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
(贵州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哲学系 贵州贵阳 550025)
论柏拉图“洞穴比喻”的真理问题
——基于海德格尔的解读
刘平
(贵州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哲学系 贵州贵阳 550025)
在20世纪30年代所谓的海德格尔思想的转向时期,海德格尔从存在和真理的向度对柏拉图“洞穴比喻”做了独到的解读。基于此,本文将澄清两个问题:其一,就真理之本质规定的转化而言,作为无蔽之真理如何转化为作为正确之符合的真理?其二,在更本源的意义上,海德格尔如何规定了作为无蔽之真理的本质问题的去向,即追问非真理之本质问题?对上述问题的反思正应和了海德格尔对存在之意义/真理问题的探问。
真理;洞喻;无蔽;相;海德格尔
在其思想的转向时期即20世纪30年代,海德格尔于1931—1932年冬季学期在弗莱堡大学做了题为“论真理的本质”的讲座。其中,海氏从存在和真理的向度出发对柏拉图“洞穴比喻”展开了疏解与阐释,后于1940年编成《柏拉图的真理学说》一文(收入《路标》)。海氏的基本思路乃是道说柏拉图“洞喻”中未被道说的东西,即真理之本质规定发生了一个根本的转化。然而,这一转化的具体内容或实行情况,这一转化的内在运思机制,以及这一转化的根据问题,仍晦暗不明,湮没在海氏晦涩诘聱的思想话语之中。并且“无蔽状态本身的本质……根本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追问”[1]。对于这些问题,本文将依次展开追问[2]。
基于希腊人把真理(ἀ-λήθεια)经验为无蔽这一前提[3],海氏洞察到在柏拉图“洞穴比喻”那里真理之本质发生了本质性的转化,即作为无蔽的真理转化为作为正确之符合的真理。这种洞察基于何种根据呢?这基于在柏拉图那里发生了对无蔽本身的理解的转离。而在厘清这种转离之前,须首先加以阐明的则是柏拉图“洞穴比喻”中的无蔽问题。
为了进一步探讨理想城邦“哲学王”的教育问题,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七卷把“洞穴比喻”作为“受过教育的人和没受过教育的人的本质”之区别的情形予以展开[4]。然而,出于勘察“洞喻”的真理问题,本文将不依据柏拉图“洞喻”的通常翻译而是完全建立在海氏的翻译和阐释的基础之上。由此,我们对“洞喻”的整体阐释将以“无蔽”为中心而予以概观地呈现[5]。
毋庸置疑,在柏拉图“洞喻”的所有阶段,“无蔽构成了这个故事的基本事件”[6],无蔽作为核心问题始终在起着支配性的作用。在第一阶段,人们被囚于洞穴中,并受缚于他们首先照面的事物,而这种照面的事物作为凭借洞穴中的火光而呈现在洞壁上的阴影在囚徒看来乃是无蔽的东西,但并非作为无蔽之为无蔽的东西。在被解除了束缚之后,“更接近存在者”的囚徒与洞穴中的人工火光直接照面,但由于其目光的不适应及未能摆脱阴影的束缚,他专注的仍是过去的阴影并认为其更无蔽些而非现在更具存在性的存在者,更无蔽者。走出洞穴之外,在真正的解放阶段即第三阶段,被解放者逐渐习惯于所呈现出来的最高等的东西(“太阳”)——使光、发光的东西、可见性首先得以可能的东西:相(ίδέα,理念)[7]之相,即最无蔽者。而最后在返回洞穴中的过程,发生的乃是对作为无蔽之真理的争夺这一存在事件。由此,可以得出整个柏拉图的“洞喻”根本上是通过阴影、火、火光、太阳光、太阳等的作用来展开“无蔽”的[8]。而其中的关键又在于显现者之显象/显像以及使它们的可见性成为可能。在柏拉图那里,这尤其体现在相之本质问题上。
因而,在海氏看来,要真正澄清柏拉图意义上的无蔽之本质问题,须先行探明的乃是发生在洞穴之外的相之本质问题。因为“无蔽受制于相”[1]。那么“无蔽”如何具体地展现为受相的支配的呢?这就是我们接下来将要进一步回答的问题。在展开这个问题之前,有两点可以得到先行澄清:在柏拉图那里,相之本质乃是“某种呈现为存在着的东西的外观(Aus-sehen)”[6[1]。”基于此,本文接下来将展开对上述问题的探问,并由此进入到在整个“洞喻”中处于核心位置的无蔽与真理之本质的探讨。
如前所述,依海氏之见,柏拉图的相之本质乃是“外观”。后者是海氏对前者的翻译,而翻译本身则意谓着阐释。那这种外观如何在其自身的显现中变得可通达的,并使其作为自行显现者(相)得以明见的呢?回答是:在太阳的“纯粹闪现”中,太阳光实行着让穿透(hindurchlassen),“让某种事物穿透自身而被看到”[6],从而使其在看的觉知活动以“外观”的形式显示出来,因而,“作为光源的太阳给予所见事物以可见性”[1]。作为最高之相的太阳亦即善的相乃是最高的可能性和根据。
在太阳之闪现下,洞穴外的众相作为呈现着的外观,作为可闪现者,它被赋有(es gibt)的乃是对一个在场着的存在者的展望。这种意义上,相所专注的不是其背后的那个实体(substance),而是其本身闪现着的闪现者。由此,我们可以获得对相之本质的进一步规定,“相之本质在于可闪现状态和可见者”[1]。而任何一个相,作为可闪现、可见的外观,都是让人看见某个存在者当下所是的东西。但这种“看”绝非感性意义上的“看”,“相乃是在非感性的观看中被看见的超感性的东西,是身体器官不能把握的存在者之存在[1]。”
关于这种“看”,如海氏所言,“如果对任何存在者的行为都取决于对‘相’‘看’也即取决于对‘外观’的视见,那么一切的努力首先都必须集中到这样一种看的可能性上。为此就需要有正确的看[1]。”265进言之,这种正确的“看”首先所诉诸的乃是领会着的觉知(νοῦς)[9],而不是习惯意义上的感性的看;其次,为了赢获“看”的“正确性”(Richtigkeit),它还要求一种目光的“对准”(Ausrichtung),即在这种觉知的定向活动中,看和认识的目光必须“对准”与其直接照面的存在者,从而使其适宜于存在者的闪现着(自行显示着)的外观。而这种外观作为相的本质规定乃是在它所是中显示出来并在其持存中为人所看见的当下在场的存在者。这种“使……适宜”的活动所要求的乃是,作为看的觉知活动对相的适宜,从而就有了认识与认识对象(相)的符合一致。从这种“看”与“相”的关联活动中,在海氏看来,“就产生了真理之本质一种变化。真理变成了正确性,变成了觉知和陈述的正确性[1]。”也就是说,柏拉图“洞喻”中对真理的追问实际上转化为一种追求与外观之显现相符合的“定向活动”,而不是无蔽者本身的追问。
那么,柏拉图“洞喻”中有对无蔽者之无蔽状态的把握吗?答案是肯定的。海氏写道,“这里,‘无蔽状态’指的是始终作为通过相之闪现状态而可通达的无蔽者。但只要通达(Zugang)势必要通过某种‘看’来实现,则无蔽状态便被夹入与看的‘联系’中,亦即是与看‘相关的’[1]。”简言之,“柏拉图所理解的无蔽状态一直被夹入与观看、觉知、思想和陈述的关联之中[1]。”在此,本源的无蔽状态即自行开显(lichtendes)的状态失落了,而被诉诸于正确性的观看活动,一种人类的观看活动。无蔽的这种由本真性向非本真性的转离乃植根于“相”的二重性,即无蔽性和正确性。海氏认为,在柏拉图那里,作为最高的相,善之相不仅赋予相以无蔽状态,而且还赋予其可被正确认识的觉知状态[6]。一切都取决于看的行为,前者为后者所决定,这正应和了“无蔽受制于相”这一论断,而不是相反。这种“相”的二重性又展现为真理的二重性,并由此规定了真理之本质规定的转化,即本源的无蔽性转化为派生的正确性[10]。
真理成为一种基于正确性的符合论。根据海氏在同一时期所作的演讲《论真理的本质》,我们可以得出,这种真理观本质上乃是由日常理智支配的流俗的真理观在柏拉图那里的最初回响。由此,自柏拉图“洞喻”以后,恰恰遭到遗忘的乃是追问正确性和符合的内在可能性和根据。而这种追问的付诸阙如,根本上乃是缺乏对在“洞喻”那里隐而不显的无蔽之本质问题的持续追问。
在回答了真理之本质规定如何由无蔽性转化为正确之符合性这个问题之后,接下来,我们将展开作为无蔽之真理的本质问题的去向,而这更本源地关涉到非真理之本质问题。
海氏写道,“不过就无蔽者而言,重要的不只是,它以某种方式使显象者变成可通达的了,并且使之在其显现中保持开放;而不如说,重要的是,无蔽者总是克服着被遮蔽者之遮蔽状态。无蔽者必然从一种遮蔽状态中被夺得的,在某种意义上讲,也就是从一种遮蔽状态中被褫夺的。原初地对希腊人来说,遮蔽状态作为一种自行遮蔽,贯通并支配着存在之本质,因而也规定着存在者之在场状态和可通达状态(即‘真理’)”[1]。此外,“真理之本质现身为自行遮蔽的澄明[11]。”也就是说,“被思为澄明的无蔽,才允诺了真理之可能性”[12]。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真理之本质的本源规定所要求的乃是一种以去蔽的方式对遮蔽状态的褫夺。真理之本质作为无蔽则要求我们导向非真理(遮蔽状态)之本质问题[13],从而对作为无蔽的真理之本质获得更切近本源的把握。如海氏所言,“对洞穴比喻的解释,以及到目前为止全部考察的决定性成果首先就是:我们认识到,作为无蔽之真理的本质问题,必然自行转化为非—真理问题,或者说这已经就是关于本质问题的一个决定性的答案了——一个只是激化和扩展了问题的答案[6]。”那么,在存有之思的意义上,这种“自行转化”的根据是什么呢? 回答是:在柏拉图的“洞喻”那里,发生了无蔽之原初经验的衰退这一事件。
海氏进一步指出,在“洞穴比喻”那里,“柏拉图已经将ἀ-λήθεια理解为某种应归于存在者的东西,这样,存在者本身就被视为无蔽之物,存在者和无蔽的东西放在首位,而对无蔽本身的追问就根本不是鲜活的了。证据在于,他没有对与无蔽本身相对的遮蔽进行追问”[6]。ἀ-λήθεια(无蔽)这个词大多简单地指涉存在者,更准确地说,指涉了那种最具存在性的存在者。而这样的作为无蔽的存在者乃是作为在—场(An-wesenheit)而存在。在场状态意义上的存在的含义,是无蔽被敉平为单纯的现成存在,以及相应的遮蔽被敉平为单纯的离开—存在(Weg-sein)的根据之所在。但这就意味着,在柏拉图那里,阻碍了已经出现的、对存在者之遮蔽的基本经验在其本源处深入发展的能力。希腊人对存在之理解(存在=在场状态),致使无蔽立即丧失了其本源含义的力量,削弱为一种单纯的不消失、在场、现成存在的东西。基于无蔽之原初经验的衰退这一基本实事,这就要求一种从存在者向存在的过渡。并且置于这种本源性的存在向度,对真理之本质问题的深化即非真理之本质问题才能得到开端性的奠基。由此,对无蔽之本质问题的追问,所欲探问的绝非一般性的关于存在者的真理问题,而是更本源地关涉到存在之意义/真理问题(“存在之意义和存在之真理说的是同一回事”[1])[11]。就海德格尔的“洞喻”阐释而言,对真理问题和存在问题的突破所要求的正是对非真理之本质问题的持续追问。在海氏那里,对这种非真理之本质问题的持续追问需要置于海德格尔一生所追问的存在之意义/真理问题才能得以展开。这涉及到探问古希腊语词“谬误”和“昏沉”与“无蔽”在词源和义理上的内在关联,以及作为遮蔽与迷误的非真理。由此,遮蔽作为非真理须更本源地深入到自行显现与自行遮蔽的双重运作。就本有之思而言,对存在自身的发问,这种自显自隐的双重运作乃是对存在自身的实事规定。
总而言之,通过对海德格尔的柏拉图“洞喻”阐释的再阐释,就真理之本质的规定而言,真理之本质由无蔽转化为正确之符合的根据乃在于无蔽之本质规定的转离,即由自行开显的状态转化为一种诉诸于正确性的观看活动。而在柏拉图那里,这种转离乃植根于相的二重性,即正确性和无蔽性。在海氏本有(Ereignis)之思的意义上,基于无蔽之原初经验的衰退这一事件,对作为无蔽之真理的本质问题的追问,则要求一种自行转化,即由真理之本质问题的转化为非真理之本质问题。而这种向非真理问题的深化实质上乃植根于海氏的存在之真理问题。因而,海氏对柏拉图“洞喻”的真理问题展开持续探问,自始自终所效力的正是存在之意义/真理问题。换言之,海氏从存在和真理的向度对“洞喻”展开的探问实质上乃是海氏追问存在之意义问题的思想实验场。
[1](德)海德格尔.路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7.
[2](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5.
[3](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M].郭斌和, 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5.
[4]海德格尔.论真理的本质,[M].赵卫国,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
[5]孙冠臣.君从叙拉古来?——评深陷“洞穴”中的哲人[J].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5):467—469.
[6](德)海德格尔.论真理的本质[M].赵卫国,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2008.
[7]海德格尔.路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219.
[11](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2.
[12](德)海德格尔.面向思想的事情[M].孙周兴,陈小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0.
[13]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M].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282.
[14](德)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4.
G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10(2017)02(c)-0055-04
本文系贵州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植根与转化:从胡塞尔的意向性关联到海德格尔的形式显示”(项目号:贵大研人文2017020)的阶段性成果。
刘平(1991,11-),男,汉族,江西宜春人,贵州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 2015级外国哲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德国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