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波
2016年4月和7月,趁着在云南大学开会的间隙,我数度探访了云南陆军讲武堂旧址和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旧址。这一武一文两座学府,均是生气勃勃、英才辈出,从边陲之省影响全国,代表了昆明对中国近现代历史的独特贡献。讲武堂建筑犹存,翠湖边合围的小楼里走出了朱德、叶剑英、杨希闵、朱培德等数百位将帅,不过相关的书籍文章寥寥可数。西南联大的建筑遗存仅剩一间教室和几座纪念碑,但有关的文字资料洋洋洒洒,蔚为大观。近二十年来,有关西南联大的史料搜集、人物寻访、专题研究层出不穷,可谓成果丰硕。这所存在不足九年的名校,抖落历史的尘埃,日渐光鲜温润,甚至耀眼夺目,几成教育史上的特例与神话。
陈平原先生的《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虽以西南联大为中心,但避开了传统的详备叙事与膜拜基调,而是挑选有代表性的故事,从人文学者的视角,还原当年校园的文化场景,以“理解之同情”体味联大师生的处境、心态与选择;并将联大置于抗战烽火的大背景与内迁大学的大格局之下,解析其普遍性与独特性,发掘这一时期高等教育对于当下的启示意义。平原君关注教育数十年,此一作品乃多年积淀而成,其深邃之观察,犀利之解析,优美之语言,堪称关于西南联大和抗战时期内迁大学的诗性读本。
抗战时期大学内迁是近来年受到教育界关注的现象,特别是各校校史著述,对内迁的历史与办学情况有较细致的研究。不过,超越单个大学,从总体上研究大学内迁的历史格局、办学风貌与时代意义的,极为少见。抗战爆发后,大学内迁者甚众,据当时教育部1939年的统计,战前专科以上学校共108所,迁移后方的有52所,迁入上海租界或香港的有25所,停办17所。陈平原先生细致解读了1941年《教育杂志》《民意周刊》《解放日报》关于战时大学的情况介绍与招生宣传文字,见诸三大“文本”的高校共计84所,其中西南联合大学、中央大学、浙江大学、中山大学、武汉大学、同济大学、厦门大学、河南大学、交通大学、西北联合大学等十所国立大学的相关文章,有代表性地展现了内迁时的情境。平原君还挑出当年校长和著名教授的十篇文章,以显示内迁大学“当事人的心情”:吴宓先生在战事初起时的忧虑与犹豫,闻一多先生给妻子讲述从长沙徒步到昆明的收获,叶圣陶先生关于乐山被炸后惨状的日记,许崇清校长于中山大学再迁前对云南澂江民众的公告,王星拱校长对武汉大学西迁乐山过程的描述,罗家伦校长偶遇中央大学牧场牲畜辗转抵渝的悲喜交集,浦江清先生穿越日军警戒线的惊险紧张,蒋梦麟校长对大学内迁意义的概括,竺可桢校长关于浙江大学贵州校舍的碑记,冯友兰先生对西南联大纪念价值的总结,各有艰辛,亦各有精彩,连在一起看,恰是内迁历史的“起承转合”。
备受关注的西南联大之内迁,自北平、天津到长沙,然后分三路到昆明,路途遥远,但目标明确,总体上比较顺利;虽曾在蒙自、叙永短期办学,但校园主体在昆明,相对安定地办学九年。联大在大学内迁史上不是最辛苦的。比如广东省立文理学院,先后迁至梧州、藤县、融县、乳源、连县、曲江、连县、罗定,在桂西粤北一带辗转迁徙八次,没有一届学生在同一个地方完整地学习毕业,可谓颠沛流离。又如浙江大学,“经过四次大的搬迁,行程2600余公里,足迹遍及浙、赣、湘、桂、闽、粤、黔七省”。*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页。同济大学亦经多次搬迁:一迁上海市区,二迁浙江金华,三迁江西赣州,四迁广西八步,五迁云南昆明,六迁四川李庄。除却迁徙之苦,大学还要面对炸弹阴影下的教学与生活,适应物价与环境的变化,坚持“读书不忘救国”,最终“青春作伴好还乡”。
八年抗战,烽火中大学不仅没有被炸垮,还昂然屹立。大学数量从战前的108所增加到战后的141所,教员数从战前的7560人增加到战后的11183人,学生数从战前的41922人增加到战后的80646人。大学之坚守,保存了学术实力,赓续了文化命脉,培养了急需人才,开拓了内陆空间,更重要的是,展示了抗战的决心、不屈的精神与必胜的信念。大学内迁的特点,平原君概括为:不是个人逃难,而是集体行动,且一路上弦歌不辍;教学上,不是应急,而是长远打算,着眼战后的建国大业,保证了培养质量;学术上,不是仓促行文,而是沉潜把玩,出有思想的学问、有情怀的大学者;因迁徙而长见识,人生忧患与书本知识合一;为西北西南播下良好的学术种子,利于中国教育平衡发展。放眼二战全局,中国大学内迁更具有独特性,英国大学虽被轰炸,但未被占领;法国全境被占,大学无处可迁;苏联大学亦曾内迁,然而时间很短,长的不过一年半。在这种背景下,烽火中的中国大学既打破了“南渡而不能北归”的历史魔咒,又创造了世界教育史上一个前所未见的奇迹。
抗战期间,数十所大学内迁,“在流离中坚持学术理想,在动荡里坚持抗日救亡”*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2页。,创造了不少奇迹,留下了诸多故事。比如因交通条件限制,师生结队徒步内迁,同济大学从江西赣州走到广西桂林,浙江大学从江西泰和走到广西宜山,中山大学从广东连江走到云南澂江,河南大学从河南南阳走到嵩县。这些步行队伍,少则数十人,多则几百人;行程之远近,少则数百里,多则几千里,途经数县乃至数省;步行之收获,除了迁地复课,还在于锻炼体质、沿途采访。其中,西南联大“湘黔滇旅行团”的故事传播最广,联大校友对这一次旅行做了连篇累牍、声情并茂的记载与回忆:当年即指定丁则良等三人为日记参谋,全面记录旅行团活动;闻一多等知名教师全程参与,团员中多有相关书写;团员中英才辈出,后来者不断追述。“约三百名师生组成的旅行团,3500公里长途跋涉,历时68天的‘小长征’,无论当时还是日后,都一再被提及,且作为联大精神的象征。”*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3页。
西南联大之备受瞩目,亦因其由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名校组成,当时和此后都在教育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联大之贡献,在于其培养了若干院士、两弹元勋,以闻一多、朱自清为代表的诸多知名人文学者,以杨振宁、李政道为代表的科学家;亦在于其精神气质,“身处劣境而正义必胜的信念永不动摇”,“对国家民族所具有的高度责任感”,用平原君的解读:“联大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联大有精神:政治情怀、社会担当、学术抱负、远大志向。”*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2页。联大之声名显赫,还在于和而不同、刚毅坚卓的校风,三所名校实质性地融为一体,不但没有太多的矛盾与芥蒂,而且集中了各校的优点。“三校联合,取北大的兼容并包(学术自由)、清华的教授治校(严格要求)以及南开的应用实干(坚韧不拔),合成一种新的联大校风。”*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7页。相对于后来的大学分拆与合并所产生的“伤元气”或“难磨合”等问题,联大的团结与进取是一面镜子。
西南联大在人才培养与科学研究方面所取得的令人神往的成就,被归结于以本科教学为中心。由于生活艰难、设备较差,教授的研究大受限制,联大九年间正式毕业的研究生总数不到百名,老师们的主要精力放在培养本科生上。不仅理工科老师非常认真、全力投入、孜孜不休,而且文科老师也特别严格,许多名教授亲自给大一新生上基础课。“与今日中国大学拼命发展研究院不同,西南联大真正的得意之处在本科教学。”*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53~154页。联大的专注教学又是一面镜子。
西南联大令时人怀想与后人称羡的另一特征,是“人和”:教授之合作无间,师生之打成一片,三校之友爱团结。联大的教授中,“留学生占86%(留美学生占55%),这种学术背景的高度同质,在那个特定时代,使得教授们容易就某些重大问题达成共识,减少不必要的内部纷争”。*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9页。在逆境中,师生“一起经历苦难,一起探索学问,因而,‘又严肃,又快活’”。平原君认为这种状态“既学术,也精神,乃大学之为大学的理想境界”。*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40页。昆明气候宜人,民风平和,联大师生与当地民众的和谐相处,亦为“人和”创造了外部条件。
于上百所大学中聚焦西南联大,于纷繁的史料中挑出其团结进取、本科教学、师生情谊等方面,既关乎作者的师承渊源与研究兴趣,又体现其独到眼光与不俗见地;既是对这所“神话”学校的学术还原与人文怀想,又是对当今高等教育的深刻反思与理性借鉴。
作为一位提倡“人间情怀”的人文学者,平原君注重从平常生活中挑选素材,以独特的视角与情感切入。他特别挑选了抗战中西南联大教授的旧体诗作,“以诗证史”,陈寅恪、吴宓、朱自清、潘光旦、浦薛凤、魏建功、浦江清、萧涤非等教授,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旧体诗词的热情,还互相寄赠和酬唱。对这一现象的深度关注,不仅有历史资料的发掘,还着意生活细节的勾勒,更凸显读书人的心境与情怀。政治剧变、国难当头,颠沛流离的学者以旧体诗词创作与酬唱作为精神安慰,与同时的沦陷区文人、与后来的“文革”中知识分子都表现出了迥然不同的旨趣与风格。“漂泊西南的教授们之所以选择旧体诗,更多指向个人修养、历史意识与文化情怀。”*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4页。
平原君与西南联大有着深厚的学缘关系,其妻子夏晓虹的导师季镇淮先生,其博士导师王瑶先生、硕士导师吴宏聪先生,皆是西南联大的毕业生;这几位先生的导师闻一多先生、朱自清先生、杨振声先生,更是西南联大的名师。联大学生对先生的再三追忆与反复论述,学生之间的深情回忆与沉痛怀念,体现的是联大浓郁的师生之情与同窗之谊。透过师生的接力与叙说,再现当年联大“新文学”教学之披荆斩棘,还原几为神话的湘黔滇旅行团的故事,梳理当时政治与学术的纠葛,解析联大师生物质与精神的张力,以师承的清晰脉络感触联大人的精神气质与学术胸襟,这无疑为昆明往事注入了人间温度。
辑成《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时,不知何故忍痛删掉了两章。陈平原先生在《连天烽火中的遍地弦歌》一文中介绍,原本是有第五、六两章的。第五章《不忍远去成绝响——张长弓、张一弓父子的“开封书写”》,写的是“河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长弓如何在抗战中历尽艰辛,四出寻访鼓子曲,既发思古之幽情,也有保存民族文化的苦心孤诣。战争的硝烟、大学的迁徙、古城声音的回响,与教授的‘文学史书写’相互激荡,构成了另一幅烽火弦歌图”*陈平原:《连天烽火中的遍地弦歌》,《读书》2015年第5期。。第六章《烽烟不绝读书声——中山大学档案中的徐中玉》,“从现藏广东省档案馆的原中大研究生、青年教师徐中玉的相关档案中,挑选若干涉及教学与科研者,比照徐本人的回忆文章及相关史料,重现其随同国立中山大学辗转于云南澂江及广东坪石等地的精彩故事,为现代中国教育史及学术史留一印记”。*陈平原:《连天烽火中的遍地弦歌》,《读书》2015年第5期。去掉这两章后,或许是为了更突出西南联大这一中心论述对象。
本书的另一别出心裁之处,是图文分列。作者精选了与内容相关的数十帧老照片,却“拒绝眼下十分红火的图文混排,而是将相关照片放在各章后面,供读者品鉴”。这样做的效果,是“逼读者一口气读完一章,而不是断断续续”。文以气为主,因追求“图文并茂”而导致“文章气势中断、学术深度丧失”*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87页。,殊为可惜。正是有过配图学术著作的深切体验,又有对图片的精心投入与文图互济,平原君选择了独特的编排方式,以寄托自家的“学术趣味”与“人间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