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年间普陀山“龙德孚事件”考辨

2017-03-11 05:29许明玉
兰台世界 2017年22期
关键词:戒律普陀山

许明玉

(云南师范大学历史与行政学院昆明650500)

明万历年间普陀山“龙德孚事件”考辨

许明玉

(云南师范大学历史与行政学院昆明650500)

明万历十八年(1590),佛教圣地普陀山发生寺僧相讼事件,惊动官府介入调查调解。但对于此次事件,后来历代山志中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立场的记载。梳理历代山志相关记载及著述,进而发现对当事人之一的前寺庙主持真表记载和评价似有偏颇,而山志表述不同的潜在原因或与普陀山宝陀寺与法雨寺两寺之间的竞争相关。

万历普陀山龙德孚事件

K290

A

2017-06-25

所谓“普陀山龙德孚”事件,即于明万历庚寅年(1590)十月所发生的一起普陀山寺僧相讼事件。普陀山群僧控告该寺主持真表法师,“不守戒律,饮酒噉肉,作过种种,……殴打沙弥往往至重伤”。时任宁波同知的龙德孚前赴普陀处理该诉讼,取《法华经》以火焚之,令群僧跨其上。随即龙德孚突发疾病,被认为是观音大士降罪惩罚。普陀山后寺主持大智法师出手相救,并助其忏悔,最终得到菩萨宽宥,而使龙德孚向道弥坚。关于此事件的文献并不丰富,主要集中在普陀历代山志以及部分时人笔记中,各个《山志》对此事的记载与原作者屠隆的记载大有出处。而明清笔记有关此事记载,多抄录原作者屠隆所载内容。同一个寺庙主持在不同版本的《山志》记载中,形象相差甚远。

一、历代山志对此事件的相关记载

明万历十七年(1589)原作者屠隆所撰的《补陀洛伽山志》中,对龙德孚事件进行了最早的记载。

山有两主持,一曰大智,一曰真表。大智戒此帚律精严,熏修苦行,降心忍辱,先人后己,为四方僧俗所。真表虽领丛林大众,性骄汰鸷悍。不持僧律,饮酒噉肉作过种种。出入衙徙,作达官贵倨態。好以微过打抶沙弥,往往至重伤。徒以讼之郡太守。张公行郡丞,龙君德孚勘问……查僧房总三十六。命取法华经三十六部来毁之火。而令众僧跨其上,誓无再犯。时吴中将稍从,止君。乃命取一部火之。僧众悉跨焉,处分毕,君乃舆至后殿拜礼如来。浦拜下,即觉两髀病软不可举移。两人掖之以拜。遍体陡发大热如炽。急扶入禅房,疾遂委顿。胃间定力持之。渐至昏憒……如来亲传口赦,训诫龙君。方病胸结危甚。大智以手摩之,极重件解,患疘脱,诸药莫燎,智师复以手纳之,师果德行崇高,有道力者耶。微师解援,君殆矣。君亦深德师,师实活我。[1]卷三

屠隆笔下的前寺主持真表,是一个不守戒律,饮酒噉肉,殴打沙弥的恶僧形象,且是寺僧相讼事件的罪魁祸首。而后寺主持大智则戒律精严,受四方僧众敬爱。在龙德孚因毁经受到观音大士惩罚后,大智以手摩之痛处,因其德行崇高,使得龙德孚病痛稍轻。屠隆对大智的记载极尽夸赞之言,而对真表的记载却是带有明显的丑化色彩。在此之后,明万历三十五年由周应宾所撰的山志中亦有记载:至万历庚寅十月,寺僧有相讼者,郡丞龙德孚自诣普陀鞫之。取法华经毁之,令僧跨,跨毕。丞至后殿,拜礼如来,莆下拜,觉两髀病软,两人掖之以拜。遍体发热,急扶入。胸结如石,楚不可忍,渐至昏憒。见有人若珈蓝者传佛旨曰:“罚作三石牛啬官,盖冥官也。丞力求忏悔……[2]卷二

此版山志中,作者并未指出寺僧相讼事件的缘由,也未提及前寺后寺两位主持,更未提出是大智帮助龙德孚忏悔。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接屠隆之下的山志,此山志中并未记载前寺主持真表不守戒律等相关内容。

在此后的几版山志中,除屠隆外,其他山志作者在关于“龙德孚事件”的描写中,并未对前寺主持真表不守戒律之事有所记载,更未指出寺僧相讼事件的缘由是由真表过恶而来。相反,在后来的历代山志中,真表变成了一个有戒行,受四方僧众敬爱的名僧。《清康熙南海普陀山志》中称真表:及壮誓志兴复重创殿宇规模一新。万历六年为主持。十四年頼赐藏经到山并赐金环紫袈裟衣,诣阙谢恩。赐廷寿等茶饭香金五十两及缁衣禅帽。性刚直,敬礼四方贤衲,结庵五十三处。已故名僧皆敬之。真融至山,创建业林,多表赞扬之力也。[3]卷六

由王连胜主编的《普陀洛迦山志》称真表“性刚直,持戒严,誓志复兴名山”。以上山志中对真表的记载都与屠隆版山志的记载大相径庭。多赞真表有戒律,受四方僧众爱戴,且受到当朝皇帝及皇太后的赏赐。那么真表其人是否真如屠隆所载,是个欺压沙弥、不守戒律的恶僧,还是屠隆版的山志中对真表的记载颇有商榷之处?通过对各版本普陀山志以及仅有资料的仔细研读,笔者发现,屠隆版山志对前寺主持真表的记载,似有所偏颇。

二、屠隆版山志在“龙德孚事件”中对真表的记载似有偏颇

1.普陀山寺庙主持多出于公选。宝陀寺又称前寺,后更名为普济寺,为全山供奉观音大士之主刹。作为宝陀寺主持,其地位可想而知,而在主持的选择上必然是相当慎重考究的。真表作为宝陀寺主持,则必须满足其最基本的道德准则和要求。王亨彦所撰《普陀洛迦新志》载:历来普济法雨两寺方丈,为当道及合山公推,主持道场。虽非尽如潮音别庵,其人要皆著有声望,翘异僧众者。若听其湮没无闻,殊非善善从长之道。

由此可知,不论是普济寺还是法雨寺,两寺主持须在合山僧众的承认和推举下才可担任。这样的方式对被推举者本人的素质等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此基础下,两寺所选出的主持多是在群僧中有较高声望者,且才能道行德行高于群僧者,为众僧之翘楚。若真表真如屠隆所载,不守戒律,殴打沙弥,又怎能够得到合山僧众认可,成为当时供奉观音大士主刹寺庙的主持?同是合山公推选出的主持,后寺主持大智却是戒律精严,受四方僧众爱戴,与对真表的记载相距甚远。既都出自公选,又怎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记载。由此来看,原作者屠隆在“龙德孚事件”中对真表的记载似有偏颇之处,在丑化前寺主持真表的同时,对后寺主持大智毫不吝惜赞美之词,似乎夹杂了个人的主观色彩。

2.比较屠隆版山志中对真表、大智的记载。《补陀洛伽山志》由屠隆删改定稿,其对后寺即法雨寺主持大智记载颇为丰富。而对同时的前寺主持真表的记载却是少之又少,仅仅只出现过两次。此版山志共有六卷,但对大智的记载竟达十二次之多,且记载多为赞颂大智德行出众,受世人敬仰的诗词及传表。其中《补陀洛伽山志》卷三中的《大智禅师传》赞大智:“昔者有百丈,今有融公,皆称大智,无乃非前后身耶。宜其为四方宰官长者之所钦崇。”通观全传,不难发现,大智是以一位“禅德高深,持戒精严”的名僧形象示人。屠隆本人也对大智禅师高度赞扬。由其撰写的《补陀海潮寺开山大智禅师碑》载:补陀海潮寺住持大智禅师,灵心朗晰,戒德孤高,披精进铠,薰修翘勤。于六时建勇猛幢功,行加持于三宝。[1]卷三

除此之外,山志卷五及卷六所载都是一些赞颂大智的诗,从内容来看,表达的都是大智受众人敬仰,禅德高深。屠隆将赞颂大智的诗大部分都收录进了《补陀洛伽山志》中,其用意不难看出。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宣扬大智的作用,而对主持真表的记载,在原作者屠隆的笔下,仅仅出现过两次。在“龙德孚事件中”首次记载真表,就是以这样一个恶僧形象出现的,真表的第二次出现是在卷五:

赠一乘上人

海上深处有高僧,妙法曾参第一乘。方寸自能清似水,浮云底事爱还憎。[1]卷五

这首诗是屠隆版山志中,唯一一次体现真表作为前寺主持,受到他人称赞的。作者自身所记载的真表,与此诗中真表的形象是大不相同的,甚至可以说是前后矛盾的,倘使真表真如屠隆所载,“不守戒律,欺压沙弥”,那么又何来一首称赞真表的诗呢?且明万历十五年(1587),鲁王朱颐坦撰述的《明万历鲁王补陀碑记》中载:寺僧真表,有戒行,其诣京恭谢,亦过予,予甚器之。[5]578

真表不仅守戒律,而且得到了鲁王朱颐坦的器重和尊重。自真表上山后,朝廷先后赏赐五次。仅仅在1587年间,就有过四次赏赐。而赏赐的对象则都是由真表担任主持的宝陀寺,若真表真如屠隆所载,那么又如何领导众僧,如何让宝陀寺成为供养观音大士的主刹,又怎能得到当权者如此多的赏赐和褒奖?且“龙德孚事件”发生于1590年,仅仅距离真表接受众多皇家赏赐及赞誉的三年之后,并且当时宝陀寺为当时整个普陀山的主寺,其重要地位不言而喻。主寺主持在接受过皇家赏赐后短短三年时间就由一位“禅德高深,有戒行”的高僧变成一位“不守戒律,殴打沙弥”的恶僧,其转换之快,实在令人咋舌。

3.《百丈清规》对僧众的基本举止规定。宋咸淳年间(1265—1274),一山一宁与晦机、云屋奉诏删修《百丈清规》,辑成一代典章《咸淳清规》。在《百丈清规》中,对普陀山僧众的日常行为以及僧众合住应守的一些规范都有具体的规定和准则。僧伽日用轨范中提出:不得破口相骂,交拳相打。不得受辱不忍,见于辞色。不得威力欺压人。不得侮慢耆宿。上四事,不犯,名柔和忍辱。若犯,轻者罚,重者出院。[4]卷八其中《百丈清规》在共住规约中提出:犯根本大戒者,出院。斗争是非,破口相骂,交拳相打,不论曲直,出院。一理正而忍,一过犯而嗔,理正者不罚,过犯者责出院。[4]卷八

《百丈清规》中,对普陀山众僧要求严格,对犯戒的惩罚十分严厉。其中明确指出不能以威力欺压旁人,不能破口大骂,交拳相打。在屠隆版山志中,“龙德孚事件”是因真表不守戒律,饮酒噉肉、殴打沙弥所致。那么按照规定,真表理应被逐出普陀山。但在屠隆版山志中,郡丞龙德孚处理的结果却并不如此。龙德孚只是取法华经用火焚之,令众僧跨过。龙德孚为何不按照《百丈清规》中所说,逐其出寺呢?如此看来,真表似乎并非如屠隆所载那样。

三、寺庙竞争是屠隆撰写山志的背后缘由

普陀山佛教历史悠久,其初创于唐代,称“不肯去观音院”,观音道场自此始。宋元两代,普陀山佛教发展很快。元丰三年(1080),朝廷赐银建宝陀观音寺(即今前寺)。此后,日韩等国来华经商、朝贡者,也开始慕名登山礼佛,普陀山渐有名气。嘉定七年(1214),朝廷赐钱修缮圆通殿,并指定普陀山为专供观音的道场,与五台山、峨眉山、九华山合称为我国四大佛教名山。普陀山的三大寺为普济禅寺、法雨禅寺、慧济禅寺,而普济寺为普陀山供奉观音的主刹。普陀山作为著名的观音道场,其三大主寺地位亦是举足轻重。因此,在明万历时期,普陀山作为观音道场逐渐复兴时,寺庙之间也开始出现一种无形的竞争。此时作为普陀山唯一的主要寺庙——普济寺,就成为了明万历大智所创建的法雨寺的主要竞争对象。

明万历时期是普陀山佛教再度复兴的重要时期。在此期间,当权者对普陀山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和扶植。而作为当时普陀山主寺的宝陀寺(普济寺)更是受到了极高的关注。在明代,宝陀寺更成为当权者和当时权贵文人拜礼观音的重要场所。根据山志记载,仅明代就曾得到御赐品达五次,且大多为真表担任宝陀寺主持期间。其在普陀山的地位不言而喻。而另一寺院法雨寺则创建不久,处于起步阶段。法雨寺于明万历八年即1580年由蜀僧大智真融创建。初名海潮庵,后改称海潮寺、护国镇海禅寺。晚明时期,普陀山作为佛教道场再度复兴时,法雨寺由于初建,在规模、地位、声名等诸多方面必然落后于宝陀寺。在普陀山声名渐盛时,文人骚客登普陀山礼佛时,并不知山有两寺,只知朝拜宝陀寺。《普陀洛迦新志》卷六性统智祖残碑重现记:二十六年,和硕裕亲王,复施戒衣到山。盖朝廷暨亲王,皆知普陀为大士道场,初不知有两寺。故凡颁赐之及,不指称往某寺某寺也。是时普济寺,尚仍故明旧例,三方丈,各住长老一人,无专主其事者。内府之颁到郡,必由地方官长主持董率。[4]卷六

此记载为清康熙二十六年(1678),距法雨寺创建已九十八年。此时法雨寺创建已将近百年,但据此碑记载,朝廷和亲王仍不知普陀山有两寺,只知普济寺,可见法雨寺在清康熙年间其声名地位仍无法与宝陀寺相比。而屠隆在山志中对大智的记载,有力地对大智本人进行了宣扬,同时,也对其所在寺院——法雨寺,产生了较好的宣传效果。在其所撰山志中,采取的第一步便是,借山志宣扬法雨寺开山主持大智。在后来的记载中,更是收集了大量称赞大智的诗文和著述,以加大对大智本人的宣传效果。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在宣传的手段上,多次借助于观音大士授梦抑或是感应,为其增添了神秘色彩。在《补陀洛伽山志》中,由羼提居士所撰的《大智禅师传》记载:

畴昔之夜,我佛观世音授梦于融曰:“旦日有发僧来,与汝有缘。寐而异之,今居士俨然惠顾,恰与梦符,是以有请居士其惠我一言。[1]卷三

由此可见,大智对于宣扬自身,完全处于一种自觉,并非他人主动。为使所说更有信服力,便借助观音授梦之说,又如大智创建海潮庵以及后来预见的寺庙走水等。这一系列的记载,在很大程度上将大智此人进行了神化,让更多信众知晓了大智。这一手法,不仅宣扬了大智本人,更是将大智所创建的海潮庵即后来的法雨寺为大众所熟悉。宣扬海潮庵乃是大智受观音感应所建,使得海潮庵在更多僧俗眼中成为了观音示现的重要场所。自然而然,为其后来的发展和壮大奠定了一定的舆论基础。

屠隆在《补陀洛伽山志》中,通过对“龙德孚事件”的记载,将前寺主持真表及后寺主持大智以截然相反的形象展现出来,形成鲜明对比,在贬低前寺主持真表的同时,大力赞扬后寺主持大智。整卷山志中,多次载入宣扬大智的诗文和传述,以此为基点,为大智本人及其所在寺院——法雨寺作出了一系列的宣传。屠隆版山志是普济法雨两寺之间无形竞争的产物,在原作者屠隆以个人强烈的主观色彩记载“龙德孚事件”,对前寺主持进行丑化时,其背后的著述意图与两寺之间的竞争息息相关。

[1] 屠隆.补陀洛伽山志[M].万历十七年(1589)刻本.

[2] 周应宾.明万历普陀山志[M].

[3] 裘琏.清康熙南海普陀山志[M].

[4] 王亨彦.普陀洛迦新志[M].江苏:江苏古籍广陵刻印社,1997.

[5] 王连胜.普陀洛迦山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Texual Research on Lung Tak Fu Event in Mount Putuo During Wanli Period of Ming Dynasty

Xu Mingyu
(History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School of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In the eighteenth year of Wanli of Ming dynasty(1590),a suit took place between monks in Mount Putuo,a Buddhist sacred land,and the government intervened,carried out an investigation and mediated.But mount books of later generations had different records for the event form two standpoints.This article analyzes related records and books from all generations and finds the former temple abbot Zhen Biao,a party involved in the event,seemed to have a biased record and evaluation while the potential reason for different records in mount books might lie in the competition between Baotuo Temple and Fayu Temple in Mount Putuo.

Wanli;Mount Putuo;Lung Tak Fu Ev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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