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方
(黄冈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个体与黑人社区—托妮·莫里森《宠儿》中的社区建构
周方方
(黄冈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社区是《宠儿》中的重要主题,《宠儿》中的主要人物在黑人社区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并表现出强烈的社区意识。结合斐迪南·滕尼斯的社区理论解读了《宠儿》的社区建构,并认为莫里森笔下展现的是一个饱受创伤却积极和谐的黑人社区大家庭,反过来,社区的团结也推动了黑人个体身份的重建。
《宠儿》;黑人社区;托妮·莫里森
托妮·莫里森(1931-)是世界上首位获得诺贝尔奖的黑人女作家。20世纪70年代以来,她几乎每隔三至五年的时间就有一部新作问世,她的成就主要是长篇小说,迄今为止,她已发表了十部长篇。她着重描述黑人生活的困境,以丰富的想象力和富有诗意的表达方式将美国黑人的生活状况写活了。《宠儿》的背景时间是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的重建时期,奴隶制的废除使黑人的身体获得解放,但心理创伤仍然是巨大的,莫里森在这部小说中关注普通人在巨大民族灾难过后的生活和命运,描写黑人内部的问题,充分展现了个体与社区的关系。
已有的对《宠儿》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研究内容涉及小说的主题、语言、人物形象、象征手法和叙事手法等,研究视角涉及女性主义、生态批评、心理分析、结构主义、叙事学、后现代和后殖民主义等,目前对于小说中黑人社区的建构研究尚属薄弱环节。本文尝试借助滕尼斯的社区理论深入剖析《宠儿》中个体与社区的关系,探索小说的社区建构问题。将作品中主要人物放置在整个黑人社区之下进行综观式的社区研究,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莫里森的社区观和深刻理解作品中人物的生存环境。
社区概念最早是由德国学者斐迪南·滕尼斯在《共同体与社会》这本著作中提出来的,“共同体”(community)也被译作“社区”。社区是“建立在有关人员的本能的中意或者习惯制约的适应或者与思想有关的共同的记忆之上的。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宗教共同体等作为共同体的基本形式,它们不仅仅是它们的各个组成部分加起来的总和,而是有机浑然生长在一起的整体。”[1]ii-iii它是一种具有共同价值观的同质人口组成的休戚与共、同甘共苦、富有人情味的社会利益共同体。社区是人们依本质意志结合而成的,本质意志的表现形式是:(1)本能的中意(指有机体的欲望冲动、感觉和理念的总体的表现);(2)习惯(指通过实际锻炼的、反复的、正面的经验和印象的总体的表现);(3)记忆(指从感觉和经验中抽象的各种理念的总体的表现)。[1]iv他认为这种本质意志存在于家庭或生活、工作于同一地方的人群中间。社区内的人们扎根在他们所生息的那块土地上,在长期共同的生活中形成了趋同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具有共同利益,互相帮助,彼此依赖,具有心理认同感和共同的归属感。这一理论对于《宠儿》中的黑人社区关系解读有重要指导意义。
根据滕尼斯的社区理论,“人的意志在很多方面都处于相互关系之中;任何这种关系都是一种相互的作用,只要这种作用是由一方面所为或者所给的,而另一方面是遭受到或感受到的……通过这种积极的关系而形成族群,只要被理解为统一地对内和对外发挥作用的人或物,它就叫做是一种结合。关系本身即结合…这就是共同体的本质。”[1]52人类的生命个体不能独立生存,它必须要与自己周围的自然环境和人群建立联系,并依存于自己周围的环境和人群,从中获得自己生存和发展所需要的物质、精神和社会等资源,这是生命的共同体本能。莫里森擅长将故事中的人物置身于某个黑人群体之中,并在个人与群体的关系中表现作品的主题。翁德修曾说过:“如果我们剖析莫里森小说中的人物,就会发现莫里森无一例外地将她的小说置于某个黑人群体之中。”[2]127《宠儿》中的每一个角色都仿佛是被莫里森精心安放的,他们都被赋予了特殊的社区意义,扎根在黑人社区每一个恰当的角落,共同构建了独特的黑人社区图景。
(一)社区精神领袖的塑造 社区领袖对于社区有重要意义。据滕尼斯的观点:“有一种优越的力量,它被用于下属的福利或者根据下属的意志实施,因此也为下属所首肯,我把这种力量称为威严或权威。”[1]64这种力量“保护、提携、领导着他们”[1]64,并对社区生活形成支持和促进。莫里森在《宠儿》中栩栩如生地塑造了两位长者的形象作为黑人的精神纽带:贝比·萨格斯(Baby Suggs)和斯坦普·沛德(Stamp Paid)。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黑人社区中长者的形象代表了黑人传统,他们使社区成员紧紧凝聚在一起。
贝比·萨格斯当了一辈子奴隶,当她刚踏上自由的土地之时,猛然感受到属于自己的身体和砰砰乱跳的心,她下定决心用她那跳动的心来做点什么,于是“她成为一位不入教的牧师,走上讲坛,把她伟大的心灵向那些需要的人们敞开。”[3]110她在林间空地用自己伟大的心灵为黑人们布道,她让孩子们大笑,让男人们跳舞,让女人们为活着的和死去的哭泣,让他们爱自己的眼睛、双手、脸、嘴、怦怦跳动的心……贝比鼓励社区黑人们找回自我,自尊自爱,黑人们紧紧团聚在她的周围,她那充满黑人特色的布道显示了黑人社会性的本能要求,“她在小说中的布道是对整个黑人民族的召唤,黑人只有认识自己、了解自己、爱自己的一切,才可能在白人的世界里自信勇敢地抗争,才能得到精神上真正的解放。”[4]59在辛辛那提小镇的生活中,贝比·萨格斯也全心全意帮助人们:出主意、传口信、治病人、藏逃犯、施与爱……因而备受尊敬,她成为黑人心灵的一盏明灯。
斯坦普·沛德原名鲍恩·约书亚(Born Joshua)。《圣经》中约书亚是上帝忠心的仆人,他完成了上帝的嘱托,曾经带领众百姓渡过约旦河,往上帝所赐的地方去。如同约书亚带领百姓渡过约旦河一样,斯坦普帮助逃亡奴隶渡过俄亥俄河并通往自由,这一名字隐喻了斯坦普的神圣工作。他救助黑人渡过俄亥俄河,通往自由之地,“在他合法的蔬菜下面藏着渡河的逃亡黑人,就连他春天里杀的猪也为他的种种目的服务。整家整家的人靠他分配的骨头和下水生活。”[3]214当虚弱的塞丝逃到河边时,是斯坦普·沛德用他侄子的衣服把塞丝的婴儿包裹好,给她水喝,给她吃的,帮她渡过俄亥俄河,送她到达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之后还关心她一家的生活。他活跃在黑人社区之中,替大伙写信和读信,帮他们劈柴,捎口信、修木桶……黑人住宅的大门永远向他敞开,他的每一次探访也总是受到社区黑人的欢迎。
贝比和斯坦普作为长者,虽也背负着不可言说的沉痛历史,但二人强烈的社区责任感和种族意识驱使他们无私无畏的为黑人们奉献自己。莫里森在小说中用了大量笔墨书写二位长者,体现了她对于黑人社区建构的思考:黑人们需要更多的贝比和斯坦普,才能更快地走出历史的阴霾和心灵的重压,完成社区建设的重任。
(二)作为“家”的黑人社区 滕尼斯认为社区内的人们是依靠本能的中意、习惯和共同的记忆结合在一起的。社区内的人们有着共同的目标或活动、有着共同的经历和信念,人们因为共同的传统、习惯、信仰和价值观逐渐形成相同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从而产生强大的凝聚力,使社区成员紧紧团结在一起。《宠儿》中黑人们最一致的记忆在于他们共同的被奴役的历史。从历史来看,黑人自从被卖到美洲大陆,就被剥夺了原有的文化体系和民族价值观,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共同的命运使他们聚集起来,传承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化,共同承受来自主流社会的压力。
黑人社区作为“家”的意义首先体现在帮助塞丝从“甜蜜之家”逃亡上,在废奴运动前,黑人群体的团结使得一部分不堪忍受奴隶主压榨的黑人得以秘密逃脱,塞丝和她的几个孩子的成功逃离全赖地下铁路成员的帮助。后来,当塞丝满身是伤的逃到达辛辛那提城郊时,社区给她提供了无私的帮助,帮她疗伤,关心她的婴儿,教她字母表和针线活,她在最初的二十八天里度过了她与社区黑人们自由和谐的一段日子,是黑人社区和124号给了她一个“家”。在故事的尾声,塞丝被还魂的宠儿折磨得精神崩溃,全家陷入绝境时,她的家门口要么出现一袋白扁豆,要么有一盘冷兔肉,有时还会有一篮子鸡蛋……莫里森曾说到:“人们可以从社区得到维持生命的非常非常强大的滋养……如果他们病了,其他的人照顾他们;如果他们老了,其他人照顾他们;如果他们需要东西吃,其他人会照顾他们;如果他们疯了,其他人会给他们提供一个小空间,或者去适应他们的疯狂,或者努力去找到他们疯狂的限度。”[5]11在《宠儿》所描写的时代里,没有黑人能离开社区生存下去,他们彼此依靠,为了彼此的生存不惜冒险,团结互助是黑人社区的主基调。
前奴隶保罗·D也是没有家的,他曾历经五次出逃,又五次被抓回,他承受过人们不敢想象的苦难,他将所有苦难屈辱的经历塞进他胸前的烟草罐里,在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一个安全的、属于像他这样的黑奴的家,但这一次当他来到辛辛那提的黑人社区,人们给他提供了工作,让他歇脚,关心他的生活,并且还治疗伤痛。他刚在辛辛那提黑人社区落脚时,因为无法面对塞丝的罪过和宠儿的驱赶,住进了阴冷的教堂地下室,斯坦普老人专程找到他:“在这儿附近待久了,你就会知道没有什么比这儿的这帮黑人更亲切的了。骄傲,呃,那有点让他们难受……不过说到底,他们是好人,谁都会收留你。”[3]295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整个黑人社区都以一个整体的“家”的形式存在,休戚与共,守望相助。
(三)黑人社区的分裂与联合 莫里森始终坚持不懈地关注社区和种族问题,希望能通过在作品中表现黑人社区以促进社会变革,在《宠儿》中,她既歌颂了社区的重要价值,也揭示了社区消极的一面。
从外部环境上来讲,社区的分裂其实是间接造成塞丝杀婴的重要因素。贝比·萨格斯的那场90人的宴会原本是黑人自发组织的,贝比接受了斯坦普采摘的黑莓,只是想招呼艾拉和约翰来做客,结果不知不觉变成了90人的盛宴。这次饕餮之后,社区黑人们莫名地心生嫉妒,“凭什么都让她占全了,圣贝比·萨格斯?凭什么她和她的一切总是中心?”[3]173在宴会的第二天,萨格斯就感觉到了浓重的非难气息,“是她的朋友和邻居在生她的气,因为她走得太远,施与得太多,由于不知节制而惹恼了他们。”[3]175萨格斯的慷慨表现激起了这些前黑奴郁积在心的对于等级差异所形成的仇恨和嫉妒,以至于在猎奴者到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通风报信或者帮助贝比一家,最终酿成了一场母亲杀害亲生婴儿的惨案。塞丝犯下罪行后还被社区当成了食子的魔鬼,对于社区来说,贝比的过度慷慨和塞丝的骄傲是一种冒犯,从此塞丝受到了社区的孤立。无人理解她“保护”婴儿不回到奴隶主的魔爪之下的决绝的爱,塞丝的“骄傲”是无奈的选择。她的身体虽然逃离了奴隶制的魔窟,但她的心灵一直处在奴隶制的重压和对宠儿的愧疚之中,十八年来过着毫无生气的生活,她和宠儿充当了社区缺陷的替罪羊。一个塞丝实则指代了千千万万个刚刚获得自由的奴隶,她的遭遇折射出了黑人心灵的重创,凸显了黑人在刚刚建立社区之时的艰难和缺陷,也更深刻地揭示了小说对奴隶制的谴责。
社区再度联合的契机在于丹芙的求助和宠儿的还魂。丹芙在小说中一直扮演被孤立的角色,自从塞丝杀婴事件之后,丹芙再也未迈出过124号一步。然而她是塞丝仅存的孩子,从小受到贝比奶奶精心的照顾,享受过斯坦普、艾拉、琼斯女士、鲍德温兄妹的帮助,也始终被塞丝竭力地保护着,她担负着传承黑人精神的重任。在宠儿还魂之后,无止境的爱的索要使塞丝精神几乎崩溃,已经长大的丹芙意识到只有走出124号才能拯救全家,她在贝比奶奶灵魂的鼓励之下勇敢走出了12年没有独自迈出过的家门,向社区求援,社区黑人们很快就做出反应,对正在挨饿的塞丝一家伸出了援助之手。当艾拉得知宠儿如此肆虐时,认为宠儿的行为即使对于一个鬼魂来说,也已超出可以接受的程度。宠儿的还魂勾起了社区黑人们不堪回首的记忆,他们开始理解塞丝当年的行为,反思自己的冷漠,于是,艾拉带领着三十个黑人妇女来到124号门前,动用了黑人民族特有的歌声祈祷的方式,驱逐了象征着黑人共同痛苦回忆的宠儿,他们让塞丝和124号获得新生,也让她们自己和黑人社区获得了新生。
滕尼斯认为,“邻里的关系……必须依靠相互习惯来支持……这些关系最难维持,最不能忍受干扰破坏:吵嘴和吵架这类干扰在任何的共同生活中都必然会出现;因为持久的接近和经常的接触作为相互提携和肯定同样也意味相互妨碍和否定……只要前者(指相互提携和肯定)的现象占优势,就可以把一种关系说成是真正的共同体的关系。”[1]68黑人们对于社区成员不是无条件接受的,一旦成员被认为违背了社区既定的道德原则,社区就会失去保护其成员的功能。黑人们无法接受塞丝亲手杀死自己亲生婴儿的事实并且还骄傲地把头高高昂起,于是排斥和孤立成了这些年对待124号的主基调,塞丝的精神崩溃和124号的绝境暗示了个体与社区分裂的后果。而当丹芙走出124号,真诚地向社区求助时,个体与黑人社区的联系又得以建立。故事尾声部分124号门前的集体驱鬼象征着黑人社区的再次联合,黑人们重新找回了团结互助的传统,也暗示了个体必须在黑人社区的力量下才能摆脱精神上的桎梏,获得新生。
当我们合上《宠儿》,脑子里重现出来的124号及其所属的黑人社区并非一个阴森恐怖的闹鬼的凶宅和一群冷漠无情互相算计的黑人群体,相反,我们眼前仿佛能看见一幅虽然历经创伤、但依然积极和谐的黑人社区图:博爱的贝比·萨格斯在林间空地跳着舞布道;斯坦普老人无论寒暑,都要关心从他手里救下来的社区同胞们的艰辛;默默承受精神重压的塞丝依然坚强地守护家人;保罗·D最终战胜了象征着痛苦和耻辱的烟草罐,开始规划一种属于黑人的明天;丹芙从一个腼腆多疑的小姑娘变成连接124号与外界的纽带;艾拉和其他黑人妇女让人印象最深的画面则是124号门前的集体歌唱驱鬼,她们在歌声中找回了黑人民族互助的传统。
莫里森重视黑人社区的描写:“在我看来,艺术家,黑人艺术家不是一个孤立的、对社区没有任何责任的人。艺术本身就是一种社区经历。”[5]231她在《宠儿》中进行了社区建构尝试。首先她肯定了黑人社区的积极意义:黑人们因为共同的历史回忆、身份认同和种族文化而紧紧联系在一起,团结互助,社区作为“家”的功能使得个体能够找到生存和发展的力量,黑人个体因社区而得到爱护与支持,黑人文化因社区得以保持和传承。莫里森以集体驱鬼结束整个故事,表明了她积极的社区观,同时也指明了社区建设的道路:传承文化传统,发挥个体责任,彼此依靠、团结一致。而与此同时,莫里森也承认了社区消极的一面:由于白人主流社会的压力和漫长的奴隶制对黑人心灵的重创,早期的黑人社区是扭曲和变异的,黑人们的嫉妒和愤恨甚至间接导致了杀婴惨案的发生,理想黑人社区的形成还异常艰难。莫里森通过对黑人社区的书写深刻揭示了奴隶制的罪恶和黑人心灵的创伤,凸显了小说的主旨。
[1]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M].林荣远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9.
[2]翁德修,都岚岚.美国黑人女性文学[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00:127.
[3]托妮·莫里森.宠儿[M].潘岳,雷格译.海口: 南海出版公司, 2006.
[4]胡笑瑛.托妮·莫里森《宠儿》中的非洲文化特色[J].宁夏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 2007(3)59.
[5]Danille Taylor-Guthrie, ed.Conversations with Toni Morrison[M].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4.
责任编辑 张吉兵
I106.4
A
1003-8078(2017)02-0054-04
2016-12-29
10.3969/j.issn.1003-8078.2017.02.13
周方方 (1981-),女,湖北黄冈人,黄冈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
黄冈师范学院科研项目,项目编号:2014014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