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音辞》音辨述论

2017-03-10 10:56汪业全孙月香
关键词:颜之推问学颜氏家训

汪业全,孙月香

(1.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6;2.广西民族大学 图书馆,广西 南宁 530006)

《颜氏家训·音辞》音辨述论

汪业全1,孙月香2

(1.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6;2.广西民族大学 图书馆,广西 南宁 530006)

《颜氏家训·音辞》旨在辨析古今南北语音的异同得失。《音辞》音辨主要有辨析声母、韵母、音变别义之字音、音近假借之字音四种类型。总结《音辞》音辨规律,有助于正确把握《切韵》的语音性质。

颜之推;《颜氏家训·音辞》;音辨;《切韵》

《音辞》是颜之推《颜氏家训》中专论音韵的篇章,其主要内容是辨析古今南北语音异同得失。周祖谟先生指出:“此篇专为辨析声韵而作,斟酌古今,掎摭利病,具有精义”。*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405页。全篇共涉及差不多四十条字音。字音辨析可分两个层面,一是单字音层面的字音辨析,涉及字的声母、韵母等的辨析,二是由单字的声韵辨析扩展到音类层面的字音辨析。《音辞》大多单从语音角度进行辨析,少数是针对音变别义之字、音近假借字字音的辨析。

一、辨析声母

(一)辨稗之帮並不分。《音辞》:“《苍颉训诂》反稗为逋卖。”稗,《广韵》傍卦切,並母卦韵;逋卖分属《广韵》帮母卦韵。以《广韵》音系论,“反稗为逋卖”,韵母同,声母同为重唇音而清浊不分,此並母字读作帮母,依今人拟音,为b-(稗)→p-(逋)*《广韵》声母、韵母的拟音据王力《汉语史稿》(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汉语史稿》拟全浊声母为送气,此全浊声母据王力《汉语语音史》之“魏晋南北朝音系”,改拟为不送气。“→”表示读作的意思。下同。。《仓颉训诂》为东汉杜林所著,杜林扶风茂陵(今陕西长安)人。稗的此音读及帮並不分,或许为东汉长安音。此为“古今”“楚夏”语音之不同者。颜氏认为稗当读作傍卖反之类,帮並当分。

(二)辨璠之帮並不分。《音辞》:“玙璠,鲁之宝玉,当音餘烦。江南皆音藩屏之藩。”此条辨玙璠之“璠”。璠,《广韵》“玙璠,鲁之宝玉”,附袁切,並母元韵,烦音同;又“篱也,亦藩屏也”,甫烦切,帮母元韵,即“江南皆音藩屏之藩”。璠“音藩屏之藩”,韵母同,声母同为重唇音而清浊不分,此並母字读作帮母,即b-(璠)→p-(藩屏之藩)。南北朝时期,轻唇音尚未从重唇音中分化出来,璠音藩屏之藩,是並母字读作帮母,并非奉母字读作非母。*周祖谟先生认为:“《切韵》烦附袁反,藩甫烦反,……而烦为奉母,藩为非母,清浊有异。”见《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22页。周祖谟先生引《左传·定公元年》“季平子卒,阳虎欲以玙璠敛”之《释文》璠又音方烦反,以及《篆隶万象名义》璠音甫园反,证“江南有此一读”*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22页。。颜氏认为璠当读作附袁反之类,帮並当分。

(三)辨痴之彻初不分。《音辞》:“梁世有一侯尝对元帝饮谑,自陈‘痴钝’乃成‘颸段’元帝答之云:‘颸异凉风,段非干木。’”此条辨痴钝之“痴”误读作颸段之“颸”。*痴钝之“钝”读作颸段之“段”,见二(六)小节。痴,《广韵》丑之切,彻母之韵;颸,《广韵》楚治切,初母之韵。“痴”读作“颸”,韵母同,声母同为次清声母,而一为舌上塞音,一为正齿二等塞擦音,此彻母字读为初母,即-(痴)→-(颸)。此痴字读作颸,不能视为知庄两组声母变得相同了。一般认为,舌上音与正齿音的合流是近代通语音现象,发生在宋元以后。南北朝中后期,舌上音基本上完成了从舌头音的分化。梁侯读痴如颸,应该是当时南方方音现象。颜之推借梁元帝之谑语“颸异凉风”,指为“不正”之语。在颜氏看来,痴当读作丑之反之类,彻初当分。

(四)辨椽之澄定不分。《音辞》:“《左传音》切椽为徒缘,不可依信。”椽,《广韵》直挛切,澄母仙韵;徒缘分属《广韵》定母仙韵。“切椽为徒缘”,韵母同,声母同为浊塞音,而一为舌头音,一为舌上音,此澄母字读作定母,即-(椽)→d-(徒)。周祖谟先生指出:“考《左传》桓公十四年‘以大宫之椽,归为卢门之椽’,《释文》椽音直专反,直专与徒缘本为一音,但直专为音和切,徒缘为类隔切,颜氏病其疏缓,故曰不可依信。”*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21-422页。王力先生认为:“徐邈切‘椽’为‘徒缘’不算错,而颜之推说错,那是因为在他的方言中澄母已经从定母分化出来了。”*王力:《汉语语音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12页。《左传音》为东晋徐邈(字仙民)所撰,其时,舌上音尚未从舌头音中分化出来,《左传音》切椽为徒缘实为音和切;到了南北朝中后期,舌上音逐渐分化出来,依时音切椽为徒缘,则为类隔切,故颜之推认为“不可依信”,而陆德明《释文》改读音和切直专反。颜氏认为椽当读作直挛反之类,澄定当分。

(五) 辨涎羡之邪从不分。《音辞》:“南人以钱为涎,……以贱为羡”。本条辨涎、羡二字。*此因所辨音类相同,原文又在一起,故合为同条加以辨析。后面类似者仿此。涎,《广韵》夕连切,邪母仙韵;钱,昨仙切,从母仙韵;羡,似面切,邪母线韵;贱,才线切,从母线韵。“以钱为涎”、“以贱为羡”,韵各相同,声母同为全浊齿头音,而一为擦音,一为塞擦音,二者皆邪母字读作从母,即z-(涎、羡)→-(钱、贱)。周祖谟先生指出:“此论南人语音,声多不切。”*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13页。颜之推归于“谬失轻微者”,认为涎当读作夕连反之类,羡当读作似面反之类,从邪当分。

(六)辨搜之山晓不分。《音辞》:“《通俗文》曰:‘入室求曰搜。’反为兄侯。然则兄当音所荣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语之不可用者。”此条辨反搜为兄侯。搜,《广韵》所鸠切,山母尤韵;兄侯分属《广韵》晓母侯韵。搜“反为兄侯”,韵基相同,声母同为清擦音,而一为正齿二等,一为喉音,此山母字读作晓母,即ʃ-(搜)→x-(兄)。周祖谟先生指出:“服音虽古,亦不可承用,故曰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语之不可用者。”*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22页。周先生以该反切为《通俗文》作者服虔的注音。服虔为河南荥阳人。南北朝时期北方多行服注。*广东、广西、湖南、河南辞源修订组,商务印书馆编辑部编:《辞源》(修订本)1-4合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800页。此音或许原出服虔所习河南荥阳方言,后因传习服注而通行于“北俗”。颜氏认为搜当读作所鸠反之类,生晓当分。*颜之推云:“然则兄当音所荣反”。周祖谟先生指出:此为“假设之辞。其意谓搜以作所鸠反为是,若作兄侯,则兄当反为所荣矣,岂不乖谬。”见《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中华书局,1966年,第422页。

(七)辨射舐之船禅不分。《音辞》:南人“以石为射,……以是为舐。”射,《广韵》:“《世本》曰‘逢蒙作射。’又姓。”食亦切,船母昔韵;石,常只切,禅母昔韵;舐,神纸切,船母纸韵;是,承纸切,禅母纸韵。“以石为射”、“以是为舐”,韵各相同,声母同为全浊正齿音三等,而一为擦音,一为塞擦音,二者皆船母字读作禅母,即-(射、舐)→-(石、是)。此亦辨南人“声多不切。”*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13页。颜之推亦归于“谬失轻微者”,认为射当读作食亦反之类,舐当读作神纸反之类,船禅当分。

(八)辨乘之船禅不分。《音辞》:“刘昌宗《周官音》读乘若承。”《周礼·夏官》:“王行乘石。”《释文》:“刘音常丞反。”乘,《广韵》食陵切,船母蒸韵;承,署陵切,禅母蒸韵,常丞反音同。“读乘若承”,韵母相同,声母同为全浊正齿音三等,而一为塞擦音,一为擦音,此亦船母字读作禅母,即-(乘)→-(承)。“读乘若承”以及上述“以石为射”“以是为舐”,都反映了南北朝船禅不分的情况。段玉裁指出“今江浙人语多与刘昌宗音合” ,认为船禅不分是吴语特点。周祖谟先生举《诗经》“绳”字异文,及《释名》以“殖”训“食”例,证床禅不分“实为古音”,而六朝吴语中的此类音读则为存古。*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21页。今就“读乘若承”的古籍异文补证数例:《战国策·齐策一》:“而承魏之弊。”《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承作乘。《战国策·燕策二》:“而强秦将以兵承王之西。”鲍彪本改承为乘。吴师道注:“此书乘承通。”《战国策·燕策二》:“承燕之弊以伐燕。”《史记·乐毅列传》承作乘。《史记·陈涉世家》:“赵乘秦之弊。”《汉书·陈胜项籍传》乘作承。《庄子·让王》:“乘以玉与。”《太平御览》五四引乘作承。《淮南子·说山》:“阴不可以乘阳也。”《文子·上德》乘作承。对于南北朝船禅混而不分的情况,王力先生从音变和音理上作出了解释:“照穿神三母已经由塞音变为塞擦音,因为塞擦音和擦音相近,才容易相混。”*王力:《汉语语音史》,第111页。颜之推认为乘当读作食陵反之类,船禅当分。

(九)辨伸之书心不分。《音辞》:“《字林》音伸为辛”。伸,《广韵》失人切,书母真韵;辛,息邻切,心母真韵。“音伸为辛”,韵母相同,声母同为清擦齿音,但一为正齿音三等,一为齿头音,此书母字读作心母,即-(伸)→s-(辛)。周祖谟先生指出此为“方言之歧异”,“审心同为摩擦音,故方言中心审往往相乱。”*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19页。《字林》作者吕忱里籍任城(今山东曲阜),这一带可能是心审相混的区域。“《字林》音伸为辛,是审母读为心母也。此与汉人读蜀为叜相似。”*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19页。古音伸为辛之类不乏其例,兹举数例:马王堆帛书《老子》甲本卷后古佚书《明君》:“安邦信志。”“信志”即“伸志”。又《五十二药方》:“身信而不能诎。”“身信”即“身伸”。吴王钟铭:“疋之客酓辛欲圣禾。”“酓辛”即楚王子“熊申”*曾宪通:《吴王钟铭考释——薛氏〈款识〉商钟四新解》,《古文字研究》(第一七辑),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易·系辞上》:“引而伸之。”《释文》:“伸本又作信。”《仪礼·士相见礼》:“君子欠伸。”郑玄注:“古文伸作信。”信,《广韵》息晋切,心母震韵,与“辛”只有平去之别。伸、辛、信皆古韵真部字,伸为古舌上音,辛、信为古齿头音,伸与辛、信叠韵邻纽,古音相近,中古音亦相近,故有“音伸为辛”之类现象。颜氏认为伸当读作失人反之类,书心当分。

(十)辨洸之见影不分。《音辞》:“比世有人……名洸,自称为汪。”洸,《广韵》古黄切,见母唐韵;汪,乌光切,影母唐韵。洸“称为汪”,韵母相同,声母同为清塞音,而有牙喉音之分,此见母字读作影母,即k-(洸)→(汪)。周祖谟先生指出:“读洸为汪,牙喉音相乱。”*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28页。即是说洸汪音近相混。见母影母字因音近而相通的有景与影,例如,《诗·邶风·二子乘舟》:“汎汎其景”,《释文》:“景,如字,或音影。”类似的有《荀子·君道》:“是狂生者也。”《韩诗外传》四狂作枉。洸与汪、景与影、狂与枉皆为古阳部字,古声母皆分别为牙喉音,惟狂为群母,与洸、景清浊有异。颜氏认为洸当读作古黄反之类,见影当分。

(十一) 辨系之匣疑不分。《音辞》:“李登《声类》以系音羿”。系,《广韵》胡计切,匣母霁韵;羿,五计切,疑母霁韵。“以系音羿”,韵母相同,声母一为全浊擦音,一为次浊鼻音,此匣母字读作疑母,即-(系)→-(羿)。系、羿分属喉牙音,发音部位相近,且魏晋南北朝韵母相同(ii)*王力:《汉语语音史》,第128-129页。,故而容易混读。仕于魏的“故左校令”李登当为北方人,《声类》以系音羿或为北方方言。颜氏认为系当读作胡计反之类,匣疑当分。

(十三)辨郢之余云不分。《音辞》:“梁世有一侯尝对元帝饮谑,……谓‘郢州’为‘永州’”。郢,《广韵》以整切,余母静韵开口三等;永,于憬切,云母梗韵合口三等。谓“郢”为“永”,韵母不同*关于郢、永二字的韵母,详见二(十)。,声母亦不同,即j-(郢)→-(永)。不过,郢、永在整体听感上仍有些相似。王力先生解释道:“从南北朝某些方言喻四和喻三混合的情况可以看出,喻三已经由舌根擦音[]变为半元音[j]。因为[ji]和[i]音相近,才容易相混。”*王力:《汉语语音史》,第111页。梁侯读郢为永,余云不分,当是南朝方音,故为元帝诟病,颜之推亦视为“不正”之语。颜氏认为郢当读作以整反之类,余云当分。

二、辨析韵母

(一)辨姊之旨纸不分。《音辞》:北人“以紫为姊”。姊,《广韵》将几切,精母旨韵开口;紫,将此切,精母纸韵开口。“以紫为姊”,声母相同而韵母相近,此旨韵字读作纸韵,即-i(姊)→-ie(紫)。周祖谟先生指出:“北人读紫为姊,是支脂无别矣。”*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13页。读姊为紫,反映了北人脂支不分的现象。“长安论韵”八子之一的薛道衡,河东汾阴(今山西万荣县)人,其诗《和许给事善心戏场转韵》韵“戏鼻骑至翠跂”*丁福保:《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665-1666页。,至寘同用,与北人“以紫为姊”相类。颜之推认为姊当读作将几反之类,旨纸当分。

(二)辨为奇、益石各分属二韵。《音辞》:“《韵集》……为奇益石分作四章”。此条辨为与奇、益与石韵属之分。为,《广韵》薳支切,云母平声支韵合口*《广韵》为字又于伪切,云母去声寘韵合口。;奇,渠羁切,群母平声支韵开口;益,伊昔切,影母昔韵开口;石,常只切,禅母昔韵开口。为(不考虑去声音读)、奇二字同属支韵,惟有开合之别,即-iwe(为)、-ie(奇);益、石二字同属昔韵,且韵母相同:-iɛk。从韵书的体例看,为与奇、益与石没有理由各别为两韵,“分作四章”。周祖谟先生指出:“案为奇益*周祖谟先生文于此处“益”误作“异”,今正。石分作四章者,盖《韵集》为奇不同一韵,益石不同一韵也。王仁昫《切韵》所注吕氏分韵之部类,与《切韵》不合者甚多。如脂与微相乱,真臻文,元魂痕,董肿,语麌,吻隐,旱潸,巧皓,赶槛,养荡,耿静迥,箇禡,宥候,艳梵,质栉,锡昔麦,葉怗洽,药铎,诸韵无分,是也。”*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20页。为奇益石“分作四章”,大概是方音现象,在《韵集》所反映的方言里为奇不同韵,益石不同韵。颜之推认为为与奇、益与石皆不当分属二韵,为奇同属支韵,益石同属昔韵。

(三)辨儒戍之虞鱼、遇御不分。《音辞》:“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戍,《广韵》伤遇切,书母遇韵;庶,商署切,书母御韵;儒,人朱切,日母虞韵;如,人诸切,日母鱼韵。“以庶为戍,以如为儒”,各自声母相同,而韵母有开合口之分,此遇、虞韵字读作御、鱼韵,即-iu(戍、儒)→-io(庶、如)。以庶为戍,以如为儒,反映了北人鱼虞、遇御不分的现象。周祖谟先生指出:“此论北人语音,分韵之宽,不若南人之密。”*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13页。颜之推认为戍当读作伤遇反之类,儒当读作人朱反之类,虞与鱼当分,遇与御当分。

(四)辨矩之麌语不分。《音辞》:“北人之音多以举莒为矩,唯李季节云:‘齐桓公与管仲于台上谋伐莒,东郭牙望桓公口开而不闭,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则莒矩必不同呼。’此为知音矣。”矩,《广韵》俱雨切,见母麌韵;举、莒,居许切,见母语韵。“以举莒为矩”,声母相同而韵母有开合口之分,此麌韵字读作语韵,即-iu(矩)→-io(举、莒)。以举莒为矩,反映了北人麌语不分的事实。颜之推将“莒矩音呼不同”的李季节引为“知音”,认为矩当读作俱雨反之类,麌语当分。

(五)辨娃之佳皆不分。《音辞》:“《苍颉训诂》,……反娃为於乖。”娃,《广韵》於佳切,影母佳韵合口;於乖分属影母皆韵合口。“反娃为於乖”,声母相同而韵母相近,此佳韵字读作皆韵,即-wai(娃)→-wei(乖)。从先秦到《切韵》时代,佳皆不同韵。佳韵字读作皆韵当为方言现象。《苍颉训诂》东汉杜林著,杜林为扶风茂陵(今陕西西安)人,其反娃为於乖,也许就是这一带的方音。颜之推认为娃当读作於佳反之类,佳皆当分。

(六)辨钝之慁换不分。《音辞》:“梁世有一侯尝对元帝饮谑,自陈‘痴钝’乃成‘颸段’元帝答之云:‘颸异凉风,段非干木。’”此条辨痴钝之“钝”读作颸段之“段”。钝,《广韵》徒困切,定母慁韵;段,徒玩切,定母换韵。“钝”读作“段”,声母相同而韵腹不同,此慁韵字读作换韵,即-un(钝)→-uan(段)。梁侯慁读如段,当为南朝方音。颜之推借梁元帝之谑语“段非干木”,视其为“不正”之语。颜氏认为钝当读作徒困反之类,慁换当分。

(七)辨看之寒谈不分。《音辞》:“《字林》音看口甘反”。看,《广韵》苦寒切,溪母寒韵*《广韵》看字又去声翰韵苦旰切。;口甘分属溪母谈韵。“看口甘反”,声母相同而韵尾不同,此寒韵字读作谈韵,即-ɑn(看)→-ɑm(甘)。周祖谟先生指出:“《字林》音口甘反,读入谈韵,与《切韵》音相去甚远。考任大椿《字林考逸》所录寒韵字,无读入谈韵者,疑甘字有误。若否,则当为晋世方音之异。”*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19页。看、甘分属山咸二摄,但因其韵腹相同,韵尾同为鼻音,二字读音整体上有相近之处,故存在方音讹读的可能。颜之推认为看当读作苦寒反之类,寒谈当分。

(八)辨谏之谏裥不分。《音辞》:“《穆天子传》音谏为间”。赵注:“《穆天子传》三‘道里悠远,山川间之’,郭注:‘间音谏’。”段云:“案颜语,知本作‘山川谏之’,郭读谏为间,用汉人易字之例,而后义可通也。后人援注以改正文,又援正文以改注,而‘谏音间’之云,乃成吊诡矣。”此处“音谏为间”本为假借,但颜氏意在辨谏字的音读。谏,《广韵》古晏切,见母谏韵;间,古苋切,见母裥韵*《广韵》间字又平声山韵古闲切。。“音谏为间”,声母相同而韵母相近,此谏韵字读作裥韵,即-an(谏)→-n(间)。郭注“谏音间”(或“间音谏”),反映了郭璞音间谏同音、山删(举平以赅上去,下同)同韵的事实。郭璞是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县)人,其山删相混或为北方方音。此方音当源自上古。间谏古韵同属元部周祖谟先生“补注”引《诗·大雅·板》“是用大谏”之异文为证。*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17页。不过,山删二韵自晋代已开始疏离,后在词汇扩散机制作用下逐渐扩大其使用范围,至齐梁陈隋时期,二韵成为了两个独立的韵部*周祖谟:《齐梁陈隋时期诗文韵部研究》,《文字音韵训诂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29页。。颜之推认为谏当读作古晏反之类,谏裥当分。

(九)辨皿之梗二梗三不分。《音辞》:“《说文》……读皿为猛。”皿,《广韵》武永切,明母梗韵开口三等;猛,莫杏切,明母梗韵开口二等。“读皿为猛”,声母相同,韵基相同,惟韵头不同,即-i(皿)→-(猛)。周祖谟先生指出:“《说文》读皿为猛当为汝南方音”*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19页。,即许慎的家乡方音。颜之推认为皿当读作武永反之类,梗二梗三当分。

(十) 辨郢之静梗不分。《音辞》:“梁世有一侯尝对元帝饮谑,……谓‘郢州’为‘永州’,元帝启报简文,简文云:‘庚辰吴入,遂成司隶。’”此条辨郢州之“郢”误读为永州之“永”。郢,《广韵》以整切,余母静韵开口;永,于憬切,云母梗韵合口三等。“郢”读作“永”,声母不同,韵母亦有开合之异,即-iɛ(郢)→-iw(永)。南北朝时期,郢、永同为耕部(e)三等字,但仍有开合之别。*王力:《汉语语音史》,第116页。梁侯郢读如永,当为南朝方音。颜之推借梁元帝之谑语“庚辰吴入,遂成司隶”,视其为“不正”之语。颜氏认为郢当读作以整反之类,静梗当分。

(十一)辨成仍之清蒸不分、宏登之耕登不分。《音辞》:“《韵集》以成仍宏登合成两韵”。成,《广韵》是征切,禅母清韵开口;仍,如乘切,日母蒸韵开口;宏,户萌切,匣母耕韵合口二等;登,都滕切,端母登韵开口一等。成、仍不同韵,即-iɛ(成)、-i(仍);宏、登不同韵,即-w(宏)、-(登)。从《广韵》音系看,成仍宏登没有理由“合成两韵”。周祖谟先生指出:“王仁昫《切韵》所注吕氏分韵之部类,与《切韵》不合者甚多。如脂与微相乱,真臻文,……诸韵无分”*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20页。此与《韵集》“为奇益石分作四章”相比,韵的分合关系恰好相反,但都可以视为方音现象,在《韵集》所反映的方言里成仍同韵,宏登同韵。《韵集》的作者吕静为西晋任城(今山东济宁市东南)人,也许反映的就是其家乡一带的方音。颜之推认为成与仍、宏与登不当“合成两韵”,而应“分作四章”,即清蒸当分,耕登当分。

(十二)辨骤之宥候不分。《音辞》:“徐仙民《毛诗音》反骤为在遘”。骤,《广韵》鉏祐切,崇母宥韵;在遘分属从母候韵。“反骤为在遘”,声母不同*周祖谟先生辨此“在”字为“仕”之误,则声母同为崇母。今从。,韵母有洪细不同,即-iu(骤)→-u(遘)。徐仙民为东莞姑幕(今江苏常州市)人,反骤为在遘所反映的宥候不分或为江南一带的方音。颜氏认为骤当读作鉏祐反之类,宥候当分。

(十三)辨狎之狎洽不分。《音辞》:北人“以洽为狎”。狎,《广韵》胡甲切,匣母狎韵;洽,侯夹切,匣母洽韵。“以洽为狎”,声母相同,而韵母相近,即-ap(狎)→-p(洽)。颜之推明确指出,读狎为洽、狎洽不分为北方方音。颜氏认为狎当读作胡甲反之类,洽狎当分。

(十四)辨琨之魂混不分。《音辞》:“比世有人……名琨,自称为衮。”琨,《广韵》古浑切,见母魂韵;衮,古本切,见母混韵。琨“称为衮”,声母相同,韵母亦相同,惟韵有平上之别,即-un[平](琨)→-un[上](衮)。读琨为衮或为方言音读。颜氏认为琨当读作古浑反之类,魂混当分。

下面几个音例颜氏当做单纯辨音例,实际涉及字的形义。

(十五) 辨邪之麻马不分。《音辞》:“邪者,未定之词。《左传》曰:‘不知天之弃鲁耶?抑鲁君有罪于鬼神邪?’《庄子》云:‘天邪?地邪?’《汉书》云:‘是邪,非邪?’之类是也。而北人即呼为也,亦为误矣。”周祖谟先生指出:“邪也古多通用,惟后世音韵有异。”此类邪“呼为也”,本为通假,但颜氏云“北人即呼为也,亦为误”,其意在于分辨邪字的音读。邪,《广韵》以遮切,余母麻韵开口三等;也,羊者切,余母马韵开口三等。邪“呼为也”,声母和韵母均同,惟韵有平上之别,即-ia[平](邪)→-ia[上](也)。读邪为也,明为北方方音。此音读当源自上古的邪也通用。邪、也古韵分属鱼部与歌部,二字主元音相同(a)*王力:《汉语语音史》,第34页。,故可通用。颜氏认为邪当读作以遮反之类,麻马当分。

(十六)辨攻之东冬不分。《音辞》:“河北切攻字为古琮,与工公功三字不同,殊为僻也。”此条辨攻读古琮反之音。攻,《广韵》古红切,见母东韵一等;古琮分属见母冬韵。“切攻字为古琮”,声母相同,而韵母相近,此东韵字读作冬韵,即-u(攻)→-uo(琮)。《广韵》攻字东韵古红切训“攻击”,而冬韵古琮切训“治也,作也,击也,伐也”。从《切韵》系韵书看,攻字是个多音多义字。颜之推似乎没有注意到攻字的音义对应关系。颜氏称“河北切攻字为古琮”“殊为僻”,当是参照南方读音而言。可以推断,攻字在当时的江南一带普遍读古红反,而“河北”以读古琮反为常。南北朝中后期,攻字的古红、古琮二音具有南北分布的区域特征。由此看来,《切韵》系韵书将攻字的南北二音都吸收了进来,但作了别义处理。颜氏认为攻当读作古红反之类,东冬当分。

(十七)辨刎之吻狝不分。《音辞》:“《战国策》音刎为免”。刎,《广韵》武粉切,明母吻韵;免,亡辨切,明母狝韵。“音刎为免”,声母相同而韵母大异,此吻韵字读作狝,即-iun(刎)→-iɛn(免)。周祖谟先生指出:“二韵相去较远,故颜氏不得其解。考刎之音免,殆为汉代北方之方音。如《释名》释形体云:‘吻,免也,入之则碎,出则免也。’吻刎同音,刘成国以免训吻,取其音近,与高诱音刎为免正同。又《仪礼·士丧礼》‘众主人免于房’,注云:‘今文免皆作絻,’《释文》免音问。《礼记·内则》‘枌榆免薨’,《释文》免亦音问。是免有问音也。刎问又同为一音,惟四声小异。高诱之音刎为免,正古今方俗语音之异耳,又何疑焉。”*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17页。从《切韵》系韵书看,刎字并没有亡辨反之音,此音的确相去较远,周祖谟先生认为可能是“汉代北方之方音”。其实,《广韵》免字除了亡辨反,还有问韵亡运反一音,义“丧服”,是作为絻的或体出现的。《玉篇·糸部》:“絻,丧服,或作免。”《左传·僖公十五年》:“使以免服衰绖逆且告。”《释文》免作絻,云:“又作免。”《说文》无免字,段注补之,释云:“兔逸也。”表示丧服的絻原本写作免,后加旁成古今字,而与表示兔逸及其引申诸义的免字形成同形字。高诱注《战国策》音刎为免,当是以絻的古字免为音(声调有上去之别),并非以其同形字为音。颜氏没有注意到免字古今音训的复杂情况,故不得其正解。颜氏认为刎当读作武粉反之类,吻狝当分。

(十八) 辨戛之黠职不分。《音辞》:“《说文》音戛为棘”。戛,《广韵》古黠切,见母黠韵;棘,纪力切,见母职韵。“音戛为棘”,声母相同而韵母大异,此黠韵字读作职韵,即-t(戛)→-ik(棘)。周祖谟先生指出:“今考《说文》音戛为棘,自有其故。盖‘戛’《说文》训‘戟也’。又‘戟’训有枝兵也,读若棘。是戛戟同音。戟之读棘,由于音近义通。……今戛既与戟棘同义,故亦读若棘矣。考《说文》之读若,不尽拟其字音,亦有兼明假借者,如此之例是也。虽戛棘戟三字于古音之属类不同,而同为一语,皆为见母字,故得通假。”*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18页。“然颜氏亦习于故常,仅知戛字音古黠反,而不知戛字本有二音。二者之训释亦不相同。《书·益稷》‘戛击鸣球’,《释文》:‘马注,戛栎也,居八反。’此一音也。张衡《西京赋》‘立戈迆戛’,《说文》云:‘戛戟也,读若棘。’此又一音也。汉人音字,固尝分别言之。如《汉书·王子侯表》羹颉侯信,应劭云:‘颉音戛击之戛’。其云‘戛击之戛’,正所以别于戈戛之戛也。……足证戛字古有二音。后世韵书只作古黠反,而纪力反乃湮晦无闻矣。”*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18页。大致说来,戛字存在两组古音义。除了《说文》所训之“戟也”,“读若棘”,尚有《尔雅·释诂上》所训之“常也”、《释言》所训之“礼也”等义,应劭注“颉音戛击之戛”,颉字《广韵》古黠切,亦“马注”“戛栎也”之居八反。《广韵》戛字收录了“常也”“礼也”“戟也”等古义,却未收《说文》读若音。颜氏没有注意到戛字古今音训的复杂情况,仅据今音,故不得其解。颜氏认为戛当读作古黠反之类,黠职当分。

(十九)辨岐之重纽音。《音辞》:“岐山当音奇,江南皆呼为神祇之祇。江陵陷没,此音被于关中。不知二者何所承案。”岐,《广韵》巨支切,又渠羁切,皆群母支韵;奇,渠羁切,群母支韵;祇,巨支切,亦群母支韵。奇、祇同属群母支韵开口三等韵,但奇字置于早期韵图(如《韵镜》)三等,祇字置于四等。此为支韵牙音重纽字。“岐山当音奇,江南皆呼为神祇之祇”,可见,重纽字奇、祇在南北朝时期的读音有所不同。《易·升卦》:“象曰:王用亨于岐山。”《释文》:“岐山:其宜反,或祁支反”。祁支反即巨支切,其宜反即渠羁切。可以推断,重纽当存在某种语音区别。关于奇、祇二字的语音差异之所在,以及“何所承案”,颜之推的记述没有提供任何线索,但颜氏的相关记述为后人了解重纽在南北朝时期的存在及是否存在语音差别,提供了宝贵资料。颜氏认为岐山之岐当读作渠羁反之类,支韵重纽以重纽三等为正音。

三、辨析音变别义之字音

音变别义之字是同一个字形表示不同的意义,而意义之间往往存在引申关系,其音变多为音近音变。

(一)辨败。《音辞》:“江南学士读《左传》口相传述,自为凡例。军自败曰败,打破人军曰败。诸记传未见补败反,徐仙民读《左传》唯一处有此音,又不言自败败人之别,此其穿凿耳。”此条辨自败与败人之“败”的音读。“打破人军”之“败”:宋本原注补败反,此帮母夬韵。“军自败”之“败”当如字读薄迈反,並母夬韵。自败与败人之败,韵母相同,而声母存在清浊之别。此为颜氏所谓“江南学士读《左传》”“自为”之“凡例”。

颜氏因为“诸记传未见补败反,徐仙民读《左传》唯一处有此音,又不言自败败人之别”,故谓其此“自败败人之别”为“穿凿”。其实,徐仙民注《尚书》亦用此音。《尚书·太甲》:“欲败度,纵败礼”,《释文》引徐音甫迈反。甫迈反即补败反(《切韵》时代同属帮母)。《谷梁传·庄公十年》:“中国不言败。”范注:“据宣公十二年,晋荀林父帅师,及楚子战于邲,晋师败绩。”《释文》:“败绩,如字。”此自败读如字音。因自败如字读,故徐仙民不注,然则“自败败人之别”不言自明。《释文·叙录》:“及夫自败(蒲迈反)败他(蒲败反*王利器:“宋本原注:败,补败反。”见《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中华书局,2013年,第680页。)之殊,自坏(呼怪反)坏撤(音怪)之异,此等或近代始分,或古已为别,相仍积习,有自来矣。余承师说,皆辨析之云云。”由上可见,“自败败他之殊”当是“古已为别”。周祖谟先生指出:“案自败败人之音有不同,实起于汉魏以后之经师。汉魏以前,当无此分别。”*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25页。总之,颜氏以为“穿凿”的理由不能成立。

从敦煌《切韵》残卷(伯3696)、王一、王二及《裴务齐正字本刊谬补缺切韵》只收录“自败”薄迈反一音看,颜之推的意见似乎起了作用。然《唐韵》、《广韵》、《集韵》均收录二音。《广韵》夬韵:“败:自破曰败,《说文》毁也。薄迈切,又北迈反。”“破他曰败,补迈切,又音呗。”不过,唐代以后的音注材料没有提到“败”字的这种音变别义的情形。这显示了“败”字的此类情形在中古走向了衰落,以致在唐代口语中基本消亡了。*张冰、孙玉文:《试论“败”的变声构词》,《中国音韵学研究会第十一届学术讨论会、汉语音韵学第六届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香港:香港文化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44页。“败”字的此种音变别义虽“自来矣”古,但可能由于颜氏的影响,后人信从了他的意见,不再变声破读,改而并读如字。至于一些韵书、字典收录“败”字的二音,那是辞书收音务从赅广的缘故。

王力先生指出,古代汉语存在一种特殊的构词法现象,即自动词与使动词的配对,配对的自动词与使动词在语音形式上非常接近,字形可同可不同。*王力:《古汉语自动词和使动词的配对》,《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1-13页。自败与败人之败属于字形相同的自动词与使动词的配对,其语音特征表现为声母的清浊对立。周祖谟先生把构成这种配对关系的清浊对立与四声别义一起看做古汉语的一种形态表现。*周祖谟:《四声别义释例》,《问学集》(上册),第113、116-119页。又,沈建民:《〈经典释文〉音切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97页。颜之推藉此例首次揭示了构成自动词与使动词的古汉语构词法类型及其语音特征与形成途径。后人或谓音变别义、破读为汉魏以后经师之“强生分别”,实本于颜氏此论。

(二)辨好恶。《音辞》:“夫物体自有精粗,精粗谓之好恶。人心有所去取,去取谓之好恶。此音见于葛洪、徐邈。而河北学士读《尚书》云好生恶杀,是为一论物体,一就人情,殊不通矣。”此条辨“好生恶杀”之“恶”的音读。“去取谓之好恶”之“好恶”:宋本原注:上呼号反,下乌故反。“好生恶杀”:宋本原注:好,呼号反;恶,於各反。*周祖谟先生补注“各”误作“谷”,今正。《尚书·大禹谟》:“好生之德,洽于民心。”《释文》:“好,呼报反。”此表示“人心去取”之“好”,音同宋注呼号反,去声号韵;表示“物体精粗”之“好”当如字读呼皓反,上声皓韵。“恶杀”之“恶”表示“人心去取”,音当同宋注乌故反,去声暮韵;表示“物体精粗”之“恶”当如字读乌各反,入声铎韵。颜氏讥评的是,“河北学士”将“人心去取”之“恶”读同“物体精粗”之“恶”,以致“好生恶杀”“一论物体,一就人情”,音义对应“殊不通”。

周祖谟先生以此例作为四声别义之例。*周祖谟:《四声别义释例》,《问学集》(上册),第81页。颜氏指出,表示“人心去取”的好恶之音读见于东晋葛洪和徐邈之作。周祖谟先生考察相关字例后发现,“以四声区别字义,始于汉末”*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23页。。总之,颜之推对好恶二字音读的辨析,为后人深入认识“两声各义”“四声别义”现象提供了重要启示。

四、辨析音近假借之字音

这里的假借包括造字意义上的假借和用字上的通假。

(一)辨焉。《音辞》:“案诸字书焉者鸟名,或云语辞,皆音於愆反。自葛洪《要用字苑》分焉字音训。若训何训安,当音於愆反,‘於焉逍遥’,‘於焉嘉客’,‘焉用佞’,‘焉得仁’之类是也。若送句及助词,当音矣愆反,‘故称龙焉’,‘故称血焉’,‘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托始焉尔’,‘晋郑焉依’之类是也。江南至今行此分别,昭然易晓。而河北混同一音,虽依古读,不可行于今也。”《广韵》焉字音义分为两组:一为於乾切,影母仙韵,义“何也;又鸟,杂毛,《说文》曰:鸟,黄色,出江淮间。”另一组为有乾切,云母仙韵,义“语助也。”前者与《要用字苑》焉音於愆反、“训何训安”对应;后者与《要用字苑》焉音矣愆反、“送句及助词”义相当。根据颜氏对《要用字苑》“分焉字音训”的认可态度可以推知,《切韵》系韵书之“分焉字音训”当源自葛洪《要用字苑》。葛洪东晋丹阳句容(今属江苏句容县)人。可见颜氏所言“江南至今行此分别”不诬。

在焉字的两组音义中,鸟名义当是焉字的本义,其它各义均为假借义。后来本义废弃,而借义存留。焉字的音转实际出现在两组假借义(“训何训安”、“送句及助词”)上。此音转为影母与云母相转。影、云(《切韵》时代云母归匣)二母同属喉音,故可视为音近假借。颜氏认同“江南至今行此分别”的音近假借,而对于“依古读”的“河北混同一音”,明确表示“不可行于今”。

(二)辨父。《音辞》:“甫者,男子之美称,古书多假借为父字。北人遂无一人呼为甫者,亦所未喻。唯管仲、范增之号,须依字读耳。”颜氏认为,在“男子之美称”的意义上本用甫字,用父字为假借用法。甫、父古韵同属鱼部,古声母同为重唇音,惟有清浊之分。二字古音相近,故得通假。《广韵》甫字方矩切,帮母(《切韵》时代非归帮)麌韵,父字扶雨切,並母(《切韵》时代奉归並)麌韵。甫、父二字韵母相同,而声母亦有清浊之别,即piu(甫)、biu(父)。颜氏指出,对于假借作甫的父字,除了“管仲范增之号,须依字读”,其它场合须改读甫字之音。当然,这是指南北朝时代的读音。通假字读以本字之音,意味着对通假字身份的识别,也是正确解读通假字字义的关键所在。颜之推例中所持观点与清儒破假借读以本字的精神是一致的,对古代训诂理论建设与实践具有启示作用。

《音辞》:“比世有人名暹,自称为纤。”暹,《广韵》息廉切,心母盐韵;纤,音同暹。从《切韵》来看,此例所举人名与其“自称”之声韵相同,不合《音辞》辨音析异的体例。周祖谟先生指出:“疑此‘纤’字或为‘歼’‘瀸’等字之误,歼瀸《切韵》子廉反,亦盐韵字,而声有异。暹心母,歼精母也。”*周祖谟:《颜氏家训音辞篇注补》,《问学集》(上册),第428页。周祖谟先生疑今本“纤”字有误,但不知为何字,姑存疑待考。

五、讨论

下面对《音辞》声韵辨析例略作归纳和讨论。

在13例声母辨析中,“五音”清浊几乎都有涉及。发音部位方面,所辨声母涉及重唇音(含轻唇音)、舌头音、舌上音、齿头音、正齿音、牙音、喉音,跨不同发音部位的有舌头音与舌上音的区分、舌上音与正齿音(二等)的区分、齿头音与正齿音(三等)的区分、正齿音与喉音的区分、牙音与喉音的区分。发音方法方面,所辨声母涉及到全清、次清、全浊、次浊,塞音、擦音等,跨不同发音方法的有全清与全浊的区分、全清与次浊的区分、全浊与次浊的区分、塞擦音与擦音的区分、浊擦音与鼻音的区分等。这表明,颜之推在声母方面具有精细的审音能力。从所辨声母分混的情况看,颜之推全都主分,如帮並当分、彻初当分,等等;而相应的声母混并,颜氏均视为音读“不正”。

19例韵母辨析涉及通、止、遇、蟹、臻、山、假、梗、曾、流、咸11摄,38个韵,包括平声韵东、冬、支、鱼、虞、佳、皆、魂、寒、麻、耕、清、蒸、登、谈,上声韵纸、旨、语、麌、吻、混、狝、马、梗、静,去声韵御、遇、慁、换、谏、裥、宥、候,入声韵黠、昔、职、洽、狎。韵母辨析中只有两例是辨韵母之不当分:一为《韵集》“为奇益石分作四章”例,还有1例为重纽支韵字。

其余都是辨韵母之不当合。在不当合的诸例中,大多为同摄临近之韵的字音变得混同了,其中尤以二、三等重韵相混多为,比如东冬相混、旨纸相混、鱼虞相混、佳皆相混、梗静相混、谏裥相混、宥候相混、洽狎相混;有辨邻摄近邻之韵字音变得混同的,如清蒸相混、耕登相混、慁换相混、吻狝相混;也有辨同一韵系内舒声字音变得混同的,如魂混相混、麻马相混;还有一韵之二三等字音变得混同的,例为梗二梗三相混;而辨非邻摄之韵相混的只有黠职与寒谈两组字音。周祖谟先生根据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与其韵目下小注关于南北朝五家韵书分韵情况的比较,得出了《切韵》“审音精密,重分而不重合”*周祖谟:《切韵的性质和它的音系基础》,《问学集》(上册),第457页。的取音分韵特点,我们从《颜氏家训·音辞》音辨情况的角度佐证了周先生的观点。

颜之推在对声韵作分辨时,不时提到音读所自出的作者作品,甚至明确指出为某时某地之音。这就为确定语音的时空属性提供了线索。颜之推眼中的古今方言以南北为其大界。其辞例有“江南皆音……”、“南人……”、“梁世有一侯……”、比世有人……”、“北人……”等。颜氏所辨声母有4例出自北方方言,包括长安、河南、山东等地域,有7例出自南方地区。韵母方面,“以紫为姊”的支脂不分,“以庶为戍”、“以如为儒”、以举莒为矩的鱼语御与虞麌遇不分,“以洽为狎”的洽狎不分,“音谏为间”的谏裥不分,“反娃为於乖”的佳皆不分,“读皿为猛”的梗二梗三不分,“音戛为棘”的黠职不分,为奇与益石各分属二韵、成仍宏登合成两韵的清蒸不分、耕登不分,“音看为口甘反”的寒谈不分、邪“呼为也”的麻马不分、“河北切攻字为古琮”的东冬不分,等,当为“北人”之音读;而“痴钝”读“颸段”的慁翰不分,谓“郢州”为“永州”的静梗不分,“反骤为在遘”的宥候不分等,其所反映的应是南方方音。在颜之推看来,这些方言音读相较于“南染吴越,北杂夷虏”之“深弊”,虽然算是“谬失轻浅”,但都“必须考校”。周祖谟先生经过多侧面分析比较,得出了《切韵》分韵辨音“既不专主南,亦不专主北”*周祖谟:《切韵的性质和它的音系基础》,《问学集》(上册),第445页。,“折衷南北”*周祖谟:《切韵的性质和它的音系基础》,《问学集》(上册),第458页。的特点,我们通过对《颜氏家训·音辞》音辨情况地全面分析,证实了周先生的这一结论。

看得出来,颜氏所举韵例北音多于南音。北音一向分韵较宽。颜氏特别提到北齐“阳休之造切语,殊为疏野”的特点,并云“吾家儿女,虽在孩稚,便督正之”。音切“疏野”,在颜之推看来是不能容忍的。《音辞》云:“南人以钱为涎,以石为射,……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如此之例,两失甚多。”无论北音还是南音,但凡“以庶为戍”的御遇不分、“以钱为涎”的从邪不分之类的声韵混并,均被视为“两失”之例。反之,只要是声韵分得细密的,尤其是分韵细密的,不论南北而并收之。颜之推取音分韵既不专主南,也不专主北,而是南北兼收。南北兼收的基本原则是舍其合,就其分,即所谓“重分不重合”。

颜之推所举字音分混既分南北,亦涉古今。《音辞》论及的前代音辞之作就有杜林的《仓颉训诂》、许慎的《说文解字》、高诱注《战国策》、服虔注《通俗文》、李登的《声类》、吕忱的《字林》、吕静的《韵集》、郭璞注《穆天子传》、葛洪的《要用字苑》、刘昌宗的《周官音》、徐邈的《毛诗音》和《左传音》等。“考校”前代音注,颜氏一般以时音为准。那些行于古昔而不行于今世的音切,往往被认为“不切”而“不可依信”。多数前代音切到了南北朝变成了类隔音切。比如,颜氏辨《说文》“音戛为棘”为非,戛、戟《说文》皆“读若棘”,为见母职韵的纪力反,上古属职部。戛、戟二字古同音同义。林义光《文源》认为戛“即戟之或体”*转引自蒋人杰编纂、刘锐审订:《说文解字集注》(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671页。。颜之推不识戛字的这一古音,执今音以绳古,非其黠职不分。又如辨《说文》“读皿为猛”为非,根据今人的研究,《说文》时代皿、猛已由先秦所属的阳部转入耕部,但有洪细之别,《切韵》时代同属耕部梗韵,依然保持洪细之别。*王力:《汉语语音史》,第83-85、116页。颜氏辨皿、猛不当同音,应该不是根据汉读,而是根据南北朝时期的读音得出来的。也有古读见于颜之推时代,却“不可依信”。例如,服虔注《通俗文》,反搜为兄侯,颜氏云:“然则兄当音所荣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语之不可用者。”葛洪《要用字苑》分焉字音训,或音於愆反,或音矣愆反,颜氏云:“江南至今行此分别,昭然易晓。而河北混同一音,虽依古读,不可行于今也。”古读行于北俗是上举两例共同的表象。其实,在颜之推看来,“古语之不可用”的真正原因在于其“混同一音”,未像他处“行此分别”。

综上,颜之推察辨语音现象往往是在时空两个维度上展开的。就韵母的辨析情况来看,在南北音方面,颜之推似乎更看重南音一些;在古今音方面,颜氏往往立足于今音看问题。从众多的音辨实例可以看出,颜之推的正音是建立在对古今南北之音广泛“考校”的基础之上的,而“考校”的根本标准是“重分不重合”。作为“多所决定”的《切韵》纲领制定者,颜之推的这些正音辨音实践,有助于我们正确把握《切韵》的语音性质。

AReviewofSoundDifferentiationinSoundPhraseologyinYan’sFamilyInstructions

WANG Ye-quan1, SUN Yue-xiang2

(1.CollegeofLiberalArts,GuangxiUniversityforNationalities,Nanning530006,China; 2.LibraryofGUN,GuangxiUniversityforNationalities,Nanning530006,China)

SoundPhraseologyinYan’sFamilyInstructionsaims to differentiate and analyz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as well as gains and losses in sounds ancient and modern, north and south. The sound differentiation inSoundPhraseologycan be categorized into four types—the distinction of initial consonants, of simple or compound vowels, of the sound of words with phonetic changes and different senses, and of the sound of borrowed words close in pronunciation. A summary of the rule of sound differentiation inSoundPhraseologyis helpful to an accurate command of the phonetic nature ofQieYun.

Yan Zhicui;SoundPhraseologyinYan’sFamilyInstructions; sound differentiation;QieYun

广西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古韵学维度下叶音说的整体性研究与新推阐”(项目编号:13FYY005)

2017-04-06

汪业全(1963-),男,湖南澧县人,文学博士,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音韵学研究;孙月香(1967-),女,湖南澧县人,广西民族大学图书馆馆员,主要从事图书文献研究。

H11

A

1674-5310(2017)06-0122-10

袁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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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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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的外译流传情况
问学模式在科学教学中的运用
让学生在课堂自然生长
从“问学”走向“学问”
颜之推儿童教育思想对当今幼儿家庭教育的启示
课堂教学中“导问”的策略研究
浅析颜之推的家庭教育思想及其对当今家庭教育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