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与蚩尤形象的演变

鄢玉菲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黄帝与蚩尤形象的演变

鄢玉菲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黄帝与蚩尤形象之间的关系演变进程，大致可分为先秦以前的对等时期、秦汉以后的对立时期、当代的反思时期几个阶段。不同时期彼此各不相同，却又互有联系。黄帝与蚩尤几经变更的形象关系背后，蕴含着“胜者书写历史”、民族认同与融合等复杂的历史文化内涵。

黄帝；蚩尤；关系演变；民族认同

黄帝与蚩尤形象之间的关系演变进程，按时间顺序大致可分为先秦时期、秦汉到清朝、近代和当代4个阶段。各阶段彼此各不相同，却又互有联系。黄帝与蚩尤几经变更的形象关系背后，蕴含着复杂的历史文化内涵。

一、黄帝与蚩尤形象的对等时期

在我国的官方文献记载和传统认知里，黄帝是中华民族的始祖，与其相关的丰功伟绩数不胜数。但是，蚩尤作为与黄帝同一时代的神话人物，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与黄帝对立的形象，被定义为反叛和邪恶的象征。实际上，在先秦以前，黄帝与蚩尤的形象并没有明显的正邪冲突和道德内涵，关于蚩尤的记载也有很多是积极正面的。例如《管子·五行》中提到“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蚩尤明乎天道，故为使当时”，指出蚩尤部落的文明程度远比黄帝部落要高，尤其是在天文学和玄学等方面，黄帝部落是在蚩尤族人的指导下才明白“天道”，得以与神明沟通的。又比如，《尸子》中说“造冶者，蚩尤也”，提到蚩尤的另一大贡献——制造兵器。蚩尤部落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火器制造工业和冶金制造业发达，在与黄帝的作战过程中，蚩尤正是凭借先进的兵器，才72次战胜了黄帝。

纵观对蚩尤的评判和描述，蚩尤的负面形象实际上大多源自其与黄帝的一系列战争。但是在先秦文献记载中，对二者之间的战争并未作出道德评判和正义划分。比如《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停,遂杀蚩尤。”《山海经》中的这段文字记载仅仅客观地描述了战争的大致过程和最终结果，并未赋予黄帝与蚩尤正义或者非正义的色彩。其他文献中相类似的文字大多只是对战争过程和结果进行了夸张魔幻的情节处理，对战争的起因并没有过多着墨，在立场上也没有明显的偏颇。

根据先秦文献中的记载，蚩尤和黄帝、炎帝一样，是部落的首领，并且他们都拥有神格和使命，在神话故事中都以神祇的形象出现，并且都对文明进程有着自己的贡献。黄帝不仅统一中华，推动了历史进程，还教导百姓播种五谷，推算历法，创医学，兴文字，制乐器，作干支，在军事、音乐、医药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以及政治文明领域都有所贡献。而蚩尤在先秦文献中被给予了冶铜铁，制五兵，“兵主之神”的美誉。在《墨子》《战国策》《五帝本纪》《尚书》《吕氏春秋》等文献中，都有蚩尤是“九黎”之君，并且发明许多先进兵器，发明刑法的相关记载。除此之外，黄帝和蚩尤还具有同样的传说质地，他们同为神话叙事中的“英雄类型”，同属一个传说情节，因而同时被置于历史书写的开端。

其实，在先秦以前，无论是蚩尤还是黄帝等，都没有被赋予伦理道德意义，这一时期的人物命运可以与部落史观相联系。先秦以前的文献大多以客观的态度来对待这些人物，以至于像黄帝这样被后世神圣化的先祖形象也曾经被批判过。《十大经·正乱》中记载，“黄帝身遇蚩尤，因而擒之。剥其皮革以为干侯，使人射之……充其胃以为鞠，使人执之……腐其骨肉，投之苦醢，使天下集之……”记录了黄帝对蚩尤实施的各种酷刑，把黄帝塑造成一个残忍严苛的君主形象。其实，先秦时期文献记载中的黄帝与蚩尤形象之间并没有对错之分，而只有为了本部落利益所作的一系列事情，所以说这一时期，黄帝和蚩尤的形象关系还是大致对等的。

二、黄帝与蚩尤形象的对立时期

在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中，蚩尤大多作为黄帝的敌人和对手出现。聪明善战的黄帝几次败在蚩尤的手上，直到涿鹿之战，才打败并杀死了蚩尤，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从此，黄帝的地位不断地上升，成为正义、智慧与力量的化身。在地上他是威风凛凛的人间帝王，在天上他是统管天界众神的玉皇大帝。而与之相反，蚩尤则由天子的地位降为战神，甚至一度被塑造成恶魔形象。与先秦时期的对等形象不同，秦汉以后，黄帝与蚩尤的形象逐渐演变成一正一反的对立形象，尤其是蚩尤由一个多元化的形象变迁成一种负面意义的符号，其实与历史上的文人学者对黄帝的两次重述有莫大关联。这两次重述，一次是汉初的《史记》，一次是近代知识分子兴起的“黄帝崇拜”。

汉朝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强盛的大一统帝国之后，在文化上也进行了一系列重新调整。司马迁对古史传说的重新考辨和书写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史记·五帝本纪》的开篇写道：“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在诸多传说帝王中，司马迁挑选黄帝作为其记述的第一个天子，使之成为帝国文明的开创者，赋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光辉形象和政治含义。《史记》开篇的这段文字较为具体地介绍了战争发生的背景、原因、过程和结果，但是在司马迁的笔下，蚩尤的每一次出场都是以黄帝的敌人身份作为黄帝伟大形象的陪衬。可以发现，司马迁对《史记》的书写潜藏着一位史官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有意识的再加工。他通过对众多褒贬不一的文献的取舍和整合，为后人塑造出一组典型的对立形象。

司马迁在先秦文献对黄帝部落首领、古代帝王等形象的定位基础上，进一步把他塑造成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的创造者。其确定下来的黄帝始祖地位被后人保存和传递下来。而秦汉以来对蚩尤的定位，涉及到社会等级秩序和国家政治需求，因此蚩尤形象摇摆在正反两面之间。蚩尤神勇受到敬畏，蚩尤暴虐受到诟病，这一二元思维成为了秦汉以来官方叙事的基本线索。汉朝以后，官方对黄帝与蚩尤的定位大致延续这一模式，但是民间叙事却更加丰富了黄帝与蚩尤的相关故事情节，为蚩尤这一形象添加了魔幻色彩或者悲壮的基调。可以说，黄帝的符号意义在历史上的流传变迁，同时影响着蚩尤的流传与变迁。简单地说，由于黄帝被史家确定为中华文明的始祖，因而其传说中的敌对力量蚩尤也就被塑造成整个国家和社会的障碍。

进入近代以后，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在经历了“甲午战争”“义和团运动”等失败的尝试后，面临着空前的亡国危机。这时候，一种新的种族观、血统观开始取代旧有的伦理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思潮开始流行起来。而后，随着革命思想的传播，民族观念、“炎黄子孙”的口号逐渐获得社会的普遍认同。在这一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苗族作为汉族曾经的“敌对”民族，其奉为始祖的蚩尤与汉族始祖黄帝的历史渊源，使得蚩尤的形象再一次被妖魔化。

近代中国从一个多民族的帝国转化为一个多民族的现代国家，黄帝被重新选择出来作为凝聚中华民族的力量。这一时期的黄帝崇拜掺杂有历史的、当代的、外来的、本土的多种因子的叙事。借助黄帝符号，以及蚩尤的反面形象，既可体现中华历史源远流长的一面，又能通过其征战“异族”的事迹来倡导抵抗外来侵略的精神，还可界定中国之“黄色人种”以在国际舞台上争取自强……晚清以来的这种“黄帝崇拜”，其实体现着近代中国的一种政治文化对抗。

三、黄帝与蚩尤形象的反思时期

清末民初到20世纪末，黄帝与蚩尤的形象关系发生了重大转变，主要体现为蚩尤形象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场变化直接根源于国家内部的民族身份认同、民族意识觉醒，根源于苗族学者改变民族形象，争取民族地位的强烈诉求，根源于民族权利与国家利益的结合。正因为如此，蚩尤古代始祖的身份得到凸显，其苗族始祖和中华始祖的身份开始得到承认。蚩尤开始重登祭坛，重享民众祭祀，却不再是以兵主战神的身份，其形象也变得高大威严、积极正面了。基于历史和现实的因素，人们开始反思黄帝与蚩尤的关系。这集中体现在对蚩尤形象的改观和改写上，以20世纪后半期的“蚩尤复兴运动”为例。

1949年以来，一系列民族政策相继出台，尤其是在80年代以后，少数民族身份重新得到重视，使苗族知识分子和民众认识到“苗族”这一身份的重要性。接受了国家确定的“苗族”命名之后，他们需要更为明确而统一的文化事象来加强民族内部的凝聚力。蚩尤成为祖先，为分散于各地且文化各异的苗族提供了一个向心的符号。这个符号具有与炎黄一样古老而悠久的历史，可以突出苗族在中华民族中的重要位置。在此背景下，民间许多与蚩尤有关的神话、传说、故事、歌谣等文本被发掘出来。一些苗族学者通过官方历史古籍和苗族地区的文献，追溯蚩尤的族源、历史定位和贡献等问题，为蚩尤正名，肯定了蚩尤对中华文明所做的贡献，提出了“蚩尤和黄帝、炎帝同为中华民族始祖”的观点。这使得人们开始正视和反思自己记忆中的蚩尤形象。同时，在“蚩尤复兴运动”中，利用苗学界提供的新素材，神话学、历史学、民族学等学科的学者开始纷纷修订自己原来的相关研究，把蚩尤的“苗族性征”补充到这一形象的内涵中去，还有的在黄帝、炎帝之后，增加蚩尤作为华夏子孙共同的祖先。

其实，从历史层面来说，苗族的“蚩尤叙事”是受汉族的历史叙述刺激而产生的族性表达。可以说，苗族的“蚩尤叙事”直接对应着汉族的“黄帝崇拜”。从时间上看，20世纪80年代“黄帝热”“炎黄热”的兴起，导致了“蚩尤复兴运动”的热潮。与此同时，与蚩尤有关的遗迹也被人们重新发掘出来，政府也开发了“蚩尤寨”等文化旅游景点，供后人了解蚩尤。另外，一些影视、文学作品又开始重视蚩尤这一形象，并把它作为正面形象来塑造。相关舆论也把蚩尤与黄帝、炎帝并论，同视其为中华民族的始祖。因此，黄帝与蚩尤的形象又发生了转变。人们在改写黄帝与蚩尤关系的基础上，开始反思历史。

可以说，蚩尤身份的确定，形象的扭转，黄帝与蚩尤关系的反思，是学术和政治领域同时作用的结果。近现代学术研究与民族问题的结合，使黄帝与蚩尤二者的关系迎来重大的转折。所以，黄帝与蚩尤形象的变化，蚩尤从黄帝的手下败将一跃而为苗族始祖、中华始祖，绝不仅仅代表苗族学者和苗族人民的自我觉醒，还应代表20世纪中国的民族国家进程，代表多民族国家在全球化面前的积极应对。

四、黄帝与蚩尤形象演变的启示

由以上描述，可以发现黄帝与蚩尤的关系经历了对等、对立、反思3个大致的发展阶段，不同阶段都有着特殊的历史和文化原因的影响和政治书写。

“胜者书写历史”可以说是最常见的历史现象之一，在黄帝与蚩尤的关系中也不例外。在古代，人们并不认为兵乱是人类自身的产物。他们以为同水旱蝗害一样，战祸也是非自然的现象。因此，当人们面对战争的苦难时，会把其原因追究到战争背后的妖魔。又因为战争直接与政治相关，所以人们一般把这些妖魔称为“乱神”。蚩尤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但是，战争的发生与进行，牵涉两方政治力量的利益冲突，只不过战胜者更有权力对此事进行书写和评价。因此，战败者的叛逆及其悲剧都被凸显出来，由此形成一系列可怕又可叹的“乱神”。相关研究认为，这些“乱神”是古代被在中原建立王权的部族剿杀的异族祖神或其他保护神。蚩尤原是齐地姜姓政权的祖神，田齐取代姜齐之后，便把自己的祖神黄帝凌驾于蚩尤之上，把蚩尤污名化，这就通过改写两个民族的神谱而强调了自身统治的合法性。

可以说“胜者书写历史”是黄帝与蚩尤形象之所以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的直接原因。客观上来说，黄帝与蚩尤之间的一系列战争并无正义与非正义之分，仅仅是两个平等的部落之间对资源和生存空间的正常争夺，只不过，最后蚩尤部落失败了。黄帝作为胜利者，出于维护王权和稳固国家的需要，把自己的对手妖魔化，这是必然的选择。历朝历代为了维护自身炎黄子孙的正统地位，都选择延续这一书写。随着黄帝被建构成中华文明的始祖，蚩尤也逐渐被建构成这个始祖的最大敌人。从“统一事业”和“胜者为王”的角度看，蚩尤因为政治立场对立的缘故被判定为暴乱之徒，而这种道德判定反过来又为胜者的战争奠定了合法的依据。司马迁把蚩尤之乱和黄帝之治变成“以德治乱”的现实，意为彰显“王道”。这一“王道”是与集权国家的建构和稳固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从另一角度来说，黄帝与蚩尤形象的演变，也体现了民族之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规律。随着华夏民族的形成，出现了强调汉族与周边少数民族之间正统与非正统关系的华夷史观。这一观念使得黄帝与蚩尤的形象一直处于对立之中。在华夷史观的影响下，一方面，蚩尤族群的后人们以各种方式把蚩尤作为英雄祖先加以传扬并祭祀，于是产生了蚩尤城、蚩尤祠、蚩尤家、蚩尤戏等一系列文化现象；另一方面，中原统治者们则站在道义的高度来批判蚩尤。华夷史观影响了蚩尤评价两千多年。随着全球性现代化运动对中国的影响，到了19世纪，伴随着地理学的兴起，近现代民族国家的疆域意义开始彰显，并具有了“中外”区别的意义，以世界史观为基础的中国史观由此开始形成。对蚩尤的文化评价，开始经历从华夷史观到中国史观、世界史观的历史转型。

在华夷史观时期，中原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中原主流文化与非主流文化对蚩尤的评价明显地表现出两面性：善与恶。但由于其文化因素，又出现了事实与价值的背离。而到了中国史观、世界史观时，不仅从苗族、汉族、蒙古族等个体民族的意义上，蚩尤的始祖地位得到承认并强化，并且，20世纪80年代以来，还在苗族社会中掀起一股“蚩尤热”，强调“蚩尤既是苗族的始祖，也是汉族的始祖”。可以说，黄帝与蚩尤形象的变化与整个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紧密相关，而相应的变化正表现出了历史观和民族观念的变化。

综上所述，先秦时期，黄帝与蚩尤二者形象并置书写，诸子对二者形象各有说辞。这一时期黄帝与蚩尤还处于对等地位。随着秦汉王朝的建立、封建制度的形成，华夏一统和夷夏之防的局面得到确立，再加上司马迁在《史记》中对黄帝正统地位的确定，黄帝与蚩尤形象的对立开始更加鲜明起来。这一对立形象塑造从官方到民间逐渐普及，直到元朝才有所停滞。近代以来，西方列强对中华民族和华夏中心论的冲击，使得“黄帝崇拜”达到了自汉代以来的第二次高潮。蚩尤作为黄帝最著名的一个对立形象又再次被强调。但是，当代的“蚩尤复兴”思潮，使得民族之间互相尊重、族源对等、族群共建成为汉民族和少数民族的普遍呼声。

从黄帝与蚩尤形象演变的过程可以发现，二者既是中国历史上极为重要的历史人物，同时也是神话英雄。在统一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历史过程中，黄帝和蚩尤的形象随着历史演进而不断得到丰富，以至于形成了十分复杂而混乱的矛盾形象。而正是这些充满矛盾形象的远古人物的流变，暗含着社会历史观的巨大变迁与文化价值观念的不断叠加。

[1]沈松侨.我以我血荐轩辕——黄帝神话与晚清的国族建构[J].台湾社会研究季刊，1997(28).

[2]孙隆基.清季民族主义与黄帝崇拜之发明[J].历史研究，2000(3).

[3]王孝廉.岭云关雪：民族神话学论集[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

[4]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5]伍新福.中国苗族通史[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9.

特约编辑 孙正国

责任编辑 强 琛 E-mail:qiangchen42@163.com

2017-03-08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重大培育项目(CCNU2016018)

鄢玉菲(1992-),女，湖北随州人，硕士研究生。

B932

A

1673-1395 (2017)03-001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