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2017-03-25 10:37吴组丽
当代小说 2017年3期
关键词:米兰舅舅

吴组丽

认识米兰是缘于陈总编。他的朋友规划处老许青花瓷掉了一只龙头耳,他知道我舅舅是开古董店,让我帮着补修。那年我还在《湖州》早报当个小记者,许处长没有来,他的司机开着路虎拉着他的夫人米兰抱着个纸箱。我上车时,那女人一身紫色麻纺休闲装,微蹙着眉阴沉着脸,向我微微点点头。我们伸出手握了握,互报了姓名。她把脸扭向了窗外。到了舅舅的古董店,舅舅抱着那只瓶子进里间了,他让一个穿鹅黄练功服的小姑娘为我们沏了一壶龙井茶,让我们品着。而她则在林林总总的瓶瓶罐罐的架子旁,津津有味地看着。

过了一个多小时,舅舅捧着补修完的瓷器出来,把它放在红木桌上。那是一只有蓝色张牙舞爪飞龙图案的瓷瓶,晶莹丰润质地细腻,线条明快流畅、造型端庄浑朴,看不出残缺。舅舅说我的手艺没有道行的,是看不出来的。他捋捋白胡子说,这应该是一对龙凤瓶,还有一只凤瓶吧?那女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阴着脸说,让家中的他送给朋友了,幸亏这只被我抢了回来,却掰掉了一只耳朵。舅舅捋着下巴白胡子说,可惜了一对宝贝。她恢复了常态干笑了两声说,是结婚时娘家陪送的。说完低着头去皮包掏钱。舅舅忙拱手送客,说,外甥的朋友尽管光顾本店,就当是家里一样,不远送了。她的目光落在了古董架上的一只瓶子,和桌子上那件像是一件,只不过图案是一对蓝色龙凤飞舞。她问价,舅舅说那是件高仿。说完转身往里间走去。她以为舅舅没收钱不愿搭理她,低着头走了出去,刚要上车,舅舅却抱着一个纸箱跑出来。他把纸箱递到她的手中说,既然相中了就说明你和它有缘,就送给你吧。她本来多云的脸,忽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她脆生生地喊了声,谢谢舅舅!临别时,舅舅偷偷对我说,傻小子,这女人比青子深沉多了,是个好女人,把握好机会。他向我眨眨眼。我说舅舅你胡说些什么?人家是规划局许局长的夫人。舅舅又摸摸胡子说,那只瓶子百分百送的是市里的哪位大人,他们和我都是好友,你偷着问是谁?我能换回来。我说大舅你净瞎操心。他还坏笑着向我眨眨眼睛。

之后她让总编约我吃饭被我婉拒了。

没过多久又相遇了,那是在一次中学生心理课的课堂上。陈老总说他的老同学妮在十八中当副校长,想在全市教育系统搞个轰动效应,有场学生心理辅导活动,让我写个大通讯。那天天气闷热,我头一天赶稿子,睡得晚,所以早晨起来昏头涨脑的。那天是周六,打的到了十八中人家已经讲上了。台上讲课的是师范大学的一名女教授,细高的个子穿着一身黑连衣裙,戴着副变色近视镜。我觉得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她愣愣地看了我两眼后开心地笑了。我拿着长镜头相机咔咔地照了幾张,然后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呆呆地望着窗外。那天我心情特别糟,临出门时我和女友青子在电话里吵了起来,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见面了,她说在陪她的小姨在香港生产。她是个艺校舞蹈老师,大高个子,身段好,一头金黄的洋发。

我不喜欢穿一身黑的女人,给人一种女巫的压抑感觉。她又向我笑了,牙特别齐整,珍珠般闪光。我心中多少有些亮光,想抽棵烟掏出来,看她还在专注地看着我,忽然想起来是在课堂。烟抽不上,大脑还在胡思乱想着。我稀里糊涂地听她随便讲着什么,如“为什么活着”的人生观,“认识自己和认同自己”的自我成熟问题。我草草地记着,心里还想着早上和青子乱七八糟的事情。迷迷糊糊中好像被青子手拉手带着,走近一深绿色的湖,湖水中闪现珍珠般的牙齿,向我咬来,青子把我推了一把,她闪身退了。我猛然惊醒了,好像还“呀”了一声,同学们和台上的教师好奇地看我,我拿起相机故作照相的状态,课堂又恢复了原样。

我困得不行了,不在听她的磨磨叽叽地说什么,提着相机走了出去。我打开走廊的窗户,点着了一支烟,长长地吸了口气。窗外开满了蔷薇花,火红的、大黄的、水粉的、红中掺黄的,香气袭人。心中好久的郁闷荡然无存。摆在我面前的我不知道怎么去做,青子和我同居一年后离开了我。因为她父亲在我舅舅的古董店买了件齐白石的画送礼,没想到是件赝品。然而恰恰是这件赝品保住了她爸爸的处长的前途,那个副市长倒了,供出了她爸爸,几件几十万的古董就在定案时,司法机关请来了包括我舅舅这个古董商在内的国内权威专家,经鉴定,却只值几千元,天大的笑话。她爸爸不降反升,调到了省里。

手指一阵灼痛,烟蒂烧到了我的手指,谁轻轻打了我一下。我回头看是那个女讲师。她把眼镜推到头上,细长的眼睛向我笑着,忘了我了吧?米兰,谢谢大舅送的瓷器。我突然想起她了,米兰。她伸手说忘带烟了,我连忙递给她,她说,你的烟瘾不小?她点着吸上了,我看是过堂烟,刚吸到嘴里,就迫不及待地吐了出来。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舅舅开古董店?为什么偏偏找上了我?她说,秘密,现在不能说。我知道你,大炜,净写拍马屁的文章。我有些尴尬就说,那么,我今天不写学校了,就写你的个人专访吧。她笑了说,有个女人让我读了你的小说《斯卡布罗集市》,意境太美了!所以我想见见它的作者。谁?我说。她又转移话题,你文过唇。笑话,我说。她开玩笑说,你看人总是直视眼睛,直视心底。那深沉劲,像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塑。但是你得烫了头发。她哈哈笑了,看到一群学生进了课堂,她急忙把烟掐了,几步走到教室。要进教室前,她回过头来对我冷笑着说,你是青子的男友。我愣愣地对她一笑,她没有表情转头进去了。我好意外,始终没有进去听她的课。趴在窗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中午学校要留我们吃饭,她说与别人约好了。她不去,我也就推辞了。我走出校门望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心内一片怅然。想要在人群中走一会儿,刚要转身后面一阵鸣笛声,我急忙让路,可是车驶过来停下了。是米兰,她摇开玻璃窗示意让我上来。上了车我无语,既然知道我的底细有什么好说的。她问我还不会开车?我不看她说,我是笨鸡。她一直没有看我。我说城西郊流连河有一家翠鱼山庄是朋友开的,有兴趣我们去那里吃一顿。她看看表,还不到十一点,时间尚早。一脚油门,她的黑丰田车一阵风似的奔跑起来。开到翠鱼山庄,仅用了半个小时。岸边芦苇瑟瑟,江鸥翱翔,水面波光潋滟。她一改在车里严肃的表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个小孩子似的站在岸边,她“啊啊”大喊了几声,又高声唱道,“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有的心,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进了鱼馆,我点了一道拌生鱼,她点了一道煎白鱼,守着面对江面的窗户,我们慢慢吃起来了。突然她问我你在企业没当上官,有自杀倾向,抑郁症很重吧。我愣住了,直看着她的眼睛,发现深不可测,像一泓碧绿的湖水。她的脸在变形,狰狞地撕裂开,像会魔法的女巫,在爆破一声大笑。我惊魂未定地看着她的脸在长发飘散中时隐时现。她笑得前仰后合,泪水出来了,最后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我连忙跑过去扶起她。她见我还是蒙头蒙脑地看着她,不笑了,一手擦着泪水,一手捂着肚子,说,吓坏你了吧,我和青子是大学同学。我马上醒过腔来,提起杯,笑嘻嘻喝下去,掩饰刚才的惊恐。我说,既然你们是同学,那就随她怎么说吧。她不笑了,一本正经起来,又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很快地吐出来说,我前两年做过省电视台《婚姻与家庭》栏目的嘉宾,现在不做了,那几年喜欢出风头,现在老了。每周五晚上我有时间,下班后,你给我打电话,我给你疏导疏导。我不想和她解释什么,青子已经和她说得够多的了。我一个人很没趣,倒是愿意让这个女人在我面前磨叽几句。我们互相告诉了手机号码。

突然一阵风刮过来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江面、芦苇,以及远方的楼房,忽然朦朦胧胧起来,像一幅江南的山水画。她问我你相信鬼神吗?你相信有来世轮回吗?我被她这个问题问愣住了,因为它出自一个将要给我上心理课的老师口里。好在她不是在向我要答案,只是随便说一句,就陷入了一种沉思,仿佛飘入那雨之中,完全没有理会桌旁还有另外一个人。时间停止了,我看着她一手托腮,长发遮住了她大部分脸,只露出她宽的前额,闪着玉色的光。她的手机响了,是《班得瑞音乐》的曲子,音符沿着思绪的藤蔓在曲折地攀缘。她没有去接,而是从黑皮包中掏出放在桌面,任那音乐蔓延着。我看了看那屏幕上的字写着“老公”。

从六月份的一个周五晚上开始,她真的成了我的心理辅导老师。我之前偷偷吃过盐酸阿米替林的药盒,扔到垃圾筒里,被青子发现了,她追问过我,我没有回答。我承认我之前在地方企业被挤出领导班子时,心理受过创伤,但我不至于想到自杀。我现在退了出来,来到这家小报,无冕之王,没有了尔虞我诈,天天动动手就有酒喝,优哉游哉!这也许就是青子看我无胸怀无志向退出的原因吧?

我拚命向她挖空心思地表白自己的内心的东西,她不说话,不表态,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她拚命抽烟,把我们周围抽得云山雾罩。在烟雾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那双眼睛眯缝着看我。她突然不抽了,对我说,你特别自卑,在你的内心中根本没有建立起来完整的秩序世界。你过于强调客观世界为你建立起来的篱笆。你把自己陷在山谷中,头低着看走路,会永远迷失自己的世界。我不懂她说得是否和我有关,只有静静听着的份。她說完了,说得口干舌燥,然后猛喝她自带的由金桔、菊花和薄荷泡过的茶。她喝完了瞪大了眼睛,问我她说的消化了没有。我只有傻傻地看着她不说话。她笑了,说,不管那些了,只要你今晚不自杀,我就没有白费口舌。她扯我的手说走我们去吃西餐。

她喜欢煎鹅肝,喝红酒。西餐厅人不多,橘黄色的灯把墙上的油画《圣经、出埃及记》,照得迷迷离离,随着音箱放出的《斯卡布罗集市》的音符在空中飘荡,那些人似乎在不停地走动。

她一次又一次地带我走进她的圈子。每周一的下午,由市妇联市宣传部组织“新时代妇女风貌心理讲座”。那是在一家容纳几千人的大剧院,好像是由各局、各办、各所学校等单位组织妇女同志来听的这个讲座。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地就座,互相开着玩笑,打打闹闹。起初,人们不在意这个细高个的女人正在讲课。渐渐地大家静下来,整个大剧院鸦雀无声。只听到她金属般的嗓音在讲着:“每一个女人都应当经常问自己:我是谁?我想从生活中得到什么?一个已婚女人如果想在丈夫和孩子之外还拥有属于自己的目标,这是女人最好的结果。女人不应仅仅属于家庭,她首先要属于自己,然后是家庭,是社会。这样,女人的生活才是最完美的。”

她喝了口水用手向后梳了梳头发,淡定地向下看着。她为自己的语言的凝聚力量感到自豪。她想从包里拿出什么,我猜想是烟,但她拿出的却是药,她喝了口水把药咽下去,她向大家歉意地说,最近咽炎犯了。她接下说:“家庭绝不应该是一个女人的终点,应当是女人的加油站。当自己的爱情、亲情、友情都能满足的时候,女人身上会迸发出超人的毅力,促使她去完成她生命中的另一次飞跃,那就是超越自我的束缚,为社会、为人类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神奇。”

我走出去抽根烟,真为她的口才而折服,要知道给大机关小机关的女人洗脑,那不是一般道行的。

她自己还有每周六晚的两节高中学生心理课,有二三十个今年准备高考的学生,心理有问题,由家长陪着,由她进行心理辅导。这样的课程,她不允许我去,也闭嘴不谈,因为涉及到孩子们的隐私。

周日的上午,她用丰田接我去参加她的励志女人读书沙龙。那是在开发区丽江住宅小区的里院一楼。二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墙上有几张人像大照片,紫檀色的大会议桌,排排的赭石色实木椅子,空荡荡坐着十七个贵妇艳女。她们个个浓妆淡抹,华衣丽服,大都四十左右岁的年纪。我听她一一介绍,不是王部长的爱人,就是李处长夫人,要么就是房地产孙总的老婆。她们手里都拿本书,随意地乱翻着。见米兰领进来个壮实的男人,呆呆地望着她们,就以书掩面,只露出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不怀好意地“吱吱嘎嘎”乱笑着。米兰一改在大剧院讲座时一脸严肃的古板脸,而是笑容可掬地说,亲们我想死你们了。你猜他是谁?她指着我,我只好举起手,像木偶一样向这群香气逼人的妇人们打招呼。米兰说,这是我们市报的一支笔,亲自下凡来给我们这个全市首个妇女读书沙龙写深层次报导来了。我说不超过一个月就会在全市推广。女人们举起肉绵绵的手无力地拍击两下,嘻嘻哈哈一阵。我看她们手中拿着一本安根泳写的《生活女子圣经》。

这是幢一带二的楼房,米兰顺着楼梯上了二楼,脱去了她的黑色纱料风衣,穿上了一身藕荷色印有鱼纹的旗袍。我想这可能是她的家。她让随她身后下来束着围裙的阿姨,给每人倒了杯刚冲好的咖啡。她掏出一盒娇子烟,扔了过去,有三两个女人点燃抽上。也有两个抽起了自己包中的烟。米兰旗袍加身,更显婀娜迷人。她先是喝了口咖啡,然后点了一支烟,让阿姨关掉空调,她慢腾腾地走过去把一扇扇窗户打开。她坐在长会议桌的一头上,像老总给下属开会一样,拿起面前的那本悦人的漂亮插图,橘黄色的带着卡通色彩的封面的书,看了一眼,又轻轻地放下了。

她说,上次我们重点读的书中前半部,谈论的是女性的感情问题,而后半部则是探讨理财和事业的问题,则对于我们没有什么意义了。你们都看完了吗?她笔挺地坐着,傲视群雄的样子。那十几个人,有的眯眯地对她笑着,有的闭着眼睛在抽烟,有的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听着那车水马龙的声音,有的在低头玩手机。我趁机睃视墙上的人像照,原来是米兰和一个高大威猛戴着太阳镜的男人照的,背景是在海滩和金字塔等风景。显然,男人就是那位许局长,她男人,我听总编说,他可是本市风云人物。看着十几张大照片,在秀着恩爱,我觉得有些太做作了。

过了一会儿,大家七高八低地附和着说,读了,读了。谁能谈谈想法?她看大家有些心思分散,笑嘻嘻地用手击打着桌子。女人们很快地把目光集中在她脸上。一个嘴唇很厚、涂着粉色口红的胖女人欢快地打了个响亮的哨音,扭动了两下身子,可能是想站起来但没有站成,米兰示意她坐着说。她终于不蠕动了,尖声细气地把头转来转去地说,很好的一本书,一口气看完,意犹未尽,决定读多次,以便更好地贯彻落实书中的经典内容。一直很关注女性问题的东方国家,由于经济问题,还有女性承担着生儿育女的重担而失去工作的机会,还有或许是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女性的社会地位一直不够高。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女人?这是本非常非常适合我的一本书。我觉得有必要向很多朋友推荐。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学会自尊自爱,世间就少了多少怨妇了呢!她说完特意地把胖身提了起来,向大家深鞠一躬,然后把胳膊向两边一摆,划了个弧度,身体下蹲了一下,坐下。

女人们笑喷了,米兰带头鼓掌。大家乐过了,米兰说,还是人家王处长夫人说得好,男人在局搞宣传的,和女人睡久了就把知识在暗夜中传递过去了。大家又是一阵掌声和笑声,胖女人用手捂上了脸。米兰问还有谁谈谈?一阵沉默,米兰随手掐灭烟头,又飞快地点燃一支,向后甩了甩头发说,作者安泳根是一个如此独立、独特、自爱、自信、善解人意的女子,男人怎么可能不喜欢呢?书中前半部谈论的是女性的感情问题,后半部则是探讨理财和事业的问题。读后受益匪浅。做一个有气质的、聪明能干的女子,还怕没有经济与爱情吗?还需要因为某个“中山狼”般的男子而哀戚不已吗?在很多时候,我都深切地同情那些过得不好的女性。但往往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本身的愚昧与无知是她们活得不幸的根源。处于情感纠纷中无法自拔,被一次一次的伤害与欺骗后依然选择容忍……

外貌不是最重要的,智慧才是女人最重要的法宝。书中再一次验证了这一点。书中很多经典的道理,比如:爱一个人的时候要轰轰烈烈地爱,但是当对方不爱你时,请收拾好自己的自尊;不需要别人去怜悯照顾你,我的生活我自己负责;学会理财,不要做一个无谓的购物狂;对自己的能力有正确的判断,对选择男友的目标不过高也不过低。做个会穿衣服的女人!

室内出奇的静,仿佛清晨时光,人们正在半睡半醒之间。大家姿态不一地沉思更像沉睡着。过了好久好久,坐在窗户前烫着大波浪一直不停抽烟的瘦女人站起来说,该吃午餐了吧?都饿透我了。女人们纷纷站起来响应。王处长夫人显然是受了米兰夸赞之后,有些受宠若惊,她拍拍手大声喊道,今天我请客,去翰林酒楼,我们是文人吗!大波浪说,不行,我们家于主席早在马家蒙古火锅订好了,那是他们工会的饭点。米兰说,今天,报社大炜来了我请,我们家的老许在……大波浪摆摆手说,别提你家老许了,上次……胖女人捂住她嘴说,谁也别争了,跟我走人。

一群女人跟着她起哄往出走。我出去时,米兰的车坐满了人,我本想转身离开,她却硬是把我推向一台白色马自达车上。开车的是个短头发长得像打网球的李娜。她在车里看到我和米兰推扯着,就捂嘴笑着说,你这个大记者害怕我吃了你不成?她边开车边时不时向我笑着,我越发手脚没地方放,汗也下来了。她说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我是天睛。我回头看了她,她仍在呲着虎牙在笑,我结结巴巴地说,你是常给我们报写随笔的天睛?她抿着嘴唇,瞪大眼睛说,正是在下。她在市政府信访办任闲职。她说和青子米兰是大学同学,现在她只字不提青子。

从那之后我和天睛在网上和微信闲谈起来。有一天晚上,吃完饭刚要想去森林公园跑几圈,忽然看电脑天睛的小鱼儿头像闪了几下,她给我发过来两条视频。说是从米兰空间转过来的。我打开看了,一个是规划局春节全员文艺汇演,是许局长身穿灰色西服和穿着紫色毛裙的米兰在会场,边手扯手跳舞边唱着《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歌,中间有不少人上前献花。唱完了,台下的人喊来一个来一个。那许局长真的一弯腰给了米兰一个大吻。米兰也极其配合,抱住他的头又回了个吻。全场笑翻了。另一个视频是妇女励志会成员的家庭聚会,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大酒店,桌上杯盘狼藉,人人笑脸桃花开,空中飘荡拉丁风情的舞曲。一对男女,头左摆右摇,正把探戈跳得疯狂。男的穿一身白西服,女的穿一身粉连衣裙。镜头突然拉近了,是米兰两口子,一对大红脸,也许是喝红的,也可能跳红的。天睛问我,看完了?我说好幸福的一对人!她发过来一个笑脸。我说,你是在警示我?她发过来四个字,哪天请我喝一顿,我细言。我发过去个笑脸。

她又想吃流连河的鱼了,我们又驱车去了那里。离饭时还早,她提意沿着河边走走。岸边有只小木船,她跳了上去,搖晃着转身向我挥挥手。我解开系在岸上木桩的缆绳,荡起双桨向河心划去。大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天上,芦苇、房子、河面、小舢船被涂上了一层金色,草丛里的蛙高高低低地欢叫着。木船停在河心。此时高高的芦苇已经把岸边的房屋遮挡住,只有静静的流水声和岸边芦苇丛中的蛙鸣。我放下木桨,任河水荡着小木船飘游着。她抱着双膀陷入一种沉思中,好像月光下等待家人归来的样子。她忽然冷笑起来猛地抱住我,银牙闪着寒光,看着绿色水面说,船翻了,我们落到河底,你愿意吗?我打了个冷战,转过头来看着她苍白的脸,在冒着冷汗。我划动船桨,慢慢向岸边靠近。她仍然紧紧地抱着我,似乎睡了。下船上岸,我们沿着河岸走了好远。一阵音乐响起,她从皮包里掏出手机,随手把包递给我,向远处快步走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芦苇簇拥的小路上。她的黑皮包两边挂着紫色的流苏,我是没有偷看别人包或者打听隐私的习惯,但她方才拿手机时包的拉链没有拉上,包口像大鱼的嘴好笑地张开着,我瞟了一眼,粉的盒子蓝字,我闪过一个念头“盐酸文拉法辛”,我掏出这个药盒仔细看着,想起了我曾吃过但因为有头晕浑身发痒而停用了。她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一把把包抢过去,骂了句,卑鄙,小人!一个人愤愤地往前走。我以为惹祸了。我走到鱼馆时,她坐在车上,黑着脸说,不想吃了没胃口。她开着车往回走,天不知为什么这么快就黑下来了。她在车上只和我说一句话,我骂得不是你。可是我倒愿意她宁可说上一百句她骂得是我。

有时在很深的夜,她会在QQ上露个头,问你在干嘛?赶稿子,我说。我在品红酒,她说。我也去喝,我说。你来吧,我等。接着那QQ头像又灰了。

天睛要请我吃饭。我问有米兰吗?她说你贱皮子,一天不见她你骨头就痒痒吗?天睛的男人是个画家,画冰雪画,也是骨灰级驴友,他们是去香格里拉的火车上认识的,在他和她结婚一个月就又驴去了。半年回来了,她又和他闪离了。

我们是在一家老高丽狗肉馆见面的,她大咧咧地披散着长发,穿着一身灰麻布休闲服进来的。女人好吃狗肉,我第一次见过的。菜上来了,四个菜有三个肉菜,手撕狗肉,狗肉豆腐,红烧狗脸。我不喝白酒,在她的强迫下,倒了半杯,她对自己不客气,来了一大杯。半杯酒下去,狗肉让她吃了一半,她知道我和我们陈总是铁杆,她在信访办虽然是副科级,但是没有职位,天天闹哄哄的,竟跑龙套,一个女人在机关实在混得没有意思。她让我们老总帮她调到报社。我说太好了,求之不得,一版编辑部主任老边正好退了,报社正缺人手,你天睛这样的好手,抓新闻跑市委市政府还熟门熟路。我一口答应帮她。她太高兴了,竟站起来跑到对面的我面前,在浓浓的酒精支撑下,猛猛地亲了我一口,那狗肉大蒜味,几乎让我窒息。她看我涨红了脸,有些难为情了,竟卖给我一条大新闻。米兰和许局长已经分居两年了。她和米兰,青子,是闺密铁杆。我好眩晕,定了定神问她,你喝多了吧?不可能。她指着我笑了半天。

晚上我独自喝了杯白酒,喝多了,就着酒劲在网上给米兰发信息,问,你在独居吗?我们聊一聊。过了好久,我半睡半醒中她发来信息,胡扯,在背后中伤我!哈哈,我给他刚刚过完生日。你上我的空间。我上去了,许局长涨红着脸头戴着金色寿星帽子,和米兰脸挤在一起,秀恩爱呢。过了一会儿,她发过来个小企鹅蹦着跳着,嘴里吐着红心。一闪不见了。我被弄得一头雾水,无聊地望着那灰色头像。

青子回来了,香气袭人,那是个周日。已进入秋天,洋黄大波浪的长发,猩红的羊绒大风衣,戴一副宽边的大墨镜。从我认识她那天我就叫她小舒淇,她的眼睛嘴形和身体轮廓,都酷似舒淇,她也喜欢人们这么叫她。我好欢喜,以为她回来不走了。她没什么两样,放下黑包把我按在床上深吻,说有时想我像虫子咬心。我好冲动,心里有了那个想法,她却嚷着饿了。我看看表下午四点刚过。我起身穿上了米色风衣和她手挽着手出门了。时光太快了,她走时路边的小草和树林刚发芽,转眼就枫叶满地。我们相依走在洒满红红的枫叶的路上,像一对时装模特,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回头。我心内美滋滋的,自认为我们是天生的绝配。我太飘逸了,两边纷纷走过的车人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米兰。

她和米兰一样,喜欢西餐,喜欢喝红酒,煎鹅肝。我们去海之韵西餐厅。青子今天很兴奋,紧紧挎着我的右臂,大声说着笑话,有时还说一点黄段子。她变了,说话有些粗野。原来的青子没有这样的过分。难道香港就这样。快到了酒店了,一辆黑色丰田飞驰过来停在门口,从车上下来四个人。我们走近时他们转身好奇地看着我们。我愣了,青子愣了,对面的一男一女也愣愣地看着我们。我认出了穿一身黑色绵料风衣的长发飘飘的是米兰,虽然她也戴着副大墨镜。男的高大身躯戴着副变色近视镜,我想就是励志读书会那天在屋中看到的大照片中的许局长。他雄狮般扬着下巴看看我,又看看青子,脸僵硬着。米兰漠视地看了一眼青子,向我微笑着伸出手,我连忙上前握手,喊了一声米兰老师好!这是青子。米兰没有看她淡淡地说,我们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给我介绍她丈夫,他很热情,握手之后用力拍打着我的肩膀,然后有些酸味地说,你们确实天生一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谁也没有和青子打招呼。米兰说外地来两位朋友,我们先忙去了。打了招呼,进店就分开了。

青子今天有些反常,饭前傻坐着眼睛盯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而喝起红酒后就精神亢奋了。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股市楼市,南海问题,扯着一些过去两人谈话我们从来没涉及过的话题。我怕她喝多了耽误我谈正题话,就和她共干一杯后,抓住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说,我们说点正经的吧,年底我们要结婚,我们不能再等了。新楼也买好了,双方的父母也见面了,定亲的酒也喝完了,就差新房的装修了。她好像没有听明白,猛地抽回手问我你说什么?年底结婚,我斩钉截铁地说。她马上收起笑容,嘿嘿冷笑个不停。我说你喝得太多了,我们回去上床吧。上床什么时候都可以,结什么鸡巴婚?我说你疯了吧?她说他妈的发疯的是你。我夹块鹅肝,放在盘子里用刀切碎吃掉。我这次回来是取走我的衣物和其它的东西的,我们完全是两条路的人,她吼叫着。我连干了三杯红酒,她却要了一杯拿铁咖啡,一点点品着,冷眼看着我狂喝红酒。我看到她特别的清醒,用一种玩世不恭的眼神看着我。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你能给什么?难道是你的狼模狗样,你才我貌,是我们站在一起,是空前绝配。但那有什么用?只不过是青花瓷器,空有外表,里面却是空的。我们做起爱来咻咻不息惊天动地,但你能给什么?一套高层百十平方米的新房,是你父母帮你拿了一部分,装修时我还花了一万元。你僅仅能给我这些,你只会爬格子,挣区区一点稿费。婚后你能给我什么?我要卡宴、卡宴。卡宴!那才是我的向往,我的生活。我喜欢去台湾日月潭住两天,我喜欢西双版纳住一个月,我最最喜欢香港维多丽亚湾的灯红酒绿,我要在那住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我住够罢了。她竟抄起我的酒瓶子,把大半瓶巴蒂酒一饮而尽,并站了起来,挥舞酒瓶子唱起了“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她用身体左右摇摆嘴里嘟囔着,我是狂舞旋风,你只是个爬格子的蜗牛!我是狂舞旋风,你只是个爬格子的蜗牛!她醉了,还是半醉半醒,我把她送回去看着她收拾东西。她疯了般搂着我要上床,我让她摸摸那东西有多么软。她摸完了,跳起来骂道,听说你和天睛搞在了一起,你是不是被那个婊子搞上了床。她边找东西边胡乱骂着,天下没有什么好人,竟然有婊子和蜗牛搞在一起。她要吻我,我躲开了,她说别往心里去,我那是喝多了,我皮包里还背着你的小说呢。她恋恋不舍地离开。是一辆灰色卡宴把她接走的。

天睛调进了《湖州早报》,任编辑部主任。原来清静的报社一下子被她咋咋呼呼地搅沸腾了。她喜欢张罗事,穿一身橘红色的休闲服,指手划脚派记者,给市委办宣传部打电话联系采访。她还给她的老同学打了一通电话为报社联系广告。记者都下去了,她坐下来给“时事杂评”、“人间冷暖”栏目写稿。陈总编背着手踱着方步来到我办公室笑着说,虎将难求,是个好苗子。晚上在老地方饭店给天睛接风。

我趴在门口斜身看着她一副铁娘子的样子偷偷地笑。她与那天天地相差。

晚上老地方烤羊排,看到天睛眼睛在放光,我想坏了报社要全体被捉弄。因为报社除了总编能喝点,其他人也就是瞎吵吵,乱起哄。老总向几个年轻的男记者使了个眼色,说还不敬你们主任一杯。天睛假装吓得手捂着脸,乱喊一气。大家更有欺生的气势,乱嚷嚷说,总编在此,你不能耍大牌。她抬起头勉强喝了一口,辣得呲牙咧嘴。四五个男女青年像看马戏耍猴一样围着她。她站起来,涨红了脸说,反正躲过了你们这关,也躲不过老总和大炜那关,我拚了你们都跟着。她把杯举起一饮而尽,张着大嘴要吐没有吐出,急忙拿起桌上香醋瓶子猛喝了一口。全桌旁的人鼓掌哈哈大笑。我站起来说,你们这不是欺负女人吗?我告诉你她喝多了,就会哭起来,你们谁也哄不好。因为刚来就当上了主任,大家欺弱欺生的心理更强烈,伴着酒精的刺激,大家闹哄哄在掀高潮。天睛是倒酒必喝。渐渐地老总发现苗头不对,桌上的人越喝越少,自己也喝得走路趔趄了,而天睛却忙里偷闲地打着电话。他没办法,只好偷偷借上厕所的机会跑了。桌上最后只剩下我和天睛了。她已经醉意浓浓,扯着我的手走出了老地方说去紫云阁咖啡厅坐坐。

到了咖啡厅,要了两杯卡布奇诺。我小口地饮,她却一口喝下,又要了一杯,说,我来了,是你引狼入室,告诉你米兰根本不是你的菜。人家虽然有点裂痕,但是两口子的关系却是固若金汤。你想想人家许局长那么大的人物,眼看就要当副市长了,能出现负面影响吗?你就收回你的痴心梦想吧。她又把咖啡干下去,又要了杯。她问我要烟抽,我递过去,给她点燃,她根本不会抽,被呛得咳嗽了一会儿说,我选择的婚姻生活,是脚踏实地的,我是个工作狂,但享受事业,写时评杂论给我带来了刺激。我同时也享受生活。我要的是确确实实男女肌肤之情。我超喜欢你的唇形和高鼻梁骨,还有你那种男人的神秘眼神和傲气,我想的不是扯着你满大街耍猴子似的给人看。我让你吻我,每个清晨,我要享受性爱,我喜欢你进入我的躯体,让我实实在在地包容你,我们合为一体。就如我饿了,我就大口朵颐。我不要花瓶式的爱情生活,我要的是真正的享受,是物质而非精神。

不知道天睛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她的实用主义我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她紧紧抱着我喘着粗气,我听到她的心真的在“咚咚”地跳着。她呻吟着说,我要你,我是实实在在的女人。我们平时不必腻在一起,你可以找人喝你的红酒,我可以和我的同学烤羊腿喝大酒,但我保证对你的忠贞。收留我吧,你那宽阔的港湾,收留这只飘流好久的破船吧。我的心快被她融化了……

听天睛说许局长在忙着跑官,米兰居然又开始在省电视台家庭与婚姻节目中露面了。自从上次在西餐厅门口碰面,我们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碰面了。那天,我想看看她的节目,晚上我躲开与天睛的晚餐,而是在森林公园溜达一个小时后,来到了公园旁的林间小餐馆。小店熘肝尖做得好,我要了一盘,又要了盘炸虾,一瓶啤酒。喝着喝着我又起了怜心,想起天睛肯定躺在自己家里,肚子饿得咕噜噜的在等着我的电话。她是个只知道吃且从不下厨的女人。原来和她妈妈住在一起,妈妈回乡下了,她饿了就要外卖。到了报社之后,就搭上我这班餐车了。本想打电话让天睛来,可是我前天要想看这档节目,都被她把遥控器藏了。她不知被什么搞昏了头,竟把我们在狗肉馆吃饭的照片传到了自己的空间。有一天中午,米兰打来了电话,听说你和天睛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就差定日子了?我搞不懂她神神秘秘的,说,那还没到那个程度。听说你要当副市长夫人了?她生气了,你怎么当起了组织部干部?你可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手机挂了。我后来打了她几次,关机的状态。她把我黑了?为什么?

我打消了喊天睛来的念头,饿一顿没事。深秋了,森林公园里风刮着大树呼呼响动,像大海的涛声排山倒海地传来。天气变冷了,生意清淡,秃头老板缩着脖子关上了窗户。我边喝酒边打开墙上的电视,找到了省文艺频道。看到米兰坐在沙发上正说着什么。我的心怦怦欢跳起来。她居然一改过去一身黑的穿衣习惯,而是穿了一身洁白的纱裙,外套猩红小西服。我看明白了是一对夫妻闹上了电视台。男人是个白面书生,是在某个机关工作,女人又黑又高,是个搞鱼饲料加工的企业家。典型的小男人在家里,一点的发言权也没有,就连过节去他父母家拿什么礼品都是由他的老婆说了算。男人的工资卡被女人锁在铁柜里。不知为什么男人和机关中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女人搞在了一起。屏幕上女人哭得悲痛欲绝,痛骂男人枉对女人一片心了。观察了很久的米兰说话了。她说,有些婚姻看似青花瓷一样,流光溢彩,抱在胸前怕撞着,举在头上怕摔着。但是打坏了瓷器再修复也弥补不了原来的裂痕。破败的婚姻,如瓷器一样,一碰即破碎,空空如也,就什么也不是。

我大脑中始终没有米兰准确的形象。她忽而像一只走失的猫,躲在人烟罕至之处,眯缝着眼睛,在审视人世间;忽而在一片雾中,瞪大一双眼睛,矇眬迷离,让人可怜又可怜。在我的面前忽然出现了她们三个的身影,谈笑风生满室生香的青子,大杯酒大块肉大块文章笑骂人生的天睛,总是眯着细长双眼审视人生的米兰,她们仿佛是瓷器高仿,舂米石臼,青花瓷的化身。

天睛總是催促着让我松口确定和她的婚期。我天天如做梦一般,早晨上班关上门,谁也不和谁说话。天睛也不搭理我,只是晚上和我吃顿饭,手拉手出去散散心。我从不谈正题。我不知道我要的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我被她搅得七上八下。我依稀看到我的未来的生活是海市蜃楼。

深秋时节,我踏上了南下云南的火车,是随省报业集团去南方考察。半个月的时间,在西双版纳留连忘返,也忘了家中的所有烦恼之事。

回家那天老总对我说你去医院看看天睛吧。我说怎么了?他说,曝光昌六镇一家污染造纸厂,被人家雇打手偷偷跟踪把她打坏了。坏蛋被抓住了。我急忙去了。她的脸苍白显然是没有睡好觉,头上绑着白纱带。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皮外伤。她看着我进来了一脸的惊讶,她的右眼淤青两只手上有几条划痕。她笑着说,差一点见不着你。说完笑着眼泪出来了。我说吉人自有天相,以后别冒失了。她说你没去见米兰吗?我问怎么了?她说她在隔壁房间。什么病?我问。她家老许被一封信举报了,没有当上副市长。他们的婚姻彻底走进死胡同。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分居三年了。为了老许当上副市长,她尽心尽力维护他的形象。他们前几天已经正式离婚了。在离婚的那天晚上,她在她那个励志教室,吃了二十片盐酸文拉法辛。那天晚上本来王处长夫人和那些贵妇要请她吃饭,为她解忧。她们到她家找她,见灯亮着,敲门不开,打她手机只听到手机在屋中唱歌,就是不接,敲来敲去没应,喊来开锁的,发现她不醒人事,就连忙把她送到医院,要不她可能……

她说你去看看她吧,她更需要人。我犹豫地走到门口时,她轻轻地说,你知道吗?青子和老许同居一年多了。我微微一愣,然后向她笑了说,你好好休息,我看一眼就过来。

米兰双眼紧闭,脸呈紫色,可能是急性中毒的原因。她在轻睡,嘴唇微启,似乎要向谁说什么。我好久没有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味了。她的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我看了半天,心中流泪不忍看下去,刚要站起来转身走,她忽然一把抓住我。我心内一惊,本能地想抽回手,可是被她死死地抓住,中指和食指甲深陷入我的腕部的皮肤中。她睁开眼睛,空洞洞地看着我,说,从隔壁来的?我点点头。她笑着说,没什么,你去照顾她吧,我只是一时马虎,药吃多了。她说,哥,修过的瓷器,还是只坏瓷器,那个补过的瓶子,被我摔了。我笑了说,被你男人送走给李市长的,被舅舅换了回来,在舅舅那里,你随时去取。她笑了,满脸的红光。

一周之后她们两个人都出院了,是老总的坐骑黑奥迪接她们的。天睛和老总请了假,是去北戴河疗养。老总告诉我天睛是辞职了,她去了远在千里的她同学在那的《南方晚报》。

米兰很虚弱,我天天搀着她在森林公园走走。我好像看见了青子穿着大红风衣在公园走来走去,看到我们她只看了一眼就没有回头地走了。

我和米兰去了舅舅的店,看了那件有一只凤在飞舞的青花瓷。舅舅说,把宝贝捧回去吧。米兰说,还是放在舅舅这里保险。临出门时舅舅自言自语地说,白瞎老许那个人了,被双规了,正在查他呢。米兰好像没有听见,脸上陡然放出了一种亮光,又瞬间消失。她抓住我的手居然小跑了几步,恢复得还挺快。她回头看看我,玫瑰花儿般笑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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