璟被施了魔法,温柔地点点头。他的指尖向下划过她的下颌,引发一点点细不可测的震颤。一层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地,沿下颌那里,顺着颈部、胸一直爬到脚趾。苏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冷气打得太足,外面的燠热显得尤其虚幻。
18:30
苏璟从镜子里看到,陈生从小七手里接过细长发剪,小手指勾着滴溜溜转了几个圈,一阵银光闪烁,定睛再看时,银色发剪已勾在拇指食指之间,颇有几分孩子气的炫技。他不用梳子,五指并拢划拉过她的长发,一脸喜色地赞叹,多好的头发。好像苏璟头发长得茂密润泽,多半也是拜他所赐。
苏璟没有吱声,抿嘴笑笑。第一次剪短发,是为了与过去告别。她向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很快就把头发留长。出入理发店,不过是拉直了烫,烫了再拉直,自己跟自己折腾。她有引以为豪的长发,经常有陌生人表扬,嗳,这女的,头发真好。特别适合烫成卷发,顺着肩头波浪般微微起伏,又泼撒而下,发梢缠绕着一圈圈的黑色性感。苏璟甚至异想天开,即使跟德拉相比,她的頭发也应该毫不逊色。成年之后,她再也没看过欧·亨利的小说,他惯于制造一个鸡汤式的结局。现实是,永远不会有一个男子会卖了祖传的金表,为苏璟女士换回全套精美发梳的。她对自己冷笑了一声,镜子里的头发还是半年前烫的,隔一两个星期来做一次,只剩发梢还微卷着。她挑了生日这天来做头发,实在是因为没事可做又无处可去。她转念想,待会儿要不要告诉陈生今天是她生日?这个念头一起,她就在心里把自己狠狠嘲笑了一通,三十多岁的女人果然在往下坡路走,无聊到打算去调戏一个理发师。
外面起了争执,细听还是起先的两个女声,原来洗完头发,两人争着在付账。收银台的小姑娘笑着做工作,“我看这样,我刷她的卡,下次你再请她客好了。”显然意见不被采纳,又叽叽咕咕说了一阵。末了,还是各付了各的。
苏璟征询地看着镜子里的陈生,后者正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飞快地夹起一绺头发,银色发剪穿梭飞舞寒光闪闪。他会意地笑笑,“年轻些的那个,嗳,就是声音尖的,开了几间女装店的,生意做得很来事的。”
他示意小七把移门拉上,很有八卦精神地告诉她,“她的发家史说起来是一部书,十几岁到广州做保姆,没过几年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回来又置别墅又置门面房。”
“什么保姆这么赚钱?”
“保姆?”陈生冷哼一声,“谁还不是心知肚明,关键人家服侍的都是大人物,教授,画家,老总,据说还有外国人。”
“倒也有些本事。”苏璟沉吟着说。
陈生顿了顿,很有深意地说,“都说她那个方面才叫有本事。”这句话充满丰富的外延,足够令人想入非非。
她感到一阵脸红心跳,像是被他窥见了内心蓬勃的欲望。要命的是,他围着她缓缓转动,他的大腿抵着了她的膝盖,刹那间,有一股雄性的力量透过薄如蝉翼的尼龙围单炙烤着她。他们肌肤相接声息相闻,形势十分危险。他又迫使她低着头,换个角度看,她正好倚在他怀里,目光抚摸着他的腹部。她耳朵发热地注意到,他性感的腹肌在黑色紧身T恤下面若隐若现,他热衷健身,是本地单车俱乐部的资深队员……
她正在胡思乱想,他换了个话题,缓缓移步到她的左侧,大腿终于放过了她的膝盖。她松了口气,迅速换了个端淑的坐姿。
苏璟每次来理发店,都能碰到令她浮想连翩的素材。除了图书管理员身份,苏璟还是个作家,你也可以称她为情感专栏作家。她每个月为几个报刊杂志写些痴男怨女的文字,赚点碎银子花花。陈生第一次在店里订阅的晚报上看到苏璟的小说,表现得很像一个粉丝,一脸崇拜地说,没想到你还是个大作家。
苏璟不动声色,内心却十分羞赧,她惯常在人群中隐藏自己,更加觉得作家是个面目模糊莫衷一是的概念,并无任何可炫耀可讨论之处。陈生不以为意,毫不掩饰他的钦佩,偶尔发现熟悉的人和事改头换面,张冠李戴地出现在她的小说里,他甚至有了心领神会、默契于心的快慰。
他对她确实有些另眼相看,连上卷发棒,滴药水之类的小事也亲自上阵。苏璟也不跟他客气,如果他忙着,她情愿等,小七这样的学徒工总是笨手笨脚地把药水蹭到头皮上。基于以上种种原因,苏璟从来没有光顾过这个城市的其他任何一家理发店美发沙龙发型室。即使搬过家,单位也换了新址,她也愿意不厌其烦地开车穿越大半个城市来做个头发。
她也会跟他聊些自己的事,她说今天碰到一个奇葩读者,在办理借阅手续的时候,忽然不怀好意地冒出一句,“哎,我说你还会笑啊?怎么整天弄得跟个修女似的?”
陈生笑得肩膀乱颤,“你怎么说的?”
“我什么话也没说。”
陈生觉得这个人胆子真不小,他看过苏璟在单位的样子,穿着深藏青的过膝工作服,头发别成一个老气横秋的发髻,眼睛里闪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光,表情像受难者,完全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
“我在单位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怎么一坐上这个椅子就变成话痨了,莫不是被你施了法?”
“这椅子是我过世的爷爷留下来的,要施法也是他老人家施法。”陈生嘁的一声。
“我看有可能。”苏璟一本正经地说。
大厅里一个男人粗喉咙大嗓子地嚷嚷,“这剪的什么头发,把你们老板叫来。”
“是个生客。”陈生对着镜子耸耸肩,放下卷发棒,施施然推门出去。
“多大个事啊,老板。”陈生扬声笑说。
“多大个事?你看看,剪的什么平顶?”粗嗓门怒火未消。
“没问题啊,这平顶,哪有问题?”
“有这么短的平顶吗?”男子悻悻地问。
“短一点,别人可能薅不住,咱头型好,再短咱也不怕。”
男子微弱地哼了一声,好像已经被屈服了。陈生又柔声说,“再说了,头发不像花草树苗,不浇水不施肥它也会长的。”
苏璟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子趴在墙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巷子那边有个奶奶站在门口,焦急地一迭声唤着,咪咪,咪咪……背后的院子里有棵冠盖美丽的大樹,看着很像是枇杷。这条巷子两边住的都是些老干部老领导,所以这个城市东拆西拆,一直没有拆得动莲花巷,陈生的理发店也侥幸得以屹然不动。
一只花猫轻盈地从枇杷树跃上围墙,又哧溜滑了下来,奶奶喜出望外地俯身呵斥,找了你半天,整天东一浪西一浪的。
一人一猫进了院子,深色铁门咔哒阖上,门上是一副栉风沐雨褪成淡粉的对子:花开富贵,竹报平安。
苏璟怅然收回目光,俯在墙上的小学生手里多了一支水笔,苏璟凝神去看,他正在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在瓷砖上写字,那样子简直有如在黑板上当堂板书,神圣庄严,必须要讨个满堂喝彩。四个黑体字一个感叹号:“我操你妈!”写完了,又退后两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这才满意地转身走了。苏璟伸着头找了半天,也没在周围找到那个你。
19:00
顶着满头发卷,耳朵上戴着半透明的耳套子,脖子上卡着怪异的黑色肩托,又不敢乱动,生怕药水滴到皮肤上,自己看镜子里的女人,端坐在神秘的老椅子上,肃穆得活像垂帘听政的太后。
小七没头没脑地塞给苏璟一只“Coffee Tree”的纸袋子。
“什么?”苏璟问。
小七面无表情地表示不过是执行了师傅的指令。
苏璟疑惑地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杯拿铁,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慕斯。离这不远的十字路口,有好几家咖啡馆,苏璟习惯到“Coffee Tree”喝杯咖啡,并且只是拿铁。
“谢谢你啊,小七。”
小七像是没听到,头也不抬地坐在墙角的椅子上划拉手机。
苏璟搅碎咖啡上好看的心形奶泡,喝了一口,悄悄打量着小七。这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有呼之欲出的年轻和鲜嫩,正是穿什么都好看的年龄。不知道为什么,苏璟偶尔会接收到小七对她含意不明的敌意,她希望是个错觉。作家喜欢依赖第六感,可是有时候,最靠不住的也是这种所谓的第六感。
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拆了一只发卷,仔细检查抚摸着那一缕黑色的浪花,不动声色地说,“差不多了,再过个七八分钟可以洗了。”眯着细长的眼睛,神情里带点严肃,这会儿,倒又像个审慎笃定而又胸有丘壑的考证者。
“谢谢你的咖啡和慕斯。”她扬起脸看他。
“生日快乐啊。”
苏璟诧异地看着镜子,他低着头摆弄她的头发,嘴巴扯出一个弧形。
“你怎么知道?”
“只要我想知道,没有不知道的。”陈生抬起头,右手搭在她肩上,微微压了压,低声说,“如果你没有其他安排,一会儿请你看电影啊?”
苏璟被催眠似的对着镜子点点头。他出去了,她犹自觉得肩膀那儿微微发烫,跟疯了似的,她暗暗骂自己。他是怎么知道她的生日的,又为什么要请她看电影,仅仅因为是个熟客?放到哪里,这都是个说不过去的理由。那么惟一的可能是,他看上她了。她觉得额角那里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在黑暗里吻上来怎么办,他要去开房间怎么办,或者他带她回到这里,楼上有个休息室,她知道的。跟一个理发师上床,这个念头太邪恶了。可是她又忍不住去想,想他的手指,灵活,柔软,细长。它们触碰过她的脸颊,她的耳垂,她的肩,以及她的每一根头发。她不能想象今晚它们会怎样。
苏璟抬头看了一眼镜子,脸红得可疑,肩膀那儿有些异样,跟中了铁砂掌似的。真是疯了,疯了。
这些年,她的生活出现过一些男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曾经带过他们中的一两个来过理发店。他大约总能看出来的。
第一个曾是她的大学教授。早在她读大学时,他们就有过亲密关系。还不止,他是她的人生导师,说直接点就是性启蒙导师。他对她难免余情未了,于是在她生活陷入困境之时,作为一个华丽转身颇富成就的文化官员,他自然有责任救她于水火。他调动食指拨出一串数字,轻而易举地把她从一个城市调到了另外一个城市。自然而然地,他们重续了旧情。他经常忙里偷闲,从四面八方的会场赶过来,争分夺秒地跟她约会,奢侈地在她的单身公寓里共度美丽周末。两年多,他极有耐心不屈不挠地用身体语言,携带她克服了迁徙期的水土不服。然后,没有任何告别仪式地退出了她的生活。偶尔,他会一闪而过地出现在他的城市新闻里,对她展露矜持礼貌而又亲民的微笑。每当这个时候,苏璟总是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轻触遥控器。
另一个,是个孩子气的诗人,比苏璟小很多。在一次自发的户外徒步爬山中,他们被分在一个小组。他经验丰富,被要求照顾她。最后一晚聚餐时,她喝多了,他送她回房间,尽责地留下来照顾她。诗人情感丰富,写了很多热烈的诗给她。她对他的诗没有兴趣,但她不反感他的身体。没想到,诗人认了真。他辞掉工作来找她,说是爱她。那段日子有些美好,她也以为自己很美好。他送花,送戒指,甚至提出要送她婚姻,苏璟这才怕了。她是再也不想要婚姻的。
还有一些更为短暂的相遇,就不值一提了。截至目前,距离上一次情感,勉强称之为情感吧,已经有了一段不小的空白和沉寂。以至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经常能感觉到身体深处那些不为人知的活跃澎湃,像幼犬似的,一遍一遍伸出牙齿咬噬着她。她主宰得了灵魂,却左右不了身体,每每此时,她对自己徒生怨怼和愤慨。
苏璟微笑着,打开巧克力慕斯的包装盒,正中竖着块深褐色小牌子,上面果然写着细细的奶油色的四个字,生日快乐。她笑笑,伸手轻轻拈起牌子,放在舌尖上,慢慢融化了。
窗外的街灯已经亮了,一盏一盏地藏在梧桐树叶里,只看得见光像雨丝似的透下来。街灯下面围着一圈蠓虫子,青灰色的,像树叶子起了烟。玻璃窗像个巨大的取景框,一些人进来,一些人出去了。吃过晚饭的人都出来散步了,取景框里晃来晃去的,大多是些表情漠然的中年人。
一张孩子的脸贴着玻璃,仰着脸觑着眼望着她笑,一个丑陋的笑。这么近,苏璟吓了一跳。脸缩了回去,又退了几步,苏璟看清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不是先前那个,比那个大一些。白色圆领衫,黑色短裤,趿拉着一双拖鞋,脸却十分老相。冷不防地,他拍起手来,一边拍一边有节奏地晃着脑袋,嘴里大声咕噜着什么,翻着比例过多的眼白,臉上浮着一层愉悦而诡异的笑容。
苏璟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隔着玻璃看那上了发条般的孩子。她想起小时候玩过的那种碧绿的铁皮青蛙,发条一拧,就不停地蹦。
“傻子有什么好看的。”小七奇怪地瞄了她一眼,冷冷地说。
是的,傻子有什么好看的,一颗罪恶的精子和一颗罪恶的卵子,孕育出的一个不正常的胚胎。最坏的可能是,不能站立,不会说话,连眼神都不能聚焦。苏璟记得那种恐怖,她恐怖得要死,面对这样一堆无序排列的细胞。她才二十七岁,尚无向生活投降和殉道的打算。还是他说得对,她不配做妻子,更不配做母亲。
19:30
满头发卷拆了,躺下来洗头,烘干。上发卷,滴定型药水。还要顶着满头发卷,耳朵上戴着半透明的耳套子,脖子上卡着怪异的黑色肩托,枯坐十五到二十分钟。接下来就快了,拆了发卷洗头,吹干造型,定型,方才大功告成。
“每次弄个头发,太费事了。”她忍不住跟他抱怨。
“快了,快了。”他柔声安慰她,同时飞快地扫了镜子里的她一眼,问道,“最近在写什么啊?”
除了陈生,很少有人会跟她谈这个。在图书馆,她是那种冷漠神秘而难以接近的女人,终日冷若冰霜,冷眉冷眼,喜欢穿黑色灰色白色,修女似的。除了工作关系,跟同事尽量不发生任何交集。想来可笑,她在这个城市游弋了这么多年,彼此熟悉的居然是一个理发师。
好在陈生是个与众不同的理发师,怎么说呢,他有点文学爱好的,或者也算不上爱好,因为书读得少,跟书和字相关的东西,大概都让他觉得有一点仰望。他一期不落地拜读晚报副刊以及情感专栏,能准确地说出苏老师这周写的新小说。有一次,她来做头发,店里没人,他一个人窝在沙发上,居然相当沉醉地在看一本高冷的纯文学杂志,被她撞见,他竟有些羞赧,喃喃地解释,不知道哪个客人丢下的。
苏璟笑笑,压抑着涌上来的一个叫做惊奇的语词。有什么不能理解的,文学本来就是离生活最近的一种东西,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茶,七情六欲嗔,一样不少。再后来,他居然跟她讨论起写作手法。他说她的小说里怎么都是“我”?
“我?噢,你是说第一人称?”苏璟觉得陈生有点意思,“怎么说呢,我习惯了,我的读者也习惯了,好像他们每天读到的都是我的真实故事似的,他们会有满足感,学院派们喜欢称之为代入感。”
“那种第三者的角度,你写的,我更喜欢。”
“那是第三人称,咦,陈生你挺有想法的啊。”
“我小时候作文挺好的,不怕你好笑,初三那年父亲生病,我就没再上学,跟了师傅学徒。”陈生对着镜子说。
苏璟怎么会笑他,她自己在某著名大学学了四年图书管理,跟文学八竿子打不着。每天埋头在故纸堆里,呼吸着经年累月的灰尘、霉味、潮气,还要跟书蠹毛衣鱼蟑螂和白蚁斗智斗勇。日复一日地做着分类、登记、编目、盖章、归档、贴签、上架等杂事,接待形形色色的借阅者。有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每次站在苏璟前面,喜欢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吩咐,给我找几本好玩的书,他要的好玩的书就是特指那种带色情内容的。一个整天弄得邋里邋遢的老头,只对古玩和盗墓方面的书感兴趣,以至于苏璟每次都冰冷地想道,他极有可能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正在缓缓变成过去时,心里像油煎一样热辣辣地疼起来,旋即又慢慢潮涌似的冷却。作为一个光荣的单身女人,她早就练成了强大的自愈本能。
苏璟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嗯,没什么,每次坐在这里,不是谵语妄言,就是胡思乱想的。”
陈生两只手都戴着手套,在她头上忙碌着上定型药水。苏璟想起有一回小七一脸崇拜地问他,“师傅,你这是什么手法,像有轻功似的,在头发上凌波微步,一滴药水都不沾头皮的。”陈生笑说,“我这练的是葵花宝典。”
他的手停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还没开口,一个女人推门进来。苏璟低着头,先是看到一双约莫八九公分的锥子似的鞋跟,脚踝纤细不盈一握,向上是一袭玫瑰紫丝质长裙。苏璟木偶似的艰难抬起头,眼前的女人高挑美艳,杏仁脸尖下巴,长睫毛后面的内容扑朔迷离。苏璟强迫症似的开始估算她的年龄,三十到四十?三十五到四十五?玫瑰紫的唇膏拽不住地心引力的作用,她的唇角弯出一个向下的弧度。还有,重要的是,苏璟从她身上嗅出某种危险气息。
“小陈,还有空做个头发吧,我赶时间。”不知道是天生的沙哑,还是烟抽多了。
“乔总,外面还有两个人,你要着急,不如明天来?”陈生笑着说。
苏璟欣赏陈生任何时候都能宠辱不惊,不形于色。女人居然和颜悦色地接受了陈生的建议,卷起一阵香风,飘然转身。在外面吹牛聊天的一个光头很熟络地站起来,跟女人头碰头说笑着一同出去了。
“这个乔总,她多大啊?”苏璟还陷在自己的强迫症里。
“她啊,总有五十多岁吧。你不认识她?哦,我想想,太早了,差不多十年前了。她被人削了半只耳朵,破了相,据说后来去韩国才整好的。”
苏璟吃惊地瞪大眼睛,“我的天,什么人啊?”
陈生压低声音,“她的众多情夫中的一个,雇的杀手。”
“还有杀手?”苏璟兴奋起来。
“就是刚才那个老光头,常来理发的,为这个事坐了五六年牢呢。”
“天哪,一点也不像,她跟他还有说有笑的?”苏璟迅速把那个光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圆脑袋圆身子,短手短腿,穿件洗蹋了色的老头衫,懒汉鞋,说话软绵绵的,很像她家楼下摆水果摊子的打烧饼的。就是怎么也不像个杀手。
陈生回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这就是江湖。”
20:00
老式座钟指向八点的时候,苏璟洗干净头发,拿掉了耳套和僵硬的肩托,輕松愉悦地坐在镜子前面。对了,老式座钟,陈生喜欢收集老物件,比如这只猫头鹰造型座钟,还有楼上的手摇电话机、蜜蜂牌缝纫机、木壳子收音机,等等。这些,都充分说明陈生是个有意思的人。苏璟在心里点点头,嗯,他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理发师。
他出现在她身后,微微俯下身,花了一分钟打量镜子里的女人,以指为梳前前后后理了理她的头发,又一次赞叹说,这下多好看。苏璟也知道好,波浪卷不大不小,刚刚好,贴着双肩婉转起伏,闪着绸缎的光泽。他手里多了一只银色电吹风,按钮一开,发出蛇信似的嘶嘶声。她眼花缭乱地看他在头顶舞蹈,像个身怀绝技的高手,娴熟笃定,深谙于心,每一个手法指法都是重复了成千上万遍,绝不会有一丝偏离和不妥。
“好了。”他说着,放下电吹风,又弯下腰,手指留恋地反复去绕她的发卷,一缕也没有放过。她感觉他的手掠过她的双颊,停留了一下,滑了过去。然后,他微喟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镜子,对自己的作品真是万分满意万分得意的样子。
苏璟对镜子里的女人也是万分满意,总是在这一刻,此时此地,她会有这样的幻觉,以为自己很美。这是他挥起魔棒,点石成金的效果。
他让她等一下,他打发了外面那个熟客,他们就走。
苏璟嗯了一声,去倒了一杯水,压抑着心里的小鹿乱撞和浮想连翩。小七居然友好地递过来一本杂志,苏璟心情很好,愿意天下太平鼓瑟齐鸣。她随手翻到一篇小说,可有可无地读着。小说写了一个古怪的单身女人,抛夫别子,并且别的是一个脑瘫儿子,遇到形形色色的男人,发生了形形色色的故事。这太诡异了。诡异到像个恶梦般的陷阱。苏璟坐在老椅子上,瞬间整个人沉到了水底,冰冷,窒息,她翻到开头,标题:《美妙的第三人称》。作者:陈生。她像见了鬼似的,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小七正在镜子里很深远地看着她。
“写得不错,真不错。”苏璟心服口服地喃喃自语。第三人称果然好,不疾不徐,不偏不倚,永远隐藏自己,永远保持疏离,永远事不关己,却能命中要害,撕碎真相。
冷气太足,她觉得自己有点哆嗦,心脏那里寒气如刃。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和这张椅子合谋,对她施了魔法,一定要把她打回原形。她决定在进一步失态之前,离开这里。
她镇定地推开玻璃门,热烘烘的夏夜气息缠上来。好了,终于把她暖了过来。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汇入茫茫人海中。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