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雨
袁 地 煞
一
八里洼这么大的地方,算命的先生不少,最有名的是袁地煞。
他有名不是没有道理。
别的算命先生大抵是标准配置,摆个签筒、铺块麻布、垫俩铜钱,大不了再竖一布幡,幡上写“相”、“神相”、“麻衣神相”、“鬼谷神算”、“文王再世”,无非如此。然后非瞎即跛,以示天机泄露太多。
袁地煞不然,从不承认自己会算命,你纵是活活打死他,他也顶多只说:略知些阴阳。听听,知些阴阳,这感觉不比会算命要高到天上去了?
不是算命的,当然就不摆摊。在院前搭竹棚一间,芦棚一间。竹棚置一画案,案上笔墨纸砚;芦棚置桌六七张,干烘(泛指粗茶)一箩。另有炭炉一具,炉上置黑黢黢铁壶一把,他老婆就在边上看壶烧水。春夏秋冬,始终如此。往来之人,莫论亲朋好友,同村乡邻,也不论南北客商,过往行人。进得芦棚,便可自取杯盏,饮些茶水。水喝够了,愿意给时,往门首的竹篓扔一二铜子;不想给时,自可扬长而去。袁地煞说得明白,就是供些茶水,行些许善事,为自己销业。
销业,为啥要销业?必是天机泄露太多呀!
最后说说自身条件,等闲算命的非瞎即跛已然证明泄露天机以致遭了天谴。袁地煞不然,他是又瞎又跛!眇了左目,跛了右足,外带右手掌的中指、无名指、小指不能伸展。虽然眇目跛足,但相貌清奇,衣衫洁净,颇有学究之气。
这叫什么?品牌形象!
素时,他在竹棚画案前,教三两顽童画画。凡有人来求阴阳,他便放下画笔,带来人入院里东屋。东屋供桌上,赫然一块牌位:袁氏先祖大隋盐官令大唐火井令大唐军师大唐国师天罡公之位。
袁天罡?什么人?
这要不知道,不是中国人!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相术大师!凭风声风向,即可断吉凶;看人一眼,祖宗八辈、后世儿孙的事儿全明白。昔日路过四川利州,有贵妇抱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给他看。天罡见此婴身穿男装,摇头叹息:若为女,当为天下主。这婴孩后来有个名号:大周金轮圣神皇帝武则天。
到袁地煞这辈,是袁天罡第十一代孙。人家这般尊崇的先祖,這等深不可测的家学渊源,尚敢说:略知些阴阳。那班寻常瞎子跛子摆个签筒,竖个布幡,怎么还有脸说“鬼谷神算”、“文王再世”?
这叫什么?品牌价值!
当然,八里洼人不会懂,毕竟生人太早,早了千年。
不过,袁地煞是袁天罡第十一代孙这事,客气点说叫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客气地说,纯他娘的瞎扯淡!
袁家若真是代代相传,袁地煞的爹但凡不是二百五,断不能给儿子取个听起来像他家祖宗兄弟的名字。天罡对地煞,没准还不是祖宗的兄弟,是祖宗的对头!
袁地煞确实跟袁天罡没有半分瓜葛,跟看相算命原本也挨不上。
他是个画画的。
袁地煞是不折不扣的丹青高手,尤擅工笔,当然是在三十年前。
彼时,袁师从汝南张昉。张昉学吴道子,工画佛像天女,而袁于描摹入微更甚,所绘仕女毛发肌肤毕肖。张昉斥其“重形轻神,柔媚浅浮,难入正道”,把他扫地出门。为膏粱谋,袁地煞回至家乡真定府(河北正定),卖画度日。
这种“重形轻神,柔媚浅浮”的画会有销路么?
那简直太畅销了!
事实一再证明,群众的艺术水准永远堪忧,爱死了这种艳俗的作品。而且,袁地煞在处理迎合群众艺术需求方面也贴心——他画春宫。
春宫图据传起源于汉,除起到专业教育的作用外,亦广泛用于墓葬,以做压邪之用。至唐宋,渐成民间风气,文人雅士常夹在书中以防火灾,因民间流传火德星君乃一节烈女子,降火时万物皆焚,见此物则羞赧难当而遁,家宅可保。春宫分明、暗两种,后世唐寅、仇英、祝枝山便是擅绘暗春宫的高手。如果他们看见袁地煞画的明春宫,估计都得羞赧难当,折笔饿死。
袁地煞的春宫,能在盈尺之间,描绘三十余图景,景景不同,亦能在三十幅绢帛之上,各绘一图,然后把这三十幅绢帛拼合,得一整幅春宫,拼合次序不同,所得的画也不同。妙趣丛生活灵活现到何种程度?这么说吧,男性专科买他的画当治疗方案;烟花柳巷买他的画当培训教材;总镇节度使年逾七旬,买了他的画,新纳两房如夫人。
倒楣就倒楣在这位总镇节度使身上。
总镇节度使如夫人多,岳父就多。偏偏节度使大人命理古怪——专克岳父。三年两载的,就走一个。
这年又没一个。
为表哀思,节度使大人谕令辖下州县禁娱三月,青楼楚馆俱要停业,军民人等不得行淫,耍猴的倘敢带猴上街,见一个拿一个。
虽三月卖不得画,袁地煞却也安然。平日里所得颇丰,三餐无忧。
两个月过去,麻烦来了。
禁令这东西,正如朝廷的法度,主要管两头。上面管大头,不许胡思乱想;下面管小头,不许随便勃起。但人这个东西终归是贱,总是需要接受教训。
先是一对小夫妻耐不得,白日里在家行淫。那街坊大爷大妈岂非等闲,窗边一听,便知分晓。当下报了地方,一票差役奋勇破门,捉了二人现行并缴获春宫两张。
适时,袁地煞约三两好友酒楼之上吃酒,半酣之余,鬼使神差取木炭半块,粉墙之上画了半幅。啥?春宫。
当然,画得草率而游戏,不及平日水准之一二。
大家正乐着,一票差役奋勇上楼,捉了袁地煞人等,并缴获墙上赃物。
过了半月,太爷判状下来。小夫妻罚钱五百贯,杖二十。袁地煞制淫贩淫牟取暴利,有辱风化,尤其禁娱期间顶风而上,大庭广众公然宣淫,情节严重,影响恶劣。杖四十,罚没家产,徒四百里。
二
袁地煞解到地界,与一班劳役同被拨去修缮府衙。
修衙的时候又出了事,一根准备上架的中梁半途滑落,将挑泥灰的袁地煞砸倒,右膝压在梁下;梁上另有固定绳索的铁钎,又将其右手手背筋脉划断,自此三指难展。
眼见得已然半个废人,倒卧在劳营中的袁地煞可谓万念俱灰。忽又闻传言,昔日恩师张昉不知所踪,恐遭横祸。关于此事的因由,后世有史载言:玉清昭应宫建成,召昉画三清殿《天女奏音乐像》,昉不用朽笔起稿,奋笔立就,皆高丈余,流辈惊顾,却有谮之者,说昉不能慎重用意,出于自矜,恐有效尤者。遂遭诘问,昉不加彩绘而出……闻者皆惜之。
罚了家产,挨了刑杖,四百里徒苦,中梁砸裂膝盖,铁钎断了手筋,袁地煞亦不曾落过半滴泪,听闻将自己赶出门墙的张昉不测,竟号啕不已。经一昼夜,枕褥尽湿,斑斑成血。
昏沉数日,左眼缈缈再不见物。
太爷怜其苦情,免了劳役,着其劳营外做一门房,得碗闲饭。
没过几个月,有谣言出来,说这个袁地煞啊,虽然左眼眇了不能见物,却能见鬼,还能帮人看病消灾,已经治好了那个老谁家的小谁,小谁家的老谁,谁谁家的谁谁谁。听起来就不真。
就有人去问他,说你怎么个见鬼法?袁地煞赶紧给人家解释,说是不能见鬼,只能辨气。那你说怎么个辨气?袁地煞就说,但凡生人,头上都有一股气,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浓有淡,运数不同,形色亦不同。那你看我头上是个啥气?您头上是细而长的淡淡红气。怎么讲?红色乃名利心也,淡则名利心不重;细而长,表示心细有耐性,寿元也长。不知是也不是?哈,先生所言极是,果然,果然。
又有人去问,我这阵子害眼疾,去医馆用了眼药也不成,就是疼痒流泪。袁地煞看他半晌:你家院外是不是有棵槐树?有的有的。然后尊夫人在树上 了根钉子挂了根绳子晾衣服?是呢是呢。那根钉子正对着你家卧房?不知道啊!且回去起了那枚钉子,另有一根枯枝冲着正堂,一并折了,不出半月,眼疾自愈。
这人急急忙忙地回去,可不,那钉子正对着卧房,还真有一根枯枝指向正堂,一一照办。过了十天,跑来千恩万谢。先生真乃神人也!
有个秀才,腋下夹了诗稿,来找袁先生。先生看我文笔若何?文笔清秀,颇有才思。不瞒先生说,昨夜忽得一梦,见笔绽白花一朵,形若绒球。想起昔日李太白少时,梦笔头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不知我今之梦是也不是?
袁地煞展开诗稿,叨叨念念,然后闭了右目,约莫半盏茶的工夫。睁开眼,望定秀才。秀才惴惴:如何?袁地煞摇摇头,恐怕不是。却是为何?太白妙笔所生之花,乃是菡萏芙蓉之属。公子所梦之花白色?对对对。形若绒球?是是是。那不是葱花么……
见秀才神情落寞,袁地煞不忍:吾观公子之文,其意通达,辞据考究。倒也颇有几分太白遗韵。昔日太白未成诗仙时,必也这般渐进不辍,然后方成《琵琶行》千古流传之绝唱。切不可因一梦而轻废!
闻得此等正能量,秀才不觉血脉贲张,当下立志发愤。
回去路上,秀才问书僮:嗯……你说那个《琵琶行》是谁写的来着?
如果仅是这种程度,那袁地煞充其量不过是个半吊子神棍外加一个捧哏相声演员。之后的事实证明,他的水平显然不止如此。
卓员外有一阵子莫名其妙地偏头痛。痛起来宛如十数根钢针直刺左颅,药石罔效。痛到实在难当,来找袁地煞。
袁地煞说,此痛非实症,起因有三。其一,卓员外先父坟左有一碗口大小坍溃之洞;其二,卓宅柴房后有一刺猬穴,月前柴房走水,烧塌半壁,掩了此穴。重修之后,不曾清理原先之残瓦断砖,以致穴中刺猬难以出入。其三,卓员外肖马,故常悬一玉马腰珮。某年某月,腰珮撞于拴马石上,铮然作响,员外大惊,细审腰珮并无异样,方才安心。这一惊便是病源,且腰珮虽看似无恙,其实已然伤了马头。
卓员外闻言,立解腰珮,借日光审视,果见马首有一细绺,横贯左耳。若非迎着光看,还真是难以察觉。问袁地煞该当如何?袁地煞回:也不如何,另换一块也就是了。
员外返家,果见先父坟左一洞;柴房后尽去砖瓦,见一穴,刺猬四只相续出焉。未几,员外另悬一珮,自此头不复痛。
卓员外感其恩,颇有金帛相赠,又津津乐道袁地煞的奇异。俗语道:圈子决定格局,圈子决定高度,圈子决定未来。员外的朋友圈是何等优良的消费人群,一时间,选坟地、祛邪秽、寻失物、测吉凶、谋仕途、求佳偶、买田宅、出远门,俱来求教袁地煞。到了后来,甚至于连太爷都专程请袁地煞纾解疑难。人的名气到了这个份儿上,日子断然也是错不了的。
忘了哪一年,有个精壮后生慕名而来。见了袁地煞,扑通跪倒叩头不止。一问才知道,这后生身世好不凄惨。说是长到六岁不会说話,到了七岁上,突然会说话了,爹妈那自然是眉开眼笑不胜欢喜。孩子孝顺,就请父母高堂上坐,自己给二老叩头请安,以示不忘父母辛苦养育之恩。喊了一声爹,磕了一个头,喊了一声妈,又磕一个头。再一抬头,见父母含笑,已然离世。
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倚仗亲戚邻里扶持,长到一十九岁,自觉无颜拖累他人。离乡而亡,又不知何处安身立命,沿途闻得袁先生灵异,这才来求个解救。言罢,泪如雨下又叩头不止。
见后生这般,袁地煞也动容:可知你为何克死双亲否?倒也怨不得你,你乃白虎星入命,寻常人安能受得住你这一拜?日后当为将帅,主杀,主贵,前程已然明了,可去投军报效。天杀的!你刚才一气给我叩了多少个……
数年之后,此后生加授舒州安抚使、武德大夫、兵马都统制,正应袁地煞前言。
后文是,这位安抚使大人三十七岁秋末染上怪疾,每日三次,腹痛不止。痛时,肠子仿佛都打结缠在一起,到后来,就觉肠子好像都要从魄门(即肛门)中滑脱出来。因早已乘不得车马,急急修书着副将带亲兵小队,快马兼程去接袁先生。
三
副将接了袁地煞星夜骤驰,不几日便在安抚使府前下马。正要迈步上阶,左脚靴带突松,袁地煞哦了一声,弯腰下去系好靴带,直起身,发现右靴带也开了。袁地煞摇了摇头,转身对副将说:我不进去了。
副将特奉安抚使大人钧旨接袁先生,眼见得这都到门口了,哪能容他说不进去就不进去,力劝袁地煞进府不成,也是急了,伸手欲扯,转念一想实是不妥。情急无奈之下,这位副将两眼带泪,扑通就给袁地煞跪下了,连叩头带作揖:“求先生可怜,千万救援安抚使大人,也求先生念我奔劳可怜,容小人得以复命。”
袁地煞叹口气:这位老爷啊,十八年前,你家大人便如你这般跪在我面前,向我求个解救。是我言道,他白虎入命,日后为将,主杀,主贵。他这才投军报效,刀头舐血,得一前程。十二年前,你家大人统兵梓州路(大致今天的四川三台县一带)。适值酷夏,便合营扎于矮山之下,林木阴密之间,是也不是?
副将连连点头:诚如先生所言,小将一直跟随大人,亦在军中。
袁地煞又言:彼时,生发何事?
副将茫然良久,似有犹疑,然欲言又止。
袁地煞道:可曾撞蛇?
副将一听,顿时想起:确有一蛇。是那日,我随大人巡哨各营,哨至左营时,忽听得军士一片哗乱。大人不解,督我探看。见军士惶惶,皆指土坡之下。大人遂至,见坡下盘踞一蛇。那蛇茶碗粗细,体若凝碧,二目精赤,身可数尺,口中一条红信吞吐不定。诸军见状惊惧,皆以此物甚是不祥,恐于师不利,心下哗然。大人于是喝止乱军休得惑众,仍见众人战战,不由盛怒。大人言道,为军者,当披坚执锐,奋战于万众之境,岂可见一蛇而怖?今当效汉刘邦之斩。便拔佩刀,将那蛇挥为两段。
于是众军稍定。大人正待行时,却见土坡之阴,另有一穴,小蛇六七,皆尺余长,纷缠其中。大人便张火箭射之,霎时烧死群蛇,填平土穴。
听至此处,袁地煞扼腕而叹:你家安抚使大人今时这一厄,便应在昔日那一报。那蛇并无伤人乱军之心,乃是护雏守穴之意。是你家大人不明就里,误斩青蛇。这也罢了,大不该铲平巢穴,坏了幼蛇。诚可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那蛇平生并不曾伤人,可谓善畜之属,兼之通体碧绿,隐隐对应青龙之相。你家大人白虎照命,正与此蛇相斗相伤。如今,你家大人自觉腹中肠结互绕,欲从魄门而出,此正是往昔幼蛇濒死相缠欲挣穴而出之状。安抚使大人之难,乃是业缘,纵有神通,不可逆解。
副将闻言,苦苦央求,见袁先生不应,复问安抚使大人终期。
袁地煞不答,伸出左手食指,弯了两弯。
是岁九月初九,日暮。
安抚使腹痛暂消,隐有食欲,乃唤厨下奉鸡汤。却见一老翁,竹杖青衣,径入内堂。至安抚使前,以杖触地,斥曰:有今日,有今日!
安抚使惊,疾召家丁院工。众人毕至,环顾周遭,不见有异,惟见大人伏榻,已然气绝。
四
这之后的十几年,真可谓岁月静好,云淡风轻。
有多淡?
借用鲁智深大和尚的话说,能淡出个鸟来。
袁地煞已然当上了爷爷。
越来越喜欢窝在竹棚教孩子画画。
当然不能教春宫了,画没骨花卉。
到傍晚的时候,起一文王课。
四天后盐要涨价啦;东村张妈丢的镯子在炕底下;西村李铁匠的那只羊困在南坡了;王老爹睡不踏实是因为床冲着门,换个方向就好;本月二十七日,我死。
等会儿,本月二十七日什么?
我死?
一惊之余忙稳心神,再筮两卦,如被冰雪:本月二十七日,果然大限。
南去北来休便休,只知欢喜不知愁。世间缺少神仙术,无常来时不自由。
当真是在劫难逃。
呆坐半晌,袁地煞渐渐心如明镜,再不慌乱。
第二天,先把老伴叫至面前,认认真真把事说明。老太太自不免一通大哭,袁地煞一通安慰。再把家里人召集来,上上下下交代清楚。袁地煞有二子,皆在外地。不几日接了书信,陆续返家。于是,袁地煞将身后事桩桩件件对大家剖割得明白。又言人生七十古来稀,吾今寿高六十有六,算是喜丧,尔等勿悲。
掐指算来,今日已是二十五,又让家里人置两桌酒席,请了街坊,只说二子还乡,感念叔伯素日关照。乡邻虽皆诧然,但酒席吃罢,心下皆感此是袁地煞“辞路”(知来日无多,走动走动,能消解昔日过节)之意。
诸事完结,再与家人畅饮半日,更觉心如止水,了无挂碍。
于是换了新衣,穿着停当,遣退家人,静待殡天之时。
三更已过,五更已过,鸡鸣破晓。
等来等去,眼见已过大限,怎么还没死?
怎么就是不咽气?
老头坐起来躺下,躺下坐起来,没道理啊!自己于文王之术了然于胸,咋还这么硬朗?
這这这,不科学啊!
正在百思不解之际,老伴带着孩子悲悲切切来给他收尸。
进门自然先吓一跳,随后皆喜极而泣。袁地煞还茫然着,我怎么没死呢?你们说。
袁地煞的老伴敬佛,常诵大悲观自在菩萨名号,此时福至心灵。就宽慰老伴:你所持之神通,实是左道。左道之术,自有神通,所以你之前算无遗策。然纵有神通,终非正途。所以你这次算漏了。天地之机,乾坤正道,哪是区区神通能概括的,这便是警示于你,速速回头!
经此之后,袁地煞撤去“袁氏先祖大隋盐官令大唐火井令大唐军师大唐国师天罡公”牌位,渐弃奇门五行、阴阳六甲之术。依然身材硬朗,吃嘛嘛香。
袁地煞八十五岁那年,老伴没了。
梦中而逝,安详宁静。
入敛之时,屋中一阵淡淡幽香。
又过了十多年?
差不多吧。
袁地煞终于卧床不起,正值隆冬。
这次,他对儿孙们说,无论如何都要走了,眼瞅着儿子都六十好几了,自己重孙都抱上了,再赖着不走,没准孩子们就要走到自己头里了。
言罢,头一歪,再无声息。
众儿孙跪扑床前,放声悲泣。
袁地煞睁开眼,咯咯笑了:老夫诈汝等!看看哪个敢不哭。呵呵,尔等俱是孝子贤孙,个个落泪。吾倦矣,不耍笑了。
说完这句,袁地煞闭了眼,头一歪。
这一次,再也没有睁开。
窗外那雪下得正紧,片片琼花,纷纷洒洒,真如剪玉飞绵。
好瑞雪!
素 行
素行的家离圆泽寺只有一箭之地。
每天早上,素行喝一碗粥,吃一个杂面的窝头,两根手指宽的咸菜条。
然后一动不动地坐三个时辰。
之后,他会出门绕圆泽寺塔林转一圈,再回来坐三个时辰。
一天坐六个时辰,基本上也就啥事都干不了了,好在,他一天只吃早上那一顿,养活他也没啥压力。
这话是他老婆说的。
一天一餐,過午不食;打坐;名唤素行;和尚?
然而有个老婆,有老婆的和尚?
嗯,素行曾经是和尚。
就出家在一箭之地的圆泽寺。
圆泽寺是前朝所建的旧寺,名字取自唐朝僧人圆泽,关于此人的事迹,后世的苏东坡曾作《僧圆泽传》。大致是说,有富家子弟李源,因父亲死于变乱而体悟人生无常,把自己的家捐献出来建了一座惠林寺,寺里的主持圆泽禅师,很会经营寺产,又懂音乐,跟李源成了好朋友。有一天,他们相约共游峨嵋,李源想走水路,圆泽想走陆路,最后圆泽只得依他,并感叹一个人的命运由不得自己。
到了某地,看见一个妇人在河边取水,圆泽就哭了,对李源说:不愿意走水路就是怕见到她。我注定要做她的儿子,因为不肯来,所以她怀孕三年还生不下来,现在既然遇到了,不能再逃避。三天后,请你到这家来看我,我以一笑为凭,十三年后中秋夜,你来杭州天竺寺,我与你见面。
到了黄昏,圆泽死,河边见到的妇人也随之生产。
三天以后李源去看婴儿,婴儿见到他果真微笑,李源回到寺中,寺里的弟子说圆泽早已留了遗书。
十三年后,李源到杭州天竺寺,听到牧童唱歌:“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牧童即是圆泽,与李源相见后,再不知去向。而杭州天竺寺则留下一块“三生石”。
我想说什么来着?
噢,对,素行出家在圆泽寺。
因为他是个弃婴,无依无靠,襁褓之时便被寺中主持普悯收留。
长到六岁,就在普悯座下剃度,受了沙弥戒,法名素行。
“素”字辈僧人在寺里辈分很高,很多三四十岁的僧人见到十几岁的素行,都要恭敬侍立,口称师叔。
后来,主持圆寂,一粒舍利也没留下。
重点不在这儿。
重点是素行和几位师兄准备参加主持继任选拔时,出了事。
圆泽寺香火本不兴旺,生活来源基本就是靠僧人自耕自种。但朝廷一直对寺庙拥有很多土地耿耿于怀,所以或变相或明征,各地都有剥夺寺产的情形。普悯圆寂,州知事(说知州也成),竟写了文书,言圆泽寺名为真释门,实为假佛土,普悯枉自修持,未见舍利,更可证其欺世……后面大体意思就说,因为是假和尚,州府岂容他们辱没三宝,所以先封了寺,停业整顿,以正视听。
这封官文于是让周边的寺庙都很紧张,很多想圆寂的方丈、主持要么推迟了去西方极乐的日期;要么赶紧把衣钵传了,自己出去云游,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了此余生;推迟不了的、云游不了的,圆寂后法体焚化,都找到了舍利,有的还多达百颗。
圆泽寺的地基本就全罚没充公了,留下几分,不够僧人种菜。很多僧人被迫离寺,前往外寺挂单。更多资历不够的僧人,就只有还俗。此前曾经说过,有一场民间记忆里好像有,官方文献里确实无的蝗灾,饥荒过后,寺里余下的僧人差不多便都饿死了。尚余素行和两位师兄、一位师侄,师侄比素行大四岁。
后来,州府就差拨这四人去守塔林,因为圆泽寺的塔林曾得过吐蕃大雪山明王的赞誉,算是与吐蕃邦交的文化见证。虽说大雪山明王三年五载才派弟子来拜谒塔林,官样文章总还要做,否则,怎么证明大宋吐蕃友谊万古长存?
大雪山明王的学生还真来过一次,而且是首座弟子带领的僧团。州、府、县三级长官相陪,素行和师兄、师侄披起袈裟,身后一百名头皮剃得青黢黢的沙弥,都是府县两级的衙役、团练,仪容严整。
大雪山明王弟子走之前,素行的师兄以主持身份赠送吐蕃僧团每人一幅塔林浮雕或碑谒的拓片。整个过程中,州、府、县各知事一直紧张地盯着圆泽寺四僧,生怕出了纰漏。最后,吐蕃僧团带着对圆泽寺众僧的羡慕,走了。
素行就想,要是吐蕃、西夏、契丹和大理的僧团轮流来可有多好。
可惜,吐蕃和大宋后来又见了刀兵。自此,再不曾有外邦僧人来过圆泽寺塔林。
既然没有什么两国邦交,也就用不着费心费力地养着素行们遮羞。先是府里,然后县里,最后是地方乡绅,反复来给他们做工作,让他们还俗结婚。
圆泽寺五里外有个庵堂。有一天,这个庵堂的女主持来找素行,吞吞吐吐地问他愿不愿意照顾一个小尼姑。因为庵堂的地产也要抄没,县衙门煽动地方造尼姑的谣,说尼姑庵是窑子,小尼姑是小暗娼,老尼姑是老鸨子。庵里另外还有两个尼姑,一个病了,一个年纪大了,死也打算死在庵堂里。但小尼姑年轻,主持不想让她留下。素行说这是件大事,他得考虑考虑。最后他同意了,可那尼姑却突然死了。
素行觉得她可能是自杀了。要是早点答应,说不定还能救人一命!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一种难以名状的内疚,像蛇一样缠住了他。
终于,素行的两位师兄屈服,答应结婚。但素行的师侄很固执,有天夜里,趁看守的衙役不留意,悄悄翻墙跑了,此后再无下落。衙役们就全盯着素行,每天问他什么时候结婚,还说结婚不影响素行信佛。
塔林外路口有一个女人,素行每天都见到她在路边卖茶水。她是村里的一名寡妇,一人养活三个孩子。素行想,没办法,就她算了。
素行在寺院里呆了二十多年,这辈子只熟悉庙里的生活:粗茶淡饭,一袭僧袍,清心寡欲,与世无争。而现在,这些全都没了:不再有晨钟暮鼓,不再有仪规和参禅,再不会有高僧大德跟他对话,来增强他的信念与智慧。他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素行和寡妇一订婚,村里有几个婆娘就开始嚼舌,说素行连正眼儿也不看她们,像个太监。又不跟老婆住一屋,老婆后来气不过,也问他为什么要结婚。素行说:我还了俗,衙门里就不会专门盯着我,我至少有个打坐诵经的时间……
素行觉得,自己所以还俗必是前世之业。肯定上辈子留下了什么事情没完成,或是无意间妨碍了什么,所以只能当半世的和尚,所谓众生畏果,菩萨畏因,谁都没法摆脱因果循环。
这么想对不对不知道,但一个素行没法摆脱的东西确实找上了他。
之前说过,素行下午打坐之前要绕着圆泽寺塔林轉上一圈。有一天,他正围着塔林绕圈,冷不丁看见塔林边上站着一个年轻尼姑。当时也没多想,只是心里奇怪。下午回去打坐,渐觉心神不宁,竟自无法入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身上阵阵冷汗。
第二天,又去塔林,还是原地,站着那位尼姑。素行小心走近了看她,却发觉那尼姑捧起僧袖掩着嘴,眼睛里似笑非笑,望定自己。素行自觉失态,转身疾行离开塔林。
当夜,愈加坐立不安,全身上下,如被蚁啮。双目一闭,眼前就是那站定的尼姑,两只杏眼,似笑非笑,一泓春水般罩住自己……
第三天,素行再去塔林,尼姑仍站在原地。那尼姑看见素行壮着胆子朝这边过来,似要跟自己答话,于是轻轻放下袍袖,素行登时两腿发木,全身冰冷,寸步难移——这尼姑没有嘴。
昏厥在塔林里的素行被两个邻居发现,连背带抬,送回家里。醒来的时候,素行第一个念头就是:中了心魔。
他早早出门,直奔五里外的庵堂。
找着老主持,依着她的指点,寻着了小尼姑的墓。往墓前一坐,素行念了一日一夜地藏经,叩了一夜等身长头。
第二天中午,素行回到塔林,已然不见那尼姑。素行再拜谒塔林历代大德一番,返回家中。打坐完毕,已然定更时分。收拾案上经卷,偶见自己数日前所抄《维摩诘经》滑落案边。素行捡拾之际,却见一大颗墨滴不知何时溅洒其上,已然干透。展卷细察,那墨滴正洒在“如是我闻”的“如”字之上,盖去了“口”字。
素行释然,合十再拜。
又过了几年,全国干旱,陆陆续续将近一年。这次干旱覆盖地域之广,延续时间之久,已然惊动了皇帝,朝廷上下为此深感忧虑。
于是有传言说,这般干旱是天降警示,必然是王安石此前的倒行逆施,扰动上苍。有人就建议皇上弄个柴堆把他烧死拉倒,准保有雨。
就在皇上琢磨这个方案科学含量究竟有多少的时候,来了一个和尚。
这个和尚是从日本那旮旯来的,名唤成寻。
他跑到开封,拍着胸脯向皇上表示:以日本国的名誉保证,三日之内一定为圣上祈到雨。
那就让他试试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第三天,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用科学术语表达就是:全国大部地区中到大雨,局部地区暴雨。
因为雨一直下,气氛还算融洽,遂问成寻,日本有没有像你这样能祈雨的僧人?
成寻说有啊,比如唐朝时到长安学习的空海大师。
“空海咋祈雨?”
“不知道捏!”
“你不也是和尚么,不知道他咋祈?”
“这个事儿是这样,他是真言密宗,我是天台宗,所以不知道他那边的操作原理。”
经过这么一番扯淡,皇上突然觉得,佛法这东西,原来很有意思呀!
于是路、州、府、县下了告谕,返还历往各寺被夺之田产,依度牒为凭,迎回众僧。
素行想重返圆泽寺完全没有障碍了,而且绝对可以当主持。
一方朱盘,里面是金灿灿一领袈裟。
素行望望袈裟,又望望一脸恳切的知府。回头指了指自己的老婆:“这么多年她照顾我,佛祖有云,同情一切众生。现在她老了,该我来照顾她了,我怎么能离开她呢?如果我连她都不念及,又怎么能称念及一切众生?”他顿了顿,“素行已是俗世人,不再入寺。”
素行的老婆一声不吭地听着,既不看素行,也不看知府,脸上挂着笑。
有一年秋天,素行带着老婆去了一次杭州。
天竺寺外,几个秀才围着三生石指指点点。
却是意兴所至,要以“三生石”为上联,对一下联。
眼见议论得热闹,不曾得半字巧对。
面红耳赤间,却听悠悠一声“五花肉”。
众人一怔,不由得循声而望。
不远处,见一灰袍老翁搀一老妪,脚步渐远,已然转出山门……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