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礼潮
(麻城市委办公室,湖北 麻城 438000)
造神者:地方神祇正统化进程中的乡绅作为
——以麻城民间帝主神信仰为例
凌礼潮
(麻城市委办公室,湖北 麻城 438000)
文章以历史人类学和宗教社会学的视角,通过对麻城民间帝主神信仰的产生、形成、生存和发展过程的梳理和分析,揭示了地方神祇在长期的正统化进程和与地方习尚之间错综复杂的磨合与互动,实际上就是地方乡绅利用他们集道统、官威、民望于一体的身份优势,为掌控社会、巩固地位、作威作福于乡里而进行的造神运动。为达到造神目的,他们会无所不用其极,甚至造假作弊、欺上瞒下、务必塑造一个无所不能的、至高无上的神灵出来。对于历史悠久的中国民间宗教来说,本案例无疑具有其社会历史的普遍意义。
宗教社会学;民间信仰;帝主神
麻城历来民间信仰发达,寺庙众多。据美籍学者杨庆堃对中国五个地区八个县宗教寺庙的统计,其中麻城为371间,占八县总数1786间的22.77%,超过了总数的1/5,为八县之最。[1]351-358①这些寺庙,历经战乱,尤其是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后,几乎毁灭殆尽,无一幸存。麻城地处江淮之间,历来就是朝代更迭的主战场和南北对峙的拉锯区;建国后,麻城又是历次政治运动的重灾区,极左思潮盛行,自然对所谓“封、资、修”的东西毁灭更为彻底。
然而,随着“文革”的结束,改革开放的开始,麻城的帝主神(麻城又称福主、土主),迅速取代了历史上几乎所有其他的偶像和崇拜对象,重新占领了麻城民间信仰的制高点,成为老百姓家喻户晓、顶礼膜拜的唯一保护神。
认真梳理和分析这位民间神的产生、形成、生存和发展的历史过程,及其与麻城地区近千年来正统教化和地域习尚之间错综复杂的磨合和互动,特别是麻城本地乡绅在这个过程中的作为,无疑具有历史人类学和宗教社会学的普遍意义。
目前能够查到有关帝主的资料,最早的当为成书于明天顺五年(1461)的《天下一统志》。其卷61《黄州府》载:
张相公庙,在麻城县治东(西)。宋时县人张行七,毁沿江诸庙。系狱。适有火灾,释行七捍之,立止。至城西北五脑山,人马具化。邑人为建庙。[2]卷61
张相公即现在麻城人所称的帝主。除《天下一统志》以外,成书于嘉靖元年(1522)的《湖广图经志书》“张七相公庙”条,基本照《天下一统志》抄录。根据这些记载,我们可以对这位地方神的身份作出一些初步的判断:
首先,相公之称的身份,在这里有两种可能,一是如清人翟灏所言,“凡衣冠中人,皆僭称相公,或亦缀以行次,曰大相公、二相公”[3]卷5,所谓“衣冠”,即缙绅、士大夫,或指世家大族;二是宋时对一般官吏的泛称,如《道山清话》所言:“岭南之人见逐客,不问官高卑皆呼为相公”。[4]那么,这位张相公的身份,极有可能是一位官员。同时,引文中称他为“县人”,则其为麻城人无疑。
其次,张行七因“毁沿江诸庙”而系狱。这里的“毁沿江诸庙”,我理解即所谓的“毁淫祠”。中国历史上禁毁淫祠运动渊源已久,唐代杜佑的《通典》,记载了从秦汉直到后魏各朝代有关除淫祀的行动;[5]卷55唐代的狄仁杰和李德裕则分别取缔江南淫祀1000余所;②宋政和元年,仅开封府就“毁神祠一千三十八区”,“五通、石将军、妲己三庙以淫祠废”,并“禁军民擅立大小祠庙”。[6]771这些毁淫祠行动,或是朝廷旨意,或是官员的行政行为,概莫例外。这不仅再次证明了张相公的官员身份,而且可以推测在当时还未实行官员地域回避制度的情况下,他极有可能担任淮南西路的黄州刺史。宋时的黄州,辖黄冈、黄陂、麻城三县,因而他才可以“毁沿江诸庙”。
最后,关于“系狱”问题。地方官员在禁毁淫祠的过程中,常会损害到地方有关群体的利益,或被地方乡绅乘机渔利,侵占财产,以致引起民众的强烈不满,甚至可能引起对当事官员的弹劾。[7]197-198此当或为其“系狱”之由。张行七或是在出狱后因救火而身亡,故人们建寺祭祀他。
但是,到嘉靖中期,张相公的身份传说有了重要变化:
侯之为神也,相传以灭火灾肇迹。厥后持赤戟,拥精兵,却僭乱,有护国佑民之功。故受封紫微侯。邦人即于五脑山立祠祀之。无问智愚,凡遇干旱、瘟疫、水火、盗贼之变,必以告于神。其阐灵昭应,不可殚述。诚万民之倚庇,一方之主宰也,故人称为福主神云。[8]卷4
此为《紫微侯灵应碑记》开篇语。立碑者是曾任三边总制、兵部尚书的刘天和,撰碑记者为曾任云南按察司佥事的乡贤毛凤韶,书丹者为曾任贵州布政司参议的曾烶。撰碑时间为嘉靖二十四年(1545)十月。[19]上卷9这就是说,张相公“受封紫微侯”的传说,形成于嘉靖元年(1522)《湖广图经志书》成书后,到嘉靖二十四年(1545)这二十多年间。而这个时期,正是他们三人在政治舞台上最为活跃的时期。
到清康熙初修《麻城县志》时,虽然亦引录了上述《一统志》的内容,而在人物介绍时,其行实更为详细:
神土主,世传宋西蜀人。张姓,行七,称张七相公。宋封紫微侯,明封助国顺天王。初,游历麻城,见沿江多淫祠,毁之。系狱。邑有火灾,释而捍之。跨乌骓,执朱梃,指火火灭。遂至县西北五脑山,人马具化去。后人建祠祀焉。[10]卷8
这里,张七相公不仅称“土主”,还成了“西蜀人”。土主,本来是“泥塑偶像”的意思,并非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明王廷相《慎言·五行》所谓“世有风雷之师,云雨之巫,是人握其权矣;土主木偶,行祷求应,是鬼司其机矣”,[11]805与此词义相同。不过,将本地村社保护神称为“土主”,是西南少数民族的习惯,何况麻城在明代就习惯于称其为“福主”,为什么现在又要节外生枝地叫什么“土主”呢。我们认为,这些变化,与麻城移民四川的后裔有关。从元末明初,到清代中期的“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鄂东地区一直是最主要的移民迁出地,而麻城及其“孝感乡”,又正是著名的移民发源地和中转站。同时,四川是一个少数民族众多的地区,受其影响,不少地方都有土主崇拜的习俗。如汶川县有土主会,重庆璧山县有土主庙等。因此,移民四川的麻城人,就将当地的习惯称呼在两地交往中,又带回了麻城。今五脑山帝主殿前的左右壁上,共嵌有六通功德碑。碑刻立于清嘉庆六年(1801),将重修庙宇时捐资者名单一一刻出。其中提到,云南、重庆众商号均捐银数千两之多,是修缮资金的主要来源。这样,我们就毫不奇怪,为什么张七相公不仅称“土主”,且其籍贯,也由原来的“县人”变成“西蜀人”了。
除此以外,原先的“毁诸祠”,已经顺理成章的变成了“毁淫祠”,正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情。
这里,最值得我们关注的,当然就是张七相公“宋封紫微侯”的问题。不过,我们认为,张七相公是否在宋代就真的被封为紫微侯,实在是值得怀疑的事情。
首先,我们知道,宋王朝为加强对地方社会的控制,大量册封民间庙宇和神明,“并加崇饰,增入祀典”[12]105。《宋史》载:
熙宁复诏应祠庙祈祷灵验,而未有爵号,并以名闻。于是太常博士王古请:“自今诸神祠无爵号者赐庙额,已赐额者加封爵,初封侯,再封公,次封王,生有爵位者从其本封。”……故凡祠庙赐额、封号,多在熙宁、元祐、崇宁、宣和之时。[12]105
按照太常博士王古的意见,“无爵号者赐庙额,已赐额者加封爵”,就应该是先赐额,再加封爵。而张七相公既然有了“紫微侯”的爵号,就应该先拥有的“赐额”,县志却不见提起,此种情形未免使人生疑。
其次,宋代诸祠庙的封号和赐额,一般都应记载于《宋会要》中,但张七相公的“紫微侯”封号,我们在《宋会要辑稿》却找不到记载。那么,会不会是《宋会要》漏载,或者《永乐大典》未录,致使《宋会要辑稿》无从辑录呢?这种可能当然存在,韩森先生曾经统计宋代湖州受有赐封的祠庙为91处,但《宋会要辑稿》里只记载了7处。于是,她认为,“显然,《宋会要》所记不全,这里的数据不应被视为宋代向神祇赐封情况的准确记载”。但是,如果说《宋会要辑稿》记载的7处湖州受封祠庙,仅占实际被封数91处的7.7%,漏载率高达92.3%的话,就不能不让人有所怀疑了。
在《宋会要辑稿》中,有关朝廷对于地方神祇封赠赐额的记载,都集中在《礼二十》至《礼二十一》。韩森据此内容绘制了一个朝廷逐年赐封频率变化图表,[13]77我们如果将此图表与上引《宋史》“凡祠庙赐额、封号,多在熙宁、元祐、崇宁、宣和之时”的记载相对照,可以说恰好吻合。这表明无论是《宋会要》,还是《永乐大典》,或是《宋会要辑稿》的记载,大体上是不错的,绝不会有如湖州那样的巨大差别。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宋代湖州受赐封的祠庙,绝大部分当与麻城所谓的“宋封紫微侯”一样,其实就出于乡绅们的编造与杜撰。
上引康熙《麻城县志》又有“明封助国顺天王”之说,我们认为此封与“宋封紫微侯”一样,大有作伪之嫌。寻找其作伪之蛛丝马迹,还是与刘天和、毛凤韶、曾烶等一帮乡绅脱不了干系。
刘天和,字养和,号松石。正德三年(1508)进士,授主事,改监察御史。按陕西,以忤刘瑾谪金坛丞。瑾败,起湖州府,转陕西提学副使。擢都御史,巡抚甘肃。以忧归,起视河道。进三边总督,战功卓著,进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荫一子锦衣卫千户。
毛凤韶,字瑞成。正德六年(1511)进士,知江浦县,擢监察御史,巡按陕西、云南。寻谪嘉定州判,历升推官、同知,终云南佥事。居乡后参与地方文化建设,嘉、隆间主持创修《麻城志略》,惜不传。有《聚峰集》,亦不传。其弟毛凤起,理学家,有道峰书院在帝主庙左近。
曾烶,字日宣,号笔山。嘉靖二年(1523)进士,知献县,擢给事中。以谏世宗南狩,廷杖下狱。谪灵州州判,直声动一时,累升福建参议。这两位官员,都是在麻城乃至鄂东地区拥有极高话语权的人物。对于刘天和这位职位更高,堪称官场翘楚者撰写碑文的邀请,当然乐于应命,并充当其受神灵护佑的见证者。
毛凤韶的《紫微侯灵应碑记》开头一段上面已经引过,现在将其余部分录出:
一日,太保松石刘公谓韶曰:“吾何以答神贶?昔嘉靖戊子秋,予巡抚甘肃,为母亲初度辰,逾七十甲子矣!予以不获侍养悲思,有痛在手甚剧,呼号之声,彻于重门之外,弗自知也。时大虏压境,不能出。寤中,梦福主曰:‘贼已至,汝奚在此卧?’以手按余起,觉而辍痛如摘。遂出,理军事,获全胜。神之力也!又吾祖讳梦者,以奉忤繋之京,时著令:‘期而不至,杀无赦!’先期一日,吾祖方至江浦,病饿不能兴,度不免矣。忽有一人,以红戟持肉食之。有顷,而已知其为福主也。遂如期而至,太祖亲释其缚。复异其才,授彰州府同知。神之力也!吾何以答神贶?昔许立碑,今始成焉。复以碑文请,神择于三人者,许执事。执事其勿辞!”韶曰:“公命之,神又命之。韶虽不文,其曷敢辞?”乃言曰:呜呼!天人一理也,感应一机也!神也者,效天之用,以示乎人者也!故感之善则善应之,感之而不善则不善应之矣。虽匹夫匹妇之微,一言一行之懿,犹不爽焉!况以世法天民之秀,丰功社稷之臣如公者,有不随远迩而至者乎?是故,江浦之应,以启其忠也;甘肃之应,启其孝也,非私与也。《传》曰:“天之所助者顺。”《诗》有之:“神之格思,介尔景福。”其是之谓乎?韶敢以是为记。
在刘天和、毛凤韶他们看来,福主神的正统性,除了来自宋代皇帝的册封以外,还来自他自身的“神性”,也就是碑记中所叙说的两次“显灵”。而且,这两次“显灵”,从表面上看,是在帮助刘氏家族,但实质上,更是在为国家效劳。虽然碑文中说“江浦之应,以启其忠也;甘肃之应,启其孝也”,可甘肃之战,不正是征战边陲,保卫国家吗?何况忠和孝本来就是一体的,所谓“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也!
其实,刘天和对福主神“正统性”的宣扬和炒作,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提高本家族的社会地位。试想,一个长期受到有着广泛社会信仰基础的本地神明保护的家族,难道不是一个正统高贵,甚至代表着皇朝“德化”与“教化”的家族吗?
这篇碑记中,我们最应注意的是毛凤韶所引的“《传》曰:‘天之所助者顺’”这句话。此语出自《易经·系辞上传》第十二章:“子曰:‘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14]342不正是明封“助国顺天王”的出处吗?
关于封爵的等级,前引太常博士王古的奏折中是“初封侯,再封公,次封王”,可见张七相公的爵位已经到了最高一级。但是,问题在于封爵直接从“侯”到“王”,中间的“公”一级,露出了造假的破绽。而且,这个封号我们同样在《明史》、《明实录》和《明会要》等所有正史中都无法查到。
当然,作为邑神,如果张七相公只是护佑过刘氏家族,而没有造福过普通民众,那也就失去了最广泛的信仰基础,也就谈不上获得朝廷的封赐了。于是,县志始有关于帝主显灵“佑民”的记载:
正德初,霸州贼刘六等,流劫河南、山东、直隶等地方。辛未四月,贼首阳虎由商城至枣林岗。遇农夫,问道。少间,失所在,见神人乘乌驹于云表。惊惧遁去。神盖紫微侯张将军也。[8]卷40
刘天和以后的帝主庙,经历了嘉靖四十年(1561)的重建。万历元年(1573),又在乡绅梅国桢的资助下,建起了墙垣。梅国桢在《募修五脑山墙垣序》中说到:
土主,邑福神……民有水火、疾病、盗贼之警,辄呼神求福,神辄随所呼应之。或邑人寓他郡邑,即他郡邑人有水火、盗贼、疾病之警,亦辄呼求神,神亦辄应。由是天下之人,皆知邑有土主神最灵也。[15]92
除五脑山庙外,为平时祭祀方便,在县城西门外相公桥旁(即相传的张七相公飞升处),还建有一座张相公庙。[10]卷2至此,帝主为麻城邑神的地位已经完全确立,它不仅保护着麻城一县百姓,还保护着移民他乡的麻城后裔,以及他们居住的地方。
不过,帝主的故事并非到此为止,他的地位和内涵并非没有再发展的空间。我们看看一百二十五年后的乾隆六十年《麻城县志》的说法:
土主神,产蜀璧山县,世称张七相公。宋封紫微侯,明封助国顺天王。其先人官大理评事,母杨夫人崇敬三宝,喜施济,故诞神。神三月能言,七岁通诗文,尤好玄理。少有神人谓曰:“此子有夙缘,应以童身证道,显法于楚。”年十七,历游至麻城,见民间多血食淫祠,尽毁之,止存东岳庙。主祠者诉于官,禁狱三年。值邑中火灾,神自揣厄满,当出示神通。使人白邑令曰:“我能禳,但取良马朱棒听用。”登马,棒指火灭,而神从烟飙中飞腾以上。后人以望仙名之,立祠五脑山。岁旱潦,祈之必应;人民疾厄,祀之必痊;湖山险阻,呼之必安;嗣续艰危,祷之必吉。无感不通。[9]上25
与以前的记载比较起来,这段记载更详细,更完整。尤其是帝主神的籍贯身份,更加言之凿凿,甚至干脆落实为重庆璧山县人。大约就在这个时期,在民间传说中,帝主还有了一个更加正式的名字——张瑞,而且还是三国时那个名闻遐迩的张飞转世!③
乾隆间,最值得注意的是在官府典礼仪注中,帝主神居然被正式纳入了政府祀典,帝主庙成为官府祭祀时必须祭拜的所在,要“行两跪六叩礼”。[9]下3
此后,帝主庙虽多次被毁,但又屡次被乡民重建,并于同治年间终于获得了朝廷赐额的殊荣。据光绪《麻城县志》记载:
嘉庆间邑人胡宗第等募化重建,咸丰间庙被贼毁;同治初,邑人王大堃、吴春山等募化重建。远近朝谒,香火愈盛。同治间,粤贼窜麻,官民保守危城,屡荷灵应。大府奏请,奉旨,特赐“灵感”二字。
又言:
国朝嘉庆间,教匪扰黄安,福主显灵,匪遂遁窜。咸、同以来,粤捻交煽,境土绎骚。屡著灵异,助顺剿逆。邑中官民申禀大宪,奏请加神封号。奉敕加封“灵感”二字。凡麻城之都门会馆,暨渝城、宜昌、沙市、汉口,所在城镇会馆,皆以福主为祀。[8]卷4
所谓“教匪扰黄安,福主显灵”事,指的是嘉庆二年(1797)“壬子,川省教匪起。匪首齐二寡妇至(黄)安邑,意图窜麻(城)。时无雨,河水陡涨,匪遂转窜”;[16]卷5《黄安乡土志?偊b兵事录》载:
嘉庆二年,教匪齐王氏、姚之富等焚河南仙花镇,逼近安界。监生熊之炅集乡勇御之,相持三月,贼不得进。适大雨,贼自土脊岭蜂拥至。焚熊家河,村落殆尽之,炅阵亡。贼乘势南掠,图窜麻城。界河水暴涨,不能渡,旋扑安城。[17]卷上
而咸、同之“粤捻”,则指的是咸丰、同治间太平军在麻城几次战争:
咸丰四年(1854)二月,太平军李三王部攻入麻城宋埠,在中馆驿将前知县姚国振、司狱李克慎击毙。城破,知县韩宝昌至北乡,与太平军战于龙困桥,败绩阵亡。“粤军大掠,谓之‘打先锋’,又扬言安民,四出搜刮金帛,谓之‘进贡’。邑中惩姚、韩之败,莫敢撄者。然不堪其扰”。
咸丰八年(1858)三月,陈玉成率兵数万入麻城县城,“四出抄掠,各处乡勇阵亡甚多。”统带步军观察李续宜率清兵来麻会攻,战至五月初,太平军始出北门,过隘门关入河南。
咸丰十一年(1861)二月二日,陈玉成联合捻军龚树德部进攻松子关。三月,复入麻城,与清军战于乌石山。清军大败,遂固守县城。太平军攻至八月才辗转至上巴河。“复为成军门所败,乘夜折入黄麻坳卡。忽北风怒吼,扬沙走石,空中如万马腾沸,草木皆兵。贼大惧,奔退。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人咸谓紫微侯福主显灵也。”[8]卷39
史料显示,前引光绪《麻城县志》中的“邑人王大堃”,既是咸、同间历次战役的参与者,也是“紫微侯福主显灵”的炒作者。我们在麻城白果镇找到的《沙井王氏族谱》中,保留有一篇王大堃撰写的《军兴团练阅历记》,详细记载了他从咸丰元年(1851)至同治五年(1866)与太平军转战于鄂东地区的经历,是一篇较爲宝贵的历史史料。据他在文章中的记载,大约在同治六、七年,他因“议修《县志》委以筹费、采访,而五碯(脑)山又寄以总修之任”。[18]卷首上
这应该就是士大夫们以帝主神“屡著灵异,助顺剿逆”,并奏请加封的事迹。清《穆宗实录》里,明确记载着:“(同治九年九月29日),以神灵显应,加湖北麻城县五脑山土主神封号曰‘灵感’。”[19]1030-1031《清史稿》也赫然写着“麻城祀五脑山土主神张瑞”[20]卷84字样。
王大堃其人,民国《麻城县志》有传:
王大堃,沙井区人,家素丰。见义勇爲,不辞劳怨,历届知县皆倚任之。[16]卷8
他还受封“中书军功五品,诰封奉直大夫”。[16]卷10查光绪八年《麻城县志》“修辑官绅职名”,果然就有“五品衔中书科中书王大堃”。
至此,帝主神终于彻底完成了他历近千年、历世四朝的正统性追求,实现了他真正代表国家意志和皇朝教化的梦想。
随后的岁月,帝主神的身份再也不仅仅是显灵一方的小神仙,他的庙宇也与坛庙隍社同尊了。正如光绪《麻城县志?偊b重订凡例》所说:“至五脑山所祀紫微侯,御灾捍患,受封为神。仰荷恩纶,勅加‘灵感’二字,即与坛庙隍社同尊,原《志》以入‘仙释’,亦非‘有功则祀’之义。”[8]卷首特别是在经过战乱后,麻城三坛被毁的情况下,县府长期将风云雷雨山川坛的祭祀活动改在帝主庙进行,直到同治十三年(1874)帝主庙大规模重修。[8]卷4、39
帝主神正统身份确立以后,要求境外之“都门会馆”、“城镇会馆”,都必须“以福主为祀”,就是名正言顺、合理合法的了。如四川忠州城南的的黄州会馆,内有帝主宫,无疑祭祀的是帝主。[21]卷2可见,各地对此要求是完全遵行的。
帝主神正统身份的确立,还表现在又有一批庙宇在麻城的四里八乡出现。据民国《麻城县志》记载,可确定为祭祀帝主神或与帝主相关的有:
福主庙:在白杲,董士宏、士毅建。土人呼为帝主宫,阖镇以为办公集会之所。
云台寺:在东山木樨河之曲。巍然特耸,上冲霄汉。俯视诸峰罗列,其下又名豹脑岩,相传为当年福主殛蛇处。
龟形福主庙:在木子店杨梅村。咸丰元年重修,适有落梅河人送黄荆一株来庙。自云前三日有一张姓付钱八百,嘱将此木送来作修庙新梁。众知为福主显灵云。
土主庙:在墩阳区。
福主庙:胡姓香火,约在义合区。
福主庙:庙址前接壤光山地界。
黄毛尖庙:在墩阳区,距城七十五里,明初区绅公修。下有石洞二,相传张真人曾在此修道。
相公庙:陶铺区。清乾隆间建,陶显卿督修。庙产田五斗,为李胜壪捐作香火赀,为久远计,立有碑记。
帝主宫:公庙。
帝主庙:在袁家河区万家岗。清乾隆庚寅年桂之祥创建。[16]卷2
至于五脑山帝主庙的建筑规模,据1993年新修《麻城县志》记载,“依次建有静心亭、一天门、二天门、钟鼓楼、娘娘殿、紫微宫、斋亭等。总面积2600平方米。主建筑紫微宫屋顶覆盖黄色琉璃瓦,房屋为抬梁构架,共立木柱24根,屋檐上下均使用同一类型的斗拱,殿内装饰人物浮雕图案,栩栩如生”。[22]529从二天门门楣上那凤在上、龙在下的浮雕图案就可以看出,最近的一次大规模修复,正是在慈禧太后听政时期,同治九年赐予庙额之后。
然而,事情似乎并没因此而停止。我们注意到,如果说同治九年以前,人们还将其称为“福主”、“土主”、“神主”的话。那么,自这位地方神正统身份确立,并正式加入国家祀典以后,他的名字变成了“帝主”!看来,地方绅士们并不满足于神祗的身份,他们大约是受到关羽被封为“关帝”的启示。如有可能,他们还要向更高的目标迈进!
结语:乡绅阶层是中国农耕文明中的特殊阶层和重要力量,他们在经济实力、政治地位、文化水平、地方话语权力、地方历史文化和基本地情等众多方面,都占据着优势甚至掌控着统治地位。他们主要由退休回乡、丁忧赋闲或居乡养病的官吏,科举及第或落第士子,地主大户,宗族元老等人组成。他们虽然大都无实际权力,不在政权的核心位置上,但他们或曾长期居官,人脉广泛,与皇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学识博洽、阅历丰富、经济殷实,社会影响力巨大。他们立足本乡本土,似官非官、似民非民,又胜于官和民。他们受皇权的默许,在“帝力于我何有哉”的乡里,成为官方与民间的桥梁、乡村民众的代言人,同时又承担着地方官吏的期望、补充着地方行政的不足。因而集道统、官威、民望于一身,成为乡村社会中官府之外的重要力量,在乡村社会组织运作中,发挥着重大的作用和影响。
乡绅是乡土中国文化生活中的基本力量和中流砥柱,他们在本乡本土具有崇高的文化主导地位,是儒家文化在社会基层最可靠的信仰者、传承者和践行者。他们担负着教化乡里的重责,在乡民价值观的培育、引导和弘扬,精神世界的涵育与固守等方面,比政府官吏更为切实有效。虽然民间信仰必须建立在民众普遍认同的基础上,但是,民众的认同,正是他们主导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地方乡绅,就是地方神祇的缔造者!
缔造是为了掌控,更是为了利用。一切,正须从自身的需要出发。神祇的威望愈崇高、地位愈显赫,利用的价值就愈大。至于神祇本身之意愿,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因此,造神者们为了达到目的,当然会无所不用其极,乃至于造假作弊、欺上瞒下,利用他们可以利用的所有资源,不塑造一个无所不能、至高无上的神灵出来,就不会罢休。
注释:
①杨庆堃先生是依据民国24年《麻城县志》做出的统计,但细检所载,实为“坛庙”19个,“寺观”371个,总数达390个。如果说杨先生是不计“坛庙”之数,然坛庙中之社稷坛、风云雷雨山川坛、厉坛,甚至马王庙等都已列入表中,看来还是计算有误。
②刘昫等:《旧唐书》卷89《狄仁杰传》、卷174《李德裕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
③光绪《黄州府志》卷5《坛庙》:“考张七,蜀璧山县人。先人官大理评事。母杨夫人,诞时梦张桓侯入室,七星成瑞,遂名瑞。”黄冈市方志办、档案局重刊,2009。又参阅李德旺《五脑仙山》。载麻城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麻城文史》1992第四辑。
[1]杨庆堃.中国社会中的宗教:宗教的现代社会功能与其历史原因之研究.范丽珠等译.北京:世纪出版社,2007.
[2]李贤.天下一统志.明万寿堂刊本.
[3]翟灏.通俗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4]佚名.道山清话.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5]杜佑.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
[6]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礼二十.北京:中华书局,1957.
[7]王健.利害相关:明清以来江南苏松地区民间信仰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8]光绪八年.麻城县志.1999年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影印本.
[9]乾隆六十年.麻城县志.1999年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影印本.
[10]康熙九年.麻城县志.1999年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影印本.
[11]王廷相.王廷相集.北京:中华书局,1989.
[12]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85.
[13]韩森.变迁之神——宋时期的民间信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14]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15]凌礼潮笺校.梅国桢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
[16]民国二十四年.麻城县志(前编).1999年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影印本.
[17]宣统元年.黄安乡土志.2005年红安县地方志办公室影印.
[18]民国三十四年麻城三槐堂.王氏宗谱.
[19]清实录·穆宗实录.北京:中华书局,1987.
[20]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
[21]同治忠州直隶州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四川府县志辑.成都:巴蜀书社.
[22]麻城县志.北京:红旗出版社,1993.
责任编辑 张吉兵
K29
A
1003-8078(2017)05-0079-06
2017-06-14
10.3969/j.issn.1003-8078.2017.05.20
凌礼潮(1955-),男,湖北麻城人,麻城市委办公室退休干部,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