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应然的矛盾及其解答
——基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文本分析

2017-03-10 01:33:10
关键词:对象化手稿异化

董 彪

现实与应然的矛盾及其解答
——基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文本分析

董 彪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5)

思想如何关照现实和人的存在方式是哲学的必然使命。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将人本主义价值观注入政治经济学和历史研究之中,发现了社会现实应有的属人性以及实际的非人性,并提出了通过人本主义哲学扬弃这种现实的共产主义道路。但抽象的哲学扬弃并不能真正解决异化劳动和社会矛盾,解答历史之谜必须进入现实和历史深处。对此,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辩证法和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基础上,考察了对象化劳动和工业实践在推动人的生成和社会发展中的意义。正是理论与现实、哲学与政治经济学之间的逻辑互动,马克思才得以真正面向历史,在现实与应然的矛盾中逐渐找到了通往人类解放的科学道路。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现实;异化劳动;对象化劳动;共产主义

马克思哲学新形态的诞生并非一朝一夕、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复杂的经验实践和思想实验的结果。在思想探索的过程中,马克思总是以哲学的方式关照世界,以学科对话的方式增加理论的思想容量,同时又通过对现实世界和社会历史实践的考察来验证理论的合理性。这不仅推动了理论认知范式的深刻转换,同时也使理论不断走向现实和历史的深处,成为全面、深刻地把握现实和改变世界的思想武器。当然,对于理论与现实的这种深层互动,我们不能从一般的角度进行抽象讨论,而要从不同社会条件、历史环境、思想理路的角度进行细致考察。很显然,《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就是马克思深入现实把握历史,从而实现对国民经济学的理论超越的典范之作。

一、《手稿》的写作背景

要真正还原《手稿》写作的原貌,就必须考察促使马克思思想演变的时代背景,研究马克思创造理论的过程。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已经成为形塑社会环境和社会关系、推动历史发展的重要力量。对马克思而言,哲学要切入现实、理解世界,并从其中找到现实直接自我否定、自我扬弃、自我超越的力量,就必须对现实生活进行深刻考察,关注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交往关系的实际状况和历史演替,理解和分析政治经济学和各种社会新思潮。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开始关注现实的物质利益和经济问题,并开始由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革命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在《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通过对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哲学的批判,已经达到了“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认识。随着研究的深入,马克思逐步认识到,要真正深刻把握现实,还必须对政治经济学进行系统而深入的研究。这一方面是由于1843年恩格斯《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的发表,该书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批判直接促使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去解剖市民社会。另一方面是由于在法国的一系列经历为马克思研究法国革命、历史和唯物主义哲学提供了直接的材料,这些对他的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的构建具有重要意义。另外,法国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思想的萌发,则为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思想提供了丰富的精神财富。

1843年10月,马克思到达巴黎后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问题。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马克思阅读了大量的政治经济学材料,并做了相应的摘录、批注和评论,这些笔记被称为“巴黎笔记”。1844年6月和8月期间,马克思在做笔记的过程中写了三个本子的自己的想法,它们被插入“巴黎笔记”之中。这些手稿最初被命名为“《神圣家族》的准备材料”,直到1932年,这些手稿才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名发表。

从《手稿》的思想内容来看,马克思分析了劳动-工资、资本-利润、土地-地租等问题,研究了异化劳动、私有财产、共产主义三者之间的关系,同时还对黑格尔的辩证法乃至整个哲学进行了批判和清理。通过这些内容,《手稿》系统地展现了马克思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的“应然”角度关注和批判现实的努力,同时也可以看出政治经济学研究对马克思哲学的理论内核的影响。总之,作为马克思第一次研究政治经济学的重要著作,《手稿》体现了马克思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的互动和共融,正是这种互动和共融使马克思找到了通往现实和历史的道路。

二、不同的“事实”:理论思考的现实切入点

在《手稿》中,马克思首先分析了国民经济学中三个重要的问题——这是国民经济学家的所谓基本现实。一是“劳动-工资”问题。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由于资本与劳动的分离,工人处于弱势地位,因此无论社会财富增长、减少还是保持不变,工人都只能处于一种贫困状态——只不过这种贫困的程度不同而已。二是“资本-利润”问题。马克思认为,资本不仅仅意味着实物,同时也是积蓄的劳动,更是能够对别人的劳动及其产品进行支配的权力。三是“土地-地租”问题。马克思指出,土地所有者的权利来源于掠夺。影响地租高低的因素包括自然因素和经济因素,前者包括土壤肥力和地理位置,后者包括租地资本家和土地所有者之间的竞争以及不同土地所有者之间的竞争。后者最终导致资本家和土地所有者之间的差别消失,社会只剩下了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对立。

由此,马克思通过国民经济学家(包括斯密、李嘉图、萨伊、舒尔茨、贝魁尔、比雷等)的著作考察了三种不同的收入分配方式,同时也展现了三种不同的生活状态,凸显了工人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幸遭遇。这一时期,马克思虽然尚未发现剩余价值理论,更没有将利润和地租看作分割剩余价值的方式,但是,他还是以其敏锐的现实观察和理论直觉发现了这种收入分配方式背后所包含的剥削和矛盾。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承认劳动是财富的源泉,是私有财产的“第一原则”,这无疑肯定了劳动的创造地位,因而具有进步意义。但是另一方面,马克思指出国民经济学只是“它十分片面地,因而也更加明确和彻底地发挥了关于劳动是财富的唯一本质的论点”[1]179,因为它的结论与前提相反,变成了敌视人的学说:国民经济学在确立劳动的主体本质和合理地位、给予私有财产一切的同时,却没有给予劳动任何东西。对此,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国民经济学从私有财产的事实出发。它没有给我们说明这个事实”[1]155,他们在说明资本与劳动的分离、分工与交换的关系、工资与利润的关系的时候总是虚构一种虚幻的自然状态。

把应当给予论证和分析的东西视为自明的合理性前提,必然导致整个思想观点的悖谬,这样的理论不可能在实践和逻辑中得到检验从而获得自洽性,这正是造成国民经济学理论与现实矛盾的根本原因。马克思以经验实证并且也是最直接明白的事实观察入手,抓住了这个矛盾。由此,他指出必须从当前的经济事实出发,重新剖析被国民经济学遮蔽的社会现实,揭开笼罩在私有财产上的层层迷雾。这样的事实是怎样的呢?马克思指出:“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劳动生产的不仅是商品,它还生产作为商品的劳动自身和工人,而且是按它一般生产商品的比例生产的。”[1]156一句话,工人以自己的劳动生产了自己的劳动和生命的对立面;工人越是勤奋,社会财富越是增长,他们自身就越是低贱、越是贫困。

三、异化劳动与共产主义:现实审视背后的人本主义哲学

工人越劳动越贫困的事实究竟说明了什么呢?马克思指出:“这一事实无非是表明: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在国民经济的实际状况中,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1]156-157借助“异化”“外化”“对象化”“现实化”“非现实化”等概念,马克思分析了劳动的强制性、外在性以及对劳动者的自我奴役等特点,从而在哲学上把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推进了一步:国民经济学造成的是一种奴役人的非人状况。既然是现实的人的状况是非人的,那么这就意味着存在着一种真正的人的状况。假设事物的现实状态为S,现实的理想状态为P,那么S应当趋向P并最终变成P。根据马克思的分析,异化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第一,劳动产品同劳动者相异化。通过劳动,工人生产的对象越多,他能占有的对象就越少,他生产的对象越完美、越文明、越有价值,工人自身就越畸形、越野蛮、越低贱。因此,工人生产的对象化世界反而成为奴役和统治他的异己性的力量。第二,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在劳动活动和行为中,劳动不再是属于自己的活动,而是否定自己、使自己的肉体和精神遭受不幸和摧残的强制性活动。第三,人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在马克思看来,“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1]162,也就是说,在异化劳动的资本主义社会,劳动下降到了不自由的动物层次,成为非人(类)的活动。第四,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异化。从工人那里异化和外化出去的东西必然属于另外一个与自己疏离、对立的存在者,也就是工人之外的他人、他者。对于这个他人、他者而言,工人也是一个异己的、疏离的存在者。

通过异化的、外化的劳动,工人生产出与之对立和疏离的人及其劳动产品,即资本家和私有财产。在马克思看来,尽管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的结果,但是私有财产同时也是造成劳动异化的原因,私有财产一产生,它就与异化劳动处于一种相互作用的关系之中。这样,马克思就对国民经济学应当说明而没有说明的“事实”进行了哲学性的说明:私有财产并非自明的、无需论证的经济学前提,抽象的劳动、主体性的劳动也不能真正说明私有财产(财富)的本质,而只有异化劳动才能真正揭示私有财产的真正本质。换句话说,异化劳动及其与之密切联系的私有财产才是真正的“事实”、现实,因而才是我们理论探讨的出发点。

找到“事实”和切入现实的方式只是马克思理论工作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他要提出超越现实并且解决实际问题的具体方案。正如马克思所说,问题的提出就包含着对问题的解答。他利用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的类本质哲学审视现实,发现现实社会中工人生活及其劳动活动的非人性,那么就必然提出一种与之截然相反的社会形态来取代这种现实:现实的“是”须与理想的“应当”相符合。在费尔巴哈那里,作为类存在物的人的真正生活是类生活。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将自己的本质视为上帝的本质,将人与人之间的“爱”异化在宗教之中。因此,必须扬弃使人的类本质和类生活异化的宗教,实现人作为人的真正回归,即实现以友好和善意的关系以及爱和友谊的类意识为前提的类生活——这种类生活是由人和自然界及其相互关系预先决定的。既然马克思从费尔巴哈的类概念出发把人的类本质规定为自由自觉的类活动,那么改变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的非人性,实现人作为社会存在物的类意识和类本质,就成为理论的关键任务。现实如何达到应当呢?显然是通过扬弃。换句话说,直接对现有状态S进行扬弃(保存性否定),使之达到其应然状态P。在马克思看来,异化的生成和扬弃走的是同一条道路,扬弃异化劳动、扬弃异化财产实际上是同一个历史过程的两个方面,其最终的结果是实现共产主义。注意,马克思这里所说的共产主义不同于原始共产主义,也不同于政治共产主义,而是一种特有的共产主义,这种共产主义 “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1]185-186。从这里可以看出,共产主义是:①是对人的类本质的真正复归和占有;②它建立在保存以往发展一切成果的基础上,它与资本主义不是直接对立的关系,而是超越性、递进性的关系;③它实现了自然和人、人道主义和唯物主义、历史和现实、思维和实在的统一,是历史之谜的解答。因此,自然界不再是外在于人,与人对立的存在,而是通过人,为了人,属于人的世界。“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1]187。

这种共产主义有两个方面的理论资源,一是以费尔巴哈的类本质理论为基础的人本主义哲学,一是对各种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潮的批判性吸收。前者是马克思批判国民经济学造成的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这样的非人“事实”的方法论框架,后者则是批判之后如何解决现实问题走向未来的解答。这样,马克思就不仅以抽象伦理学和价值应然性理解并切入了现实,同时他也认为自己以这种方式解答了历史之谜,实现了对现实的批判和超越。可见,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的类本质哲学是他此时借以批判国民经济学的显性的、支配性的框架。正如马克思在《手稿》序言中所认为的那样:“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以及整个实证的批判,全靠费尔巴哈的发现给它打下真正的基础。从费尔巴哈起才开始了实证的人道主义的和自然主义的批判”[1]112。

四、对象化劳动与工业实践:走向现实和历史的潜在努力

但是,仅仅通过“S应当是P”和“S现实的不是P”之间的矛盾及其扬弃并不能真正找到解答现实之谜的钥匙,因为 “扬弃”仅仅是一个抽象无规定的哲学概念,站在道德和伦理的高度批判现实表面看起来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却并不能真正地改变现实,更不能实现“应然的”理想,而理想如果没有通达它的实际道路只能成为虚妄。在《手稿》中,马克思并没有真正将实证的、历史地超越现实的研究置于内容结构的关键位置,亦没有成为马克思此时思想的显意识。但是,从手稿中大量有关的内容片断来看,马克思的确从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两个方面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回答,从而体现了走向现实和历史的潜在努力。

第一,哲学的解答,即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劳动观的批判。在整个黑格尔哲学的“秘密诞生地”《精神现象学》中,历史被设定为绝对精神自我外化和异化及其扬弃这种外化和异化的过程。但在其中,黑格尔却通过自己的唯心主义辩证法,运用异化理论阐发了人类借助劳动创造历史、实现自我意识的重要思想。马克思指出:“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2]虽然黑格尔的劳动仅仅指一种精神劳动,但是剥去其无批判的唯心主义外衣,却可以发现内涵于其中的合理成分:它揭示了劳动作为自我丧失和自我创造相统一的活动的本质,展示了主体辩证法的耀眼光辉。在黑格尔那里,对象化和异化实际上是精神活动的不同侧面,并无好坏之分。由于受到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类哲学的影响,在对对象化劳动和异化劳动进行了二元化区分的前提下,马克思指出对象化劳动是现实劳动的肯定方面,而异化劳动则是其否定方面。因此,扬弃异化,无非是对劳动进行“弃恶扬善”的处理。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对劳动的这种区分虽然受到了费尔巴哈的影响,但却与费尔巴哈不同,因为费尔巴哈仅仅从感性直观和自然性角度分析人的活动(主要诉诸自然的情感、友情和爱等),而马克思则是从人的社会存在出发,通过人改造自然、生成社会和自身的活动来发现、观察劳动。正如马克思所说:“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就是说是这样一种存在物,它把类看做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做类存在物。”[1]162可见,同样是研究人的本质,马克思此时虽然处于费尔巴哈的思想框架之下,但是其思想内部却包含着更多现实的、能动的内容,对此需要仔细辨识。

第二,政治经济学的解答,即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历史性考察。马克思从哲学人本学的角度批判国民经济学,揭露雇佣劳动制度的非人化的同时,也考察了其劳动价值论演化过程及其合理成分,并由此审视了工业实践活动对人类历史的重大意义。在马克思看来,重商主义和货币主义者仅仅将贵重金属,即对人而言的客观存在物视为财产,因此财富的自然属性被视为普遍的东西;而重农学派则认为,财富源于对土地的耕作,作为自然存在物的土地仅仅被当作资本的一个特殊存在形式,这样,财富的本质属性就被移入主体的活动,即劳动。尽管这里的劳动仅指农业劳动,但它却体现了走向一般劳动的可能性,因此具有进步意义。到了斯密和李嘉图,财富的本质就不再是特定的劳动,而是摒除具体内容的抽象劳动和一般劳动。在《手稿》中,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时代的一般劳动就是工业活动,他认为:“一切财富都成了工业的财富,成了劳动的财富,而工业是完成了的劳动,正像工厂制度是工业的即劳动的发达的本质,而工业资本是私有财产的完成了的客观形式一样”[1]182。可见,他并没有完全固步自封于人本主义的哲学框架,而是以对时代精神的敏锐把握考察了工业实践活动的现实意义。在他看来,“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1]192,因此人的本质力量不是情感力量,也不是纯粹的思辨的活动,而是在工业活动中得到体现的对象性力量。正因为如此,自然界的神秘性质才能被剥离,自然界的属人性和人的自然性才能真正统一,科学才能成为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的真正融合,历史才能成为感性的自然界向感性的人生成的历史。因此,对于社会主义的人而言,“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它是从把人和自然界看做本质这种理论上和实践上的感性意识开始的”[1]196-197。

以上两方面的分析说明,当马克思在解决现实与应然之间的矛盾的时候,他不是简单地从僵死的经验事实和片段中实证主义地寻找问题的答案,也不是简单地诉诸理想主义和道德主义的价值批判,而是通过现实和理论的逻辑互动推进理论、推进对现实的认识。随着社会的发展,当理论不能对现实问题和矛盾给予完满地解答的时候,它反思自身、改进自身、转化自身的缺口就被打开了,理论本身的“修正”“扩容”“转变”的过程就是现实本身更好地呈现自身的过程。在《手稿》中,马克思通过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透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现实,不仅仅发现了它存在的问题,同时也发现了哲学自身的缺陷和不足——这看起来是意外收获,实际上却是理论切入现实、现实推动理论发展的必然结果。而马克思对对象化劳动和工业实践的深入透视——尽管仅仅是一种不自觉的、非主导的话语形态——则为以后建立以物质生产理论为基础的唯物史观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奠定了基础。

五、几点启示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三点启示。

第一,现实并不具有直接的确定性和自明性,不同的观察者所讨论的现实是不同的。根据汉森的“观察渗透”理论,任何观察都不可能完全排除主观性,具有不同立场态度、价值观念和知识背景的人理解的同一事物可能呈现完全不同的状态。因此,无论是国民经济学家和马克思本人,他们在把握现实时所渗透的思想立场和价值前提不同,其对现实的描述和解决现实问题的方式也就不同。国民经济学家站在资本家和私有财产的立场,用貌似价值中立的态度审视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和分配活动,其批判现实的观察方法的实质就是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无批判地承认。而马克思则站在工人阶级和人类解放的价值立场观察世界,对他而言,现实不是僵死事物的堆积,而是同时具有经验实证性、实践生成性 、价值批判性、历史超越性四重特征,历史中产生的事物必然在历史和实践中被超越。

第二、现实逻辑和价值逻辑是贯穿于马克思一生的两条理论逻辑,不可偏废。现实的S与应当的P的关系在马克思那里虽然存在谁强谁弱的问题,但却不存在谁消灭谁的问题。在历史发展的每一个阶段,现实与应当都是内在统一的,即任何阶段的现实都存在着与之适应的价值,并以此阶段性地推进事物的发展。由此,社会发展过程中S转换为P的过程就应该由“S1→S2→S3……Sn→P”创造性地表述为“s(1)p(1)→s(2)p(2)→s(3)p(3)……s(n)p(n)→SP”①的过程。马克思以思想切入现实从而创立唯物史观并不是因为他放弃了人本主义的价值追求(主体维度)从而完全坠入生产方式理论的必然性逻辑(客体向度)之中,而是由于马克思立足于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动力和总体趋势理解人的自我生成、自我创造、自我实现的实践活动,在“向下植根”的基础上做到了“向上超越”。因而必须从主体性与客体性统一、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相统一的方式理解“现实”和“应然”的矛盾并把握其内在张力。

第三、和出入于书房与社会一样,出入于哲学与政治经济学之间是马克思思想批判和理论建构的重要方法,研究马克思的思想要将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与哲学语境中的经济学话语结合起来。就《手稿》而言,马克思把对工人的价值关怀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相结合,并以此来透视古典政治经济学存在的问题。由此马克思收获了两方面的成果:一是将人本主义价值观注入政治经济学和历史研究之中,发现社会现实应有的属人性以及实际的非人性;二是通过政治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以及对工业实践活动的研究,逐渐找到了推动扬弃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推动历史发展的内在动力。可见,马克思的哲学是在他研究和解决现实问题的过程中形成的,他对现实认识深入一步,其哲学也就前进一步。正是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理论与现实的双向逻辑互动,马克思才得以真正面向历史本身,找到深入理解世界和人的存在方式的宝贵钥匙。

注释:

①用大写的S和大写P分别表示最终要实现的“现实”状态和最终要实现的“理想”状态;小写的s(n)和小写的p(n)分别意味着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数字n)不停的 “现实”与“价值”的发展的程度;大写的S与P的结合意味着历史发展无限接近的、最终的理想结果,即与价值相符的事实和与事实相符的价值相统一的状态。

[1]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320.

[责任编辑 勇 慧]

2016-07-08

董 彪,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社会发展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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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009-3699.2017.0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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