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镜像阶段”理论是拉康精神分析理论重要的基础内容,从中剥离出的“凝视”这一关键概念成为进入拉康“镜像论”的诸多方式之一。本文尝试应用“凝视”理论对斯·奥台尔的小说《蓝色海豚岛》进行精神层面的解读分析,结合文本具体阐释想象界/镜像阶段的理想自我与进入象征界的自我理想形成机制,探讨“观看”与“凝视”两个维度下主体自我的建立最终注定回归他者/父名社会文化和道德秩序的自觉选择。
关键词:观看 凝视 镜像理论 自我 秩序
“凝视”(regard/gaze)是拉康精神分析学说中重要概念之一,广泛应用于电影理论和政治理论主题分析的“凝视理论”也能在拉康有关精神分析问题提出的“凝视”中追根溯源。拉康所谓的“凝视”与眼睛无关,因此迥异于常识理解的凝视动作本身,他提出这个概念用于解释他人与自我主体性建立之间的关系。本文尝试以拉康的“凝视”理论对奥台尔小说《蓝色海豚岛》作精神分析层面的解读,透过“观看”与“凝视”两面镜子,卡拉娜通过观看建立起想象界中的理想自我,同时又在象征界中他者目光之下形成自我理想。最终,无论理想自我还是自我理想都指向他者/父名象征秩序的回归。
一、第一面镜子:目视背后的观看
理解“凝视”实际也是走进拉康“镜像论”的过程,作为“凝视”理论第一面镜子的观看,意味着目光投注动作的发生,当主体意识到自己被观看,自我就进入“初始建构时期”,个人主体首次将“自己”指认为“我”{1}。“观看”这一动作贯穿小说始终,隐藏在眼睛观看的背后影响到自我主体性的形成。大部分文本都无法脱离眼睛的观看来建立读者与文本之间的联系,现实中基于生理感官发出的观看行为使人与世界实现内外部交流成为可能,《蓝色海豚岛》始于“观看”,而终于“观看”。小说中卡拉娜总处于观看者位置,后续故事情节构成她“眼睛的观看”,读者透过卡拉娜的眼睛看到她所观看到的一切。眼睛的看表现为接受“对外”信息并建立主体与外界间的联系,隐藏在眼睛观看之后则是截然不同的“向内”注视,后者通过眼睛观看将自我建立放置于外部世界中,达到内外环境的融合:虽然读者观看的是卡拉娜看之所看,但是透过非目视观看的镜子我们能够察觉其背后的自我性建立过程。
当镜子前只剩卡拉娜一人,观看本身仍然存在。自我从他者的目光注视下发现自己并以此实现“为他性”存在,而这个“他者”的实际存在并不必要。当弟弟拉莫被野狗群袭击致死,卡拉娜成为生存在海豚岛上唯一的人类,无边无际的绝望与孤独如潮水般扑向卡拉娜。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继承者齐泽克认为,观看对象的眼睛处在主体的一边,而目光则处在对象的一边。当主体“我”注视一个对象时,这个对象也从一个“我”无法看到它的地方凝视着主体。{2}想象他者迥异于实在他者,前者真正在自我建立中发挥作用,而后者在观看过程中被消除,最初给主体造成想象他者目光亦随之消失的错觉。始终投射于自身的目光不复存在,主体因此而产生恐慌无助,不被注视的孤独焦虑旋即涌现:“前些日子我没有感到过这样孤独,因为我相信船会回来……现在希望落空了,才觉得真正的孤独。”{3}即使族人在现实中离场,主角仍被注视,目光因来自想象他者而一直存在。他者注视之下,理想自我逐渐形成。
“朗图”化敌为友的驯养标志主体进入建立理想自我的第一层,捕获他者替代物的目光,追求与自然的外在和谐。卡拉娜为拉莫报仇对野狗群发起进攻,却不忍杀死重伤的野狗首脑,驯化的狗被赋予意为“狐狸眼睛”的名字——朗图,成为卡拉娜陪伴性“朋友”。善良、同情和悲悯组成卡拉娜理想自我第一层的基本内容。与阿留申姑娘徒托克建立跨族别的友情表明卡拉娜步入理想自我的第二层,族别间和谐平等,人类友好与爱的普遍情感,卡拉娜在想象他者的观看下消除种族隔阂的目光。随着对客观规律和自然环境的日渐熟悉,卡拉娜与海豚岛的生态环境之间达成和谐共识,进入理想自我的第三层:建立一套自我主导下的生存秩序。“自从那个夏天我和王阿勒和它的小海獭交上朋友以后,我没有再杀过海獭……我也没有再杀海豹,取它们的筋了……我也没有再杀过一条野狗,我也不想再用标枪叉海象了。”{4}理想自我要求她与动物和谐相处,这也标志卡拉娜走出理想自我,走向自我理想。她无法从真正意义脱离由他者建立的秩序而进入另一套秩序,任何秩序中都不可能仅有自我而沒有他者存在。
卡拉娜往镜子中看时,首先是看到她自己,主体对自我的观看指向想象界理想自我,也是自恋性认同的构建过程。想象他人目光的存在驱使主体做出改变,使镜中的自己更加接近理想。卡拉娜透过想象他者目光的注视重新发现自我、构建理想自我,临时性地建立起自我主导的秩序系统,产生一场父母不在场的短暂式“狂欢”,并由此开启通往另一面镜子的机关——象征界的自我理想。
二、第二面镜子:他者/父名的凝视
拉康从主体观看镜像这一过程解析出两方面意味,一方面是“属于想象界的自恋性认同”,另一方面则是“属于象征界的他者认同”,若将前者导向的结果视为“理想自我”,那么后者导向的就是“自我理想”{5}。他者目光具体到文本中主要以“父之名”目光予以表现,“父之名”是拉康从人类学角度提出的一个概念,用来对“家庭”中存在的他者进行功能分析,他认为主体成长的“家庭环境”是其走进主体真相的重要角度{6},笔者借“父之名”这一概念代表父权社会统治下道德的秩序。卡拉娜自我观看之镜背后的第二面镜子,就是来自他者/父之名的凝视目光,通过第二面镜子的观看,其自我理想不断形成,相较第一面镜子的观看影响自我建立程度更甚,卡拉娜在理想自我形成之际象征性地组织起一套以自己为主角的生存秩序,而这套临时性秩序仍受强大父权道德秩序所掌控。
与乌托邦式理想的环境不同,卡拉娜自始至终暴露在他者/父名的目光中,“看”这一动作的发出者就是卡拉娜站在第二面镜子前看见的内容——父之名所象征的道德秩序。她将制造武器这一记忆图式付诸实际之前,卡拉娜曾有一段严肃的考虑:
“……要是我违犯部落禁止妇女制造武器的法律,要是我把这些法律完全抛在一边,去制造我必须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将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难道我制造武器,风真的会从世界的四面八方吹来闷死我吗?……大地也会震动,把我埋在震倒的岩石下面?……难道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候,武器也会在手里断掉吗?我父亲就是这样说的。”{7}
他者/父名的凝视类似于梅洛—庞蒂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一书中提到的“柏拉图式的‘全视者在看着我”,主体“我”的“私人世界”因此成为一个他者所使用的工具,成为被引入到我的生活中的一般生活的一个“维度”。{8}这个维度以不可见的状态对在其中试图建立自我理想的主体进行可见的干预和塑造。维持生存还是维护禁令,卡拉娜选择前者。透过象征的镜像,父名的凝视目光存在于主体周围,影响其建立主体自我之前的选择。
进入象征界的强大他者/父名发出凝视目光来维系宗族道德秩序,尽管卡拉娜孤身一人,但她仍意识到凝视目光的投射,她仍具有强烈的宗族道德认同和归属意志。寻找阿留申人留下的武器时,卡拉娜掘出一只装满漂亮首饰的箱子,珠宝使她一时极大满足,但很快这种虚荣感唤起宗族战斗和牺牲的伤痛记忆。无人岛上,即使卡拉娜占有一整匣珠宝也不会有谁跳出来指责她违背宗族,但她还是把所有珠宝扔进大海。这里发挥作用的是进入象征界他者/父名的道德秩序对自我理想的约束与规范,或者说主体心理结构中超我压抑本我原始冲动的自觉:卡拉娜道德心理的超我不允许她保留敌人的珠宝,并以将它们沉入大海作为仇恨愤怒的宣泄方式。弗洛伊德认为,超我是超道德的,其原型是社会的文化本身。儿童心理中,超我是家庭中的“家长”形象,是“社会权威”的化身;而在原始民族心中,超我是传统,可以表现为多种形式的崇拜,从早期图腾崇拜到后来的宗教都具有一致的精神,把某些行为作为一种不可逾越的“戒律”{9},比如小说中禁止妇女制造武器,并相信一旦她们打破戒律就会遭受超自然力量的报复。主体希望能够获得来自他者/父名对自我表现与存在的理解和承认,来自他者/父名的凝视触发主体进入象征秩序,主体因为意识到他人目光中自我的存在由理想自我的自恋性认同向自我理想的象征之镜转化。
此外,他者/父名的凝视导向主体建立自我过程中的无意识模仿,鲍尔特温(J.M.Baldwin)提出:“模仿必须首先使儿童对自身具备一个完整的印象,然后把别人的一般反应同自己的反应相比较。”{10}儿童总是无意识地模仿父母的言行,希望通过出色的模仿获取他们的肯定和表扬,而存在于他者/父名凝视之中的主体同样具有这种模仿自觉。卡拉娜的父亲告诉奥罗夫船长自己的真实名字——“秘密名字”,卡拉娜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向一个陌生人说出自己的秘密名字,并认为他因说出这个名字而“大大削弱了力量”,最后导致死亡。在与阿留申姑娘徒托克的友情中,卡拉娜从种族立场的抗拒走向超越族仇的平静,起初她吸取父亲的教训,警醒地没有告诉徒托克“秘密名字”,但随着二人友情的建立,卡拉娜和父亲做出相同的选择——将“秘密名字”告诉了徒托克。与陌生人交换秘密名字意味着建立信任,卡拉娜同异族女孩的友情发生在他者/父名的凝视下,标志主体自我理想进一步走向现实。
三、寻求现实性镜子:自觉回归秩序
“我看我”进入想象界的镜像观看,形成理想自我,而他人看“我”则由想象界进入象征界,自我理想在他者的凝视之中逐渐成形,主体在想象界与象征界交互空间中看和被看的身份不断转换,当然,主体不可能始终停留在想象界,拉康认为如果主体只做“纯粹的镜像之看”将无法看到“视像背后的东西”;相应地,象征界介入以后,主体通过认同代表象征秩序的父法,接受象征秩序赋予他的位置,主体才有可能在语言中进行适当的欲望表达。{11}理想自我与自我理想于想象的凝视之中成形,除此之外“凝视”还可能以“逃避”或“省略”的特殊情况下隐藏他者,无论哪种情形发生,我们能够确定的是“凝视”始终参与到影响主体自我性的建立过程中,对自我的建构发挥着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
小说结尾,卡拉娜从看似达成和谐一致的自然环境和自我秩序中走出,结束短暂性狂欢,回归父之名下社会文化的秩序,寻求被凝视的现实性可能。这一回归秩序的行为背后呈现出“凝视的前存在”(the pre-existence of a gaze)特质:主体总处在来自另一个领域目光的包围之下,向外观看的同时也被另一个东西所注视{12},由于凝视的前存在,导向眼睛与凝视的分裂,被凝视成为主体建构自我性过程中衍生的本能。卡拉娜自我性建构过程也是想象他者对主体进行凝视的过程,想象他者出现的直接原因是实在他者的缺席,想象他者对主体的影响则表现为引导主体自觉回归父名的象征秩序之中,“新的”主体实际在他者/父名的语言秩序中出现,主动性驱力推动主体自觉寻求他者的认同,这一认同发生在凝视之中。
另外,由卡拉娜个人建立的临时性秩序在宏阔庞杂的自然秩序面前无法实现永久性独立,个人主体没有抵抗自然秩序的力量,表面看似和谐的景象很容易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打破。比如死亡,朗图之死属于自然死亡,生命终结是个人主体无法扭转的客观规律,尽管卡拉娜在朗图死后很快寻找到朗图的替代物——“朗图—阿鲁”,但主体在驱力内在机制的影响下回归父名秩序被证明是一种必然。“不过现在我越来越想念徒托克和我姐姐乌拉帕。有时候我在风里听到她们的声音,出海的时候,又常常在轻轻拍打独木舟的波涛里听到她们的声音。”{13}实在他者的缺席再度影响到想象他者的凝视,进而阻碍主体正常的自我认同,个人主体临时性秩序充满了不安定和不确定因素,如果说情感上缺乏凝视认同的卡拉娜最初还只是在精神心理层面产生回归他者/父名秩序的无意识倾向,那么大自然生态秩序带来的海啸和地震则使她真正明白个人主体建立的秩序无法提供永久性保障,此时他者凝视目光更加强烈,主体追求他者凝视的冲动也更加明晰——第二次从自然生态秩序中死里逃生(第一次是乘坐的独木舟飘荡在海上却发现漏水)的卡拉娜继续为离开海豚岛做出尝试:“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我再也不去想阿留申人了,可是没有独木舟载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我總感到不安。”{14}从卡拉娜与一艘船失之交臂的叙述中,读者更能直观地看到卡拉娜迫切回归父名秩序的强烈意欲,“天下雨了,风把雨吹在我脸上,我穿过波浪继续往前趟去,一边向船上招手。它在薄雾中慢慢开走了,向南方驶去。我站在那里直到它最后消失。”{15}卡拉娜所表现出来的失望与无助证实她已从个人主体的临时性秩序中走出来,并产生强烈的回归意愿。第二次成功的回归他者/父名象征秩序标志卡拉娜个人主体建立起的暂时性秩序结束,卡拉娜模仿姐姐乌拉帕离岛时的样子,用蓝色泥土在脸上画上一个表明未婚的标记,这揭示了卡拉娜与父系社会文化的认同,想象界和象征界的凝视交织出自我主体的定义图式。
眼睛观看镜子时,镜像中只有自己一个人给主体造成“我看我”的错觉,假若主体擦掉镜子上的雾气(假象)就会发现,其实他者一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只是在特定情形下被临时遮蔽。他者/父名的临时性遮蔽允许主体短暂脱离超我的制约,实现有限度的“狂欢”,维持生存作为继续服从他者/父名社会文化秩序的基本前提必须首先得到满足。无论如何个人主体总要以某种方式重新回归到他者/父名的社会文化和道德的象征秩序中,这就是社会性对个体的要求,也是主体建立自我的必经之路,那就是在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的形成过程中进入象征秩序,从他者的凝视之中确立“我”的存在。
{1} 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31页。
{2} [英]肖恩·霍默:《导读拉康》,李新雨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1页。
{3}{4}{7}{13}{14}{15} [美]斯·奥台尔:《蓝色海豚岛》,傅定邦译,新蕾出版社2011年版,第58页,第144—146页,第51—52页,第153页,第161页,第164页。
{5}{6}{11}{12} 吴琼:《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47页,第515页,第555—556页,第549页。
{8} [法]莫里斯·梅洛—庞蒂:《可见的与不可见的》,罗国祥 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1页。
{9} 方汉文:《后现代主义文化心理:拉康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43页。
{10} [瑞士]J.皮亚杰,B.英海尔德:《儿童心理学》,吴福元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92页。
作 者:盖坤,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