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昕明
近日,江苏高邮在全市范围内大规模拆除土地庙的事件引发舆论的广泛关注。据媒体报道,仅3月份,该市就至少有5911座土地庙被拆除,如今有的乡镇已无一座土地庙。
在高邮地区,历来有祭拜土地神的传统,土地庙在当地农村也十分常见。当地政府表示,之所以要拆除,是因为此前高邮土地庙滥建翻建现象严重,不仅违规占地,还引发攀比风,祭拜香火已严重影响附近居民生活,整治是为推进移风易俗。
保丰村里的老人初一、十五都会来这里上香,现在土地庙被拆了他们只能在家烧香。
在打响土地庙拆除“第一炮”的高邮市城南新区保丰村,一位84岁的老汉带着记者接连查看了三座被拆除的土地庙,它们大多位置偏僻、占地两三平方米且相距不过数百米,拆除后的砖头、木材仍堆放在原地。
其中一处尚保留着供奉“土地公公娘娘”的牌位和香炉、烛台,残留的主体结构由旧砖瓦堆垒而成,十分低矮、简陋。
此情此景,正如高邮籍作家汪曾祺在《城隍·土地·灶王爷》一文中所写,“到了乡下,则随便哪个田头,都可立一个土地庙……很简陋,香火冷落,乡下给土地爷上供的只是一块豆腐。”
“这个土地庙管着100多亩地呢!”这位老汉带着记者穿过半人高的油菜地边走边说。如果没有当地人指引,实在很难找到如此隐秘的“土地爷”。土地庙的前面是一条小河,不远处是一片坟地,其中有两座墓碑已经损毁,据说是迁到集体公墓去了。
村中七八十岁的老人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说,这些土地庙都是村民集资修建的,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或是传统节日他们都会到这里烧香,图的是地方安全、家庭平安。现在把“当坊土地”的庙给拆了,他们难以接受。
顺着村民的指引,记者又来到一处“豪华型”土地庙的遗址,它位于当地一位老板家门前,当时建庙的发起人也是这户人家。
在那里,绿油油的麦田里有一块十余平方米的“大补丁”,地里的碎砖块和水泥渣是这座“豪华”土地庙拆除后仅存的痕迹。
据老板的家里人介绍,土地庙是几年前村民们集资13000元建造的,原因是村里原有的那一座庙距离较远,上香不方便。盖土地庙的时候他们家出了4000元、两吨半水泥,而别家只是每户五十、一百元。今年3月份,村里来了几十个工人,开着挖土机把土地庙拆掉了。
在紧邻保丰村的卸甲镇金家村,有店主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这里也拆了七十多座土地庙。店里的几位年轻人说,拆不拆土地庙对他们来说无所谓,“反正平时我们也不去烧香,农历我们记不住的。”
在高邮县城工作的两位年轻人也对记者表示,土地庙离他们的生活已经很遥远,对于拆除没有太多感受,“风波”之前周围也没多少人谈论这个事。
保丰村内一座尚未完全拆除的土地庙,低矮、破旧且位置十分偏僻。
4月18日下午,记者来到保丰村村委会,一位姓张的工作人员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说,该村在此次专项整治中一共拆除了44座土地庙,“过去不多也不豪华,但是现在越建越多,越建越豪华。过去是每个村一两个,现在每个组都有。”
这位工作人员说,得益于几次村组合并,过去十几年村里的经济发展得比较好。农民手头有钱了就开始翻新土地庙,而且互相攀比,从过去的泥墙、砖墙逐步升级到大理石。
让这位工作人员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修桥修路的时候向村民集资很难,有些人认为路桥又不经过自家门口,为什么要交钱?但是大家对于修土地庙的积极性很高,出钱也很爽快,甚至愿意无偿奉献。
从管理者的角度看,土地纠纷、空气污染、火灾风险都是问题。“现在的土地庙不仅占用基本农田,有的甚至占用乡村道路。村民认为土地庙是为神盖的,要为他让路,这就有点过分。”上述工作人员说。
一边想盖,一边要拆,而且都觉得对方的做法有过分之处。
保丰村所在城南新区是高邮市第一个完成整治任务的“无庙”乡镇。据当地媒体《今日高邮》报道,该区共用9天拆完了431座土地庙,总占地面积6500.1平方米、建筑面积2740.26平方米。其中一座“庙龄”23年、占地面积700平方米、建筑面积8平方米的土地庙在拆除后栽植了108株桂花树。已完成拆除任务的各村还签订了共建“无庙村”承诺书,并纳入年度考核内容,防止已拆除的土地庙死灰复燃。
在高邮市委市政府,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金晓云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了相关工作的具体情况。
“我们从来没有提过‘一刀切的要求,也不是简单粗暴地‘一刀切,从一开始就是有计划地分步实施,而且得到了绝大多数群众的支持。”金部长介绍说。
对于发起专项整治的原因,金晓云介绍说:“前几年高邮的土地庙滥建现象比较严重,从建筑手续来说,没有一个有合法的资质,占用基本农田、城市公共空间,有的甚至建在景点和学校周边,对城市形象和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设都有不良影响。”
2018年12月29日,高邮市委宣传部牵头召开专题会议,就土地庙专项整治工作进行部署。从2019年1月1日开始至6月30日,按宣传发动、调查摸底、清理整治、总结验收和巩固提高5个阶段,为期半年整治土地庙乱建滥建之风。整治工作由市委宣传部牵头,联合自然资源、城管、民宗等多個部门,工作组设在自然资源局,各乡镇党委书记是第一责任人。
值得注意的是,高邮市在5年前开始争创“全国文明城市”,但是在2015-2017年为期三年的测评中未能顺利过关,如今正在展开新一轮的创建工作。
土地庙整治工作是否与争创“全国文明城市”相关?对此,金晓云解释说,“市委领导一直强调,我们的工作不是为了拿牌子,而是实实在在地提高城市文明程度。”
保丰村土地庙拆除后留下一块十几平米的空地,参与建造者心里颇为失落。
近年来,高邮市开展“两集中”“三控减”工作,即零散农户集中居住、零散墓穴集中安放,控减土地庙、棋牌室数量和“红白喜事”费用等五项工作。显然,此次的土地庙拆除专项整治是“两集中”“三控减”的重要一环。
总体而言,这些工作大多具有“移风易俗”性质。
金晓云介绍说,以土地庙整治为例,在高邮湖西新区,当地的小老板比较多,土地庙也越建越豪华,甚至不惜重金装修、张灯结彩。有些居民出于畏惧心理被迫出份子钱,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农民负担。
“红白喜事”的份子钱也常常让农民不堪重负,“有些家庭对老人‘厚葬薄养,老人去世后遗体一放十几天,每天大操大办、打牌赌博,这些都是非常不好的风气。”金晓云说。
在今年3月8日的“两集中”“三控减”工作督查推进会上,高邮市委书记勾凤诚曾经特别提到,要及时掌握老百姓在土地庙控减以后所出现的新动向,做好宣传引导工作,真正拆除老百姓心中的“土地庙”。
对于如何照顾百姓多年形成的风俗习惯和心理需求,金晓云回应说:“民间信仰与封建迷信确实不太好界定,它们往往交织在一起。这次的舆论关注也促使我们进一步加强后续工作,不是一拆了之,而是开展各种移风易俗的宣传引导,从思想上解开思想疙瘩,倡导科学健康文明的生活方式。这比把庙拆了更艰难。”
据当地村民介绍,现在的这些土地庙大多是在几十年前“破四旧”之后重建的。《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高邮邻近县市也曾搞过拆除土地庙的专项整治,但大多不了了之。
江苏省南通市一位退休干部回忆说,该市某县在2000年之前也曾号召过拆土地庙,但一阵风过去之后又卷土重来。“有时候地方政府在移风易俗工作中做得更多的是堵,而不是疏导,这样很容易导致反弹。”
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其代表作《乡土中国》中这样写道,“在数量上占着最高地位的神,无疑的是‘土地。‘土地这位最近于人性的神,老夫老妻白首偕老的一对,管着乡间一切的闲事。他们象征着可贵的泥土。”
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土地庙在中国农村广受欢迎、数量众多。
一位在外乡工作的高邮人回忆说,当年高考、考研前夕,其父母都曾在深夜12点到土地庙抢头香求顺利,逢年过节,庄里人都会去庙里烧香祈福,这些已经成为乡愁乡思的一部分。“历史文化名城,历史不是只靠口述,文化不是只靠口号。”这位高邮人说。
2016年11月22日,国务院批复同意将高邮市列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作为“高邮名片”的汪曾祺在《城隍·土地·灶王爷》一文中写道,“城隍、土地、灶君是和中国人民大众生活关系最密切的神……这些神的意象一旦为老百姓所掌握,就会变成一种自觉的、宗教性的、固执的力量。”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卢云峰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土地庙在中国不会自然消亡,它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存在。“信仰土地神的背后有很多因素,比如灵验,积德行善的观念,以及相信‘身前有义行,死后有灵迹。这些信仰客观上也会让人有所敬畏,多做好事,就像人们常说‘抬头三尺有神明。”
卢云峰认为,要理解这些行为背后的世俗价值观念,觀念不改变,自上而下强行去推的效果不会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