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姗姗
(福建商学院 外语系,福建 福州 350012)
后殖民语境下库切小说的人物原型解读
刘姗姗
(福建商学院 外语系,福建 福州 350012)
库切小说中的人物虽然继承了《圣经》原型的基本含义,但并不是简单的套用或模仿,而是将人物置于后殖民的语境中,赋予人物新的生命意蕴。库切一方面借助《圣经》这一经典话语的力量来增强说服力,另一方面通过置换社会语境来表达自己的话语,将后殖民的历史主题与后现代的自由言说精神有机结合起来,谱写出南非漫长的种族隔离历史遗留下来的创伤记忆,同时表达了对后殖民时代人类社会生存状态的关注和思考。
库切小说;后殖民;人物原型
约翰·马克思韦尔·库切(John Maxwell Coetzee)是一位南非白人小说家,他曾两度赢得英国文学最高奖——布莱克奖,并于200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等待野蛮人》《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福》《耻》《彼得堡的大师》等。身为南非历史上白人殖民者的后代,在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的家庭中成长,流散欧美多年苦苦追寻精神家园,库切独特的身份与人生经历使得他的小说“精准地刻画了众多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质”,“在人类反对野蛮愚昧的历史中,库切通过写作表达了对脆弱个人斗争经验的坚定支持”。本文通过分析库切小说中的人物原型,探讨后殖民语境中库切小说人物原型独特的生命意蕴和时代寓意。
弗莱在《神力的语言》中提到:“在文学的所有形象中,最重要的人物,即那些出力最多以沟通作者与公众之间关系的人。”[1]库切小说中的人物与《圣经》具有密切的联系,人物的命运也因此渲染了宗教的色彩,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与永恒性。
1.替罪羊原型
替罪羊最初指代替人受罪而献给上帝的祭品,后引申为替他人赎罪或受罪的清白的人。《圣经·利未记》中提到:“民中若有人行了耶和华所吩咐不可行的什么事,误犯了罪,所犯的罪自己知道了,就要为所犯的罪,牵只没有残疾的母山羊为供物……祭司要在坛上焚烧,在耶和华面前作为馨香的祭,为他赎罪,他必赦免。”[2](P37)在《圣经》中,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因偷吃禁果而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他们不仅受尽苦难,终日辛劳,而且两个儿子该隐和亚伯成为他们罪行的替罪羊,亚伯被自己的兄弟杀害,而该隐流离失所,承受着比死亡还惨烈的痛苦。耶稣是圣经中最典型的替罪羊形象,他是上帝派到人间的神之子,通过替人类受罪使人类获得救赎。在现代西方文学作品中,替罪羊原型的人物形象数不胜数。总的来看,这类人物大多本身无罪,由于主观或客观原因,为了解救他人而饱受折磨、遭受苦难。
政治恐怖小说《等待野蛮人》于1980年面世,它为库切赢得了良好的国际声誉。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一位边陲小镇的老行政长官,他虽然没有富可敌国,但也过着安逸平静的生活。当他看见野蛮人被小镇居民欺骗时,便开始同情那些野蛮人,无法对处于受苦受难中的野蛮人置之不理,于是尽力去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发现被抓的小男孩受伤时,他让士兵给他松绑,并找来了医生;收留了受伤的野蛮人女孩,并亲自把女孩送回她的族人那里;还给俘虏们提供充足的食物。但他的这些善举却引起周围人的不满,最终被帝国少壮派军人扣上了“通敌叛国”的帽子,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老行政长官是因为拯救了那些野蛮人而受罪,是典型的替罪羊形象,小说中也很明显地指出:“替罪羊已经有了,节目已经排定;法律已经被中止,谁不想看一场好戏呢。”[3](P161)
当士兵抓到两个野蛮人后,老行政长官有意识地为他们开脱:“这种所谓的抢劫行为平时很少发生。他们一般是偷几只羊或是从人家的牲畜群里牵走几只。有时我们对他们还以颜色。主要是沿河一带那些贫困部落的人干的。这都成了他们谋生的方式了。那老人说他们去看大夫,也许是真的。没人会把一个老人和一个病歪歪的孩子拉进抢劫团伙。”[3](P52)老行政长官把拯救这些人当作自己的责任,他在广场上目睹那些野蛮人遭受非人折磨后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救不了那些囚犯,干脆,自己救自己吧。”[3](P141)《路加福音》记载耶稣被束于十字架上时,那些官员耻笑他说:“你若是犹太人的王,可以自己救自己吧。”[1](P35-37)由此可见,作者借用老行政长官的戏谑语言,将他与耶稣联系起来,都成了替罪羊。
2.受难者原型
《圣经》中的约伯原本是神的宠儿,受到上帝的百般眷顾。然而,撒旦向神挑衅,认为约伯对神的敬畏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神赐福予他并庇护他的缘故。因此,只要神毁掉约伯所拥有的一切,他必弃掉神。于是突然之间,约伯遭遇了人生的许多重大变故,失掉了牛驴、羊群、房屋还有自己的孩子。他自己从脚掌到头顶长满毒疮。约伯备受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承受了人生不能承受之痛,是《圣经》中典型的受难者形象。
库切小说中的主人公往往遭遇沉重的打击,失掉了人性的尊严,长期处于贫困痛苦中。《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以内战爆发后的南非为背景,主人公迈克尔·K是一个略微有智障的园丁,生活虽不富裕,但也可以温饱度日。然而,母亲在病重时,决定和他离开对他们来说毫无指望的城市,回到她度过童年时代的村庄,从此迈克尔·K的命运急转直下。出行没有多久,他的母亲不幸去世。一路上,他饱受磨难,全部财产被抢,被抓去当苦工,之后又被巡警抓进难民营,逃进山林,没有食物,几乎被饿死……面对这些苦难,迈克尔·K始终保持沉默。小说几乎没有对他的心理活动进行描写,而是采用一种冷峻、淡然的笔调,将他所遭受的痛苦直接呈现出来: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他下班回家的路上,在地铁站,遭到两个男子的袭击。他们狠狠地揍他,抢走了他的手表、钱,连他的那双鞋也不放过。他们把他打昏在地,给他留下了一条横贯整个胳膊的长长伤痕,一个大拇指错位,还打断了他两根肋骨。”[4](P2)
除了遭受大量的暴力,迈克尔·K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几乎每时每刻都处在饥饿的状态中,最后沦为了一头饥不择食的野兽:
“他又开始吃各种昆虫了,由于时间像无穷的溪流流淌在他的身上,他会整个上午都趴在一个蚂蚁窝前面,挖出蚂蚁的幼虫,再用一根草棍把他们一个个粘起来,放进自己嘴里。要么,他会扒开枯死的树皮,寻找甲虫的蛴螬;或者用夹克衫扇下在空中飞舞的蚂蚱,撕下他们的头、腿和翅膀,把他们的身体拍成块,在太阳下晒干。他也吃各种植物的根。他丝毫不怕中毒,因为他好像知道有益的苦与有害的苦之间的区别,好像他曾是一个动物,那种对于好坏植物的了解还没有在他的灵魂中泯灭。”[4](P119)
圣经中的约伯始终坚定地相信神的公平,希望神能就他所受的苦难给出一个解释。同样,迈克尔·K虽然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但仍努力地生活着,坚持不放弃,用自己的方式与困境相对抗:“他们明天早晨离开的时候,我可以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就好像一个小孩跟着一个铜管乐队一样,紧跟在他们后面。一会儿之后,他们就会注意到我,停下来问我想要什么。我可以说:给我一个行李让我扛吧,在晚上我可以砍柴,生火。或者我可以说:请相信下次到这个水坝来的时候,我会给你们吃的。到那时候,我就会有西葫芦和西瓜,我会有桃子、无花果和刺梨,你们就会什么也不缺。”[4](P121)这种不抱怨、坚持不懈的态度与坚持信仰的约伯何其相似。
3.迁徙者原型
《圣经》讲述的是人类因犯错被驱逐出伊甸园之后,开始了漫长的赎罪之路,经过种种考验,最终赢得新生、重回乐园这样一个迁徙的过程。库切的小说中有大量的旅途描写,主人公“在路上”的情节屡见不鲜,作者赋予迁徙一种隐含的寓意,即迁徙是为了获得自由和救赎,这与《圣经》中人类不断迁徙的目的是一致的。
《福》被誉为具有卡夫卡色彩的《鲁滨逊漂流记》,讲述了主人公苏珊·巴顿的一次海外旅程。[5]为了寻找被绑架的女儿,苏珊从欧洲去往巴西,在返途中遭遇变故而流落荒岛,在那里结识了鲁滨逊和星期五。在她获救回到英国后,希望将这段经历写成小说但又缺乏写作才华的苏珊前去寻找小说家福……苏珊从英国到巴西,再到荒岛,又回到英国,在英国也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主人公一直处在一个不稳定的漂泊状态,无论身处何处,都不是她最终的归宿,仿佛一直在不断地迁徙、不断地寻找……
《等待野蛮人》中,主人公老行政长官出于对野蛮人女孩的同情和若有若无的感情,跋山涉水穿越盐碱地,带女孩回到了部落,希望女孩能够在那儿得到自由。《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的主人公更是一直处在一个流离的状态中,他不断地逃离,希望能够回到母亲童年生长的地方,回到记忆中的乐园。
特雷·伊格尔顿认为,文学活动从来就是意识形态性质的,人们总是鲜明或隐蔽地用文学来表达对社会的批判、关怀和期待。[6]库切作为南非的白人作家,由于曾经长期生活在种族矛盾异常尖锐的南非,他对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白人与黑人、文明与野蛮有切身的独特体会。他出生于一个宗教氛围极其浓厚的家庭,从小接受基督教育,《圣经》成为他融于血的文化基因。在库切看来,人生来就是一个罪人,既是罪人,就要设法去消解罪恶,进而获得救赎,因此几乎他所有的小说都充满了罪与救赎的思想。
库切小说中的人物虽然继承了《圣经》原型的基本含义,但却不是简单的套用或模仿,而是将人物置于后殖民的语境中,从而给予人物新的生命意蕴。库切小说或是直接将故事背景设置为后殖民时代南非动荡的现实社会,如《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耻》等,或是运用多层次的隐喻手法指向南非的现实语境,如《等待野蛮人》《福》等,因此他的系列小说被誉为“南非神话”。无论是替罪羊原型,还是受难者原型、迁徙者原型,库切小说中的人物一方面借助《圣经》这一经典话语的力量来增强说服力,另一方面通过置换社会语境来表达自己的话语,将后殖民的历史主题与后现代的自由言说精神有机结合起来,谱写出南非漫长的种族隔离历史遗留下来的创伤记忆。
在《耻》中,库切将黑人农场描绘为一个风雨飘摇的乐园,把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置换成南非当代的白人与黑人,让他们成为后殖民时代南非白人与黑人新关系的代言人。[7]在《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中,南非内战使整个开普敦一片混乱,战争不仅让迈克尔·K这种小人物无处容身,而且使所有人都缺乏安身立命之所,展现了生命个体在战争、种族隔离的社会中卑微的、挣扎的、无奈的生存状态。《等待野蛮人》虽然讲述了一个架空的故事,但是小说中那个几乎被战争摧毁的小镇,与饱受内战破坏的南非极其相似。
库切小说深深地烙刻着殖民、战争、种族的印记,不仅对南非的后殖民现状进行历史与现实的批判,而且延伸至对人类命运的人文关怀,表现出人性的救赎思想和悲天悯人的情怀。库切小说中的人物大都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人物命运呈现盘旋式下降,遭受沉重的苦难和痛苦。但是,他们总是能从失败中、从苦难中获得力量,重新燃起生存的渴望和希望,积极寻找属于自己美好幸福的未来:“因为已经有足够多的人走向战争,这就说明种瓜种菜培植花草的时代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因此必须有人留在后方,使种瓜种菜培植花草继续存在,或者至少使种瓜种菜培植花草的想法继续存在。”[4](P127)因此,库切小说的结局通常具有乌托邦的性质,给人带来希望,他通过《圣经》原型寻找道德出路,表现出对理想社会的向往和期待。与其他身处南非种族隔离制度之下的白人作家不同,库切不是以居高临下的白人眼光看待种族问题,在他看来,没有种族、肤色与性别差异的社会才是理想国度,“在南非,无论是白人、黑人、亦或其他人种,都被强行划分进不同的集中营,这并不是个体自己想选择的。那么如果我本来是要写一个摆脱集中营的人,结果又把他锁入一个种族集中营里面,我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了。”[8]
两次世界大战极大地动摇了西方人的宗教信仰,使他们失去了救赎和被救赎的力量。将库切小说中出现的诸多《圣经》人物原型与作者的创作背景联系在一起后,我们可以发现,库切小说中的《圣经》人物原型具有独特的生命意蕴和时代寓意。作者并不仅仅是在小说中大量借用圣经故事及其叙事模式,他更侧重于把《圣经》中的原型放在后殖民或者是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中进行再创造。无论这些人物是对《圣经》原型的继承还是发展,都同作者身处的历史语境具有紧密的联系,反映出库切对后殖民时代人类社会生存状态的关注和思考,试图以基督教的救赎思想来为西方现代人浅薄的道德感寻求出路,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宗主国与殖民地国家的二元对立。
库切小说的人物原型具有后殖民性的特点,这与作者特殊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库切有意识地在小说中为人物的命运寻求宗教出路,他的小说是西方文化与南非本土文化结合的产物,无形中消解了南非与欧洲、殖民地国家与宗主国、黑人与白人之间的对立。然而,正如戈迪默在《关于J.M.库切的批评视野》一书的序言中所说的,库切的小说贯通了对欧洲文学和哲学传统的继承,他运用精心构造的寓言所描绘的严峻的社会问题,实际上都是从流血的严酷事实中提炼出来的。[9]库切的小说虽然大多以南非的社会背景作为隐喻,但是他所表现的对生命个体社会生存现状的思考与批判,以及对弱势群体、边缘人群的苦痛与挣扎的同情,已经超越了南非这个国家的地理范畴,具有普世的意义。
[1]弗莱.吴持哲.神力的语言——“圣经与文学”研究续编[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2]圣经[M].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2009.
[3]J.M.库切.文敏.等待野蛮人[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
[4]J.M.库切.邹海仑.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
[5]J.M.库切.王敬慧.福[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
[6]特雷·伊格尔顿.伍晓明.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7]J.M.库切.张冲.耻[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8]丁栋.后殖民语境下的J.M.库切小说主题研究[D].安徽师范大学,2010.
[9]于凤川.库切:天生的诺贝尔桂冠作家[J].中外文化交流,2003,(3).
责任编辑:张 庆
ThePrototypeofCharacterinCoetzee’sNovelsinthePost-ColonizationContext
LIU Shan-shan
(Fujian Business University,Fuzhou 350012,China)
The characters in Coetzee’s novels inherited the basic connotation of the prototypes in the “Holy Bible” but they are endowed with new meaning of life rather than mere imitation or modeling. Coetzee,by using “Holy Bible” as a classical discourse to strengthen the power of meaning,expresses his own voice through social context exchange. The post-colonization history theme and the spirit of free discourse are combined to describe the memory of trauma that South African people suffer from by expiring long term racial discrimination. His reflection and concern to people’s living state in the post-colonization time are also expressed.
Coetzee’ novels;post colonization;the prototype of characters
2017-01-18
2016年福建省中青年教师教育科研项目(社科类),项目编号:JAS160672。
刘姗姗(1982-),女,福建平潭人,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1004—5856(2017)11—0077—04
I478.074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1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