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奖与文学有关系吗?

2017-03-11 19:23狄青
文学自由谈 2017年1期
关键词:刘半农萨特诺贝尔文学奖

狄青

文学奖与文学有关系吗?

狄青

好像一直都有许多人不希望鲍勃·迪伦去斯德哥尔摩领奖,理由五花八门,至少不去领奖这件事儿本身听起来就特别好玩儿,而且让评委会那帮人用热脸去贴了别人的冷屁股,无疑是一件颇为过瘾的事儿。不过,细究起来,较为一致的理由还是有的,我以为一则是出于对诺贝尔文学奖这些年来价值评判体系较为混乱的失望,二则是由我们周遭的各种文学奖在评选过程里所呈现出的种种乱象衍生而来的对文学奖本能的不信任甚至反感。没错,当文学评奖由零星变得蔚为壮观,由冷寂变得热闹非凡,世俗因素不可避免地介入其间,让那些误以为此乃一片圣洁之地的人们由不解而失望再到愤愤不平。 而实际上,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有评判的地方必有是非;套用人们习惯给领导开脱的那句老话“领导也是人啊”——文学奖的评委也是人啊!

而之所以人们会把拒绝领奖的希望寄托在鲍勃·迪伦的身上,首先是因了鲍勃·迪伦的身份。 作为一位欧美艺术界出了名的“坏孩子”,他的获奖原本就让偏执于传统文学认知的人们“很受伤”。二是因为鲍勃·迪伦在获金球奖的时候就曾经表达过拒绝的态度,虽然最终他还是接受了金球奖。所以倘使鲍勃·迪伦拒绝领取诺贝尔文学奖,大约不会让人们感到吃惊。

对文学奖说“不”,可不是每一位作家都能做到的。难的倒不是那些成天都在骂文学奖这样不公正那样太黑暗的人,因为他们多半一辈子也难有获奖机会,难的是那些获奖机会不要太多的人。他们拒绝的,表面上来看是这一个或那一个奖,而实则是某个在圈子里说话管用的人甚至是整个文坛。

托马斯·伯恩哈德便是这样一位敢于拒绝接受文学奖的作家。

伯恩哈德是奥地利作家,同时也是德语文学世界里的著名作家。伯恩哈德有一本书就叫《我的文学奖》,书中细述了他从多年以前获得过的各种文学奖,到后来拒绝接受和领取各种文学奖的心路历程。对伯恩哈德而言,进入所谓主流作家的行列显然便是同流合污。 他说文学奖“无疑是主流招安异类的工具”,“一个真正的作家不能忍受这种侮辱”。 伯恩哈德甚至在他的小说《维特根斯坦的侄子》 里如此写道:“给一个人颁发文学奖, 无异于往他的脸上撒尿。”

伯恩哈德不是头一个高调宣布拒绝接受文学奖的作家,显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样的作家。他所拒绝的文学奖差不多都是来自所谓“主流”文学领域,这让人不由得想起他的同胞——著名德语女作家艾尔弗雷德·耶利内克。 2004 年,耶利内克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同时也成为奥地利有史以来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然而,耶利内克却说,在得知自己获得如此崇高的奖项后,她感觉到的“不是高兴,而是绝望”。 她还说,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或许这一奖项应该颁发给另外一位奥地利作家——彼杰尔·汉德克。耶利内克并不认为自己获得的诺贝尔奖是“奥地利的花环”,她与奥地利所谓主流文坛仍然保持着距离。她也表示,不会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做任何庆祝活动。 同时,耶利内克还在维也纳召开了记者会,正式宣布自己将不去斯德哥尔摩领取奖;她要说的话其实很简短,主要就是那么一句:“我不会去斯德哥尔摩接受该项大奖。 ”于是,她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第三位拒绝领奖的作家。

由此人们也便自然想到了另一位拒绝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让-保罗·萨特。 1964 年,这位具有奇思异想的法国作家、哲学家在得知自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后,在没有任何外界压力的情况下,即刻向全世界发表了一个声明,拒绝接受此项桂冠。 他的理由也很简单——谢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他认为自己取得的成绩早已经“随风而去”,只有“未来还在吸引着他”。

萨特觉得,诺贝尔文学奖丰厚的奖金对他而言是一种束缚,同时他也表示不愿意被“机构化”。 在拒绝领奖的声明中,他提到了1958 年拒绝领奖的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 萨特没有对帕斯捷尔纳克的拒绝接受诺奖表示尊敬抑或同情,因为他认为,把文学奖颁给一部在国内禁止而在国外发行的作品,是一种非正常的行为,而这种行为无疑与文学无关。 他同时对《静静的顿河》的作者苏联作家肖洛霍夫未能获诺贝尔文学奖感到遗憾。

萨特的做法虽然比较极端,但是有其可爱之处。他不仅是一位作家,还是一位特立独行的思想家、哲学家,而上世纪 60 年代的那种独特的文化环境,也让他看上去与时代更加合拍。在那样一个充满激情与叛逆的时代,能够坚持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知识分子的立场毫不妥协,能够批判荣誉与奖赏,表达自己内心所想,是包括萨特在内的多数文化人的自觉选择。

但即使有时代助力,萨特依然算得上一位非常特立独行的人。上世纪 60 年代,法国左派知识分子很多,他们多少都有点儿不与时俗同流合污的做派。文学奖是什么?无非是某一机构对作家文学成就的评价和奖励。颁发文学奖的组织有两种——政府的和民间的,但甭管是哪一种文学奖,都或多或少带有某种政治因素以及艺术偏见。 就像伯恩哈德所说:“毕希纳奖与毕希纳本人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政府某机构的,还是民间的,他们对作家的评价,都不能不深深地打上某个具体评奖单位的烙印。”

世界各地的文学奖,往往都以历史上某位著名的文学家冠名,但实际上却与这个文学家没有任何关系。文学作品是一种精神产品,孰优孰劣,固然相对容易被评委评定,但哪个最佳最优,却很难说。真正公正的、让人信得过的评价是时间。经过时间长河的冲刷、筛选和淘汰,能够流传下来,并仍然让人十分喜爱的,才是真正优秀和经典的文学作品。在法国人萨特与奥地利人伯恩哈德看来,如果一个作家对当下的各种文学奖过于感兴趣,那他必定失去自己写作的根基。

1926 年,瑞典考古学家斯文·赫定来到中国的西北进行考察。在北京他遇见了中国文人刘半农。 他对刘半农说:“中国的现代文学创作很多,可以去参加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来打破欧美国家对于诺贝尔文学奖的垄断。 ”斯文·赫定让刘半农为他推荐可参评诺贝尔文学奖的人选,刘半农就推荐了梁启超。 斯文·赫定在看了梁启超的部分作品后说,梁启超的创作不合适,太偏向于理论。 于是刘半农就又推荐了鲁迅。当刘半农问鲁迅愿不愿意参与评奖时,鲁迅却谢绝了。这就有了鲁迅给台静农的那封著名的信。

1927 年 9 月,鲁迅在给自己的学生台静农的信件中说:“请你转致半农先生,我感谢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 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 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 ”“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国人,靠着‘中国’两个字罢了,那么,与陈焕章在美国做《孔门理财学》而得博士无异了,自己也觉得好笑。 ”鲁迅的拒绝,的确有认为中国当时还没有人配得上诺贝尔奖的,还要很努力才行;同时他大概也没有太拿这种事情当回事儿。

事实上,斯文·赫定是否具有推荐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资格是存疑的,至少按规定,作为考古学家的斯文·赫定是没有这种资格的。 当然,作为一名生活在斯德哥尔摩的瑞典人,也说不好他与评委会的某个人认识甚至是哥们儿,他可以通过“内部”渠道推荐,就像我们的许多评奖的操作模式一样。但即使是那样的话,鲁迅也不过是二百人之一,离咱们媒体上所说的“鲁迅差一点儿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说法显然差了不止一点儿。

林语堂也先后获得过四次提名,其作品包括用英文创作的,但都早早被淘汰了。胡适的确是拒绝过提名的:后来,斯文·赫定碰到胡适,向他本人建议提名,也被谢绝了。有人认为,胡适或许也是受到鲁迅的影响。我以为很难这样说。胡适拒绝被推荐,一是他了解自己彼时除了一点儿诗歌,没有太像样的文学作品,二是也显然没把文学奖这事儿当回事,哪怕是诺贝尔文学奖。

对于文学奖,作家可以兴高采烈地接受,也可以无动于衷地不接受。 比较不好的一种情况是:作家一方面很高兴地接受,一方面又要“做足姿态”,表示自己的被迫接受的矫情心理。

作为全世界比较重要的国际化文学奖之一——耶路撒冷文学奖,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上相当一部分作家矫揉造作的表现舞台,至少我个人认为如此。一些获奖作家从被通知获奖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了他们各种各样的表演——从拒绝踏上以色列领土,到最终接受组委会的机票,到站在台上直抒自己那些对人类、政治、艺术、民族、战争的看法,套路如出一辙。 欣喜,焦虑,苦情……戏路不逐一尝试一通,仿佛就对不起这一文学奖所带给他们的附加值。

2011 年, 英国的新锐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毫不犹豫地收下了机票,决定参加耶路撒冷文学奖的颁奖仪式。 在颁奖现场,他微笑着从耶路撒冷市长的手里接过了这个奖,并不出意外地发表了批评以色列政府的演讲。他说:“空气中弥漫着巨大明显的不公正,在这里,对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小说家,‘现状’就是在别处……需要创造性地去写或者忽略它(政治)。”在耶路撒冷,自由有“那么一点点”;在英国,“我们也许无家可归但我们还有祖国。 我们既不会受到敌意邻居的威胁也不会流散各处。”据说麦克尤恩是面带笑意控诉了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压迫,而台下的以色列人也普遍面带微笑地听完了他的这些控诉。问题在于,犹太人是真的不在意作家们对他们“明目张胆”的批评,还是早已把作家们不出意外的表态看作是一种行为艺术呢?

对文学奖说“不”,自然需要一种内心的强大和一份道德的勇气,但更需要对文学奖有充分的了解与认识过程。伯恩哈德说:“在我欣喜雀跃地接受了尤利乌斯·卡姆佩文学奖之后, 每逢再得奖,总觉得索然无味,甚至感到恶心,心中总有一种抵触的感觉。 但是许多年里每逢有文学奖向我颁发,我都显得太软弱,不能坚强地说声‘不’。 我总是在想,在这方面我这个人性格有缺失。 我蔑视文学奖,但我没有拒绝。这一切都令我厌恶,但最令我厌恶的是我自己。我憎恶那些典礼,那些仪式,但我却去参加;我憎恶那些颁发奖金者,但我却接受他们递给我的奖金。 ”伯恩哈德接下来说:“今天不可能再是这样了。我人已过了四十岁……”

当年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被杂志率先刊出后,舆论大哗,并被纽约法院勒令停止继续刊载,可见其所遭受的“围剿”有多么强烈。爱尔兰自由邦成立后,一位政府部长专程来找乔伊斯,希望由爱尔兰自由邦政府向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推荐这部作品。乔伊斯拒绝了,因为“自己不仅不会因此而获奖,很可能这位部长会因此而丢官”。同时,乔伊斯也不觉得文学奖(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对作家的创作而言是一种必要。

对于中国文学来说,一些文学奖获得与否,有时候不仅意味着奖金,还意味着待遇、职位、升迁等等,其重要性怕是乔伊斯所不能理解的。但说到底,文学奖的得与不得,与评委有关系,与作家有关系,却与文学本身关系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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