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学
郭星辰
论《坠落的人》中的精神创伤与文化创伤
河南大学
郭星辰
“9·11”袭击事件对美国人而言是沉痛的,不仅造成了大量的人员伤亡,而且改变了受害者及其家人的生活,给他们带来了严重的创伤。美国当代作家唐·德里罗的小说《坠落的人》描述了受害者及其家庭的灾后生活,反映了这场灾难给人们带来的创伤与影响。本文运用创伤理论对《坠落的人》进行研究,分析恐怖袭击给人们带来的精神创伤与文化创伤。
坠落的人;“9·11”;精神创伤;文化创伤
“9·11”事件被看作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恐怖袭击之一,给美国社会和人民造成了巨大影响。事件发生以后,关于“9·11”的艺术作品大量涌现,包括戏剧、诗歌、小说等。在众多以“9·11”为题材的小说中,最为著名的是唐·德里罗(Don DeLillo)的《坠落的人》(FallingMan, 2007)。该小说主线是双子塔楼的幸存者基思(Keith)及其妻子丽昂(Lianne)灾难后的生活与心理变化,描写了一个普通家庭的身心创伤。在双子塔楼工作的基思在“9·11”袭击当天侥幸生还,仓皇逃生后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已分居多时的妻子丽昂的住所,开始了魂魄甫定的家庭生活。然而,一直让基思耿耿于怀且失魂难复的是那个“坠落的人”,那个“断魂醒处梦难凭”的“白色衬衣,一只手朝上,往下坠落”的身影。这个“坠落”的意象在小说中随处散落,一如备受痛苦与煎熬的创伤者挥之不去的记忆残片,寓意不言自明: “9·11”灾难中逝者如斯,活着的人有的在精神上日渐萎靡“坠落”,有的则在肉体上日益羸弱凋衰。由于德里罗先前创作过以恐怖主义为题材的小说,所以在“9·11”以后,读者以及评论家盼望他能创作一部政治的、大众的、全国性的、展示时代精神的作品。但是,《坠落的人》并未仅限于描写恐怖袭击后美国大众的文化创伤,而是着重描写纽约灾后幸存者的精神创伤。除了描述“9·11”恐怖袭击给美国大众带来的文化创伤外,小说通过对亲身经历恐怖袭击的幸存者及其家庭的灾后生活的描写,成功地反映了许多受害者的精神创伤。小说运用复杂的叙事手法,将不同人物的记忆碎片进行排列重组(杨金才 2014),创造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把《坠落的人》视为“9·11”小说的标志性之作,不仅因为它对历历在目的剧痛事件的鲜活回顾,还在于它突破常规、标新立异的创伤叙事,将众多人物纷繁混杂的创伤碎片糅合汇集并巧妙呈现,赋予读者无限的解读空间。有研究者认为,这部小说体现的“9·11”反叙事书写,从常规创伤、多声部叙事合奏、坠落之人的表演重现、反叙事形式四个方面,“呈现出德里罗书写反叙事的本质,即,利用官方叙事,对之进行重新书写,最终达到挑战主流叙事、再现真相、进行文化批评的目的”(张瑞华 2014: 89)。有的研究通过提示恐怖的根源来提醒人们,“人类正处于伦理和信仰的危机之中。人类应积极应对危机、回归善的本性、确立正确的信仰,才能从坠落之地走向自我救赎”(李震红 2015: 33)。还有学者从死亡书写角度来“重新解读死亡的意义,反思一切都在坠落的后‘9·11’世界里人的生存境况”(顾舜若 2014: 148)。本文拟运用创伤理论对《坠落的人》进行研究,分析“9·11”事件给纽约人带来的精神创伤以及对美国大众造成的文化创伤,希望对受害者的早日康复有所帮助。
创伤理论(Trauma Theory)构建于20世纪90年代初,首次出现于美国著名学者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的著作《沉默的经验》(UnclaimedExperience,1996)。书中,她把创伤定义为某些人对某一突发性或灾难性事件的一次极不寻常的经历,她认为人们对灾难事件的反应通常会推迟出现,并反复出现幻觉,无法控制。灾难将会在人们的内心留下创伤, 但心理创伤不是出现在灾难发生时,而是在灾难发生后的某段时间,留在人们对灾难的回忆中。灾难在受害者的心理留下了阴影和伤害, 它会影响未来的生活。对于受过创伤的人来说, 不仅引起创伤的事件, 甚至连生存本身都可能演变成为一场危机。(Caruth 1996)赫尔伯利(Heberle 2001)指出,“创伤化”是个人对于恐怖经历的反应,它既可以是即时的,也可以是长时间的反应。其具体表现就是美国精神病研究协会概括的创伤后紧张应急综合征中的三大类,即“那原初的创伤性事件通过各种闪回、梦境和幻觉得以重现;对与创伤相关的刺激物持续性的回避,或者对一般事物的反应显得麻木;警觉性增高”(Heberle 2001)。
为了更好地区别文化创伤与精神创伤,我们以“9·11”恐怖袭击为例进行说明。“9·11”恐怖袭击既给美国人民造成了全国性创伤,也就是文化创伤,同时也造成了特殊的个体创伤,即精神创伤。一方面,当一个集体里的成员觉得他们处在可怕的事情的中心时,文化创伤将会出现。成员们的集体观念会受到影响,从而根本性地改变他们未来的思考模式。(Alexander 2004)在经过这种创伤以后,集体的认同感有可能变得更加坚固抑或混乱。(Baelo-Allué 2012)另一方面,“9·11”给许多纽约人带来了精神创伤。研究者表示,精神创伤是一种强加在受害者心灵的伤害,它会破坏受害者对时间、自己和世界的感受,给受害者的心理带来极大的痛苦。(Caruth 1996)对于那些在电视上看到“9·11”袭击的人和在世贸大厦塔楼外面目睹袭击的人,以及在塔楼里亲身经历袭击的人来讲,“9·11”袭击所造成的精神创伤的程度也是不同的。文化创伤和精神创伤会给受害者造成不同的影响,前者更多的是对集体认知的伤害,后者则是心灵上的伤害。
区分文化创伤和精神创伤非常重要,因为这两种创伤在幸存者身上的反应是完全不同的。“遭受精神创伤的人很可能经受创伤后精神失调症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折磨。这种创伤会使患者脑中间歇性地重现与创伤事件有关的噩梦、闪回和幻觉,并且影响他们的日常行为”(Van der Kolk & Van der Hart 1995: 173)。创伤后精神失调症,是指“对一个事件的心理感受或心理反应超出了正常感受的范围”(Barker 1991: 369)。文化创伤因其群体化、集体化的性质则比较复杂。它可能会让一个群体对一个事件产生不可磨灭的记忆,也可能让一个群体因为一些意识形态上的原因刻意地让某个事件深刻地刻画在大众的脑海里(Smelser 2004)。一起灾难可能给受害者带来精神创伤或者文化创伤,也可能同时给他们带来这两种创伤。除了个人心理上的精神创伤,一起经受灾难或者伤害并幸存下来的人们,还可能会共同承受一种文化创伤、集体创伤。这种创伤使得他们对这一灾难或伤害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共同的理解和感受。“9·11”恐怖袭击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许多亲身经历袭击的人都同时遭受着精神伤害和文化伤害的折磨。正是因为这两种创伤交织在一起,使治疗变得更加复杂。
德里罗在《坠落的人》中所表现的内容是报纸和媒体无法表现的,他用文字再现了这一灾难给幸存者心理上带来的精神创伤以及遭受恐怖袭击的后遗症。经历过这起重大灾难后,受害者脑中很有可能留下关于灾难的记忆碎片,而非完整的记忆,他们因为恐惧而逃避回忆。为了克服精神创伤,幸存者需要尝试去慢慢吸收他们脑海中关于灾难的记忆碎片,然后对它们进行重组,再以语言描述到底发生了什么。(Baelo-Allué 2012)在《坠落的人》中,好几个人物都曾尝试重组他们的记忆碎片,努力想清楚“9·11”袭击那天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处于渴望回忆却又想要逃避记忆的两难之中。小说的主人公基思和他的妻子丽昂是遭受精神创伤的典型代表。基思是一名律师。灾难发生时他正在世贸中心工作,“穿着西装,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头发和脸上的玻璃碎片就像鲜红的大理石……,一路向北”(DeLillo 2007: 3)。他亲身经历了恐怖袭击并亲眼目睹了世贸中心里混乱恐怖的景象:世贸中心的塔楼因为灾难而成为废墟,他的好朋友兼牌友在灾难中死去,无数人从塔楼跳下。他逃脱之后,一直试图回想当天塔楼的情景,却始终无法形成有效的回忆。他甚至无法清楚地回忆起自己是如何逃生的,一直处于回忆与逃避的煎熬之中。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在劫后的下意识当中,他回到了已经跟他分开的妻子与孩子的家。显而易见,家在这里寓意深刻:它不但是一个家庭成员平常栖居生息之处,还蕴含着无穷的绵绵温情,是创伤后的人们的精神与心灵的永恒家园,更是精神创伤得到有效抚慰的理想伊甸园。
丽昂是小说的另一位主人公,也是遭受精神创伤的典型代表。虽然她并未亲身经历“9·11”袭击,但作为受害者的亲人,她也承受着巨大的创伤后精神失调症的折磨。“9·11”事件对丽昂有着不同寻常的影响,她受到的精神创伤有两个来源:一是电视广播对于恐怖袭击源源不断的报道,二是她在“9·11”中幸存的丈夫基思。这两方面因素又使她将恐怖袭击与几年前父亲的自杀联系到了一起。丽昂与通常的精神创伤患者承受的精神创伤不同。她并未亲身经历或者在现场亲眼目睹灾难,而是通过电视直播看到这次袭击。研究者在“9·11”发生后的两个月进行调查发现,一些在电视上看到“9·11”恐怖袭击的人也同样患有创伤后精神失调症。(Schlengeretal. 2002)丽昂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类人的典型代表。她不停地联想倒塌的塔楼,邻居家的东方音乐让她联想到异域的恐怖分子。她将自己麻痹于繁忙的老年写作班。可见,强行进入大脑的影像表明她内心有无法解脱的创伤经历。创伤影响对丽昂这样一个非直接受害者来说同样难以消除,甚至更严重。恐怖主义行为往往是针对无辜平民的,因而会造成平民的伤亡,但其在幸存者身上留下的创伤烙印要比伤亡本身更严重,这也是恐怖分子所要达到的恐怖效果。
如前所述,当一个集体里的成员觉得他们处在可怕事件的中心时,文化创伤就会出现。成员们的集体观念或集体意识会受到影响,从而从根本上改变他们未来的思考模式。痛苦难忘的恐怖事件已经在美国人的集体意识里深深扎下了根。(Khodadadeganetal. 2016)从这方面来讲,除了精神创伤,“9·11”事件也给美国人带来了严重的文化创伤,使美国人变得恐惧和担忧,给每个人的心理世界都造成了伤害。(Simpson & Coté 2013)我们在《坠落的人》中也可清楚地看到“9·11”造成的文化创伤。《坠落的人》的书名取自一张叫《坠落的人》的照片,拍摄的正是一名在“9·11”袭击中的男子因无奈与恐惧从双子塔楼上跳下的瞬间。画面中,该男子头朝下,脚朝上,一条腿弯曲,双手紧贴裤缝,背景是世贸中心的塔楼。这张照片在“9·11”之后名噪一时,它强烈的画面感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小说的“创伤”。 (Luckhurst 2008)在小说中,德里罗创造了一位名叫大卫(David)的行为艺术家,他专门在各种公共场所如地铁站利用威亚来模仿照片《坠落的人》中那名跳楼男子的形象。这一行为给纽约人民带来了非常糟糕的影响,因为它是对于一个生命在最后时刻的无奈的模仿,使得纽约人重新想起“9·11”所造成的伤痛与恐惧,让人无法接受。“9·11”袭击对于美国人是一场灾难,对生活在纽约的市民来讲更是如此,纽约人对于这场灾难有着特殊的理解和感受。小说通过这种呈现,提醒人们恐怖袭击已经威胁到每个人的身心健康,使人们的精神和心理处于“坠落”的边缘。(李震红 2015)
另外,丽昂的母亲妮娜(Nina)曾是某大学的艺术教授,袭击后性情大变,对恐怖分子恨之入骨,痛斥他们用一种信仰体系来证明自杀行为的正当性。其情人马丁(Martin)则与她意见相左,他是一名有着神秘欧洲背景的艺术品收藏家。正因为他的欧洲背景,他有着不同于美国主流文化的政治观点。“9·11”事件发生之后,他常常因为政治观点与妮娜发生口角。他认为美国政府应该为恐怖袭击行为负责。他认为,“9·11”袭击打击了美国的霸权地位,让世人看到一个干涉别国内政、出兵占领别国领土的大国是多么容易受到攻击(DeLillo 2007: 46)。马丁认为袭击是个历史问题、政治问题与经济问题;恐怖分子的暴力行为不是来自于宗教信仰方面,而是外国的干涉、金钱、帝国、石油、西方的自恋心态等。另外,他强烈指责美国,认为美国滥用权力、给世界带来危险及正在变得行为失当。所有这些分歧造成了两人的分道扬镳。这种意识形态方面的迥异也反映了“9·11”事件给美国人民带来的后果。诸如此类的差异几乎贯穿整部小说,不正是“9·11”袭击给很多美国民众带来的文化创伤么?袭击使很多美国人开始重新思考美国政府的做法,审视自己国家的行为。
正如尼采在《权力意志》中对因果关系的解构:一件事情的结果可能在看得到的原因之前就被发现——你在看到针之前,其实就已经感到痛了。这样的结果只是在提醒着你引起疼痛发生的原因。(Culler 1982)任何突发性或灾难性暴力事件都会不同程度地对当事人造成身体上,尤其是精神上的创伤,转而辐射至周围或与其相关的人,最终产生直接或间接的精神创伤和文化创伤。《坠落的人》通过对“9·11”恐怖袭击事件幸存者及其家人灾后生活的描写,成功地反映了恐怖袭击给人们带来的伤害。小说通过对创伤的多方位、全方面的渲染,淋漓尽致地再现了主人公脑海中对恐怖袭击的记忆与恐惧,细致刻画了主人公所受到的精神创伤及其连锁所引发的文化创伤,使读者能深刻地体会到受害者所遭受的挥之不去的彷徨与无奈,无法排解的焦虑与痛楚。除此以外,小说还通过描写恐怖袭击给普通民众心理造成的不良影响,反映了纽约人民、美国人民甚至世界人民因为恐怖袭击所承受的文化伤害,时刻提醒我们牢记恐怖主义的危害。
Alexander, J. C. 2004. Towards a theory of cultural trauma [C] // J. C. Alexander,etal. (eds.).CulturalTraumaandCollectiveIdentity.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30.
Baelo-Allué, S. 2012. 9/11 and the psychic trauma novel: Don DeLillo’sFallingMan/ el 11 de septiembre y la novela de trauma psicológico:FallingMan, de Don DeLillo [J].TheSpanishAssociationofAnglo-AmericanStudies34(1): 63-79.
Barker, R. L. 1991.TheSocialWorkDictionary[Z]. Washington, DC: National Association of Social Workers Press. Caruth, C. 1996.UnclaimedExperience: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 [M].BaltimoreandLondon:JohnsHopkinsUniversityPress.
Culler,J. 1982. On Deconstruction: Theory and Criticism after Structuralism [M].Ithaca:CornellUP.
DeLillo,D. 2007. Falling Man: A Novel [M].NewYork:Scribner.
Heberle,M. 2001. A Trauma Artist: Tim O’Brien and the Fiction of Vietnam [M].Iowa:UniversityofIowaPress.
Khodadadegan,N., et al. 2016.PostmodernapocalypseinWhite NoiseandLondon Fields [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pplied Linguistics and English Literature 5(4): 65-71.
Luckhurst,R. 2008. The Trauma Question [M].NewYorkandLondon:Routledge.
Schlenger,W.E., et al. 2002.Psychologicalreactionstoterroristattacks:FindingsfromthenationalstudyofAmericans’reactionstoSeptember11 [J]. Jama 288 (M5): 581-588.
Simpson,R. &W.E.Coté. 2013. Covering Violence: A Guide to Ethical Reporting about Victims & Trauma [M].NewYork:ColumbiaUniversityPress.
Smelser,N.J. 2004.Psychologicaltraumaandculturaltrauma[C] //J.C.Alexanderet al. (eds.). Cultural Trauma and Collective Identity.BerkeleyandLosAngeles: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 31-59.
VanderKolk,B.A. &O.VanderHart. 1995.Theintrusivepast:Theflexibilityofmemoryandtheengravingoftrauma[C] //C.Caruth(ed.). Trauma: Explorations in Memory.BaltimoreandLondon:JohnsHopkinsUniversityPress. 158-182.
顾舜若. 2014. 从书名“坠落的人”看《坠落的人》中的死亡书写 [J]. 外国文学评论 (2): 148-163.
李震红. 2015. 《坠落的人》中的坠落与救赎 [J]. 湖南科技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 33-37.
杨金才. 2014. 论新世纪美国小说的主题特征 [J]. 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 6-12.
张瑞华. 2014. 9/11反叙事: 唐·德里罗的《坠落的人》 [J].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3): 89-94.
(责任编辑 张璟慧)
通信地址: 475001 河南省开封市 河南大学外语学院
I712
A
2095-5723(2017)01-0066-04
2017-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