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永昌
(陕西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无法摆脱的困境:唐甄的廉政思想及其悖论
柴永昌
(陕西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唐甄是明末清初对专制君主提出大胆批判的重要思想家,他对封建官僚制度下的腐败问题进行了深刻揭露,他把防治腐败的焦点集中在如何任用、监管官吏上,这是唐甄廉政思想的核心理念。为此,唐甄提出了一系列防治腐败的具体措施,其中最为核心的是如何选用、管理、监督官吏。但是,面对政治腐败,他一面将腐败的根源溯及于君主,而另一面又将根治腐败的希望和责任寄托于君主,在理论上陷入矛盾不能自拔。
唐甄;廉政思想;悖论
唐甄(1630~1707)生于明崇祯三年,死于清康熙四十三年,是明清之际重要思想家,现存《潜书》97篇是其思想结晶。梁启超认为《潜书》“有粗浅语而无肤泛语,有枝蔓语却无蹈袭语,在古今著作之林,总算有相当位置”[1]138。唐甄曾在清初山西长子县担任过十个月知县,在任期间有一定政绩,对封建官僚政治的现实运作有直接体察。唐甄在对封建帝王进行大胆批评①有学者指出唐甄思想的特点是“对封建专制主义提出大胆批评”。张岂之主编:《中国思想史》(修订本),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2;第888页。的同时,对中国古代封建官僚制度下的政治腐败问题进行了深刻揭露,对政治腐败产生原因以及治理方法进行了深入探讨,既有继承,也有创新。
唐甄认为用人治官是君主治理国家的大事情。《主进》说:“为政亦多务矣,唯用贤为国之大事。”[2]151《柅政》说“释官而罪民”是错误的,认为“治民先治官”[2]155。在《任相》篇,唐甄总结了亡国的十种途径,②《潜书·任相》:“有法而无实,国亡;赏罚不中,国亡;用舍不明;国亡;左右誉之而褒显,民安之而贬黜,国亡;百姓困穷,司牧不知,知而不为之所,国亡;百官好利而无耻,国亡;将帅不得人,士卒不用命,国亡;御将不得尽其能,国亡;不奴使宦寺,使与国政而号为内臣,国亡;金粟殚竭,不足以厚禄食,养战士,国亡。”按:仔细分析唐甄所谓十种“亡国之道”,几乎每一条都与官员、君主的亲幸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认为“左右誉之而褒显,民安之而贬黜”、“百姓困穷,司牧不知,知而不为之所”、“百官好利而无耻”等官员赏罚不公、不关心民众生活、好利无耻等都可导致“亡国”。在唐甄看来,君主治国的关键应当是任用、管理好官吏。因此,如何防止官员腐败,并使之廉洁从政就成为其政论的重要内容。有学者指出:“腐败是一种依附于权力而存在的政治行为。掌握一定公共权力的人滥用公共权力、以公权谋取不正当的私利,损害公共利益,这种现象,便是腐败。”[3]在《潜书》中,唐甄对封建专制下的官僚滥用权力的腐败现象进行了深刻揭露,构成其廉政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唐甄具有突出的民本意识,认为国家政事应以“为民”、“养民”为宗旨。《明鉴》说:“凡所有事,皆为民也。”[2]109《考功》还说:“虽官有百职,职有百务,要归于养民。”[2]110“养民”首先是要保证民众最基本的生活、生产条件。不仅如此,在《富民》篇他还明确提出“富民”主张。①赵靖先生说:“唐甄经济思想的主要的和最有特征的部分,是他的富民论。”见赵靖:《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史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第562页。因此,“以民为本”是君、臣伦理的基本要求,是判定君、臣行为的根本价值标准,这是我们探讨唐甄廉政思想的基本出发点。由此标准出发,他认为官吏的“虐取”行为是政治腐败的重要表现形式。《富民》说:“财者,国之宝也,民之命也;宝不可窃,命不可攘。圣人以百姓为子孙,以四海为府库,无有窃其宝而攘其命者,是以家室皆盈,妇子皆宁。反其道者,输于幸臣之家,藏于巨室之窟。蠹多则树槁,痈肥则体敝,此穷富之源,治乱之分也。”[2]105“财”指民众所创造的社会财富。唐甄认为理想的状态应该是“藏富于民”,而财富藏于“幸臣”和“巨室”之家是不应该的。应当说,唐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反对财富集中在少数人(如“幸臣”和“巨室”)手中,观其“蠹多则树槁,痈肥则体敝”之论,可见他反对的是那种通过非正当手段获得的损害民众利益的非法财富集中。《富民》说:“虐取者,取之一金,丧其百金;取之一室,丧其百室。兖东门之外,有鬻羊餐者,业之二世矣。其妻子佣走之属,食之者十余人。或诬其盗羊,罚之三石粟。上猎其一,下攘其十,尽鬻其釜甑之器而未足也,遂失业而乞于道。此取之一金,丧其百金者也。潞之西山之中有苗氏者,富于铁冶,业之数世矣。多致四方之贾,椎凿鼓泻担挽,所藉而食之者,常百余人。或诬其主盗,上猎其一,下攘其十,其冶遂废。向之藉而食之者,无所得食,皆流亡于河漳之上。此取之一室,丧其百室者也。”[2]105-106人没有做坏事,硬说他做了坏事,这叫“诬”。这两个实例所揭示的“虐取”行为实指:官吏或政府以某种借口,敲诈经商者以获利益,以至使其破产,进而“藉食者”也失去生计来源。官吏或政府的“虐取”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与民争利行为,而是借助公共权力谋取私利。唐甄认为这种行为非常恶劣,危害严重,“取之一室,丧其百室”,“虐取”一家使之破产,进而导致更多的家庭失去经济依赖,失去生业。《富民》还说:“穴墙而入者,不能发人之密藏;群刃而进者,不能夺人之田宅;御旅于涂者,不能破人之家室;宼至诛焚者,不能穷山谷而遍四海。彼为吏者,星列于天下,日夜猎人之财,所获既多,则有陵已者负筮而去。既亡于上,复取于下,转亡,转取,如填壑谷,不可满也。夫盗不尽人,宼不尽世,而民之毒于贪吏者,无所逃于天地之间。”[2]106-107即是说:官吏“虐取”简直比“盗贼”所造成的危害还要严重。《富民》还说:“虐取于民者,拔枝者也,绝其生也。”[2]106窃民之财货以输于幸臣之家、藏于巨室之窟者,是政治腐败的集中表现。唐甄对官员或政府的“虐取”行为揭露非常深刻,令人痛心!
唐甄还注意到,贪官盛行对社会风气会造成重创。《富民》说:“今之为吏者,一袭之裘,值二三百金,其他锦绣视此矣;优人之饰,必数千金,其他玩物视此矣;金琖,银罂,珠玉,珊瑚,奇巧之器不可胜计。若是者,谓之能吏;市人慕之,乡党尊之,教子弟者劝之。有为吏而廉者,出无舆,食无肉,衣无裘,谓之无能;市人贱之,乡党笑之,教子弟者戒之。盖贪之锢人心也甚矣!”[2]107也就说,在贪官盛行的状态下,民众的价值取向发生扭曲,“贪官”受到艳羡,而“廉吏”反倒受到鄙夷。在此种情况下,“贪”已不仅仅是官场的生态了,已经蔓延到了整个社会。在这种社会风气支配下,为官不贪反倒成了另类,要想在贪风下“清廉”生存其难度可想而知。
唐甄认为国家是否得到治理,关键在于政令能否得到落实。《权实》说:“十口之家,主人虽贤,然令不行于子,则博奕败趋;令不行于仆,则柝汲不勤;令不行于妾,则壶餐不治;令不行于童子,则庭粪不除。以此为家,其家必索,况天下之大乎?”[2]115即使再贤明的君主,如果有令不落实,国家就无法治理好。《权实》还说:“天下奚治?令行则治;天下奚不治?令不行则不治。”[2]115国家是否能得到治理,关键在于政令的落实。但官僚行政系统在实际运行中,却存在着严重的形式主义倾向。
唐甄在《权实》篇说:“群臣奏入,下于有司;公卿集议,复奏行之。其所行者,著为故事,因时增易,百职准以决事。自汉以来皆然,舍是无以为政。然有治不治者,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2]116群臣入奏,经过集议,最后形成政令决策,百官依据在上者的政令落实决策,这是行政的基本规律。但,同样是遵循这样的为政规律,为什么有些朝代能得到治理,有些则不能?原因就在于,一个落实了,一个仅是空文一张。《柅政》说:“以诏令之尊威,上驰于下,下复于上,不待旬月而徧于海内矣。人见其徧于海内,吾见其未尝出于门庭也。盖徧于海内者,其文也;未尝出于门庭者,其实也。虽有仁政,百姓耳闻之而未尝身受之,此非有司之故而奚故哉!”[2]154有些人以为中央的“诏令”在很短时间内传达到全国,政令似乎得到执行,但在唐甄看来,中央政令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出庭”。道理很简单,发布到全国的是文书,实际上并没有得到真正落实,即使有仁政发布,老百姓也感受不到。《柅政》还说:“上以文责下,下以文蒙上,纷纷然移文积于公府,文示交于路衢。始焉羽逝,既而景灭,卒不知其纷纷者何为也。如是千万职,外塞九州岛,内塞五门,君臣上下隔绝不通,虽有仁明之君,欲行尧舜之政,其何所藉以达于天下乎!”[2]155在上者以文书考察在下者的工作,在下者以文书欺弄在上者,文书上上下下,似乎政令畅通无阻,然而在上者并不了解在下者的实际情况。可以说,“上以文责下,下以文蒙上”是这种形式主义的典型写照,上下相互欺骗,这是官僚行政系统腐败的一种常见现象。由此,《权实》说:“若徒以文也,譬之优偶之戏,衣冠言貌,陈事辨理,无不合度,而岂其实哉?以娱人之观听也。”[2]116如果仅仅是以文书落实文书,以看文书检查工作,就像看戏一样,一切都好,一切没有不好。《权实》严肃地指出“多文藏奸”,认为通过文书传达政令,通过看文书检查工作,势必“藏奸”,在上者根本看不到在下者为政工作的实际情况。《权实》进而说:“令不行者,文牍榜谕,充塞衢宇,民若罔闻,吏委如遗。民吏相匿,交免以文,格而不达,举而易废。始非不厉实也,既则怠,久则忘,本政之地,亦且自废而自掩之。是以百职不修,庶事不举,奸敝日盛,禁例日繁,细事纠纷,要政委弃。”[2]115如果政令得不到落实,官民势必疏离,上下相互推诿,政事势必日趋败坏!如果行政系统“多文无实”,则“表暴日厚,忠信日薄。察于内外,称职常多;核其行事,无过可举;问其治功,则无一事之善成,无一民之得所。上下相蒙而成苟免之风,虽有志之士,亦将靡然而不得自尽其情,此治化之所以不行也”[2]117。(《权实》)在唐甄看来,在上者光知道发文件,而不去督促落实,为官者务虚而不实,势必导致上下欺蒙成风,这种行政环境自然成为腐败孳生的温床。
唐甄对官员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没有作为、没有担当的懒政作风亦有揭露。《柅政》:“一官之所任,我代者前此几何;代我者后此几何人。我在其间,一旅客之信宿耳。土地非我之产,府库非我之藏,民人非我之族党,于我何有焉!今之为官者,不必贪邪;即廉能无过者,其存心莫不如是。不忍之心,人孰无之!乃但知仕宦,不知道义,溺于父兄之为,习于流俗所尚,因仍而不知其非。由来已久,不可深责。朝廷所寄以牧民之任者,大官小官,自内至外,皆如是之人。”[2]154-155即是说,一些官员把自己任内为官当作过客,即使没有贪心而以廉洁自期,但在官位上得过且过,对民众和为政丝毫没有责任心,没有担当,没有作为,在这种官员心里,只有官位,没有道义,为流俗所蔽,这种懒政行为是一种变相的腐败。另外,在唐甄看来,官员手中的权力本来是为民养民的,结果成了谋私的工具,而忘民于九霄云外。《柅政》说:“心不在民,虽田园荒芜,庐舍倾倒,而不一顾也;虽父兄冻饿,子弟死亡,而莫之恤也。凡为官者,视为故然。虽无不肖攘民之事,而视民若忘,等于草茅。夫攘民之害小,忘民之害大。攘民者不多人,忘民者徧天下,是举天下之民委弃之也。疾不救者日深,至于四海困穷,民无以为生。有天下者其危矣哉!”[2]155唐甄注意到,官吏不关注民生,忘记民间疾苦,习以为常,非常普遍。在他看来,官吏“忘民”甚至比“攘民”后果还要严重,行政系统完全背离“为民”的为政宗旨,这是非常危险的的腐败行为。
防治腐败的廉政建设是一项系统工程,涉及到制度、用人、伦理等诸多问题。对于如何防治腐败,确保行政系统清廉高效运作,实现政府的“养民”宗旨,在唐甄看来,其核心实是如何选用、管理、监督官吏的问题。
在唐甄看来,要扭转官员“忘民”、“弃民”现状,引导官员“脱虚向实”,就要在选人用人时注意通过试验和功绩来评价、选拔官员。《考功》说:“古之贤君,举贤以图治,论功以举贤,养民以论功,足食以养民。”[2]110人是否贤能要以“功”来判断,是否有“功”要看他是否能够养民,这是唐甄选人、用人思想的基本要点。
唐甄认为在选人、用人过程中“知人”最难。唐甄说“知人之识,自古为难”[2]123(《任相》),而且“今之人多诈”[2]152(《主进》),而且“叔世之人,矫情饰貌”[2]123(《任相》),要想分辨真伪非常困难。唐甄认为人虽难“知”,却可通过“试用”来判断其才学和能力。《用贤》说:“友不知友者,无所试其友;父不知子者,无所试其子;兄不知弟者,无所试其弟。”[2]145唐甄强调“试”在选人过程中的重要性。《用贤》还说:“士窃三试而进,如在碾捶之前;迨授官考绩,犹簸筛既施,稗士乃去,谷士乃得。”[2]145唐甄以碾谷为喻认为,士经过三次考试,然后“授官考绩”,就可看出是否有才学。在他看来“才可伪,功不可伪,临民听政,长短贤不肖立见”[2]145(《用贤》)。即,把选拔之人放在具体的政务活动中,其贤能与否立竿见影。《任相》也说:“人不易知,功则不可掩。譬之饮药,一饮之而良,再饮之而效,三饮之而疾去者,必良医也。一饮之而不良,再饮之而无效,三饮之而疾不去者,必庸医也。人虽至愚,岂以疾去者为庸医,以疾不去者为良医哉?任相之道亦然。”[2]123也就是说,人虽难知,但“功”没有办法掩饰,所用之人,到底怎样,要看他是否能解决实际问题。通过试、功来考验人才,那些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就会被排除在官僚系统之外。
在《除党》篇,唐甄认为治“邪党”之法,根本在于用相。他认为明之季世所用之相“非国家之相,内侍之私人,众人之霸主也”[2]162-163。即,“相”之任免完全是通过贿赂“内侍”所得,并非真正的“国相”,这样的“相”服务的只能是他的利益集团,而非“国”。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是:“斯人也,何以得相乎?必使之行政而政举,任官而官治,而后从而用之也。何以免相乎?必使之行政而政不举,任官而官不治,而后从而免之也。……左右虽善毁,不能毁有功以为无功;左右虽善誉,不能誉无功以为有功。”[2]163唐甄认为君主用“相”不能靠左右之“毁誉”,而应看其“功”。如果依据前者,就是“以左右用相”,就是以“党”用人。用人权如果掌握在党人手中,大家就会通过各种方法取悦党人,势必造成政治生态破坏,腐败横行。因此,君主要防止“党”出现,就要注意通过“试功”来用人,把人放在具体的岗位上看他治官的效果,如果效果好就用,效果不好就不用,如此就会避免“舆论”的左右,最终确保用人的公正性、公开性。
唐甄在《达政》篇详列考课官吏的18项养民“善政”,他说:“凡政之大者在黜陟。何以为黜,何以为陟?责饱者必炊饭,责暖者必缝衣,责治者必养民。”[2]139在唐甄看来,哪些官员能升,哪些要降,哪些官员受上赏,哪些受下赏,要看他在18项事关“养民”的政事方面的具体作为。值得注意的是,唐甄此种以“功”考官的观念,使他认为官员的好坏,并不仅表现在个人品行的廉洁上。《考功》说:“廉而不能养民,其去贪吏几何?为其才乎,才而不能养民,其去酷吏几何?……廉才之吏,不能救民之饥饿,犹乳母而无乳者也,是可谓之良吏乎?廉者必使民俭以丰财;才者必使民勤以厚利。举廉举才,必以丰财厚利为征。”[2]110在他看来,如果官员所谓“廉”仅能“洁身自好”,仅有廉才之名,而无养民之实是不足取的。也就是说,好官一定是既廉洁,又有才能,能让老百姓得到实惠的,这才称得上“良吏”。这种“良吏”观道出了唐甄选拔、任用、评判官员的基本标准。总之,唐甄希望君主通过“试功”来鉴别、考课官吏,防止欺蒙奸诈,把官吏的行为引向“养民”务实政务活动中。
官员腐败不作为,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缺少有效监督。有人对唐甄说:“天子一人,庶官有万,虽至明有所不及,虽至察有所不周。于是以私以贿,上下相援,以虐为能,以贪为良。其于贤者,恶其异已,以小过受降革之罪。京朝之官,陷人夺位,援党助已,倾害之术,巧于仪秦。结近侍,通宫掖,以惑天子之耳目;能使黑白变行,功罪异状,将何以救之?”[2]145-146(《用贤》)有人向唐甄提出:君主即使贤明,但毕竟所见、所能有限,官员那么多,怎么能监督的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官员行贿受贿,贪虐者受到重用,贤能者受到排挤打压;京官形成党羽,甚至欺蒙君主,颠倒黑白,实在没有办法救治。唐甄却说:“唯元凶秉政本,霸天下,故群奸附势引朋,以朝廷为巢窟。若天子用冡宰得人,冡宰总五卿得人,以共摄群牧,皆得其人。如网在纲,无一纶之不就理,则百职无所容其奸。虽有奸者,亦化为良,而何患贤者不用,不肖者不去!”[2]146唐甄认为,官员之所以会朋党为奸,是因为天子用人失当,天子如果用好冡宰,冡宰用好五卿,如此“提纲挈领”,就能实现对官员的有效管理。《卿牧》说:“冡宰辅相天子,无所不理。”[2]128唐甄认为应给予冢宰“重其用人之责”,如此即可达到“天子垂拱仰成,百官尽职听命”的效果,也能达到“嬖宠不得邀厚禄,贵戚不得窃尊位,贤能无沉沦之叹,俊杰有奋兴之路,内外之官无不得人”的良好境地。[2]128这一方面强调给予“冢宰”大权的重要性,也强调君主用好“冢宰”这一核心“干部”的重要性。也就是说,君主如果用好“冢宰”就能实现对众官的管理,凸显出君主管好“关键少数”的重要性。《权实》篇也说:“官有万职,君惟一身,贤君之用官,如大将之御众。以一用十,以十用百,以百用千,以千用万,是则君之用者有万,而凭之者惟十。约而易操,近而能烛。”[2]117在唐甄看来,君主凭借组织系统,抓好“关键少数”,逐层分担,即使君主只有一人,官职有千万,也能如大将御众一样实现对组织系统内官员的自如控制。做好了“关键少数”的任用监管,其他官员凭借官僚组织系统以此类推,即可层层传导,实现对官员的监察控制。
唐甄认为要改变官员以“文”害政的局面,也要做好督促检查。《为政》说:“山西之地,五府百州县,方数千里,不病其广也。县察其乡,旬一之;府察其县,月一之;巡抚肆察,时一之。举数千里之内,转相贯属,视听指使,如在一室。奚啻山西哉,宰制四海有余矣。此为政之大略也。”[2]113在该篇,唐甄由达良辅抚山西为例发表议论,认为通过上级官员对下级官员的定期“考功”,就能实现对官员的有效监督。同理,对领导全国的君主而言,只要抓住“关键少数”,就能实现对四海的“宰制”。在唐甄看来,这是为政的基本规律。
唐甄认为对“关键少数”的管理要从严。《权实》说:“善为政者,刑先于贵,后于贱;重于贵,轻于贱;密于贵,疏于贱;决于贵,假于贱;则刑约而能威。反是,则贵必市贱,贱必附贵。是刑者,交相为利之物也,法安得行,民安得被其泽乎!”[2]118对于贵重之臣,如果“爱之而不忍伤之,重之而不敢拂之,贵之而不能抑之”,任其为非,“虽上有贤君,惠泽日施,宽恤日行,考绩日严,流杀日具,而民常苦生而甘死”(《权实》)。[2]118因此,君主施刑罚必须由近及远,严管“关键少数”,才能立刑罚之威,督促更多官吏。
完善、加强官僚制度自身建设是防止腐败的重要保障。唐甄在《省官》、《制禄》等篇对官职设置和官员俸禄制度提出自己的看法。《省官》说:“官多,则禄不得不薄;禄薄,则侵上而虐下,为盗臣,为民贼。故养民之道,必以省官为先务焉。今夫富人之家,百羊为群,以一人牧之,足矣。主人虑其不周也,既立之牧,又为之监,司刍有人,司菽有人,欲厚其廪食,而羊息不足以供之;薄其廪食,则必窃刍与菽,而羊且瘦而多耗矣。多官害民,亦犹是也。”[2]135官职设置多少,怎样设置,最低限度当以不害民为原则。唐甄认为,官职太多,势必俸禄就会减少,官员在薄俸的情况下容易上下侵夺。通过“省官”,即可避免此种情况,提升行政效率。应当说官职设置多少,是非常复杂的事情,单讲“省官”并不足以解决问题。《制禄》篇依据汉制提出自己关于俸禄制度的设想。《制禄》说:“凡人之性,上者有义无利,其次见利思义,其下见利忘义。上下少而次者多,厚其禄,所以兴义也。上者不德而忠,其次德而后忠,其下虽德不忠。上下少而次者多,厚其禄,所以劝忠也。兴义劝忠,所以厚民生也。”[2]138-139唐甄根据人性特点,把人分为三类,认为居于两头者少,而属之中间者多,强调应通过“厚禄”激发多数人“兴义劝忠”。由此大致可见,唐甄强调通过提高官员俸禄对强化官员行政伦理素养是有积极作用的。《善任》篇还认为君主对那些“终其身以死守官,佐君为圣以致太平,朝廷百姓并受其福”的人应给予封爵,对“能进贤富民,靖乱变俗”的有“大勋劳”的人甚至要给予必要特权。唐甄认为对在官位上,特别是在关键岗位上,做出重要勋劳的的官员,应给予充分的尊荣,这是激励官员的重要方式。
总的来看,唐甄认为官职设置、官员俸禄制度和激励机制直接会影响官员是否清廉和为政效率。唐甄的设想是否可行暂且不论,但其通过完善官僚系统自身建设防治腐败的思路确有值得借鉴之处。
奢侈贪婪的社会风气对官员有着无形的侵蚀作用。唐甄认为“风之移人若斯之神”[2]103(《尚治》),因此,君主应该以身作则,引领风尚,为官员行政创造良好的社会环境。《尚治》说:“朴者,天地之始气;在物为萌,在时为春,在人为婴孩,在国为将兴之候。奢者,天地之终气;在物为茂,在时为秋,在人为老多欲,在国为将亡之候。”[2]102-103在唐甄看来,“朴”是生机、兴旺的象征,“奢”是衰亡、灭败的表现。《尚治》认为:“作之善者,善以成风;作之恶者,恶以成风。善作者,因人情之相尚,以身发机;人之从之,如蛰虫之时振,草木之时生,而不知其谁为之者。”[2]102这是强调掌握“风”运之“机”很重要,要想形成善风,就要看始作之者表现。因此他说:“圣人执风之机以化天下,其道在去奢而守朴。”[2]103(《尚治》)即:要想改“奢风”为“朴风”,君主就要从自身做起,“去奢守朴”。在具体做法上他认为有两条:“先贵人,去败类”。所谓“先贵人”就是“君既能俭矣,次及帝后之族,次及大臣,次及百职,莫敢不率。贵人者,万民之望也;贵之所尚,贱之所慕也。贵尚而贱不慕,世未有也。”[2]103-104即:在君主以身作则基础上,皇室成员,以及各级官员,也要率先垂范“去奢守朴”,如此就能使社会“尚素弃文,反薄归厚”,从根本上改善社会风气。
在《富民》篇唐甄讲得更为直接。《富民》说:“治贪之道,赏之不劝,杀之不畏,必渐之以风。”[2]107即,治“贪”靠“赏”和“罚”是不起作用的,必须“渐之以风”。他认为:“人君能俭,则百官化之,庶民化之;于是官不扰民,民不伤财。人君能俭,则因生以制取,因取以制用;生十取一,取三余一;于是民不知取,国不知用,可使菽粟如水火,金钱如土壤,而天下大治。为君之乐,孰大于是哉!”[2]107唐甄所谓“俭”不仅体现在衣食住行方面,而且体现在赋税制度上,君主能“俭”就能发挥引领作用,自上而下就会形成好风气。《富民》此段治“贪”主旨与《尚治》篇上述志趣完全相同,均是强调在上者“守俭”即可收到风化效果,进而达到治贪的目的。
唐甄的这个观点比较特殊。唐甄认为“天子虽尊,亦人也”[2]150(《善游》),认为“好游者人之恒情也”[2]150(《善游》),在“天子之势日尊,群臣之情日隔”的背景下,君主当依古“礼”“省耕”、“亲民”、“巡岳”,在出“游”的过程中,“履亩,入舍,抚其妇子,视其寝处,观其稼之厚薄,察其藏之多寡,问其食之足不足。吏之清浊,狱之枉直,横征之有无,皆可问之。”并且,通过游观,“覩其形,察其情,知其苦乐,加之以素所咨访,吏之贤不肖,其安所遁哉!即以是行诛赏,虽偶行于一方,不周于五岳;四海之民闻而大悦,惟恐天子之不好游也。”[2]150在唐甄看来,好“游”是人之常情,君主通过“游”了解民情,了解真实情况,实现对政事的考察,掌握官吏的实际作为,为赏罚提供客观依据,从而实现对官吏的检查和监督。在唐甄看来,即使这种“游”比较少,如果能按照上面的方法来做,也会收到良好的效果。
腐败问题的产生原因是多方面的,官吏缺乏相应的行政伦理素养是重要原因。《考功》说:“天下之官皆养民之官,天下之事皆养民之事,是竭君臣之耳目心思而并注之于匹夫匹妇也,欲不治得乎?”[2]111在唐甄看来,君臣如果都能全心全意以“养民”为事,国家就会得到治理。可以说,“为民”、“养民”应当是官吏最基本的行政伦理要求。《柅政》说:“今夫受人壶餐,必有以酬之;而况受人富贵且以遗子孙乎!食粟,衣帛,必念所自,况今薄禄之时,官之衣食,非取于农而实资于农乎!仁者居其位,受其福,所以兢兢业业不敢自安者也。损人以益己,必不可为者也;损己以益人,亦不可为者也;有益于己,无伤于人,斯则可为者也。居今世而不悦于人,不但失官,且以得罪,诚不可以直道而行。曷若量己之力,以其半交人,以其半勤民事、察农桑、筑圩防、计丰凶、除奸慝,则民亦少害矣。夫忠君爱民,无失其本心;保身远害,又不失于自利,斯两得之道也。内省有咎,孰若无咎?百姓诅之,孰若百姓祝之?乡党非之,孰若乡党称之?其请择于斯焉!”[2]156这是告诫官吏时刻要记着自己的衣食住行是从民众那里来的,民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你要想着报答他们,“有益于己无伤于人”是为官的最低要求,在为官过程中要在“忠君爱民”与“保身远害”之间保持平衡。官员是要得到民众的咒骂,还是要得到称誉,必须考虑好!总之,唐甄希望为官者“报君赐而勿忘民力”[2]156(《柅政》),加强行政伦理修养。
总的来看,唐甄的防治贪腐的根本办法还是要加强对官员的监督管理,这是唐甄防治腐败的廉政思想的基本思路。
唐甄认为产生腐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人性方面的因素①《潜书·格定》说:“道为治本,欲为乱根。世之攘攘藉藉者,皆由欲起。有欲不除,除之不尽,而欲治天下,欺天下乎!”按:这就是把腐败产生的原因归结于人的贪欲。《潜书·抑尊》:“为上易骄,为下易谀,君日益尊,臣日益卑,是以人君之贱视其臣民,如犬马虫蚁之不类于我,贤人退,治道远矣。”按:在唐甄看来,在上的君主容易骄泰,在下的臣民容易奉承谄媚,造成尊者愈尊,卑者愈卑,君民悬隔、臣民悬隔,进而使君主以及其他在上者不仅脱离群众,甚至贱视臣、民,把臣、民当作牛马工具,使得在上者越来越背离应有的“养民”宗旨。可见,君之“易骄”,臣之“易谀”,正体现的是人性情方面的因素。,也有制度方面的因素。唐甄对产生腐败的制度原因进行了深入探讨,但不可避免地陷入自相矛盾。
唐甄认为理想国家治理状态应是君、臣、民融为一体。《仁师》说:“主臣一心,上下共体,内外同气,何细不闻,何隐不达?”[2]194在唐甄看来,君臣一心,上下一体,内外相通,任何细闻、隐情都能上达。《明鉴》更说:“君之于民,他物不足以喻之。请以身喻民,以心喻君。身有疾,则心岂得安;身无疾,则心岂复不安;有戕其身而心在者乎?是故君之爱民,当如心之爱身也。”[2]109在他看来,理想的君、民关系犹如心、身关系,身体的任何痛痒心都能感受得到,君之爱民,如心之爱身,应该有高度的自觉性。这是从心、身关系角度说明君主爱民之理。二者体现的共同理念是:国家治理的理想状态应是君臣民相互感通、融为一体的,这是政治运行最佳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政治机体任何部位发生病变、故障都能及时反映到统治者那里,即意味着腐败因素会得到及时有效处置。但现实的情况则是,君主与臣民关系出现疏离,形成悬隔之势。观《抑尊》篇可知,君臣悬隔的核心表现是君主“高居不近人”。唐甄说:“人君之尊,如在天上”[2]68,君臣关系严重疏离,“公卿大臣罕得进见;变色失容,不敢仰视;跪拜应对,不得比于严家之仆隶”[2]68,在这种情况下“臣日益疏,智日益蔽”[2]68几乎不可避免;而且,即使在君主家族内部,也同样形成了君主与其他家族成员的严重疏离,结果是“养隆而孝衰,教疏而恩薄”[2]68。为何会出现这种上下悬隔与疏离?《抑尊》说:“为上易骄,为下易谀,君日益尊,臣日益卑。”[2]67这有点将君之“益尊”、臣之“益卑”的君臣悬隔归咎于人情之恶的倾向,但唐甄明确肯定“圣人尊卑之分”[2]67的合理性,因此,君臣“悬隔”不仅有人性因素,也有长期历史形成了“尊君卑臣”的文化、制度因素。
在唐甄看来,君臣悬隔势必造成政治生态破坏。唐甄一方面说,君主与家庭成员关系的疏离给“谗人”留下了利用空间,因此他说“不和于家,乱之本”[2]68。(《抑尊》)同时,君臣关系疏远势必给“权臣嬖侍”留下操弄政治的空间。《抑尊》说:“蜀人之事神也必冯巫,谓巫为端公;禳则为福,诅则为殃。人不知神所视听,惟端公之畏,而不惜货财以奉之。若然者,神不接于人,人不接于神,故端公得容其奸。人君之尊,其犹土神乎!权臣嬖侍,其犹端公乎!无闻无见,大权下移。诛及伯夷,赏及盗跖;海内怨叛,宼及寝门,宴然不知。岂人之能蔽其耳目哉?势尊自蔽也。”[2]68可见,君太尊,臣太卑,君主居高如“神”,臣民事“神”便不可避免要通过“冯巫”,这就给“权臣嬖侍”留下了操弄空间,君权势必下移。《除党》说:“赏善刑恶,人主之柄也。刑赏由己,孰敢不服!若臣下窃以行私,则互相雠报,天下必乱。”[2]164《柅政》还说:“世之降也,官之为善者不必赏,为不善者不必罚,孰慕不可必之赏而畏不可必之罚乎!于是有术焉,能使赏不出于朝廷而出于我。悦于上官,悦于大臣,悦于近臣,是其术也。悦于上官者,一秩之赏至;悦于大臣者,超迁之赏至;悦于近臣者,不次之赏至。赏自我操,罚焉能及!”[2]155即是说,如果君主赏罚之权柄下移,赏、罚势必成为党同伐异的工具,失去其公正性,为善者得不到奖赏,而为恶者得不到惩处,在政治生态破坏状态下,官吏只能取悦于上官才能生存,势必进一步加剧了政治生态的恶化,因此他说“党者,国之危疾,不治必亡”[2]161(《除党》)。总之,在唐甄看来:“君者,利之源也,奸之的也。人皆酌之,皆欲中之。以一深宫不尝事之人,而环而伺之者百千辈,虽有智者亦有所不及矣。”[2]121(《任相》)君主大权独握,高高在上,是众人觊觎的对象。君主身处深宫,被众人包围,要做到明察非常困难。在此情况下,必然导致“佞以忠进,诈以诚进”、“虐民者以良荐,覆军者以捷闻”[2]122(《任相》)的是非颠倒、善恶扭曲的政治乱局。
唐甄有见于明亡之教训,对“阉人”造成的政治生态破坏给予特别关注。《丑奴》说:“阉奴之祸,自古为烈,明着于前史。”[2]166《贱奴》还说:“凡阉人,道君以酒色,道君以荒游,道君以侈御,道君以恶见正人。权臣因之,上隐无不闻,下巧无不达,国之大柄下移矣。明示以便进之门,邪曲进,贤正沮矣。金入则死罪生,求拂则有功死;刑不中,罚不中矣。”[2]166唐甄对阉人的批判揭示出:在阉人当道的背景下,政治生态必然破坏的历史逻辑。我们知道,阉人当道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此我们不能深究。需要注意的是,阉人当道既是君臣悬隔的必然结果,又势必使君主更加成为孤家寡人。
君臣悬隔造成政治生态破坏,势必导致权力异化。唐甄认为在“君日益尊,臣日益卑”的状况下,君主“贱视其臣民,如犬马虫蚁之不类于我,贤人退,治道远矣”。在他看来“善治必达情,达情必近人”,但“人君高居不近人”就必然“瞽于官、聋于民”。[2]67(《抑尊》)也就说,君主高高在上,既看不到官员的真实作为,也听不到民众的声音,与瞎子、聋子差不多。在这种情况下,官吏手中本来要“为民”、“养民”的公共权力势必不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君臣脱离群众几乎不可避免。总的来说,君臣上下悬隔,“权臣嬖侍”弄权,导致政治生态破坏,权力异化,这就从制度层面揭示了君主专制与政治腐败之间的内在联系。
针对“君臣悬隔”的问题,唐甄一面认为可通过“贵直”、“用直”来解决。唐甄认为“直言之臣,国之良医”,还说“国有直臣,百官有司莫不畏之”。[2]68(《抑尊》)即:如果任用敢于“直言”的“直臣”,就能有效实现对百官的监督。不过,唐甄又说“人君之尊,如在天上,与帝同体”[2]68(《抑尊》),君主高高在上,公卿大臣不仅难于面见,见了也胆战心惊,在此情况下,臣下进谏非常困难,即使有心帮君主视听,而实则难于办到。《抑尊》还说:“亲虽至暱,亦有难谏;友虽至私,亦有难语;师虽善诱,亦有难教,而况君乎!”[2]68也即是说,唐甄所设想的通过用“直”来监督臣下,在“君尊臣卑”的文化、制度背景下,要打通君臣悬隔状态是不可能的。同时,唐甄还认为,要让“百官有司”畏惧“直臣”,则要“自天子始”[2]68(《抑尊》)。即:要防止或抑制权臣嬖侍弄权,君主就得用直言敢谏之臣,用了他们百官就会畏惧,而百官要能畏惧,君主首先得畏惧直臣,言下之意就是君主要容得下直臣。这不是又将“用直”的问题归结到君主身上去了吗?另一方面,唐甄认为君主要“善下”。他说“位在天下之上者,必处天下之下”,“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归之”。[2]69(《抑尊》)即:如果君主“善下”,就能与人亲近,可“受教”、“访治”的人就多。能不能做到“善下”,这不又得看君主的作为吗?
对于阉人可能造成的政治危害,唐甄认为要彻底根除也很容易。首先要认识到阉人是“奴”而非“臣”,是服侍君主,供君主使唤的;同时,要给阉人画出两条制度红线①一条是:“凡阉人,不授官,不任事,不衣黄,不服衮。后世人臣,有言立阉人之职司及使视戎事者,凌迟无赦。”另一条是:“凡阉人,传命于朝,见宰相,跪而致言,跪而受言,不得立焉。传命于堂,见九卿,立而致言,立而受言,不得坐焉。遇百官于道,见而下马,过而上马,不得乘焉。抗公卿者斩,抗百官者流;大臣不言者死,小臣不言者革。”(《潜书·贱奴》)。唐甄认为君主如能让阉人守住这两条制度红线,就可根除祸患。应当说,唐甄提出的解决“阉人”危害政治的办法有一定道理。但问题是,阉人是不是能坚守两条红线根本上并不取决于阉人,而是君主。在《去奴》篇,唐甄为防治阉人祸害政治还提出“少御女,则宫室小;宫室小,则阉仁无用”主张,甚至提出“天子”可“以庶人之夫妇处之”的建议,[2]169这与其在《尚治》篇提出的“守朴”主张一致,即:防止阉人为乱,君主自身需格外努力,不给阉人留下弄权的空间。这不是又把防阉问题归到君主身上去了吗?
在上文我们说,唐甄把治理腐败办法主要放在如何监管官吏方面,而此处的“用直”、“防阉”说到底也是用人问题。也就是说,君主是否能防治腐败,在唐甄看来其核心是用好、管好官吏的问题,而对这一问题的解决又必然集中在君主是否能够把贤能之人放在应处的岗位上。唐甄在《主进》篇提出“以类进贤”用人的思路。《主进》说:“求贤之道,勿问孰为贤孰为不肖,当先观进贤之人。盖贤不肖各有其类。”[2]152认为:“人各有其类,才各有所长。惟贤者乃能进贤,得贤者为进贤之人,使各举所知,所以引其类也。”[2]153但是,唐甄又说:“惟知贤者乃能用贤。”[2]153说到底,君主首先得“知贤”,否则“以类进贤”的办法也行不通。因此,《主进》说:“惟贤君,然后能用贤臣;惟君能知人,然后能用知人之臣。”[2]153《得师》还说:“治天下必先用贤,用贤必先得师,得师必先辨贤,辨贤必先克私,克私必先浚心,浚心必先好学。”[2]70即:君主用贤在于得师,而得师就得辨贤,辨贤则要“克私浚心”,而“克私浚心”又得先好学。所以,他认为“必先知学,乃可以得师保”[2]70(《得师》)。可见,君主要用贤能先得“得师”,而“得师”又要有“学”的自觉性的。《得师》还说:“心既明,则是非无易主,善恶无匿情,大贤大奸并进于前,不察而别。以是求师,而后师可得,岂有荣公专利、皇父厉民之患乎!”[2]71即:君主心明则能明察是非,在此基础上才能得师,如此,即可排除官吏“专利”、“厉民”之患。《达政》说:“有明君,则有贤辅。”[2]139《得师》还说:“吾未见君不明而可以得师,不得师而可以治天下者也。”[2]71总之,“君明”才能用贤,才能最终解决腐败问题实现天下大治。这不是又进一步将天下治理问题归结到“君心”了吗?
唐甄在《鲜君》篇说:“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惟君。治乱非他人所能为也,君也。”[2]66在《远谏》篇还说:“治乱在君,于臣何有?”还说:“人无贤不贤,贤不贤惟君;政无善不善,善不善惟君。”[2]127可以说,“治乱在君”是《潜书》中反复申论的观点,是唐甄基本的理论预设,也是唐甄总结历史所得出的基本经验。由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不管是解决上下悬隔的问题,还是解决阉人问题,还是解决用人问题,说到底都有赖于君主自身。“君有德,奸化为贤;君无德,贤化为奸”[2]171(《女御》),是唐甄提出的解决腐败问题的根本思路,也就是将根治腐败问题的责任根本上归结于君主。所以,唐甄最后只能寄希望于君主加强自觉,提升素养和行政能力。唐甄认为君主的为政之道在于备“六善”②《潜书·六善》所谓“六善”即:“违己,从人,慎始,循中,期成,明辨”。、任人要坚持“四道”③《潜书·善任》讲任臣之四道,分别是:专,虚,亲,敬。、要善于处下④《潜书·抑尊》:“位在十人之上者,必处十人之下;位在百人之上者,必处百人之下;位在天下之上者,必处天下之下。……是故殿陛九仞,非尊也;四译来朝,非荣也。海唯能下,故川泽之水归之;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归之。是乃所以为尊也。”、要明于责己⑤《潜书·远谏》:“是故明哲之君,无所为恃,必责于已。”等,《尚治》还希望天子虽富有四海,但应放下身段,“存心如赤子,处身如农夫,殿陛如田舍,衣食如贫士,海内如室家”[2]105。可以说,唐甄把防治腐败的问题根本归结于君主的“自我革命精神”!①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权力监督成为防治腐败的重要思路。而在《潜书》中,唐甄丝毫没有意识到君主权力如何得到有效监督的问题。
唐甄毫不犹豫地把治官用人、防治腐败、国家治理等问题均归结于君主自身。但他似乎又比谁都清醒地意识到君主自身的有限性,他又确凿无疑地告诉我们君主自身的腐败几乎不可避免。
《得师》说:“继世之君,身处尊富,狃于近习,不能周知天下之务,又无大患,即有大患,亦不能忧困愤发,撤其心蔽。其心不明,岂能识大贤于众人之中!”[2]70
《去奴》说:“继世而为天子者,席疆土之富强,承先帝之侈丽,幼习于嬉戏之徒,长安于使令之给,是故溺于奄奴,与嬖色等。而况母后帝后以及妃嫔,皆所便习,不可以缺。当是之时,虽有刚明之君,知其害而欲去之,其势如决痈割瘤,不可为也。”[2]168
可以说,君主成长的特殊环境更容易使君主自身先腐败掉。
《鲜君》说:“天之生贤也实难。博征都邑,世族贵家,其子孙鲜有贤者,何况帝室富贵,生习骄恣,岂能成贤!是故一代之中,十数世有二三贤君,不为不多矣。其余非暴即暗,非暗即辟,非辟即懦,此亦生人之常,不足为异。惟是懦君蓄乱,辟君生乱,暗君召乱,暴君激乱,君罔救矣,其如斯民何哉!呜呼,君之多辟,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天无所为者也,非天之所为也,人也。人之无所不为也,不可以有为也,此古今所同叹,则亦莫可如何也已矣。”[2]66
从历史上看,贤君少得可怜,其他君主则“非暴即暗,非暗即辟,非辟既懦”。“君之多辟”是人无法改变的,是出于“天”;从另一个角度说“君之多辟”又是人为的结果,是出于“人”。这个“人为”即是个人无法超越的文化、制度环境。唐甄于此也“莫可如何”,从这个角度看,在专制君主统治下,廉政建设在根本上是不可能的。
《全学》说:“盖自秦以来,屠杀二千余年,不可究止。嗟乎!何帝王盗贼之毒至于如此其极哉!”[2]176
《仁师》说:“汤武之后,道与谋为二,德与力为二。群雄并起,武力上人者得之。其君其将,皆惨刻少恩,谲诈无实,惟利天下,利爵土,无救民爱人之意。非屠府县百十城,杀无辜数千百万人,绝烟火,绝鸡犬之声千百里者,不可以得天下。”[2]192-193
唐甄可以说是他那个时代进步思想家中批判君主专制最为勇猛的一个[4]119,把帝王与盗贼并提“在当时无疑是大胆已极的政论”[5]271。唐甄“凡为帝王者皆贼也”[2]196(《室语》)的观点虽不免有失偏激,但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君主专制政权合法性的先天性缺陷。君主政权的先天“盗贼性”正是君主专制下腐败产生的总根子。亚里士多德说:“让一个个人来统治,这就在政治中混入了兽性的因素。”[6]169在一人掌握最高统治大权的君主专制下,掌握公共权力只要是人,而不是神或机器,就必然无法克服“兽性”爆发所带来的恶劣影响。正如孟德斯鸠说:“专制政体原则的腐化从不间断,因为这个原则就其本质而言就是腐化的。”[7]141从这个角度说,唐甄对在君主专制下解决腐败问题的悲观态度与其所设想的诸多防治腐败的思考不能不形成矛盾,对于这个矛盾,唐甄显然没有能够提出实质性的解决方案,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遗憾。在《潜书》中,唐甄频繁将“古之人”与“今之人”的不同表象对立起来,比如他讲“古之人多直,今之人多诈”[2]152(《主进》),这多少有些“退化史观”的因素,既然历史是退化的,由三王时代的良治变成现在的腐败政治,似乎是不可阻挡的历史必然趋势。历史既然如此发展,怎能期望腐败得到治理?从这点来看,唐甄对腐败治理、廉政建设虽有一点雄心,但更多的则是悲观与无奈!
唐甄揭露政治腐败、解决腐败的办法,依据的主要是“民本”观念这一理论武器,他把“养民”作为根本价值标尺对官吏腐败提出严厉批判,仍有现实意义。唐甄希望通过加强官吏选拔、任用和监督来防治腐败,其基本思路仍是“治国在治吏”,而这种思路在先秦已经成熟,并不新颖,但他提出的具体办法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新义。唐甄依据“君民一体”、“上下通情”国家治理理念对君主制度下君臣悬隔造成政治生态破坏的探讨,深刻揭示了腐败产生的文化、制度原因是难能可贵的。但是,如果我们把目光回溯到1800年多前的韩非子,就会发现唐甄提出的“权臣嬖侍”导致政治生态破坏的观念并不新鲜。应当说,先秦诸子留下的诸多思想遗产在唐甄这里得到继承和发扬。面对政治腐败,唐甄一面将腐败的根源溯及于君主,而另一面又将根治腐败的希望和责任寄托于君主,同时又敏锐地意识到君主制度自身的“盗贼性”以及“君之多辟”的必然性。“治乱在君”这一先秦奠定的思想范式①按:对此,先秦诸子有大量论述,见柴永昌《先秦儒道法君道论研究》,2014年西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第6页至第8页。在唐甄身上又一次得到体现。唐甄在廉政建设方面实际上又掉进了传统思维惯性的怪圈无法自拔。唐甄思想的内在悖论,不仅显示着他在这一问题上已经走入死胡同,也显示着中国古代廉政思想走进了死胡同。总的来看,唐甄在廉政建设的具体方面提出来了一些新观点,但其基本思路仍旧没有超越传统思维的困境。在今天大力继承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唐甄提出的解决腐败问题的诸多办法虽然无力根本解决问题,但其防治腐败的思路所显示出来的理论洞见,仍值得我们参考与借鉴。
[1]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
[2]唐甄.潜书(附诗文录)[M].北京:中华书局,1963.
[3]丁俊萍.马克思恩格斯的廉政思想[J].廉政文化研究,2010(4):2-8.
[4]陈哲夫.陈哲夫文集:专制主义批判及其他[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5]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6]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7.
[7]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Dilemma Impossible to Be Shaken Off:Tang Zhen’s Integrity Thought and Its Paradox
CHAI Yongchang(School of Marxism,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119,Shaanxi,China)
Tang Zhen is an important thinker who boldly criticized the autocratic monarchs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exposing profoundly the problems of corruption in the feudal bureaucracy.He focused on how to appoint and supervise officials,which is Tang Zhen’s core idea of building a clean government.Therefore,Tang put forward a series of concrete measures to prevent and cure corruption,out of which,he thought,the core measures are selection,administration,and supervision.But faced with political corruption,he traced its root to the monarchs,while at the same time he put hope and responsibility for the eradication of corruption on the monarch,trapping himself in theoretical contradiction without any solution.It was impossible to have his idea of building a clean government out of vicious circle of traditional mentality.However,the theoretical dilemma found in his ideas is still worth consideration.
Tang Zhen;clean government thoughts;paradox
B249.4
A
1674-9170(2017)05-0080-11
2017-08-26
柴永昌(1979-),男,陕西华县人,陕西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博士。
陕西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一般项目(17SZYB01)
责任编校 王学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