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飞
一
他背过身去,试图离旁边的身体远一点。租借给无数房客的棕垫,像一张失去弹力的弹跳床,只往一个地方深陷。所以,维持不了多久,他的身体和另外一個身体,重又深陷在棕垫的深处。床单皱缩,像一张愁眉的苦脸。手机的光在狭窄的卧室亮起,一种介于真实与朦胧间的光,如同车灯划过,或者月亮路过,短暂即逝。
金海珠一直醒着,手机照亮涂白的墙壁,在头顶上方,像一个不断被放大的光圈。
她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打开灯,用一只脚驱赶孔伍维离开床。她将床单重新铺平,把每个角尽量掖到棕垫下,抓了块毛巾掸着床单。想着是掸的动作,实则更像是用力地抽打一个人。被打的那个人闷声不响,蹲在床边,眼睛依旧盯着手机屏幕。
金海珠带着点绝望的神情,转身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锁着,里面亮着灯。
“崔姐,你是不是不舒服?”金海珠敲了敲门。
冲水马桶发出冲水的声音,崔英打开门,面色黯淡。“没什么,有点拉肚子,你怎么还不睡?”
“那个鬼又在半夜里抢特价机票。”金海珠拍了拍崔英的肩膀,卫生间的照明灯一直坏着,开了取暖灯,光线刺目,带着股燥热。她觉得她的背开始佝偻。才四十三岁,衰老来得这么迅速?
金海珠把衰老这个词在心里过了一遍。
“谁都不容易”。崔英走向昏暗中的沙发,毫无声息地睡下。她本想长长地叹一口气,好像郁结在肠胃里的气会顺畅一点。但一想到,这是在别人家。黑夜,四壁围起的窄小空间里,无论隔着两扇还是三扇门,那种叹气声会生生地扼住别人的咽喉。这种感受,在许多艰难痛苦的时候她曾深深体会过。所以,那声长长的叹息便在百转千回的肠子里蠕动起来。
要不是实在不能忍受,崔英并不想来医院检查。农场的活,脱开一天,就像离开半个月。施了肥的地,杂草就趁机冒出头;不摘的茄子迅速地老去,都等不到天黑;牵在藤上的丝瓜,早上还紧绷着脸,一到晚上就皱缩起来。一天时间的流逝,崔英都能在这些日日照面的植物身上灵敏地感受到。可是对于自己的身体,她总是无可奈何。最近一段时间,肠胃不舒服,疼痛就像那些杂草,不经意间就冒出来,并且生命力顽强。她去最近的药店,配点胃药或者止痛片,用来缓解。
金海珠劝她来大医院检查一次。两个人好久不见,电话里讲不清楚生活中太琐碎的寂寞,彼此的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说体己话的朋友。崔英对丈夫是千关照万叮咛,好像一走就要十天半个月,其实,她只在金海珠家住两个晚上。
金海珠回到房间,她看到孔伍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是不是已经抢到特价机票了?”金海珠明知故问。
“我可能永远也抢不到,运气差,实在不行还是得买火车票。”孔伍维用别人教的方法在凌晨抢机票,如果抢得到票,那可比火车票要便宜得多。
“没有哪一种票是既便宜又省时间的。”金海珠说。
孔伍维没吭声,关了灯。两个人在黑暗里躺着,身体触碰到了一起,金海珠转了个身,不想对着他的呼吸。
“今天我们厂里出了事故。”孔伍维说,“刚来不久的机修工,我们喊了一二三,然后把机器放回机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手握着扳手没抽出来。”
“手断了?”金海珠听得眉头皱起来,显然暂时忘了他买机票的事。
“我们再喊一二三,把机器抬开,人一拉,只有袖管的布连着一点,机器下的那截哪还是手?”孔伍维说着自己倒有点害怕起来,身体瑟缩了一下。
“现在医学发达,手指啊,脚,耳朵,断的都能接起来。”金海珠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知道是崔英又去了一趟卫生间。
“你没见到,那都不是手,就好像一块抹布,一块裹了碎肉的抹布。”
金海珠皱着眉头不说话,觉得那块裹着碎肉的抹布就在眼前。
“如果我变成那样,你会怎么样?”孔伍维问她。
“不会怎么样。”她说。
“你会离开我。”他说,“你不会跟一个没了手的男人在一起。”
“你到时有老婆可以照顾你,还轮不到我。”她有点生气。
孔伍维不响,他知道惹到她的痛处。
二
孔伍维去买豆浆和油条。他前面有十几个人在排队,蒸笼不停地散发着热气。
包子店是一对云南夫妻开的,他们两个人麻利地从蒸笼里取出包子,从豆浆机里接出一杯杯豆浆,两人就像在云里飘来飘去。孔伍维挺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买早饭都要排队,虽然不明白,但还是打了豆浆买了油条和菜包,他坚决不光顾旁边的那家顾客稀少的早餐店。
三个人围在玻璃茶几前吃早餐。
崔英穿着睡裙,头发没有梳理,脸色苍白。她端起热腾腾的豆浆,吹了吹热气,却停顿在嘴边,不想喝。
“还是不舒服?”金海珠问。
“好奇怪,我现都不会觉得饿。”崔英用手摸了一下肚子,好像里面睡着了。
金海珠瞟了一眼孔伍维,他在咬一根油条,眼睛盯着豆浆冒出的热气。不知道他在想同事的手,还是没有买到的机票。
金海珠把最后一点油条塞嘴里,急匆匆地跑到公交车站。上班的地方要倒一趟车,她每天必须7点钟准时出门,8点30分赶到单位。主管穿着白衬衫,皮带系在隆得很高的肚子上,双手背在后面,拿着一部黑色的对讲机。他站在超市入口处,看着员工们一个个像鱼一样,从他身边游过。
金海珠经过,主管叫住她。问她两个多月前来的销售员怎么样。
“能怎么样,不都差不多。”金海珠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没说出口,她说:“还可以吧。”
“你猜她能过试用期吗?”主管的眼睛盯在别处。
“别人的心思,我哪猜得了。”金海珠从来把他的问话当作问候。
金海珠所在的食品销售组,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技术含量。只需要勤快,还有好脾气。干的活只是整理货架,把蔓越莓蛋糕切成极细的一小块;将一袋装的半成品牛排煎得嗞嗞作响;向顾客介绍新进来的荷兰牛乳白巧克力饼干。这些活任何手脚齐全的人都可以做,所以进来的门槛很低,但同样,流动性很强。十七八岁、二十出头刚从家乡来到城市的姑娘,最大的快乐是把所有的食物都尝了一遍,然后用内部价买一些送朋友。等到她们对货架上的食品提不起兴趣,对来往的顾客不再品头论足,她们开始向往超市以外的世界,离开永远开着灯光、空调制温的环境。
金海珠只要出现在主管玻璃办公室门外,主管就会习惯性地把椅子往后一退,让肚子远离桌子。他凝着眉,显出一副纠结痛苦的样子,拿着一支笔不停地敲着桌面問,“人又走了?”
金海珠点头。
主管朝她挥挥手,抓起电话通知服务台贴几张招聘信息。反正这种职位,有好多女孩都想来试一下。服务台的人嫌麻烦,贴着的招聘启事最下方补上一句:此招聘长期有效。
所以,他们其实并不缺销售员。
食品销售区域干得最长的是两个临时工,都过了四十五岁。她们嘴上嚷着,干得太累,不想干,甚至一个月中,总有一两天不是头痛就是肚子痛,告假不上班。可就是这样,她们却是最稳定的销售员,时刻关心着整个超市的活动,哪个区域今天有内部价出售,哪个工作人员离婚了,她们都一清二楚。
金海珠朝过道上张望一下,一些买菜的老人提着篮子从入口处争先恐后地进来。朱小天还没有来上班,这个还没过试用期的年轻女孩,一周前跟金海珠借了3000块,请了假,到现在还没出现过。
上午的光景,两个大妈烫着同款式的梨花卷,穿着蓝色的超市工作服,慢慢腾腾地整理货架。一个嘟哝着早上烧的饭不合孩子胃口,担心他都没吃饱;另一个说老公的袜子早上找不到;另一个抱怨:昨天晚上菜烧咸了,喝了几杯水,结果不停地起夜。
金海珠在隔壁货架,听着她们讲话,有时想笑,感觉她俩就是双胞胎。她们永远分不清是在家里工作,还是工作地就是家,东拉西扯。一过中午,就喜欢到处打盹,过秤的柜子下面蜷着,或是靠着货架眯瞪着,有时借着理货,就在两个空箱子中间坐着睡。上班经常会迟到,有时明明不用加班,却故意留得很晚。金海珠虽然嫌她们有时太过唠叨,却也不真当一回事,只要她们不拿金海珠说事,她这个小组长就会让大家天下太平。
金海珠想到孔伍维,想到他的家庭。他有一个妻子在老家。老家那条土路特别难走,如果下雨,深一脚浅一脚,最后就成了一个泥人。如果天晴,风一吹,尘土都会灌满嘴巴。所以她的妻子一直没有出门,照顾家里的老人孩子,养着一群鸡鸭鹅。
她问他,他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好的女人。”他说。
他们五岁的孩子,去年夏天溺死在家门前的池塘里。孔伍维回去半年多,中间打过一个电话,电话里沉默的时间比讲话的时间多。后来金海珠就挂断电话,哭了一场。她相信,孔伍维不再回来,他要永远地陪在那个很好的女人身边。
有一个晚上,金海珠加晚班回来,看到孔伍维背靠在门上抽烟,身边一个灰色的旅行包。胡子拉碴,额前还冒出了几根白发。
金海珠不敢问。深夜,他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躺着,金海珠拥抱他,慢慢地抚摸,直到他的身体放松,流露着温暖的热气。他开始用手抚摸她。两个人在黑暗中用身体的热量,把内心的伤痛和恐惧暂时挤压到外面。
他用嘴抵着她的耳朵说:“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过了几天,金海珠见孔伍维情绪平稳,开始有说有笑,就找了个机会问他:“我们要不要结婚?”
孔伍维蹲在厨房里帮她择芹菜,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等儿子过了周年祭,我会跟老婆提离婚的事。”
金海珠没想到他会同意,但她总还是半信半疑,有时会翻看他的手机。没有密码,一打开就能看到信息。存在手机里的名字叫珍。
珍总是这样发短信:我昨天梦到儿子了,他的眼睛里都是血,好害怕。伍维,你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另一条:家里养的鹅半夜里叫起来,我和公公都起床看了,没发现什么。你说,是不是儿子想我们?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不要你赚很多很多钱,你只要回来就好了。
金海珠把手机放回原处,出神地望着窗外,想象着另外一个女人。穿着围裙,围着灶台转;从仓库取出玉米料装满盆子,鸡鸭围着她不停地叫。女人也会放下盆子,往她的方向看来,那么远那么清澈的眼神。她们就这样对望着。
货架上的时钟指向10点,朱小天没有出现。金海珠给她打了个电话,手机提示是关机状态。按照她请假的天数,前两天就应该来上班了。
朱小天刚来应聘的时候,金海珠挺看不惯她。十九岁的女孩,披着一头半截黄半截黑的头发。五官平平,化了妆,眼线画得太浓,会让人一下子注意到偏棕色的眼珠。
金海珠跟她说,让她把头发全染成黑的,顾及一下员工形象。
“我再也不想去洗头店里弄头发了,前面三个月,我都待在店里给客人洗头发。从早上九点,洗到晚上十一二点,手都泡烂了;而且那些染发的药水,把鼻子熏得过敏,现在只要一经过洗头发,我就要打喷嚏。”朱小天一听到别人说她头发,就哇哇乱叫起来,好像她本身就为自己染成这样的头发而特别生气。
她把手伸出来给在场的每个人看,十个手指的关节粗大,皮肤深浅不一。
两个大妈咂了咂嘴,不说话。
金海珠虽然看不惯,但还是有点同情朱小天。想到自己刚来这座城市打工的时候,刷了好几个月的盘子,身上永远是一股洗洁精和食物混合的味道。孔伍维一直在毛纺厂做机修工,指甲缝、掌纹都留着抠不掉的黑色印记,头发上、衣服上,满是机油的味道。
朱小天可不理会金海珠脸上的那点同情,她说话不饶人,知道金海珠还没结婚,却一副已婚妇女的样子,就当面叫她金大妈。可是,她才28岁。
女孩刚来上班没几天,就把工作摸熟了,她把一块蔓越莓饼干切成四份,放在品尝区,然后一块一块塞进嘴里。再切一块,切的时候就捏了一块放在嘴里。金海珠善意提醒,超市里有监控。虽然推销员吃一些没有关系,但吃太多不好看。下巴尖瘦的朱小天转过身去,背对着金海珠半截黄半截黑的头发。
“我有特殊情况。”她把脸转过来,嘴角沾着饼干屑子,眼神里满是委屈,好像刚刚被人欺负。
金海珠问,“什么情况?”
“我怀孕快四个月了,医生说不能普通流产,要引产。”朱小天嘴巴瘪着,一副快哭的样子。
如果是这样的情况,还来应聘上班?金海珠瞧她的小身板,怎么也不像怀孕的样子。
“你不相信是吧,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朱小天又往嘴里塞了块饼干,“我找的男朋友跑了,找不到,医生说我做这个手术还是有风险的,手术费要2000多块钱。”
她边吃边说,说得快,吃得越快,喷出的饼干屑喷在金海珠的脸上。好像自己遭受的不幸是金海珠造成的。
中午员工食堂吃饭,金海珠看到朱小天对着几个蔬菜发愣。主管坐在靠窗的位置,盯着外面摆放的一排塑料假花。她想过去跟他说一声,估计得重新招一个员工。想了一下,没去。
整个下午朱小天在厕所折腾,她吐了几次,她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
金海珠相信她是真的怀孕了。
“借我钱好不好?”朱小天说。
金海珠看了她一眼,没出声。
“算我求你,帮我一把。”朱小天说。
金海珠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话,转身就走。
厕所里的朱小天又发出很大的呕吐声。
金海珠不由得想到自己。她去做人流的时候,崔英陪着她。两人坐在手术室门外的不锈钢椅子上,冰冰凉凉的。崔英安慰她,女人总是要走过这一遭的。她惶恐害怕,倒不是真的因为疼痛,而是存在她体内,她还来不及知晓的那个部分,可以称为生命吗?连着的血脉,手术刀会做个了结。过后,她可以继续存活,而那个部分,去了哪里?后来,她听人说,被母亲打掉的孩子,其实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母亲,他们是一个个小幽灵,攀附在肩膀,让女人驼背,或者缠在腰上,腰就开始酸痛,还有抱在腿上的,腿脚就不利索。金海珠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第二天,朱小天依旧在厕所里消磨掉一上午的时间。金海珠去找她,告诉她,这样上班的态度就直接回家好了。
朱小天蹲在墙边又开始哭,她说她想睡觉,她已经连着好几个月睡不好。
金海珠看到她肤色不均的手在膝盖上发抖。
“这个月到头,房租到期,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朱小天一直哭,像个喝醉酒的人一样无所顾忌。“我从老家出来,本来打打工赚点钱,找一个好男人,可是到现在,没有一件是顺心的事。”
“你要认真工作,一切都会好的。”金海珠对她说,可是心里实在没底,她对别人这样说的同时仿佛在安慰自己。
朱小天擦了擦眼泪问,“你觉得在外面打工苦吗,觉得,觉得这一切都辛苦吗?”她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想找出那些让人觉得辛苦的东西,好像这周围的一切都在压迫着她,让她变得更加的不幸。
金海珠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苦也是苦的,难道没有甜的时候?她在心里摇了摇头,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纠结着一些乱麻,扯不清,理不顺,就一直搁着。
金海珠将一个装有3000块钱的信封塞给朱小天。
这笔钱,金海珠不打算跟孔伍维说。
朱小天请了五天假。她说回来后,会好好上班,重新开始。
金海珠点了下头。
三
崔英坐在医院大厅的不锈钢的休息椅,两条腿往前伸着,缩着肩膀靠在椅背上。
“报告还没有出来吗?”金海珠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你看着好像很不舒服?”
光亮洁净的瓷砖落着下午的光,因为穿过了房檐,穿过玻璃,失去血性和热力,慵慵懒懒地躺了一地。金海珠也想就地一躺,说不清楚全身哪里不舒服。
“肚子痛了好久。”崔英有气无力地说,“再过一小时才能拿一个报告,有几个检查说是要过几天才能拿。你不知道早上光是进进出出各种检查室,我都头晕了,抽掉了不知道几管子血。”
金海珠和崔英是老乡,隔壁镇的老乡。两人相差十多岁,有点惺惺相惜。最早,崔英跟着丈夫在菜市场卖菜。几个西红柿从货摊上奔跑到地上,几个买菜的人都绕着走。金海珠把它们一一拾起来,放回摊上。崔英送了一把芹菜给她,金海珠没拿。两人一聊上,发现竟然是老乡。金海珠上班在一家餐馆,总是过了中午时间才吃饭,她就端着饭店的饭菜到菜市场。两个人各坐在一堆蔬菜的背后,躬着背吃饭,像两个鸵鸟,一边吃一边低低地发出交谈的笑语。后来摊位租金上涨,崔英租不起,就退了出来。夫妻两个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凌晨就去批发市场批货,然后一整天,就骑着三轮车去一些老小区、建筑工地旁边贩卖。金海珠每次见崔英,她总是晒得黝黑,系着藏青色的围兜,眼神既期待又空洞地穿过每条街巷。
这样还是赚不到钱。崔英把两个男孩留在家里,当年外出务工的时候孩子才刚上小学,如今都在念初中了。这些年中,除了偶尔回家过年,暑假孩子们过来待过一个多月,所有的时间,她都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因为什么都不知道,这让她觉得有点痛苦,几次提起要回老家,丈夫并不同意。家里刨地种菜种果树,都得看天吃饭,别说赚钱,负担两个孩子上学,都是件吃力的事情。再说,只有赚了钱,回家盖了新房子,这才是有面子的事。
崔英和丈夫最终放手一搏,将几年的积蓄用来承租20亩的地,盖了大棚,种蔬菜。两个人就从城里搬了出去,在大棚边上搭了一点房子,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忙活。金海珠坐一个半小时的车到农场去看崔英。
三条很脏的狗跑过来,围着她转,几只鸡警惕地避开她。崔英把幸福都涨满在脸上,像敦實的黄南瓜,散发着秋天自豪成熟的光芒。她带着金海珠参观大棚。“你看,这里种丝瓜,现在爬得多高了。你瞧,那是黄瓜,我们的黄瓜可不点药水。还有,我种了好几亩黄秋葵,现在好多人爱吃这个。”
金海珠被崔英的幸福狠狠地感染了一把。
两个人在椅子上坐着,电子屏幕上闪闪烁烁着一些红字,专家坐诊的信息,还有医院近期获得的荣誉。
“你爱孔伍维吗?”崔英问得很虚弱,“就算这样不结婚也可以?”
金海珠有点诧异。崔英跟她很亲密,但她从来不跟自己提爱这样的字眼。她们之间也从来不讨论这种话题。
“我不知道,他或许会离开我。如果他回老家,耳根子一软,觉得对不起老婆,那么他永远也不回来了。”金海珠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那么果断一点,离开他,以你现在的年龄,重新找一个也不是很难的事。”崔英觉得她在感情上过得很辛苦。她看着她找的第一个对象,是餐厅的一个传菜服务生,细皮嫩肉,讲话嗲声嗲气,金海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姐姐在照顾弟弟。这段只维持了几个月的恋情,最终以任性弟弟失踪而告终。第二段感情,男方是建筑工地的小包工头,对她很好,买各种零食填满出租房的小屋。两人一起看电影,去海边看星星,那个时候,年轻的金海珠觉得身边的男人满足了她对恋爱的全部幻想。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小包工头搂着另外一个女人的肩头,走进商业街的一家服装店。
幻想戛然而止。
遇到孔伍维,这更像是上天注定的缘分。金海珠的电瓶车轮胎被扎破,她费力地推了很久都找不到一个修车铺。索性,把电瓶车支在一边,屁股往马路牙子上一坐,生闷气。孔伍维停下他的电瓶车,看了眼路边的女人,一声不吭蹲下去察看电瓶车。他取出随车带的工具箱,开始捣鼓。金海珠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轻轻地问,“这车你能修好吗?”
她觉得他不一定能给她一个确定的答复。
孔伍维低着头,检查扎破的地方,声音听着有点闷,却很坚定,“能。能修好。”
金海珠放下心来,蹲在一边看修车,也看认真修车男人的模样。他不是很年轻,也不老。五官匀称,嘴唇有点厚。一双大手,关节突出,显然是干力气活的。
“你为什么当时会停下车帮我修?”金海珠后来不止一次问过他。孔伍维总是想不出个让她觉得满意的答案来。只是因为看到有人车坏了,而且自己的二手电瓶车经常犯病,所以带着工具箱,一般的毛病都难不倒他。有时修车的人还会给个十块二十块的,他也收。至于修车修到一个以身相许的,金海珠是第一个。
“如果是别的女人,你也一定停下来帮人家修,对不对?”金海珠虽然觉得自己问得幼稚,但恋爱中的女人喜欢钻牛角尖。
两人从各自的出租房里搬出来,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公寓。房租孔伍维付,家用开支,金海珠会承担一些。从一开始,他没有瞒她,说自己已婚的情况。她考虑了几天,没有头绪,于是干脆就不考虑了。认认真真地和他过起日子来。
一想到要离开他,或者他离开自己,金海珠就会变得无措起来,可是如果长久地拖下去,他既不跟妻子离婚,自己也没有办法结婚,她又会变得很惆怅。
金海珠试着提出在这个城市买一个房子。或许在这里居无定所,两个人才没有办法安定下来,买房和结婚,哪一个更容易一些?她也没有办法权衡。
对于这个建议孔伍维没有显得很吃惊。两人多年的积蓄,如果能再借点,应该能在城市的近郊买一个老旧的公寓房。这段时间,除了买特价机票,看房子的孔伍维比提出买房的金海珠还积极。这让她不免有些慌张,如果机票买到,他是不是会一去不回,如果房子定下,他是不是就不会回去?好像机票象征着家里的女人,而她象征的是那个最终还没定下来的房子?孔伍维就在中间,一个女人拉一个胳膊,哪个力量大了,就把他给拉过去了?
金海珠不敢细想。
崔英的报告出来,两人瞅了一眼,上面画的一些忽上忽下的箭头,谁也看不懂。
孔伍维借了同事的面包车来接她们。他的驾照三年前就考了,一直没机会开车,所以面包车开得极不稳当。本来想吃面的崔英,一下子失去了胃口,她捂着肚子嚷着要先回去躺着。
两人先把崔英送回家,又开着车出去看房子。金海珠拆了一包饼干,往孔伍维嘴里塞一块,自己嘴里塞一块,又剥了一个桔子,一人一半。两人的嘴里都填得满满当当的,就好像什么东西充塞着,既感到满满当当却又觉得失落。
房子离城市好远,车技不太熟练的孔伍维足足开了一个小时。
八十年代建造的职工公寓房,楼面涂着补过的水泥,结果补不过开裂的速度,一长条,一长条,像几个大蜈蚣趴着。一个中年男人打开了生锈的防盗铁门,他说他们一家要搬到市中心去住,这里的房子只能做低价处理。
金海珠心里有着古怪的想法:一些人挤进城去,一些人被挤出来。
两室一厅,一些老旧的家具塞得满满当当,地面上铺的瓷砖都缺了角,糊的墙纸褪色得看不出花纹。窄小的阳台外面是个小学的操场,平常声音应该不小。金海珠审视着房子,好像不能想像如果自己在这里生活是一个什么样子。孔伍维看得比较认真,采光,天花板,卫生间的淋浴喷洒。他对每一样东西都表示不满意的样子,似乎这样房主才会将价钱压得很低。
出门的时候,房主说,如果真心想要,价钱还可以谈。
金海珠和孔伍维相互对望了一眼。这是他们看过的第六个房子,接下来不知道还要看几个。
“你觉得这套房子怎么样?”车窗开着,风猛烈地灌进来,把孔伍维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价钱是不是可以谈得更低?但是如果上班的话应该不方便,为了这房子,工作得重新找。你知道的,现在工作有多难找。”金海珠说不上这房子好不好,她有点困惑,自己提不起精神。
孔伍维没有接话,或许他不知道怎么接话,凝着眉头在想什么。车子进入市区,汹涌的车流瞬间将他们淹没。一辆银灰色的轿车,从第一车道上切到他们车前面,以强硬的姿态挤进来。
孔伍维踩了个急刹,才勉强不让自己的车头贴到对方的屁股。他使劲按了一下喇叭,表示愤怒。可这一声喇叭在你拥我挤的车海长龙里都不如个屁响。红绿灯的影子还没看到,車就堵起来,他拉了手刹,双手枕在脑后,头像一件重物,狠狠地靠在驾驶椅上。
金海珠把头转向窗外。旁边停着一辆看着崭新的车,后座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拿食物逗着坐在安全椅上的孩子。开车的应该是爸爸,他转过脑袋看着,嘟着嘴,像在跟孩子说话。
一辆一辆,没有尽头的车流。天色尽暗,尾灯亮成一片红色的海,天空和地的分界都不是很清楚,那只是一片混沌。星星去哪了,或许它们一直待在老家的天空,没有出过门。可是家呢,家又在哪里?
金海珠突然觉得置身在茫茫大海中,海水一浪高过一浪涌到胸口。她依然侧着脑袋对着窗外。可是此刻,她想抓起身边的男人,揪住他的头发,朝他大喊大叫:孔伍维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不离婚?如果你不跟我结婚,为什么不趁早离开,你这个混蛋,混蛋。
热泪盈在眼里,好像是先前吃下去的饼干和桔子化成的,胀得她眼眶发痛。终于,她忍不住,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不能用纸巾去擦,也不用手偷偷抹一把。前面的车辆缓缓动了起来,她一直靠着车窗,像睡着了,直到风把她的眼泪吹干。脸上的皮肤紧绷着,像涂了液体胶,这一切都来自心里的感觉。她知道会没事的,谁也没看出来,蜷在沙发睡觉的崔英也不会发现。
四
朱小天已经超出请假时间。
主管问金海珠这是什么情况?金海珠说,她只是请假。
下午,她去朱小天登记在员工手册上的地址找人。郊区的农民房,黑漆漆的电线横七竖八地像要把几簇房屋捆绑起来。大门口站着个胖墩墩的妇女,五十多岁的样子,好几层下巴。她问金海珠是不是租房子。金海珠说,打听一个叫朱小天的人。
“那个头发半黄半黑的小姑娘?”她一说话,下巴就乱颤,金海珠有点不好意思看。
“對,她在超市工作,好几天不上班,我来看看。”
“她呀,我有好多天没见了,房租也没付,电话也打不通。”胖女人嘟嘟哝哝,“我老早就知道不要租给这种人,一看就是不可靠的。”
“她这两天一直没回来吗?”金海珠心想,难道回老家了?
“门锁着,我去看过,里面东西都还在。你是她朋友吧,来得正好,把她东西搬走,我要把房间租出去。”胖女人开始往里走。
金海珠急忙摆手,“我是她同事,不是朋友,如果她还回来,这样搬走东西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她还欠着房租呢。”
金海珠逃一样地逃出胖女人的视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朱小天会不会死了?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没注意到脚边的大坑,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孔伍维说,机票已经买到了。
眼前的路破烂不堪,被车子辗出许多大坑。坑里积着很多天前下的雨,泥浆都沉到下面了,一片明晃晃的水面。黑漆漆的电线倒映在水面,还有一只鸟。金海珠抬头看了看电线,除了麻雀和燕子,她不知道任何一种鸟的名字。
有两个人,大约是夫妻,站在门口相互撕扯。男人把女人推倒在地,女人又抱住男人的腿,让他向前跌去。两人滚在地上,并不发出声音,只有大口的喘气。这场无声的纠缠,只有金海珠一个观众。她抬头望了望天空,一些烟飘散在夏日的天空。
难道天空下每一处的悲伤都各不相同,却又如此相似?
金海珠给崔英打电话,她说想去看她。其实,她想告诉她,借她钱的朱小天肯定消失了,而孔伍维的特价机票真的买到了。
崔英在农场的路口等她,穿着绿色的大围裙,一只手伸在前面的兜里,好像在抚摸什么。
“他买到机票,三天后就回去。”金海珠和崔英并排走着,路两边是水渠,长着茂盛的狗尾巴草。
崔英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海珠,我不能安慰你。化验报告上说我得了肠癌。”
金海珠全身打了哆嗦。
“医生说,如果接受手术和化疗,或许我能活上个三五年,又或许,连今年春节都活不到。”崔英不去看身边人的反应。
金海珠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崔英抱了一下她。“没事,不用安慰我,我现在要做的是马上回家看儿子,真是一分一秒也等不了了。”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本想应该抱头痛哭它一场,可是两个人都好像挤不出眼泪。
崔英拿出一袋石榴,她们坐在田埂上吃。不远处是大棚,在夕阳下反射着光线,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眯缝着眼,朝那光亮处望去,虽然那里什么也没有。
崔英手指甲里留着泥巴,指甲又很深地嵌入石榴,红色的汁液把手弄得黏乎乎的。
金海珠接过她剥开的一半,塞进嘴里,又酸又甜的汁液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她们一把一把地将石榴颗粒塞进嘴巴,就好像把许多美丽的宝石塞进嘴里。
有一只鸟在她们头顶飞过。
金海珠问崔英,“你知道那鸟叫什么名字吗?”
崔英头也没抬地说:“管那鸟叫什么名字。”
金海珠点了点头,她往自己嘴里又塞了一大把石榴籽,狠狠地嚼碎,然后全部咽下。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