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曲《良宵引》作者考辨

2017-03-21 10:21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琴曲琴谱

石 玉

古琴曲《良宵引》究竟成于何时,又为何人所作,历来存有两说:一说作者为隋代贺若弼,另说为明代民间创制。①参见查阜西编.存见古琴曲谱辑览[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第30页“良宵引”条。从今存的文献资料看,似当以后一说较为接近历史事实。

《良宵引》最早见于明严澂编著的《松弦馆琴谱》,而此前的琴谱中并无著录,其他文献中也没有任何相关的痕迹。以明朱权编著的《神奇秘谱》为例,该谱多收“太古之操,昔人不传之秘”,若《良宵引》真为隋代遗谱,则其珍贵可知,以朱臞仙志愿之鸿,《神奇秘谱》收罗之富,实无遗漏之理。自《松弦馆琴谱》刊载此曲后,大量琴谱竞相收录,遂为海内风行之作。《神奇秘谱》比《松弦馆琴谱》早成书189年,琴曲自古流传下来,自有脉络可循,如确是隋唐遗曲,不当前出者不载而反见于后出者,且《松弦馆琴谱》也未出现此曲的流传信息。

关于贺若弼创作《良宵引》的说法出现较晚,初见于清代咸丰年间张孔山所编的《天闻阁琴谱》,但书中言之甚简,只有“贺若弼所作”几字,实不足以提供进一步追寻的线索。本来琴曲假托于古人是很常见的现象,《通志·乐志》在言及《琴操》一书时,曾就此有极精论述:“或有其人而无其事,或有其事又非其人,或得古人之影响又从而滋蔓之,君子之所取者但取其声而已,取其声之义而非取其事之义。”[1]其较为典型的例子,如《流水》之假托于伯牙,《胡笳十八拍》之假托于文姬,《离骚》之假托于屈子。但这种现象一般有史实或传说作为依托的背景,或能在文献中找到相关的依据,而所托之人本身往往就是众所周知的琴家。换言之,琴曲与假托之人之间必须有一定的关联,这才能使这种假托具备一定的可信度。然而当考察《良宵引》与贺若弼的关系时,却似乎见不到这种联系。

我们先来看一下《良宵引》所描写的内容。要了解一首琴曲的曲意,可资参考的资料一般有以下五种:一曰古代琴谱解题,二曰琴曲各段之小标题,三曰琴曲歌辞,四曰其他文献资料,五曰琴曲本身。而五者之中,琴曲本身是音乐内容的直接载体。“只能表现少数的物质对象,或模糊的象征其他少数象征对象”[2]17,这是作为时间艺术的音乐的特性。而传统琴乐曲调含蓄,意蕴深沉,非浸淫日久,不能得其指归。且人性情迥异,琴艺各殊,一时所得,不尽相同。古琴谱记载的特殊性也增加了音乐再现和直接洞见曲意的难度。前四者虽为间接描述的文字资料,反而成为考察琴曲内容的主要依据。但记载辗转数百千年,不免讹误丛生,甚至一曲而有数说,其间又互不相关。琴谱的流传与一般古籍不同,传承者往往掺以己意,不以存古为尚,至令琴曲版本繁复,同曲异名和同名异曲的情况都不罕见。以《秋塞吟》为例,或云写昭君出塞事,或云描写屈子问天事,或云写伯牙海上待成连事,故又有《搔首问天》《水仙操》等名,解说既异,传承各殊,以致形成风格迥异的演奏版本。琴曲曲意认知上的复杂性及在琴曲整理工作中的重要性,于此可见。面对这种情况,唯有在搜罗梳理文字资料的基础上,再回归到琴曲本身,以文献资料与音乐本身两相参照,方能得出蕴藏在古老旋律之下的深刻意蕴。

关于《良宵引》的曲意,《天闻阁琴谱》解题云:“当其天高气爽。月朗星辉。可以弹琴味道,饮酒赋诗。”清李光烈《雅斋琴谱丛集》后记云:“吴江枫落,楚岸霜横;清夜鼓之,今人神往。”又清汪绂《立雪斋琴谱》在三段前均有小标题:一、籁静窗虚。二、怀人不见。尾声、两鬓秋霜。该谱填有歌词,不见于之前的琴谱,亦和虞山派反对琴歌的琴学主张相抵牾,当为后人所加,然其词句雅驯可观,也反映出古人对此曲的理解,今录于下:

第一段籁静窗虚

籁静窗虚,正皎皎月明当户。看花阴低亸,树色也扶疏,芳草王孙,浸满庭清露。叹明月与那清风,和谁共也,只有萧条剑佩,惨淡琴书,把只良宵,怎生发付。是何人问高山流水,此际独踟躇,则只寸心儿照千古。

第二段怀人不见

更阑夜静,风清月白。那更窗明几净,此时儿展残编也,间把诗书诵读。古道分明照颜色,争奈人远天涯,却只许梦魂儿相接美人何处也,在那苍茫白露与蒹葭之域。

尾声两鬓秋霜

两鬓秋霜,只为着怀古思乡头白,今夜更愁难寐。

清陈世骥《琴学初津》亦填有歌词*该书题此曲为《良宵母律》。:

第一段

上画楼,帘卷遍,竹外新雨收烟幂,倦鸟啾啾宿枝头。笛唤起,清清月轮浮,要将酒樽酬。见他几时留,且散间愁。休休,且散间愁。

第二段

此生半是离忧,好夜忆良俦。朅来不自由,髩发偏惊秋,悲乐散聚无定谋。将使璧月影常圆,问天杳杳肯应否。

第三段

凭槛四望,不见碧云流。坐看织女牵牛,远雁入芦洲。这来莫负今夜月,觞咏良游。那便求桂宫,夜夜开挂上玉球。这来莫负今夜月清幽。[3]

根据历代解题、小标题及歌词来看,古人对这首琴曲内容的认识是比较统一的。此曲描写风清月白景致,文人雅致高怀,也确实和曲子“音韵大雅,有飘渺凌云之致”,“曲小而气度安闲,无俗气半点”的曲风相吻合。《立雪斋琴谱》所载的歌词中更增加了怀古的元素,亦借题发挥,不出原始曲意的大范围。这其中并不涉及任何的历史事件,也找不到具体的时代信息,据此仍看不出此曲和贺若弼有任何联系。

我们再来考察一下贺若弼其人。弼字辅伯,河南洛阳人,是北周名将贺若敦之子,少时便“慷慨有大志,骁勇便弓马,解属文,博涉书记,有重名于当世”,尚书左仆射高颎曾向杨坚推荐说:“朝臣之内,文武才干,无若贺若弼者。”[4]足见其人文武全才,但正史中多言其勇武,文艺方面的成就则缺少具体的资料,更无其擅琴的记载。那么贺若弼是如何成了《良宵引》“作者”的呢?我们通过翻检其他文献,终于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宋文莹《续湘山野录》载:“太宗尝酷爱宫词中十小调子,乃隋贺若弼所撰,其声与意及用指取声之法,古今无能加者。十调者,一曰《不博金》,二曰《不换玉》,三曰《夹泛》,四曰《越溪吟》,五曰《越江吟》,六曰《孤猿吟》,七曰《清夜吟》,八曰《叶下闻蝉》,九曰《三清》,外一调最优古,忘其名,琴家祗命曰《贺若》。”[5]《冷斋夜话》亦云:“世传琴曲宫声十小调,皆隋唐贺若弼制,最妙。一《不博金》,二《不换玉》,三《泛峡吟》,四《越溪吟》,五《越江吟》,六《孤愤吟》,七《清夜吟》,八《叶下闻蝉》,九《三清》,十亡其名,琴家名《贺若》而已。”[6]

这里明确提到贺若弼不但擅琴,且能制曲。明汪芝《西麓堂琴统》及《松弦馆琴谱》等书中收有《清夜吟》一曲,但既无相关文字说明,指法亦殊不古,无法证实为原作。这“宫声十小调”在记载中名目不尽相同,《良宵引》也不在其中,但所谓“宫声小调”倒是和《良宵引》的体裁吻合。若果贺若弼曾有过这样的创作经历,那么《良宵引》出于其手似乎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是对于这条记载古人已经提出了质疑。南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上“琴曲”条云:

琴曲有《贺若》,最古淡。东坡云:“琴里若能知贺若,诗中定合爱陶潜”,以贺若比潜,必高人,或谓贺若弼也。考弼之为人,殊不类潜,亦无状小人,背乌丸轨之议,而轨见诛;争韩擒虎之功,至挺刃而出;不平杨素为相,而有“惟堪啗饭”之诮。至于富极贵盛,家积珍玩不可计,妾曳罗绮数百,卒以私议大帐爲炀帝所诛。余考之,盖贺若夷也。夷善鼔琴,王涯居别墅,常使鼓琴娱宾,见《涯传》。文莹《湘山录》载,太宗爱宫调中十小调子,乃贺若弼所撰,其声音及用指之法,古今无以加,世亡其名,琴家只命曰《贺若》。文莹不深考,遂以为弼,而世因是遂传以为弼也。东坡序《武道士弹琴》云:“贺若,宣宗时待诏。”不知何所据,据序则是姓贺名若。[7]

这一小段考证极为重要,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疑点和两条线索。

疑点就是贺若弼之生平为人与琴曲所表达出的意境之间的矛盾。本来艺术审美取向与作家本人的人生观、价值观有时候并不完全趋于一致,艺术创作所达到的高度和作者的道德水平不一定都成正比,正如《文心雕龙·程器》所说:“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8]。即使人品不佳的作者亦往往有高妙的艺术创作。但艺术作品毕竟是作者内心世界的反映,两者如相去太远,乃至完全背离,则难免使人生疑。嵇康曾在《琴赋》中论述琴曲与琴人的关系:“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9]朱翌所列贺若弼诸事,俱见《隋书》本传,朱氏评之以“无状小人”,未免太过,但观辅伯言行,也绝非耿介拔俗、潇洒出尘的高士。如果说这样一个耽于荣华、不知进退的人能够创作出“最古淡”,甚至是“古今无能加者”的精妙之作,实难令人置信,和高情千载的陶渊明相提并论,也显得不伦不类。

朱翌提到的第一条线索是唐代琴家贺若夷。这位与董庭兰、赵耶利齐名的大琴家,大约生活在唐太宗、文宗朝,文献中相关记载虽只有只言片语,但足以证实其在当时琴坛的地位:

《新唐书·王涯传》:“涯质状颀省,长上短下,动举详华。性啬俭,不畜妓妾,恶卜祝及它方伎。别墅有佳木流泉,居常书史自怡,使客贺若夷鼓琴娱宾。”[10]

《乐府杂录·序琴》:“大和中有贺若夷尤能,后为待诏,对文宗弹一调,上嘉赏之,仍赐朱衣,至今为《赐绯调》。后有甘党,亦为上手。”[11]

《太平广记》卷二百三引《卢氏杂说》:“弹琴近代称贺若夷、甘党,前有董庭兰、陈怀古、怀能。”[12]

《唐音癸签》卷十四云:“于时楚、汉旧声,传授犹存,一代精此艺者,自赵耶利、董庭兰、贺若夷、郑宥,以及杨子儒、王敬遨之辈,不可指数。”[13]

贺若弼与贺若夷两人时代相去不远,贺若又是少见的姓氏,夷与弼音亦相近,易生鲁鱼之讹。贺若夷虽然是著名的琴家,但远不如贺若弼这样的重要历史人物知名,若不深考,确实容易至误。

贺若夷本人也善弹瑟,方以智《通雅》卷三十云:“程泰之曰:‘瑟中有《贺若》,乃文宗时贺若夷善琴也。’《乐府杂录》曰:‘贺若夷令人琴,而自以瑟合之。’”[15]则《贺若》不但为琴曲,兼且入瑟,此亦为《贺若》为贺若夷所作之一证。

由此可知作“宫声十小调”者,乃夷而非弼,朱翌的质疑是正确的。这样一来,贺若弼擅琴的证据完全消失了。于是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种可能性:《良宵引》一曲自明代出现以后,因其精妙绝伦,便于入门,深为操缦者所喜,后人遂欲托名于古人,以增其价,广其传。因文献中有贺若弼曾创作宫声十小调的记载,于是他便成了《良宵引》“作者”的上佳人选。但这条记载实际上是应归于贺若夷的,伪托者遂辗转至误,于是便出现了“贺若弼创作《良宵引》”的说法。

《良宵引》这首小曲子在审美取向上带有鲜明的流派特征,《琴学初津》评曰:“是曲虽小而义有余,其中吟猱绰注,起承转合,井井有条,浓淡合度,意味深长,洵美曲也。”这些特点完全符合虞山派的美学追求,清徐胪先《绿绮清韵》谓此曲:“音节清越和雅,非齐鲁派所能及也”,正是指明了此曲的流派特征,而道光年间石卿的《琴学轫端》已于曲名下标明“熟派”二字了。

全曲器乐化特征鲜明,无一点古奥偏僻的指法,与可确知年代较古的《幽兰》《广陵散》等琴曲迥异,《天闻阁琴谱》谓此曲“指法简易,可为初入门之曲。”清《双琴书屋琴谱集成》亦谓此曲“指法简便,音亦和雅,此操缦家入手之津梁也”[2]480-481,则从其指法显示的信息来看,其成曲年代亦不当太古,抑或即为虞山派琴人所作。

参考文献:

[1]通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7:631.

[2]柯克(D.Cooke).音乐语言[M].茅于润,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

[3]查阜西.存见古琴曲谱辑览[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967-968.

[4]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1343.

[5]续湘山野录[M].郑世刚,杨立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67-68.

[6]冷斋夜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8:89.

[7]猗觉寮杂记[M]//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3.

[8]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718.

[9]嵇康集校注[M].戴明扬,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04.

[10]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319.

[11]乐府杂录校注[M].亓娟莉,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17.

[12]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

[13]唐音癸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49.

[14]苏轼诗集合注[M]黄任轲,朱怀春,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687-1688.

[15]通雅[M].清康熙姚文燮浮山此藏轩刻本影印.北京:中国书店,1990: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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