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菊芳(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新时期现代主义的本土化传播
翁菊芳(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中国的现代主义小说的诞生离不开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传播,新时期,随着“意识流”、“荒诞派”、“先锋小说”等概念的产生,加上后来接受美学的兴起,我们有必要关注现代主义思潮在中国大陆传播过程中的变异性和本土化。可以说,现代主义知识合法性的获得,实际上是中国学者在意识形态话语权力的规范下,以语言游戏的传播策略在叙述中赋予了现代主义知识的合法性。
现代主义;本土化;传播
20世纪中叶以来,世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突飞猛进地向前发展。人类历史在“第三次浪潮”中进入了信息革命的时代。当中国人民从“文革”的噩梦中醒来后,面对飞速变化的现代世界目瞪口呆,同时,也开始了冷静的民族自省。如何使中华民族赶上现代世界的发展步伐,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是摆在中国人面前的首要问题。中共中央适应时代的要求,代表人民的意志和愿望,提出了对外开放的政策,确立了把我国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目标。中华民族迎着八面来风,以雄健的英姿踏上了现代化建设的征程。开放的国门,不仅为学习西方的现代化科学技术和管理经验开了绿灯,同时,也为中国和外部世界的文化交流提供了条件。
随着国际文化交流的发展,西方现代哲学、现代文论和现代派文学作品纷纷被译介到国内来。据不完全统计,新时期最初的十年,我国翻译出版了6000余种外国图书。其中很大部分是西方现代派哲学、美学、文学论著和文学作品。现代世界的各种思潮、流派蜂拥而至,冲击着国人固有的思维模式,也打开了人们的艺术视野,为借鉴、吸收、研究现代主义文学提供了又一次机会。
可以说,中国的现代主义小说的诞生离不开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传播,新时期,随着“意识流”、“荒诞派”、“先锋小说”等概念的产生,加上后来接受美学的兴起,我们有必要关注现代主义思潮在中国大陆传播过程中的变异性和本土化。
需要指出的是,我们谈论的现代主义,由于经过了中国学者的介绍与阐释,业已变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主义。这里所谓的“中国特色”,指的是中国学者在引进现代主义的时候,迫于意识形态的外在压力,以及当代中国启蒙主义的内部需求,蓄意改造西方的现代主义,使其洋为中用,本土化。经过改造后的现代主义,已经和原来意义上的现代主义有所不同。比如说,西方现代主义对人类普遍生存困境的关注,对人类漂泊感、绝望、荒诞等精神命题的关注,本来属于人类学、心理学等方面的知识范式,但在中国它却成了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武器,这已经属于政治哲学和历史哲学的某些命题了。尽管传入中国的现代主义已被部分程度的改造,但其中所残留的许多养分,仍然哺育了当代文学的成长。
而且在中国翻译和介绍现代主义过程中,我们看到了许多有意思的现象:比如意识形态的权力话语对现代主义传播的影响,恰恰印证了福柯的理论;比如经过改造后的现代主义知识合法性的获得,充分说明了中国人的“实用理性”精神。
作为一种“知识”,西方现代主义在中国大陆的传播可谓由来已久。自“五四”时期便已开始的这股传播浪潮,(五四前后,现代主义就已经被介绍进了中国,如茅盾所介绍的“新浪漫主义”就是现代主义。此外、如对波德莱尔、法国象征派诗人的介绍等,都是现代主义传播的例证。而在创作层面,从诗歌领域的早期象征派、现代派、九叶派诗歌,到小说领域的新感觉派、心理分析小说等等,都充分证明了现代主义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虽然曾因政治形势的剧变而一度归于沉寂,但随着70年代末大陆思想界的解冻,现代主义的传播又在当时展开了新一轮的运作。这场传播运动的结果,最终促成了现代主义知识的合法化:80年代文学界乃至整个知识界对现代主义的异常关注,使得现代主义成为了知识分子以各种方式谈论“中国问题”时难以避开的一个理论基础。然而,现代主义获得合法化的过程却是一个隐而未彰的问题:谁为现代主义的传播颁发了许可证?谁又为现代主义的合法化制定了叙述规则?在叙述法则的制约下,现代主义的传播又采取了那些具体策略?对于这些问题的考察,或许有助于揭开现代主义知识合法化、本土化过程的神秘面纱。
1、“现代化”的诉求: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在70年代末的中国语境中,支撑社会思想言路的话语构成发生了一个显著的变化:除了始终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话语外,启蒙话语也因文革结束后思想解放运动的高涨而日益强大。从表面上看,启蒙话语批判和解构的对象是造成文革灾难的极左意识形态,但在现实环境中,由于意识形态话语的自我调整,使得启蒙主义在历史目标上与意识形态不谋而合,从而形成了两种异质话语的同构关系,这一构成不仅使启蒙话语获得了意识形态许可的合法性,也为当时现代主义的传播提供了历史契机。
1978年,意识形态针对自身作出了一个为重要的调整。这一年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不仅肯定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还确定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的口号,提出了中共全党工作重点转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1]上来。从此,意识形态话语便将自身言路的核心从“阶级斗争”转向“现代化”诉求。这一转向标志着新时期初的意识形态话语,已将建构现代民族国家重任视为自己的历史目标。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意识形态话语采取了一种开放的姿态,它允许接纳一切有利于实现这一历史目标的生产力、社会思潮与文化理念。在这一背景下,西方现代思潮便顺理成章地纳入到意识形态话语的视野。并且,由于意识形态话语的“现代化”诉求集中体现在生产力的发展上,而当时社会心理中广泛存在的“落后的焦虑”,使得人们在潜意识中将生产力高度发达的西方国家作为借鉴的对象。同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马克思主义的经典判断,又使得新时期之初的文学界在追求“文学现代化”的过程中,也在潜意识之中将作为上层建筑的西方现代文学当作赶超的对象。依据当时对西方现代文学的理解,西方现代文学是西方现代化的产物,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又被认为是西方现代文学的主流。在以西方现代化为借鉴对象的意识形态诉求中,作为现代化产物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便成了中国文学界学习的对象,因此西方现代主义在中国大陆的传播,便隐含着中国当代文学的现代化诉求。正是在这种开放的视野中西方现代主义的传播获得了意识形态话语许可的合法性前提。
2、启蒙话语的内在需求:
但是,只凭借意识形态话语赋予的合法性,并不足以促成现代主义的传入,从更深层次的文化心理上来说,正是由于西方现代主义思潮适应了新时期启蒙话语的内在需求,才获得了广泛传播的历史契机。
在描述现代中国的五四运动时,“启蒙主义”是被使用得最为频繁的字眼之一。“民主”、“科学”、“改造国民性”等“五四”命题在当时启蒙主义者的文化想象中,曾一度超越了“民族”、“国家”的范畴。显然这是启蒙主义话语在文化哲学层面的反应,但问题的复杂性却在于,尽管五四启蒙主义的自我意识并非政治,而是改造国民性,摧毁旧传统的文化自救意识,但它一开始便明确包含着或暗中潜伏着政治的因素或要素:“这个通过‘最后觉悟之觉悟’所要达到的目标,自然是指向国家、社会和群体的发展和进步。就是说,启蒙的目标,文化的改造,传统的扬弃,仍是为了国家和民族,仍是为了改变中国的政局和社会的面貌。它仍然没有脱离中国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固有传统,也没有脱离中国近代的反抗外侮、追求富强的救亡主线。扔弃传统(以儒学为代表旧文学旧道德),打碎偶像(孔子)、全盘西化、民主启蒙,都仍然是为了使中国富强起来,使中国进步起来,使中国不再受外国列强的欺侮压迫,使广大人民生活的更好一些……所有这些并不是为了争个人的‘天赋人权’——纯然个体主义的自由、独立、平等。” [2] 从这段分析可看出,西方意义上的启蒙主义,其历史目标与历史手段已在现代中国发生错位。五四时期的启蒙主义仍然以建构现代民族国家(反抗外侮,追求富强)为己任,而个体的解放反而退为启蒙主义的历史手段。李泽厚这种80年代中国产生了巨大影响的论断事实上为80年代中国的启蒙运动赋予意识形态许可的合法性前提,即80年代的启蒙主义话语在历史目标上与当时的意识形态话语完全一致,都是为了建构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社会主义现代化就是意识形态话语的表达方式。正是由于历史目标的一致性,当代中国的启蒙主义与意识形态在话语结构上才形成了异质同构的关系。
因此,70年代末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传播获得了一种必然性的历史逻辑:首先是意识形态为启蒙主义赋予了合法性;其次,由于启蒙主义对西方现代主义的内在需求,最终促使西方现代主义的传播获得了意识形态许可的合法性。
但是,问题的症结在于,西方现代主义在哪些层面上契合了启蒙主义的内在需求,从而获得自身的合法性呢?在70年代末的中国,现代主义已经偏离了“西方”这一特定的社会语境,并且在中国学者“实用理性”的关照下,成了一种“被叙述的传统”。换言之,现代主义的启蒙功能,并非全在于它本身所具有的启蒙特征,而在于当时中国学者对于西方现代主义的“叙述”。
从介绍西方现代主义的文章中可以看到,在中国学者的眼中,西方现代主义的启蒙功能,首先来自它的认识论特征。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不断深入,人们对现代主义的认识也在不断深化。在过去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我们总是以阶级分析的方法,在政治上把现代派判定为资产阶级的、反动、腐朽、颓废的文艺思潮,是社会主义文学当然排斥的对象。随着对它的深入研究和客观分析,人们发现现代派文学是一个时代和历史的范畴,是一个广义的概念,仅用简单的阶级定性的方法无法探究它的本质。
当时颇具代表性的观点认为,西方现代主义是“富有时代特征、能够反映西方现代社会矛盾和人们心理的一个重要派别”,它总的倾向是“反映分崩离析的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里个人与社会、个人与他人、个人和物质、自然和个人与自我之间的畸形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精神创伤、变态心理、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虚无主义思想”。[3]尽管这一论点具有明显的价值判断,但它的重要性却在70年代末的中国不言而喻。“文革”过去后,普遍存在的怀疑情绪和到处弥漫的文化失落感,为接受现代主义文学提供了社会心理土壤。十年浩劫期间荒诞的社会现实,极“左”观念和残存的封建主义痼疾像梦魇一般笼罩在人们心头。噩梦醒来的早晨,那种阴暗的压抑仍潜存于人们的心底,痛苦阴郁的情感体验仍伴随着人们。当现代迷信的迷雾驱散后,人们一方面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否定、批判精神,同时也伴生着沉重的失落感和迷惘、焦灼、愤世的情绪。80年代初,潘晓致《中国青年》编者的信——《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喊出了部分青年的心声。由于“文革”对人性的压抑和扭曲,对社会公正的践踏,使得人们很容易将它与西方的两次世界大战联系在一起。发生于20世纪上半叶的两次世界大战,彻底摧毁了西方人赖以维系精神自足的价值体系,人性异化、道德崩溃成为战后西方文明的形象写照。而现代主义思潮恰恰是在这片文明的废墟中发展起来的,它对人性异化和理性迷雾的揭示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70年代末的人们反思“文革”的心理需要。因此,引进西方现代主义思潮,这一传播行为本身便暗含着认识文革、反思文革的启蒙功能。
其次,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在“被叙述”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种“人道主义”的性质。这其中,存在主义思潮的传播是一个经典例证。由于“文革”对人性尊严的践踏,人们开始反思人性的失落,呼吁人性的复归。发生于1979、1980年间的人道主义大讨论,尽管主要从马克思主义中汲取人道主义因子,但也有部分学者从存在主义中窥见了人性之光。出于对人道主义的渴望,中国学者较早翻译了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4]同时,存在主义的介绍者们还将复杂的存在主义思潮简化为“存在先于本质”、“自由选择”等核心命题。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自我选择”、“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哲学观,与当时的一代大学生发生了精神共鸣,成为无数受过生活欺骗、心灵遭受创伤的青年的人生信条。尼采强调人性尊严、重视生命价值的哲学观和他作为“重估一切价值”的偶像破坏者形象,也激发了一代青年的极大热情。旧的价值体系遭到普遍怀疑,而新的价值观念又尚未建立起来。这种外来的哲学思潮,呼应了部分国人的思想情绪,使人们对现代主义文学从外来文化冲击下的被动接受,变为一种自觉需要的积极迎取。
正如许纪霖所认为的,“它(存在主义)强调了个体的自由创造性、主观能动性,这就大大优于命定论、宿命论;它把人的存在归结为这种自主的选择和创造,这充实了人类存在的积极内容,大大优越于那种怠惰寄生的哲学和依靠神仙皇帝的消极处世态度;它把自主的选择和创造作为决定人的本质条件,也有助于人为获得优秀的本质而作出主观的努力,不失为人生道路上一种可取的的动力。”[5]这段评论中提及的“命定论”和“宿命论”无疑与文革的“血统论”属于同一语义系统。肯定存在主义的“存在先于本质论”和“自由选择论”便隐含着反对文革“血统论”(命定论)的人道主义性质,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命题获得了积极的启蒙功能。
第三,由于70年代末中国的启蒙运动“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思想运动,其有渴慕西方现代化的同质性诉求,又有对其进行批判性和反思的潜在性格”。[6]因此,启蒙运动内部从一开始就存在着二元对立的紧张关系。这实际上是“五四”运动以来所提出的“中/西”、“现代化/民族化”等一系列思想命题的当代模式。“渴慕西方现代化的同质性诉求”是“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意识形态话语在社会心理中的自然延伸,而“对其进行批判性和反思的潜在性格”却是意识形态话语维护其国家意志的民族主义立场的必要手段。同时西方现代化的进程表明,“现代化”是一把双刃剑,其本身所具有的“二律背反”的特征往往使人性异化和科技进步相伴随。更为重要的是,从70、80年代之交的中国学者对于西方现代主义的“叙述”来看,“表现资本主义文明的危机”是现代主义最基本的主题。[7]可以说,西方现代主义尤其是其中的人文主义思潮,诸如存在主义、尼采哲学、弗洛伊德主义等,都是站在批判的立场上反思西方现代化进程中的人性异化现象等,以至于有论者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称之为“异化文学”。[8]当时的这种认识水平使得西方现代主义获得了一种批判“现代化”的潜在性格。将这样一种“批判”思潮引进当代中国,其意义至少有两个层面:首先,现代主义对于西方现代化的批判,有利于意识形态话语维护自身的国家意志(社会主义现代化不等同于西方现代化,这是杜绝“全盘西化”论的理论基础);其次,它还有助于反思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人性异化的现象。在这一层面上,现代主义获得了另一种启蒙功能。
当现代主义经过介绍者们的“叙述”之后,它所拥有的启蒙功能便得到了意识形态和启蒙主义两大话语的认可。而在现代主义的传播过程中,经过被“叙述”的现代主义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偏离了自身,其实已经并不重要,正如利奥塔尔所言:“真实的知识永远是一种由转引的陈述构成的间接知识,这些转引的陈述被并入某个主体的元叙事,这个元叙事保证了知识的合法性。”[9]对于70年代末西方现代主义的传播而言,这个“元叙事”就是意识形态话语,是它赋予了启蒙话语的合法性,并在此层面上进一步认可了具有启蒙功能的现代主义。
但是,现实的复杂性却在于,意识形态的话语远非铁板一块,它一方面要吸纳有利于实现现代化的社会思潮,另一方面又必须时时警惕这种思潮的破坏性,以确保自身的权威不受动摇。因此,在意识形态这一元叙事的规范下,传播现代主义的中国学者便不得不遵从某种特定的叙事法则,如何叙述(介绍)西方现代主义,成了当时知识界一个无法绕开的难题。这意味着即使在谈论现代主义的进步性时,也必须以不损害意识形态话语的权威为前提。因此,在现代主义传播的具体运作中,讲求策略便成为现代主义介绍者们普遍采用的方式。
从70年代末介绍西方现代主义的众多文本来看,“政治正确”无疑是评判现代主义的一个价值标准。在这一价值标准中,过去从作家的阶级身份出发评判其作品进步与否的尺度已被遗弃。取而代之的,是从一个作家的政治立场去衡量其文本性质。换言之,如果一个作家的政治立场与意识形态一致,那么即便他的阶级身份不属于无产阶级,也可被视为进步作家。这种既维护意识形态话语的权威性,又避免极左倾向的价值标准,无疑拓宽了西方现代主义的传播路径。具体而言70年代末的的中国学者,在遵循维护意识形态权威的叙述法则的制约下,采用了以下的四种传播策略。
首先,现代主义的介绍者们在作家的政治立场中发掘意识形态许可的的合法性因素。其具体表现就是侧重介绍那些在政治立场上与无产阶级作家较为接近的现代主义作家。“在现当代资产阶级文学中,具有进步倾向、从事过进步的政治社会活动、表现了社会主义的作家是相当多的,”如波德莱尔是“一八四八年革命的参加者”,他之所以被我们认为“政治正确”,是因为1848年革命“虽然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性质的,但发动者和主力军是巴黎的无产阶级。”十九世纪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韩波“都同情过巴黎公社”,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苏波、爱吕雅、阿拉贡甚至还参加了共产党,马尔洛同情中国革命,参加过国共合作。至于萨特,则参加过共产党,“反对法国殖民主义政策”。而荒诞派作家贝克特,作为一位“反纳粹的斗士”,参加过二战期间巴黎的地下斗争。[10]从当时的介绍情况中可以看到,为了论证西方现代主义作家政治立场的进步性,介绍者们采取了“取其一点,不及其余”的实用主义策略,即将西方现代主义作家自身拥有的人性、良知等个人话语转化为一种政治性的集体话语,这种“叙述”方式在确认西方现代主义作家“政治正确”的同时,无疑为其介绍行为获取了合法性前提。因此,“我们”应对其给予“充分的肯定”。[11]
其次,现代主义的介绍者们还力求返归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的“原典”,从中为现代主义文学的传播寻找理论支撑。它们将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的“物质生产的发展同艺术生产的不平衡关系”的论点作为传播现代主义的重要依据。按照这一论断,尽管20世纪的资本主义已发展到“垂死”与“腐朽”的帝国主义阶段,但西方现代主义仍有其进步性。在现代主义文学的介绍者们看来,现代主义文学首要的进步因素在于它表现了资本主义文明的危机,是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反映,它“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某些阴暗面和矛盾。”[12]这一判断的理论依据正是“物质生产与艺术发展的不平衡关系”,用当时的话说就是“把一个时代的文学与那个时代或那个时代的一个阶级的历史地位完全等同起来,是完全站不住脚的。”[13]从这种阐释中可以看到,现代主义文学的介绍者们将现代主义文学对人存在普遍困境的揭示具体到资本主义的社会语境中,从而使现代主义文学获得了一种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因而这种传播策略依然遵从了“政治正确”的价值尺度。
第三,从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关系出发,在文学的文本层面肯定现代主义文学的创作方法,是现代主义传播的又一项重要策略。《外国文学动态》1980年第一期登载了一篇名为《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的新阶段》的文章,其中介绍了70年代以来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的新发展。文章称“以苏奇科夫和马尔科夫为代表的”学派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真实地描写生活的历史的开放体系’”,“在艺术中达到审美效果的手段和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其中包括非现实主义的手段和方式”,“所谓开放性,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来说,就是‘客观地认识不断发展的现实生活是没有界限的,题材的选材是没有限制的,因而表现生活的真实的艺术手段也是没有限制的’”这些论点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视为一种开放的体系,从理论上将现实主义变成了“无边的现实主义”。它的涵盖范围相当广泛,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主义文学中的创作方法,诸如意识流、心理分析、荒诞描写等都可以纳入这一无所不包的体系,以致于有学者将新时期文学中的现代主义文学理解为“心理现实主义”、“生命现实主义”、“象征现实主义”等以“现实主义”冠名的文学流派。[14]对于70、80年代之交的现代主义文学的介绍者们而言这种现实主义理论符合他们的传播策略,“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够不成一对矛盾”的理论提法在当时并不少见,“真正有价值的‘现代主义’作品也是‘反映’现实的,其中往往也有广义的现实主义,也有广义的浪漫主义”,[15]“苏联文学的赞美机器,歌颂集体,讴歌社会主义的未来美景,西欧文学的歌颂大都市、摩天大楼,强调个人,分析潜在意识,这一切五光十色的新型文学,都是属于现代主义”。[16]在这里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似乎达成了一致,作出这种判断的卞之琳、施蛰存是三四十年代现代主义文学的实践者,他们的说法也因此更具影响力。按照这种判断,西方现代主义的许多作家在被介绍进中国时往往戴上了现实主义作家的桂冠,如卡夫卡就曾被视为一个现实主义。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不难理解,现实主义作为当时的文学主潮,其哲学基础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它与意识形态的话语本质上具有同一性,因此,取消现代主义和现实的主义的对立性和差异性,就意味着清除现代主义文学中的反意识形态话语,进而为它自身的广泛传播获取意识形态许可的合法性因素。
第四,强调文学审美属性的多样化来应对大众不同审美需要的时代要求,是推动现代主义传播的又一策略。新时期的文学首先是恢复现实主义传统,70年代末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充分体现出作家们对现实生活敏锐能动的把握,都产生了强烈的轰动效应。但是,也应看到,它是以对社会问题的深切关注而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的。“文革”过去后,堆积如山的社会问题急需解决,人们又普遍地对现实感到茫然和困惑,就促使人们转向文学去寻找各种问题的解答。作家们敏锐地感受到种种社会问题的存在,以把握社会历史的准确性和预见性,揭示出社会关系和社会矛盾的复杂性深刻性,以理想和热情充当了先知先觉的角色,道出了人们的心声,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潮流。然而,这时的文学是以负载着沉重的社会政治内容来实现文学价值的。也就是说,它是凭借文学之外的力量来造成轰动效应的。伤痕、反思、改革小说叙说的是当时“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文化语境中主导性的社会政治话语。它的叙事目的主要是为当时思想解放的社会政治实践进行文学层面的论证。这种仅仅充满社会政治意识的作品与日新月异的社会变革和丰富多彩的审美需求相比,显然过于单一,文学还应广泛地开拓和反映新的领域。
1979年10月,在北京召开了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邓小平同志代表中共中央向大会作了祝词,提出“只要使人们得到教育和启发,得到娱乐和美的享受,都应当在我们文艺的园地里占有自己的位置”。[17]这就为文学上进一步解放思想,冲破禁区,扩大服务范围,进行多样化的艺术选择,指明了方向。
新时期以来,在迈向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初见成效的经济改革,较为清明的政治环境,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的生活由单一的政治化向世俗化、个性化方向转变,这些不仅拓宽了作家们的思维空间和艺术视野,也使人们的审美要求进入到多样化选择的时期。随着人们个性化审美意识的不断自觉,文学审美的一体化结构也发生了分化。人们对文学的要求不仅仅是它的认识和教育作用不再仅仅是从文学中寻求现实问题的答案(如刘心武《班主任》等问题小说)而是要他提供审美的愉悦和不同的审美享受。这就要求审美对象(文学作品等)应不断丰富,要求文学给人们提供多样化选择的自由,以满足不同层次的审美需要。在时代的要求下,文学反诸自身,认识到只有向多样化审美需要的层次上发展,才能实现文学自身的价值。当文学开始尊重自身的审美属性时,发现原有的机械反映论已很难表现丰富多彩的的大千世界和现代人复杂纷纭的精神领域;传统的现实主义也无力展示那一颗颗迷惘、焦灼、畸形的灵魂。文学需要突破旧有的创作模式和单一的艺术色调,需要丰富发展,需要进行多样化的艺术选择和变革性的创造,追求艺术个性的张扬,来实现文学的自觉。文学突破旧有格局的自觉要求,成为借鉴吸收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主要内因。
至此,前文提出的一些问题已基本明朗:现代主义知识的合法化,并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进程,而是诸多权力话语综合作用的结果。意识形态话语作为统摄整个传播运动的元叙事,既颁发了西方现代主义登陆中国的通行证,又制订了传播现代主义所必须遵守的叙述法则,而启蒙话语的内在需求,又使得传播现代主义的中国学者给现代主义注入了带有实用主义色彩的启蒙功能。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主义知识的合法化、本土化的过程,并不是知识学层面的求真过程,而是解释学意义上的“阅读期待”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同时中国学者在叙述现代主义时所采用的言说方式,其主旨并非是对西方现代主义知识的原版引进,而是认定了西方现代主义为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极左意识形态的斗争武器,它奠定了这场传播运动的方法论基础:“说话就是斗争(意思是参加游戏),语言行为属于一种普遍的竞技”。[18]这表明现代主义知识合法性的获得,实际上是中国学者在意识形态话语权力的规范下,以语言游戏的传播策略在叙述中赋予了现代主义知识的合法性。尽管这种知识的合法性更多地局限于70年代末的中国语境内,但在这场“体制为游戏规定了一些界限”[19]的传播运动中,原本被视为腐朽没落的西方现代主义逐步被中国知识界所普遍接受,进而在80年代乃至今天的现代主义小说创作本土化中发挥了积极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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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光波)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新感觉派和先锋小说中的现代主义元素研究”(项目编号16y076)项目成果,“湖北省重点学科资助项目成果”
2017—03—06
翁菊芳,女,湖北黄冈人,湖北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I206.6
A
2096- 3130(2017)04-0011- 06
10.3969/j.issn.2096-3130.2017.04.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