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春玲
(东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沈阳 110169)
马克思现代性批判视阈中社会工程思想探析
于春玲
(东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沈阳 110169)
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内蕴着社会工程的范式与思维。马克思从微观视角解析了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形成机制,对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予以现实地批判和改造,对共产主义的新型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予以建构和具体设计,这使得其现代性批判具有了社会工程的范式。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运用了社会工程的研究方法,如系统方法、历史与逻辑统一的方法、规范化和表意化相结合的方法。充分发掘并阐释马克思现代性批判所蕴含的社会工程思想,对于推进马克思主义理论原则向具体发展模式和制度设计的转化,具有重要意义。
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社会工程
关于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学界的研究主要还处于宏观层面,大多是在一般的和普泛的意义上探讨现代性问题,没有揭示出现代性怎样作为基本的图式和机理渗透到现代社会的各个层面,怎样作为内在机制深刻地影响现代人的生活。事实上,在马克思那里,现代性批判并非仅仅是一种宏大叙事,其中也隐含着微观叙事,隐含着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内在机制的微观分析及对未来新型社会关系的具体构想,亦即隐含着社会工程的范式与思维。充分发掘并阐释马克思现代性批判所蕴含的社会工程思想,对于我们深入把握马克思的现代性思想乃至其整体思想的实质,更好地完成马克思主义理论原则向具体发展模式和制度设计的转化,从而切实实现马克思主义在当前中国社会发展和全面深化改革中的指导作用,具有重要意义。
根据库恩的理论,“范式”具有“世界观”的意味,因此,作为“范式”的社会工程意味着一种对待社会的根本方式。正如明确提出“社会工程”这一概念的卡尔·波普尔,他把柏拉图眼中的“理想国”称之为“乌托邦的社会工程”,表达的恰恰是“社会工程”的世界观意味。从“范式”的角度来看,所谓社会工程,就是人们认识、改造或调整现实社会关系、建构理想社会模式的实践活动过程,是“人类把握现代社会世界的基本方式”[1]。社会工程范式具有社会性、人文性、实践性等几个特点。所谓社会性,是指社会工程的对象是人类社会以及各种社会关系,而非传统意义上的自然工程;人文性则意味着,社会工程的对象既然是“人”,就要按照人的方式来设计和实施社会工程,凸显人文旨趣,关注人的价值,把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统一起来。这是社会工程的灵魂所在。所谓实践性,是指社会工程研究重在理论向实践的转化,重在对社会的微观分析、现实改造和具体设计。按照此种理解,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内蕴着社会工程的范式。
首先,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形成机制进行了微观解析。早在《德法年鉴》时期的《论犹太人问题》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言》导中,马克思就已确立了现代性批判的基本立场。在唯物史观形成时期,马克思主要从宏观视角对现代性予以辩证批判,但他也在一些著作中通过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分析探讨了现代性的产生、形成问题。例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文中,马克思从考察分工问题入手详细分析了现代社会的形成过程以及现代性的基本特征:随着人类社会经历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分工、商业和工业的分工以及工场手工业内部分工的扩大,以竞争的普遍化、资本的工业化和集中化、城市化、全球化、个人生活的理性化等为特征的现代性越来越获得了充分发展和展现。马克思发现,只有对人的生产活动进行细致、具体的分析,只有抓住作为物质生产实践特别是作为现代物质生产重要标志的分工,才能真正弄清现代人的生产方式、生存状况及未来发展问题,也就越能达到对现代社会内在机理的把握。在《资本论》中,随着研究视角转向了政治经济学,马克思开始了对现代性的微观分析,详细考察了现代性发生发展的内在机制。“资本”和“技术”是《资本论》中的两个核心范畴。在马克思那里,资本是现代性的本质规定,也是现代社会得以形成的根源所在。“技术”一词虽然并非马克思的常用语,但却是对整个现代资本主义以大机器生产为核心内容的工具、手段、资料、工艺、方法、过程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规则、机制的一种高度凝练与概括。马克思详细考察了技术与资本的融合互动及其所促成的现代性的发生、发展,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是现代性生成的物质实践基础,即资本主义自身从工场手工业到机器大工业的转变,是在技术与资本的共契中完成的。在此过程中,资本始终是技术进步、革新的动力源、方向标,以分工、协作和机器的应用为标志的技术体系的建立和发展,是现代生产方式形成发展的重要助力和内在规则。二是现代性的客观外在表现,即现代人的异化生存现实,是在技术与资本的融合互动中形成的。在《资本论》第一卷第十三章“机器和大工业”中,马克思用较长的篇幅阐述了机器生产对工人的直接影响,详细分析了技术与资本的相互作用所导致的工作日延长、劳动强化、资本家雇佣妇女和儿童劳动,也进一步深刻揭示了技术与资本的互动压缩人的生存空间、侵吞人的自由时间并最终导致人的全面异化。三是现代性自身所包含的人与自然、个人与社会、人的现实存在与未来发展等一系列矛盾、悖论也是在技术与资本的融合互动中产生的。
其次,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予以现实地批判和改造。按照马克思自己的说法,其现代性批判乃至整个哲学批判的目的是“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即在对人的生存境遇的反思和批判中,探索通往人的解放的现实之路。因此,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不只是理想的社会图景,更是对人的异化生存现实的积极改造,而现实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的改造恰恰是通往理想社会的现实路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一段话表明了这一想法:“共产主义对我们说来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2](P539)这场“现实的运动”必然诉诸“现实的人”的力量。在马克思看来,在阶级社会中,“现实的人”反映着特定的阶级关系,马克思最关注的当然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无产者”的生存境遇。他认为,要实现人的解放,只能依靠“现实的人”的力量,而不是依靠“观念的力量”(当然,马克思也并不否定观念解放的重要性,他的哲学正是要把唯心主义者从精神桎梏中解放出来)或某种设想出来的“超人”的力量。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能够承担这一历史重任的只能是无产阶级,“由于在已经形成的无产阶级身上,一切属于人的东西实际上已完全被剥夺,甚至连属于人的东西的外观也已被剥夺,由于在无产阶级的生活条件中集中表现了现代社会的一切生活条件所达到的非人性的顶点……所以无产阶级能够而且必须自己解放自己。但是,如果无产阶级不消灭他本身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解放自己。如果它不消灭集中表现在它本身处境中的现代社会的一切非人性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消灭它本身的生活条件”[2](P261-262)。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的形成根源与发展趋势做了详细分析,完整、细致地论证了人的解放及社会形态更替的历史必然性。
最后,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新型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予以建构和具体设计。需要指出的是,在马克思那里,现代性不等于资本主义现代性,马克思批判现代性的目的不是为了终结现代性,而是为了建构一种新的现代性(可称之为“共产主义现代性”)。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现代性的设计和建构涉及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国家制度、个人的社会生活等各个层面。在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层面,马克思指出:“用适应于不断变动的劳动需求而可以随意支配的人,来代替那些适应于资本的不断变动的剥削需要而处于后备状态的、可供支配的、大量的贫穷工人人口;用那种把不同社会职能当作互相交替的活动方式的全面发展的个人,来代替只是承担一种社会局部职能的局部个人。”[3](P561)在1875年写的《哥达纲领批判》一文中,马克思详细分析了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的演变。他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即无产阶级革命专政时期。在这个过渡时期,国家作为阶级压迫工具的性质日渐削弱,而其社会管理职能则逐渐增强。当这一过渡时期结束即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以后,国家只保留社会管理职能,不再具有政治统治和阶级压迫工具的性质。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国家将完全消亡,而代之以社会管理机构。马克思还对共产主义社会个人的生活方式进行了具体构想,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就曾设想了在消灭资本主义旧式分工的条件下,人们可以“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2](P537)的自由劳动场景。
社会工程范式重在“社会”与“工程”的结合,即既能以工程思维和工程方法研究社会对象,对社会现象和社会关系予以实证的、科学的分析,又能做到以人文统领工程,对工程的决策、规划、设计、实施和评价进行正确的价值导向与人文关怀,从而实现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的统一。因此,系统方法、历史与逻辑的统一、规范化与表意化统一等方法是社会工程的基本方法。同时,这些社会工程的基本方法也蕴含在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思想之中。
系统方法是社会工程研究的一项基本方法,即把社会对象作为一个整体(系统),统筹兼顾社会关系要素的相互影响、相互作用,使各要素协同行动产生整合作用。系统方法与整体思维密不可分。马克思对现代性进行了多角度、多层面、多领域的分析,其现代性批判的视野和方法也呈现出哲学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经济学的转换。但不管视角怎样变换,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始终贯穿着一种整体思维,这种整体思维源自于对人的现实生存境遇及未来发展的整体关注,统摄于“人的现实存在及其历史发展”的哲学主题。因此,在马克思那里,现代性是一个总体性概念。尽管马克思对现代性的分析涉及经济、政治、精神等各个层面,相应地,马克思的“现代性”也就具有了多重内涵。例如,在经济层面上,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或资本和大工业体系相互作用的经济模式及经济运行机制;在政治层面上,现代性是建立在资本与劳动对立基础上的对抗性的社会关系,主要表现为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压迫与被压迫、剥削与被剥削的阶级关系;在精神层面上,现代性是建立在商品经济和生产力高速发展、现代分工体系不断完善、现代技术不断革新基础上的人的全面异化的精神生活状态。但是,马克思的“现代性”更具有一种“总体性”,即超越单纯的经济、政治、精神的内涵而表现为现代人的一种整体生存状态或生活方式。马克思全部的理论研究和实践探索无不服从和服务于这样一个总体性的目标:自由、全面发展的人的整体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的生成。相应地,马克思只有以整体思维和系统方法对待现代性,才能实现对现代性的通观把握与本质揭示。
历史与逻辑的统一是社会工程的基本特点。人是历史的存在,历史性是人类社会的重要特征;逻辑分析则是工程研究的重要方法。将现代社会作为一项社会工程来分析和建构,就必然要将历史方法与逻辑方法统一起来。马克思强调历史方法的重要性,在《资本论》第一卷的一个注脚中,马克思引用维科的话:“如维科所说的那样,人类史同自然史的区别在于,人类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而自然史不是我们自己创造的”[3](P429)。意思是说,既然人类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就应该运用人类自己的方法而不是自然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它。历史方法就是这样一种“属于人类自己”的方法。运用这一方法,才能实现对现代性自身发展的现实的、动态的考察。然而,仅有历史的方法还不够,对于任何一项“工程”研究来说,逻辑的方式可以摆脱无关紧要的偶然性的打扰,因此是“唯一适用的方式”。当然,逻辑的方法必须要与历史的方法统一起来才能发挥其作用,因为,“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进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这种反映是经过修正的,然而是按照现实的历史过程本身的规律修正的,这时,每一个要素可以在它完全成熟而具有典型性的发展点上加以考察。”[4]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正是运用了这一历史与逻辑统一的方法,从“历史上和实际上摆在我们面前的、最初和最简单的关系出发”即物质生产关系出发,考察并揭示了资本主义现代性发生、发展的内在机制及其本质特征。
规范化方法是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侧重定量分析和实证分析,是对事物普遍的、规律性的本质把握;表意化方法是人文科学的研究方法,是对具体事件进行描述的个别化方法,偏重文本分析和叙事表达,注重意义阐释和价值评价。一方面,社会现象和自然现象一样服从不变的规律,因此对社会现象的认识要运用实证的、规范化的方法,揭示社会工程系统诸要素之间以及社会工程与社会环境诸多因素之间的现实联系,追求其实在性和规律性;另一方面,社会本质上是“人”的世界,是历史的、精神的、文化的世界,具有不同于自然世界的独特性,这就需要运用表意化方法对其进行阐释、理解和评价,以揭示其内在意义和超越性。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一方面运用了规范性方法对现代社会现象和社会关系予以定量的考察和实证的分析,这在《资本论》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资本论》依靠繁琐的数学公式、逻辑推演和层层论证,揭示了商品经济的运行规律、资本主义生产的规律、剩余价值创造的规律,从而提出了科学的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同时也运用大量的数据资料、实际材料揭示出工人的生产和生活现状、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对抗的程度。如果没有这些对现代社会现象的规范性研究,没有对现代社会生产规律的揭示和对现代社会关系的客观性、结构性、规律性的揭示,马克思关于人的解放的理论是无法令人信服的。但另一方面,马克思不管对现代社会进行怎样的具体分析和实证研究,其目的都不是仅仅为了揭示现代生产的规律性,而是为了更深刻地揭示资本和劳动对立的根源及程度、现代社会关系对抗的程度,揭示现代社会的矛盾性、暂时性及未来走向。这就必须依靠表意化方法,通过体验、隐喻、历史感、象征等方法对现代社会现象及社会关系予以价值评价与人文阐释。
综上,马克思在对现代社会及现代性的批判中,运用了工程思维与工程方法对现代性发生发展的内在机制及其未来走向进行了深刻、具体、细致的分析和揭示。因此,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蕴含着丰富的社会工程思想。社会工程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实践化的中介环节。通过社会工程的理论与实践将社会各个领域和层面的活动予以整合,进行系统设计、整体规划,是当前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和全面深化改革的现实需要。充分挖掘马克思现代性理论中的社会工程思想及方法,既是发挥马克思主义实践功能的重要前提,亦有助于推进马克思主义的当代阐释与深化发展。
[1]田鹏颖.社会技术和社会工程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8.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4.
Analysis on the Social Engineering Thought from Marx's Perspective of Critique of Modernity
YUChun-ling
(SchoolofMarxism,NortheasternUniversity,Shenyang,Liaoning110169,China)
Marx's critique of modernity contains paradigm and thought of social engineering. Marx analyzes the formation mechanism of the capitalist modernity from the microscopic view, criticizes and reforms capitalist social relations and production relations realistically, constructs and designs new social relations and production relations of communism. This makes his critique of modernity have the paradigm of social engineering. Marx's critique of modernity utilizes the research methods of social engineering such as system approach ,the method of unifying the logics and history, the method of unifying standardization and ideographic. Exploring Marx's thought of social engineering in his critique of modernity can promote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principle of Marxist theory to specific developmental pattern and system design, which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Karl Marx; critique of modernity; social engineering
2016-11-18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5ZDB052);辽宁省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L15AZDA004);辽宁省2014年度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L14AKS002);沈阳市科技计划项目(F15-198-5-03)的阶段性成果
于春玲(1976-),女,辽宁本溪人,教授,哲学博士后,主要从事马克思基础哲学研究。
B0-0
A
1672-934X(2017)01-0015-05
10.16573/j.cnki.1672-934x.2017.0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