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学
兰立亮
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研究综论
河南大学
兰立亮
大江健三郎既是作家,又是文学理论家。其小说理论与小说创作实践一道,共同构成了作家完整的小说诗学体系。通过梳理中日两国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的研究现状可以看出,目前两国学者对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关注度明显不够深入,日本学者的研究大多还停留在理论介绍或书评这一浅显层面。中国学者的研究虽然出现了王琢、霍士富那样较为深入的成果,但整体看来,仍需扩大研究范围。总之,中日两国的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研究远远落后于作家大量的理论创作这一现实。将大江小说理论放在当代世界文学、文化理论思潮中考察其对这些理论的接受和发展,并与作家丰富的小说创作实践结合起来,是今后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研究的主要方向。
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综论
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大江健三郎对小说方法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在小说创作的同时,他还孜孜不倦地阅读了大量的文学、文化理论著作,并结合小说创作实践,出版了许多文学理论著作和创作随笔集。《小说的方法》(1978)、《小说的企图 知性的愉悦》(1985)、《为了新的文学》(1988)、《文学再入门》(1992)等理论著作就是作家理论思考的结晶。在日本当代作家中,耗费如此多的精力坚持理论创作的作家凤毛麟角。大江的文学理论和创作一起构成了其小说诗学的两轮,成为解读其小说的一个重要理论基础。遗憾的是,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的小说往往一发表就备受瞩目,但这无形中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对其理论著作的研究。再加上理论本身的难度以及理论研究所需的深厚的人文积淀,令许多研究者望而却步,这也是迄今为止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研究落后于小说研究的一个主要原因。
大江健三郎的小说诗学包括小说理论和小说创作实践两个向度。王琢是中国学界最早以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作为研究对象的学者,在研究大江健三郎想象力论方面做出了积极的尝试。在《想象力论——大江健三郎的小说方法》一书中,王琢首先指出了大江健三郎文论的重要价值。“大江的理论批评并非一种业余爱好和创作的附庸,而是其整体写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为一架马车的两轮,他的创作和理论批评互相支撑以奔向同一目标。”(王琢 2004: 3)也就是说,大江小说研究有必要将其理论纳入研究视野,这样才能更加全面地评价大江文学。在此方面,王琢做出了精细入微而又高屋建瓴的尝试。关于想象力问题,王琢明确指出大江健三郎的想象力论源自于其创作不同阶段对萨特、巴什拉和布莱克等人的想象力理论的学习和灵活应用。在这一认识上,王琢总结了大江健三郎在文艺理论、创作实践、文学社会功能三方面的积极探索,认为大江对想象力问题的探索,目的是打破以私小说为代表的日本传统“虚构论”的禁锢。大江健三郎把想象力作为文学创造的基本原理,提出了“语言-文体化”“意象-分节化”等问题,目的是使文学想象力活性化。除此之外,大江还提出“政治的想象力”“核时代的想象力”和“民众共同的想象力”等问题,力图进一步深化萨特的“文学介入说”,打破“天皇制”对总体化叙事的束缚。大江健三郎的小说理论一直是之前中日学界研究的一个空白,日本方面的研究也仅仅局限在对作家基本小说理论著作的书评,鲜有对作家理论研究的深刻而富有卓见的评论。王琢的研究可以说具有填补这一空白的重要意义,对全面认识大江的文学创作和理论建构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霍士富在专著《大江健三郎:天皇文化的反叛者》的第5章“文学理论的小说化”、第7章“小说理论与创作的融合”中提到了大江健三郎的小说理论,特别是对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1978)和《为了新文学》(1988)进行了详细的介绍,分析了两部著作的深刻内涵和价值所在。比如在对《小说的方法》第4章进行解读时,作者明确地提出了作家的读者观。“大江把作家的创作行为和读者的阅读行为,放在一个层面上,通过互动的形式,发挥想象力的作用进行完成的。换句话说,不能习惯性地认为,作家的创作行为是主动的,而读者的阅读行为是被动的。正确的理解是,两者都是发挥想象力的主体,没有客体之说。”(霍士富 2013:149)在对《为了新文学》的解读中,作者将大江的小说理论放在与前作《小说的方法》的关系中进行考察,分析了《为了新文学》中大江关于“幼儿原型”“神话女神形象”“变异现实主义”等理论的认识,认为《为了新文学》的真正价值在于“他不仅探讨了直面20世纪末的现实社会,作为一个作家应该如何写小说的问题,而且渐渐地回答了应该写什么。即后者与前者相比,在形式上明晰易懂;在内容上有了进一步的深化”(霍士富 2013: 241)。可以说,作者对大江健三郎两部小说理论著作的分析缜密、深入,从另一个角度明确了作家理论与创作实践的关系。由于该书非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专著,不可能关注到大江小说理论的所有层面,但将理论著作放在一起进行动态研究的方法,为今后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研究提供了基本的研究范式,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在日本为数不多的研究中,高桥康也的《来自作家个人的积极的小说理论》、后藤明生的《作为小说的结构——关于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开启了大江文学理论研究的先河,二人的书评对《小说的方法》中体现的文学思想特别是关于小说结构方面的内容进行了高度概括,梳理了大江小说理论对俄国形式主义、列维·斯特劳斯的文化人类学等要素的吸收和借鉴。二人对大江的这部理论著作给予了很好的评价,从而使更多的研究者开始关注大江的小说方法。
与书评相比,高桥英夫较早关注大江随笔和评论集所呈现的文学思想萌芽。高桥指出,大江为了将自己的意见、观点很好地传达给读者颇费一番苦心,但大江的文学论未必是明快的,总有一些晦涩的地方。大江的随笔、评论集与几乎同一时期公开出版的小说构成了一种对应关系。比如,随笔集《严肃的走钢丝》几乎对应到直至《个人的体验》为止的一系列初期创作;《持续之志》和《万延元年的足球》大致对应;《鲸鱼灭绝之日》、《文学笔记》对应《洪水涌上我的灵魂》前后的创作;《根据语言》与《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对应。“《持续之志》里的许多文章,主动要求读者将《万延元年的足球队》作为背景进行阅读;《根据语言》里的文章,特别是《讽刺、哄笑和想象力》、《道化和朝向再生的想象力》等论文很明显是了解《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之后才可能清楚理解其所要表达内容的文章。”(高桥英夫 1979: 220)高桥认为,想象力是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非常重要的核心概念,是他创作和了解世界的第一原则。在大江看来,只有通过有效使用想象的能力才能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结,个体才能在想象的世界中获得自由。高桥英夫对大江健三郎想象力认识的剖析可以说触及了作家小说理论的本质,对作家理论与创作关系的分析是全面理解作家小说创作的理论基础,对小说主题阐释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柘植光彦指出,大江在《核时代的想象力》(1968)一书中将“想象力”作为挽救政治危机最有效的对抗手段提了出来,但当时大江自身的文学以及个人的危机意识也是这一文学主张提出的契机之一。大江通过“想象的力学”这一思路将自己从文学、个人的危机解救了出来。也就是说,想象力作为作家超越自我向前发展的活力,为作家提供了切实有效的思路。柘植比较了大江和萨特二人对想象力的认识,认为在萨特看来,想象并非像知觉那样是被动的意识形态,想象的意识是突然出现、自由变化的。大江在《核时代的想象力》中 “所谓想象力无非就是语言”这一结论,“是在支撑想象力的现实事物是语言这一意义上所做的比喻,(意识等于事物)并非理论上的飞跃。如果说想象力是将自身与世界联系起来的意识力,那么维持这一关系的支柱就是语言。可以说这也是对萨特论的确认”(柘植光彦 1978: 176)。实际上,大江对想象力的认识也是在不断变化的。除萨特外,巴什拉的想象力论和布莱克对想象力的认识都在一定程度上对大江想象力论的形成具有重要的影响。大江《核时代的想象力》所体现的想象力认识,还有必要放在其文学理论体系中进行动态考察和定位。不过,柘植对这一问题的考察已经深入到大江小说理论的一个重要范畴——想象力论,对之后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岛村辉的书评《〈小说的企图 知性的愉悦〉、〈为了新的文学〉》较为详细地考察了大江健三郎在两部理论著作中对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概念、荣格的“神话女神形象”的认识。岛村指出,“陌生化”这一“方法”作为既是“读者”又是“作家”的大江个人的方法是非常有效的。《小说的方法》出版以来,大江是将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这一概念当作讲述文学“方法”时的关键词来使用。在以“陌生化”为文学基本手法这点上,《为了新文学》的基本框架和《小说的方法》并无二致。岛村指出大江“理论性”框架本身的局限性或盲点,比如大江《为了新文学》中“陌生化”概念是“书写方法”带来的效果,还是“读取方法”带来的效果呢?对这一根本问题认识的模糊,与大江将自己的文学认识现实化不无关系。同时,大江虽然在荣格的基础上对“神话女性形象”这一原型进行了有效的论述,但其论述方法却完全无视了这一原型并非单纯的文学手法,而是经常与思想要素密切相关这一点。(岛村辉 1990: 115-116)在众多大江小说理论著作的书评中,岛村的见解既抓住了大江文学思想的精髓,又指出了其不足之处。
上田正行《大江健三郎的评论》一文指出,大江一开始可能是应一些媒体之邀写了一些评论和随笔,后来便开始有意识地进行评论创作。“大江所关注的内容涉及许多方面,读他的随笔就可以看到他涉及到所有领域,在他身上甚至有一种百科全书家的影子,而在这外观的华丽中,蕴藏着大江从执笔以来就拥有的一种对时代和社会积极关注的强烈意向。换言之,在对威胁宪法、民主主义、和平等战后民主主义原理的事物发出警告、提出异议方面,大江经常是积极的、主动的。说到对政治状况的敏感性,大江可以说是一位全面体现着时代的作家。”(上田正行 1995: 65)上田对大江健三郎1995年之前的文艺随笔和文学理论著作的原始出处和收录状况进行整理,并将之放在发表之时的理论空间和历史语境中进行定位,立体地展现了大江小说理论的整体特征。
沼野充义在《被〈小说的方法〉所引导——从我们的大江到世界的大江》一文中指出,《小说的方法》中提出的概念,在这部理论著作出版的当时并没有被广泛接受,因为当时关于俄国形式主义和巴赫金文艺理论的译介尚未充分展开。也就是说,《小说的方法》出版之时,尚未有人有意识地将其作为写小说时的实际武器来使用。《小说的方法》证明了文学理论不是只在研究所里通用的单纯的研究材料,而是可以由同时代的作家主动用于创作使之变得有血有肉的东西。“在这种方法论的探求上,大江健三郎绝对不会将头重脚轻、为理论而理论的内容作为目标,他往往从实际创作中导出理论,并根据实际创作来展现,他的理论具有这种特质。”(沼野充义 1994: 230)沼野指出,大江在书名中大方地提出“方法”这一姿态本身,对同时代的日本文坛依靠“实感”或者“印象”来创作的非科学性态度提出了挑战。沼野认为,《小说的方法》绝对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形式主义”,即完全无视内容和逻辑,只用技巧进行论述的著作。这对正确理解该作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
作家黑井千次对《核时代的想象力》进行了提纲挈领的解读,认为新小说派作家思考方式中的虚无主义倾向与已经存在的对现实的妥协性、行动的积极性之间的纠葛虽未原封不动地反映到大江健三郎身上,但在对作家的社会性发言、政治性行动和文学创作之间关系的叩问这一点上,大江可以说和新小说派作家如出一辙。“这是将想象力作为媒介,从如何认识时代和世界的视角进行再次探讨的作品。不,或许恰恰相反。倒不如说,为了言明想象力的问题,在当下的现实中对此不断叩问这一行为位于这部著作的中心,这样的一种说法或许更准确。”(黑井千次 1971: 191)黑井明确指出了大江小说理论与社会现实的关联,强调了其强烈的政治介入色彩。
黑古一夫考察了评论集《作为破坏者的人》,指出《作为破坏者的人》和之前的讲演录《核时代的想象力》相比,可以了解作家的思维方法具有明显不同。即《作为破坏者的人》强烈倾向于“内心世界”的自我验证这一侧面,《核时代的想象力》却是相反地指向“外部”。黑古对大江的想象力认识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总而言之,作为语言表现的小说这一艺术形式,是通过将作家的想象力作为核心表现才得以成立,这一想象力是作家将某一定位作为愿望而持有的。小说作为‘已完结的作品’,最终却与作家的意图和思考不同,表现了‘人的多样性’,形成了与作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也就是说,导致此种结果的就是作家和读者的想象力。”(黑古一夫 1997: 40)黑古认为《作为破坏者的人》和《核时代的想象力》两部著作再次确认了《个人的体验》和《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等小说中出现的作家的方向性和思想性。黑古考察了两部理论著作的关联和各自的侧重点,并将之与大江的创作方向结合起来进行解读,宏观、全面地论述了这两部著作所体现的文学思想。
稻田三吉考察了大江健三郎的《表现者——状况·文学**》和《小说的方法》两部著作,认为两部著作体现了大江对结构主义和俄国形式主义的强烈关注。稻田指出,“同一性”这一用语从大江创作评论集《表现者——状况·文学**》的后半部分“Ⅲ我的犹豫期”的1976年开始广泛使用,在作家相隔十年创作的系列文章中,可以发现1966年创作《确定出发点》之时的大江仍以综合性的视野观察社会。当时的大江对于政治和社会活动表现出年轻而旺盛的好奇心,对之仍怀有积极参与的欲望。与之相对,1976年创作《我的犹豫期》时的大江更多地展现出了对创作方法的关注,并围绕现实和想象力的关系进行深入思考。稻吉指出,评论集《小说的方法》中出现了“陌生化”“意象的分节”“骗子、小丑模式”“边缘”以及“荒诞现实主义”等词汇,与结构主义、俄国形式主义有着很深的渊源,认为《小说的方法》是一部从多个角度探讨“文学语言是什么”的理论著作,是大江健三郎向新思想出发的“信仰告白书”。同时指出,大江将语言分为“诗语”(或“文学语言”)和“日常实用语言”这一二分法是非常笼统的,可以将人类语言分为“文学语言”和“日常实用语言”两类,“文学语言”也应该分为性格分明的“散文语言”和“诗语”两类。“大江所说的‘具有形态的文学表现的语言’并非我们周围各种各样的事物,像‘字典’‘钢笔’那样作为符号的概念性内容,而是指作为眼前的某物,它占据一定空间且具有粗糙或光滑的手感,具有物自身的特质,作家必须以这样一种实感向读者传达。这一观点在诗歌的情形下就不用说了,评论这样需要明快的论证性体裁、小说这样需要让读者充分把握围绕作品人物的状况、作品人物的微妙心理活动的具有说服力的体裁只能说存在于大江所说的‘具有形态的文学表现的语言’之外。”(稻田三吉 1980: 158)可以说,稻田以他文学理论家敏锐的问题意识全面深入地概括了大江这两部文学理论著作所体现的文学思想,并指出其中的不足,这一点在众多对大江文学理论介绍性的研究中显得独树一帜。
从以上分析可以发现,中日两国学者的大江小说理论研究尚未全面、系统地展开。日本学者的研究大多还停留在理论介绍或简单书评这一浅显层面,中国学者的研究虽然出现了王琢、霍士富那样较为深入的成果,但整体看来仍需要扩大研究对象和加强研究深度。总之,中日两国的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研究远远落后于作家丰富的理论创作这一现实。大江的小说理论具有广阔的世界文学理论背景,且与小说创作实践密不可分,相辅相成,只有将宏观理论研究和小说文本分析结合起来,将比较文学视野导入小说理论研究才能真正厘清大江小说理论对西方文艺理论和现代思想的吸收、借鉴以及对日本传统文论批判继承的创作脉络,真正将大江小说理论研究推向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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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屈璟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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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大江健三郎小说理论研究”(15YJA752004);中国博士后基金第53批面上项目“大江健三郎小说诗学研究”(2013M531661);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德日当代作家的二战记忆与文学书写比较研究”(2015-ZD-150); 河南省社科联调研课题“日本现代小说叙事流变与伦理指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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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5723(2017)01-0061-05
2016-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