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二涛
(福建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福建 福州 350001)
实用主义即审美伦理
——理查德·罗蒂审美伦理思想来源研究之一
郝二涛
(福建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福建 福州 350001)
罗蒂美学思想不宜简单地定位为美学思想,而应该定位为审美伦理思想。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对罗蒂的审美伦理思想的形成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其实用主义思想中的反本质主义、民主生活和人本主义思想分别奠定了罗蒂的审美伦理思想的审美起点、中介和伦理落脚点,推动了罗蒂审美伦理思想的形成。
理查德·罗蒂;杜威;实用主义;审美伦理;反本质主义
自20世纪80年代起,罗蒂哲学受到学者越来越多的关注,成为人文学科研究的一个热点与前沿话题。针对该话题,国内外学者研究的焦点集中在罗蒂的心灵哲学思想、语言哲学思想、新实用主义哲学思想、政治哲学思想、生活哲学思想五个方面,较少关注罗蒂的文艺理论思想尤其是美学思想。罗蒂美学思想要么定位为伦理生活审美化,要么定位为伦理美学,要么定位为后哲学美学,基本都忽略了罗蒂美学思想的伦理转向以及伦理定位。因为,罗蒂在《哲学与自然之镜》中集中批判了形而上学与二元对立之后,转向了对生活哲学的关注,关注的问题域是人的生存和精神完善,这正是伦理学的问题域,是美学的伦理转向的表现[1]。罗蒂的审美伦理思想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维特根斯坦的生活形式思想、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和海德格尔的生活世界思想基础上产生的。目前,关于罗蒂审美伦理思想来源的研究刚刚起步[2],罗蒂的审美伦理思想的来源研究是深入研究罗蒂的审美伦理思想的前提,因此,研究罗蒂的审美伦理思想的来源就成为当下相关研究者的一项必要而紧迫的任务。由于“杜威是罗蒂版的哲学史上少数的几个英雄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最主要的英雄”[3]作者序18,是“罗蒂最愿意成为其弟子的哲学家”[4]94,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对罗蒂的审美伦理思想影响最大,因此,本文集中关注的是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鉴于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在反本质主义、民主生活、人本主义思想三方面对罗蒂审美伦理思想之形成影响最大,本文仅从以上三个方面简要论述罗蒂的审美伦理思想的来源之一——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
杜威的反本质主义思想是罗蒂的无镜哲学思想的一个主要来源。杜威的反本质主义思想主要包括反知识论思想、反二元论思想与反必然性思想三个部分。这里的“反……”并不是“批判……”的意思,而是“取代……”的意思。由于本质主义包括知识论思想、二元论思想和必然性思想三部分,杜威将知识论、二元论、必然性思想视为一种对哲学现象的不恰当的描述,因此,杜威的反本质主义思想又可以表述为“以希望取代知识”“以多元论取代二元论”“以偶然性取代必然性”。这种反本质主义思想作为罗蒂的无镜哲学思想的一个来源,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论述。
首先,杜威的“以希望取代知识”思想是罗蒂的无镜哲学思想的一个来源。杜威的“以希望取代知识”中的“希望”主要指实用主义与美国的一种日益繁荣的、讲求实效的精神状态,即“实用主义与美国都表现了一种充满希望的、蒸蒸日上的和注重实验的精神状态”[4]3。“知识”主要指关于事物表象的知识。“以希望取代知识”主要指以实用的、积极向上的、对自身与世界的相对有效的描述方式抑或相对无效的描述方式取代本质式的描述方式。这实际上取消了我们对事物的本质的探讨,否认了作为一种知识形式的哲学,即否认了西方形而上学哲学的知识论。这为罗蒂批判西方形而上学哲学的知识论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方法,即描述法。“如果说1900年前的哲学正日益取得某种一致意见的话,那么它便是,只有当我们能够把自然和经验作为关于同一事物的两种描述来看待的时候,我们才能超越哲学传统中诸多毫无结果的争论。”[5]13由于自然与经验是杜威哲学与美学的核心范畴,因此,罗蒂的描述法显然受到了杜威美学的启示。需要澄清的是,这种启示是间接的启示,因为罗蒂“关注的是一个假想的杜威,描述的是在他看来杜威或许会说出的,或者本该说出的而不是已经说出的东西”[5]14。
在罗蒂看来,杜威希望给予否定的是历史主义与科学主义的极端[5]15,实际上否定的是知识论。基于这一点,罗蒂将知识论视为形而上学哲学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剖析了知识论中的表象论,认为表象的观念只是一种理论假设,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由此,罗蒂证明了知识论中的表象是不存在的,知识论是不存在的。罗蒂将知识看作人们对事物的希望,这种希望没有对错之分,也不具有唯一性,可以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而异。
其次,杜威的“以多元论取代二元论”是罗蒂的无镜哲学思想的一个来源。杜威的“以多元论取代二元论”的思想源于黑格尔的历史主义和达尔文的实证主义思想。也就是说,杜威的多元论思想包含历史主义思想与实证主义思想两个部分,因此,我们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论述杜威的多元论思想对罗蒂的无镜哲学思想形成的重要影响。
一方面,杜威的历史主义思想是罗蒂的无镜哲学思想的一个来源。杜威的历史主义思想源于黑格尔的历史主义思想。黑格尔的历史主义主要指,我们对世界的描述主要是指与我们对其他事物的描述平行的一种描述。这集中表现在杜威的实用主义真理理论。杜威的实用主义真理理论仅仅是一种暂时的真理理论,这种真理理论将真理的陈述等同于陈述的真理,将真理的载体等同于真理的经验。虽然这两者都试图抹平现象和本质、表象与实在之间的差异,但它们的努力由于忽略了语言的作用而成为一种徒劳。罗蒂曾不无调侃地说:“杜威的大量工作是一项绝望而徒劳的尝试:抛弃现象和本质、表象和实在之间的差异,用不太有组织的不太直接的经验与较有组织的较直接的经验之间的程度差异取而代之。”[5]19基于这一点,罗蒂十分重视语言在处理现象和本质、表象与实在之间的二元对立之中的作用。比如,罗蒂曾经编辑20世纪语言哲学经典论文集——《语言学转向》,曾在《偶然、反讽与团结》中用语言分析法分析纳博科夫的《利奥塔》《微暗的火》以及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中呈现的不同种类的残酷现象。这种分析并未囿于分析结果的判定,而是转向了语汇的创造与分析的过程。这实际上以语汇的创造代替了二元论的分析。由于语汇的创造与使用可以因人而异,因此,罗蒂对语言的重视以及对语汇的创造性运用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二元论。由于二元论是罗蒂所称的镜式哲学的一个核心组成部分,因此,杜威的历史主义思想是罗蒂的无镜哲学思想的一个来源。
另一方面,杜威的实证主义思想也是罗蒂的无镜哲学思想的来源之一。杜威的实证主义思想源于达尔文思想中的生物进化思想,达尔文的生物进化思想剥除了杜威的历史主义思想之中的理性主义观念。这种理性主义观念与道德和审慎之间的区分是形而上学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许多形而上学哲学家提出问题的主要依据。在杜威看来,这些依据是不存在的,因为,它们是形而上学哲学家凭空设置出来的。这意味着,理性主义的观念是一个由形而上学哲学家人为设定的观念。又由于二元论观念是理性主义观念的核心部分之一,因此,二元论观念也是一个形而上学哲学家人为设定的观念。我们应该将理性主义的二元论的观念从哲学中排除出去,也应该将由二元论的哲学观念所产生的真理观念——符合论的真理观——从哲学中排除出去。这从一个侧面反证了传统哲学中的符合论真理观之无效性。这意味着,真理不是绝对的、一元的,而是相对的、多元的。与这种多元论不同,杜威强调的不是差异性,而是原本对立的事物之间的连续性,比如,必然性与偶然性之间的连续性。这实际上肯定了偶然性。
最后,杜威的“以偶然性取代必然性”是罗蒂无镜哲学思想的来源之一。罗蒂比杜威走得更远。他不仅彻底抛弃了必然性观念,而且彻底地转向了偶然性观念。这种转向主要表现为罗蒂对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哲学的态度及解决方法上。
“以偶然性取代必然性”主要涉及罗蒂对西方传统哲学问题的态度以及解决方法。就对西方传统哲学问题的态度而言,罗蒂采取的是消解的态度。由于“哲学问题的语汇是被创造出来服务于社会的;当这些问题不能用旧语汇来表达时,就应采取新语汇,以便更好地服务于社会”[6]作者再版序3,因此,罗蒂消解西方传统哲学问题所采用的方法主要是语言描述法。这种方法主要针对研究者对哲学问题的必然性的表述[7]157。这意味着,我们信任一种表述的原因是,这种表述对我们有一种不可避免的强制力量。针对这一点,罗蒂认为,一定时代的哲学问题是由一定时代的词语描述而成的;这些词语是人们根据所处时代的哲学问题创造出来的;由于哲学问题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因此,描述这些哲学问题的词语也应该随着哲学问题的变化而变化。从中可以看出,哲学问题不是先验的,而是经验性的。哲学问题的经验性,主要指哲学学者对哲学问题的积累性的、感受性的语言表述。这种表述不是凭空玄想出来的,而是对人的现实生活中面临的突出问题的感受性表述,不是对哲学终极知识的认识,而是对问题本身的描述。这种描述的目的不再是探究哲学的终极知识抑或揭示问题背后不变的东西,而是试图将哲学研究者对哲学问题的描述继续下去,以服务于社会现实。罗蒂实际上以语言描述代替了对哲学本质问题的探讨,因为,必然性与偶然性的区别就在于哲学本质问题,即“知识基础”概念[7]157。而对哲学“知识基础”概念的探讨就是哲学的本质问题。由前一部分的论述可知,哲学的本质问题是不存在的。由于传统哲学的本质问题又是哲学中的必然性问题的主要依据,因此,传统哲学中的必然性问题也是不存在的。为填补哲学的必然性问题坍塌之后留下的空缺,罗蒂的语言描述的方法充分发挥了语言的偶然性特点,以偶然性取代了必然性。
“以偶然性取代必然性”的思想不是罗蒂的原创,而是分析哲学的鼻祖弗雷格的创造。弗雷格曾企图将康德的认识论观点语言学化[6]作者序10,这对罗蒂的偶然性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并在罗蒂对人的生活环境的描述中有所体现。人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充满偶然性的世界[8]159,在这个世界中,人们所能做的就是不断调整自身,适应其中的偶然性。但是,罗蒂的偶然性思想与弗雷格的偶然性思想又有所不同。罗蒂的偶然性思想强调的不是纯粹的语言分析,而是将语言视为一种描述社会现实问题的工具。语言是人的生活活动的一部分,帮助人们将周围的自然事物纳入人的生活活动之中。“我们周围的各种事物——树林、河流、鱼类、动物、朋友、敌人、地球、各种因素等随时随地——以各种各样的途径进入社会生活。语言正是用这些事物成功地创造了具体活动的某些东西。”[5]115这种创造不是指语言创造了一些新的事物,而是指语言帮助我们摆脱了一些描述这些事物的旧词语,帮助我们获得一些描述这些事物的新词语。在这个过程中,人获得一种全新的感受。这种感受因人而异,甚至同一个人的感受也会因时间、地点等因素的变化而变化。这些变化表明,人在这些活动中的感受是偶然的。这种偶然性反过来凸显了语言的偶然性。
罗蒂将语言视为偶然的,认为“语言的形成纯然是无数机缘的产物。我们的语言文化与兰花和类人猿一样是一种机缘,是无数次变种的结果(而其他更多次变种则未能发生)”[9]。但是,与杜威的偶然性思想不同的是,罗蒂将语言的偶然性思想与语言游戏论联系了起来[5]114。由于语言游戏论侧重于语言,强调语言的无本质性、偶然性,而不是侧重于语言的工具性,不强调语言对人的生活现实的影响,因此,罗蒂实际上强化了语言的偶然性。这种思想为罗蒂的审美伦理思想之形成奠定了审美维度[10]。
杜威的民主生活思想是罗蒂审美伦理思想的伦理维度的来源之一。
民主生活思想是杜威为了解决美国民主主义社会模式中存在的突出问题而提出的一个构想,也是理解杜威的伦理生活思想的一把钥匙。如果离开了社会民主政治,我们无法理解杜威的任何思想。原因之一是,杜威是一个社会民主主义者[3]38,他完全赞同马克思提出的问题,即近代以来的科学革命、政治革命、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的两极分化:一方面是少数人的自由和幸福,另一方面是多数人的被奴役和贫困[11]。原因之二是,杜威出身于农民家庭,属于被奴役和贫困的多数人之列。原因之三是,1928年,杜威曾去苏联考察,对苏联的社会主义评价较高,并以系列文章《苏俄印象》向美国介绍苏联的社会主义。但是,与马克思主义的暴力革命方式不同,杜威主张用和平改良的方式完善民主制度,因为,杜威对美国的民主制度抱有极大的信心。这种思想心态对罗蒂的自由生活思想产生了以下三个方面的重要影响。
首先,受杜威的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罗蒂对社会主义也充满了同情,对政治关注度较高。比如,罗蒂的《筑就我们的国家》《哲学、文学和政治》《文化政治哲学》《偶然、反讽与团结》等论著都保持了对政治的高度关注。这种关注更多时候是对美国政治现象的批判。比如,在《偶然、反讽与团结》一书中,罗蒂通过对乔治·奥威尔的小说《一九八四》中茱莉亚和温斯顿·史密斯之间的爱情悲剧的重新描述,展现了“二战”后的社会主义苏联存在的政治、文化残酷现象,引起了人们对美国社会中存在的残酷现象的反思,表达了对自由与民主的渴求。批判而非否定美国的民主生活,这本身显露出了罗蒂对美国的民主生活的信心。这也受到了杜威的影响。原因之一是,杜威对民主生活思想身体力行,且经常到罗蒂家中做客,杜威的言行对罗蒂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原因之二是,杜威与罗蒂在上学时处在类似的民主环境中,“杜威所在的学校的学生来自各式各样的家庭……虽然少数家庭具有特别显赫的地位,但是整个社区的生活是民主的。从更深刻的意义上讲,平等和没有阶级的区分,在社区生活中是理所当然的”[12]。原因之三是,杜威与罗蒂都是在美国民主生活环境中长大的,都受到了民主生活思想的熏陶。
杜威的民主生活思想的落脚点在于人的自由的生活。这同样对罗蒂的自由生活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这种影响主要表现为偶然论对罗蒂的自由生活思想的影响。
其次,杜威的偶然论思想对罗蒂的自由生活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对杜威而言,“偶然论”或“偶成论”主要指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物的演化过程充满了各种偶然因素,这些偶然因素对生物演化起支配作用。这种认识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与黑格尔的历史主义相结合的产物[13]。虽然进化论与历史主义的结合并未获得罗蒂的认可与青睐,反而引发了罗蒂的批判,认为二者结合会产生自我宣扬的无神论与某种围绕实体化的逻各斯而建立起来的哲学之间的对立[5]23,但是,偶然论思想却获得了罗蒂的高度赞扬。罗蒂将偶然论思想与语言论思想结合,并应用于对民主生活的宗旨的诠释之中。
但是,二者的效果是有很大差异的。杜威将这种偶然论的思想用于我们对民主生活的宗旨的诠释之中,破除了人们对生活中的各种外在的客观因素的迷信与依赖,凸显了人的主观能动作用在人的民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而罗蒂通过将偶然论思想应用于民主生活之宗旨的诠释之中,为私人生活开拓了自由的空间,凸显了私人生活的自由在民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以及私人生活自由基础上的社会共同体在民主生活中存在的必要性和重要的意义。这种意义主要是通过诠释艺术中的自由生活思想来实现的。
杜威主要通过艺术的大众化来诠释自由的生活思想。这主要是通过对艺术的博物馆制度的批判来完成的。艺术的博物馆制度强调艺术远离人的日常生活,成为一个独立的领域。在这个领域中,只有少数的艺术家才能欣赏艺术作品,普通大众没有这个机会,因为,艺术的博物馆之墙将普通人拒之门外了。这实际上是将艺术精英化了。艺术精英化的后果之一是,普通人没有欣赏艺术的自由。这里的艺术主要指博物馆里的高雅艺术。普通人无法欣赏高雅艺术,但又有欣赏艺术的冲动和精神渴望,为了满足自身欣赏艺术的冲动和精神渴望,他们只好去欣赏一些低俗的艺术。如果说欣赏高雅的艺术会提升人的艺术修养,提高人的生活品位的话,那么,欣赏低俗艺术则会降低人的艺术修养,降低人的生活品位。普通人的艺术修养与生活品位的降低是被迫的,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艺术的博物馆制度使他们无法自由地欣赏高雅的艺术。这表明,人们的生活是不自由的。
如果说,杜威通过艺术的博物馆制度看到了艺术的精英化对人们自由生活的限制,那么,罗蒂则将艺术的范围缩小为小说,通过分析纳博科夫和奥威尔的小说中描写的爱情悲剧看到了残酷现象对人们的自由生活的摧残,比如,亨伯特与洛丽塔之间的爱情悲剧给我们展现了现实生活中欲望支配下爱情对自由美好的家庭生活的摧残。这种摧残恰恰展示了生活中的不自由。从表面上看,虽然杜威与罗蒂都展现了生活中的不自由,但是,从深层次看,他们解决该问题的途径并不相同。
杜威通过将艺术等同于生活来试图帮助人们重新获得生活的自由,将普通人的生活作为艺术的根源,因为,生活本身充满了各种鲜活的因子,这些因子蕴含了艺术产生审美经验的诸多机会。离开了生活的艺术,审美经验必将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正是以普通人的生活为源泉,艺术才获得了自身的基本规定性,即“一个经验”。所谓“一个经验”即一个完整的生活事件,这既包括已经发生的,也包括正在发生的,还包括可能发生的。杜威关于艺术的基本规定性打破了西方以模仿或美为艺术的基本规定性的传统,将生活经验作为艺术的基本规定性。这实际上将大众生活作为艺术的判断标准,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艺术的博物馆制度,突破了以模仿或美为标准来判断艺术的传统,使人们获得了一定的欣赏高雅艺术的自由,使艺术产品为所有人接受,因为,只要艺术是文明的美容院,艺术就是不可靠的[14]。只有艺术走向了文明本身,走向了大众,普通人才有艺术生活的自由,才有民主的生活。无论是艺术生活思想还是民主生活思想,都是人的生活形态,都是为了使人生活得更好。
最后,受杜威对艺术的生活根源的关注的影响,罗蒂关注生活中具体的文化现象,比如专制、残酷、乱伦等。但是,罗蒂并不赞同模糊的经验主义,而是以精确的语言分析弥补模糊的经验主义之不足。由此,罗蒂抛弃了传统形而上学的哲学终极语汇,提出了语汇创造的思想。由于语汇创造不因人而异,因此,语汇创造实际上将人从语汇的等级制度中解放了出来,打破了语汇的精英主义倾向,使语汇走向了普通大众。这意味着语汇不再是某个人的特权,也不再是一成不变的,而成为个人创造力发挥的场所与个人生活自由的一种可能的手段。
这种手段被罗蒂用来创造自由的生活。这种生活指向私人生活的完美,成为罗蒂审美伦理思想的中介。
杜威的人本主义思想是罗蒂的人本主义思想的来源之一,对罗蒂审美伦理思想的最终形成具有重要影响。由于杜威的人本主义思想包括人格的改造、自我实现的改造与公共生活的改造三个部分,因此,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谈杜威的人本主义思想对罗蒂的人本主义思想的影响,以及对罗蒂审美伦理思想最终形成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首先,杜威的人格改造思想是罗蒂的人本主义思想的来源之一。“人格改造”思想是杜威的自由生活思想的深化,注重发挥人与人的个性[8]161。这主要是针对美国社会之中的精英主义倾向而言的。杜威将“一个经验”称为“艺术”。“艺术”强调艺术与技术、博物馆艺术与民间艺术、“艺术品的经验”与“日常生活经验”之间的连续性。因为,杜威看到了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不平等,艺术欣赏者中以贵族为代表的少数人与普通人民大众之间的不平等。杜威将这种不平等现象的一个根源归结为人格的不平等。杜威改造这种人格不平等的主要策略是改造17世纪以来的艺术的审美策略。这启示罗蒂从哲学史的角度寻求人格改造的根源,在哲学史中寻求改造的策略。为此,罗蒂分别在《哲学与自然之镜》中找到了人格不平等的哲学根源——对象之间的对立性区分,比如,现象与本质、表象与实在等等。通过考察当代语言哲学史与实用主义哲学史,罗蒂在《语言学转向》与《实用主义的后果》中找到了应对的策略——语汇描述策略。从这种策略出发,罗蒂将人格不平等归结于语汇的不平等,将之前的形而上学哲学语汇看作终极语汇,用可以不断更新的语汇取代终极语汇。语汇的更新需要新语汇的不断创造,在这个创造的过程中,创造的主体是平等的、自由的,创造主体的人格也是平等的、自由的。这种平等与自由在语汇的不断创造与更新中得以持续。与杜威人格改造的策略聚焦于艺术观不同,罗蒂人格改造的策略聚焦于小说和诗歌。从广义上来说,小说与诗歌都属于艺术,是艺术中的具体门类。这其中暗含了罗蒂的人格改造策略对杜威的人格改造策略可能的继承关系。
人格平等最重要的标志是人的自我实现的平等。要真正实现人格的平等,我们还必须进行自我实现的改造。
其次,杜威的自我实现的改造思想也是罗蒂的人本主义思想的来源之一。杜威所说的自我实现的改造主要是对自我实现的审美的改造,即通过对传统的自我实现方式的批判来实现。传统的自我实现方式,主要指美国建国以来形成的通过辛勤的劳作、诚实的经营、勤俭的作风创造丰富的财富、创造美好的家园、创造幸福的家庭的自我实现方式。这种自我实现的方式由于强调实效性、注重结果,而被人们称为实用主义的自我实现方式。在杜威看来,这种自我实现的方式是一种以追求财富为目的的自我实现方式,至多属于马斯洛所说的“生存的需求”,还称不上真正的自我实现。杜威认为,人只有在对一个事件的完整的、不间断的体验中才能获得自我实现。这种自我实现是一种审美的自我实现。审美的自我实现主要指具有丰富性、整一性、积累性和圆满性的自我实现,大致相当于具有审美特质的经验。这种审美自我实现既突破了纯粹以追求财富为目的的自我实现,也突破了纯粹无功利的自我实现。
杜威的自我实现的改造的思想对罗蒂的偶然性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成为罗蒂审美伦理思想的一个重要基点。与罗蒂将自我实现完全圈定在私人领域中不同,杜威则将其放在公共生活领域之中,认为自我实现的改造还要有良好的外部条件,即公共生活的条件。之前的公共生活的条件已经不能适应目前自我实现的改造的需求了,因此,还需要对公共生活进行改造。
最后,杜威的公共生活的改造思想是罗蒂的人本主义思想的来源之一。杜威的“公共生活”主要指人的自我实现所需要的外在的社会经济条件。杜威对“公共生活的改造”主要指彻底地改革政治经济体系,以使个体有充足的条件来自我实现[8]162。所谓彻底的改革政治经济体系,主要指改革由少数金融寡头垄断的、完全私有化的帝国主义的政治经济体系,扩大个体参与公共事务的范围和程度。这主要是针对杜威所处的美国政治经济现实状况而言的。当时,美国已经进入了帝国主义阶段,金融寡头成为政治经济的幕后决策者,个体的民主权利只是形式,并没有实际的民主权利。金融寡头与普通个体之间是不平等的,这种状况为个体的自我实现设置了很大的障碍。杜威将这种阻碍个体的自我实现的公共生活称为消极的公共生活,因为它是表面上的公共生活,实际上是少数人控制、缺少大众参与的公共生活。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杜威倡导一种积极的公共生活。
所谓“积极的公共生活”主要指既有大众参与、又有个体的自我实现的生活。大众参与和个体的自我实现不是矛盾对立的关系,而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个体之间是平等的,这就使个体与个体之间具有了一定的协调性与合作意识。这种协调性与合作意识减少了不同个体的自我实现可能会产生的不协调性,从而保证不同个体的自我实现。杜威主要还是通过对美的艺术的批判来构建这种积极的公共生活的。杜威首先将人看作生物的一部分,将人与生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作平等的关系,进而通过人与周围环境的互动所形成的“经验”与“一个经验”来诠释积极的公共生活。
杜威积极的公共生活的构想对罗蒂的审美伦理思想影响较大,它使罗蒂在思考人的审美生活的时候,将个体生活与公共生活都考虑在内。但是,与杜威将个体实现的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的有机结合不同,罗蒂将个体的自我实现严格限定在私人生活领域之中。原因之一是,罗蒂处在美国的后工业化阶段,杜威处在工业化阶段。原因之二是,罗蒂处在东西方冷战时期,杜威处在冷战尚未开始的时期。原因之三是,罗蒂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如何实现个体的自我完善,杜威面临的主要社会问题是金融寡头与个体之间的矛盾。原因之四是,罗蒂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但受社会主义影响较大,思想偏左,较为激进;杜威出身于农民家庭,对社会主义虽抱有同情,但思想倾向偏右,较为温和。原因之五是,罗蒂对美国国家形象持怀疑态度,怀疑美国已经由一个热爱自由的共和国变为了一个贪婪、自私的帝国;杜威对美国国家形象持肯定态度,坚信美国仍是卓越的、有希望的。
因此,杜威的人格的改造、自我实现的改造与公共生活的改造思想是罗蒂的人本主义思想的来源之一。这种思想所显露出来的个体的生活完美的宗旨表明,人本主义思想是罗蒂的审美伦理思想的落脚点。
总之,杜威的反本质主义思想、民主生活思想、人本主义思想促成了罗蒂审美伦理思想的形成,是罗蒂审美伦理思想的来源之一。由于反本质主义思想、民主生活思想、人本主义思想构成了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因此,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是罗蒂的审美伦理思想的来源之一,我将其概括为:实用主义即审美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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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田 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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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9014(2017)03-0073-06
2017-03-06
福建社会科学院博士科学研究基金项目“理查德·罗蒂审美伦理思想来源研究”(2016FJ0815)。
郝二涛,男,河南周口人,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博士,研究方向为西方美学与文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