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寒鸣
吴光先生的“民主仁学”及其意义
陈寒鸣
(天津市工会管理干部学院,天津 300380)
在当代中国涌现的儒学复兴思潮中,吴光先生所提出的“民主仁学”格外引人注目。这一新儒学思想理论体系,主要由“民主仁爱为体,礼法科技为用”的体用观,“一道五德”的价值观和“一元主导、多元辅补,会通古今、兼融中西”的文化观三部分构成。这不仅是体现了21世纪时代精神的创新性新儒学,而且因其适应着现实社会生活实际的需要,具有普遍的实践性意义。
儒学复兴;当代新儒学;吴光;民主仁学;一道五德;实践性
这些年来,与中国社会经济快速发展相适应,思想文化领域亦呈日趋繁盛之势。而在追逐“中国梦”、谋求中华民族全面伟大复兴的过程中,作为中国文化传统核心的儒学越来越受到社会各界有识之士的关注。学者们更竭尽思虑地推动儒学的复兴与现代性发展,并努力从儒学传统中发掘资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提供发源于民族历史文化根基的内在精神动力,由此而使得儒学复兴渐成有一定社会影响的思潮。在这思潮中,学者们吹万不同地提出政治儒学、心性儒学、自由儒学、教化儒学、生活儒学、大众儒学、社会儒学、世俗儒学、生命儒学、新经典诠释儒学、精英儒学、企业儒学(或称“工商儒学”)、乡村儒学、城市儒学、平民儒学等各种观点和主张,而引起笔者格外关注的,则是吴光先生所提出的“民主仁学”思想体系。
“民主仁学”是吴光先生三十余年来从事儒学研究的思想结晶。早在1988年,他就已认识到“日本和东亚‘四小龙’在现代化、工业化方面获得了成功,创造了一种既不同于西方模式又不同于苏联模式的新模式,它有可能开辟出一条既能容纳西方文明的民主、科学、法治精神,又能保持发扬东方儒家的道德人文主义的人类文明新道路”[1]251。稍后,他在提交1989年7月于美国夏威夷大学召开的国际中国哲学第七届年会的学术论文《儒家思想的基本特点及其发展前景》以及在1989年10月由新加坡东亚哲学研究所出版的学术专著《儒家哲学片论——东方道德人文主义之研究》中,不仅明确将儒家哲学定位为“东方道德人文主义”而且首次提出要自觉“吸收非儒学的思想资源开创儒学的新局”的主张。他说:
现代新儒家应当在保持对本身文化传统认同并加以创造转化的同时,保持一种多元开放而非封闭排他的文化心理,自觉而且现实地认识自己的历史使命,从而开创儒学的新局面。所谓儒学应当在现代多元文化中扮演其一元的角色,即道德人文主义的角色,并不是规定现代新儒学只能讲道德修养、道德实践,而不必讲民主、科学和法治。作为一种现代的人文主义哲学,儒学应当充分展示其包容性、开放性的特色,吸收现代非儒学文化中那些可能为儒学人文主义所吸收的东西。[1]212-213
循此理路,吴光先生进一步深入研究,不断深化其思想认识,如1994年9月在纪念孔子诞辰2545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上发表论文《21世纪的儒家文化定位》,认为21世纪的新儒学将以“道德人文主义”的形态在世界多元文化格局中保持其一元的存在,而这种新儒学的内容是既包含了传统儒学的“道德人文主义”思想资源,又吸收了非儒家文化的思想养料的。到1999年7月,在举行于中国台北的第十一届国际中国哲学会年会上,他发表论文《从仁学到新仁学:走向新世纪的中国儒学》,首次明确提出“民主仁学”的概念。自那时以迄今日的近二十年间,吴光先生先后在举办于新加坡、韩国,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多次国际儒学学术研讨会上以及在《哲学研究》《社会科学战线》《孔子研究》《探索与争鸣》《鹅湖月刊》《北京日报》《解放日报》等报刊上发表了十多篇阐析其“民主仁学”的专题学术论文,比较系统地论述他民主仁学的思想模式及其文化观、价值观以及“民主仁学”的发展前景,从而逐渐形成颇成体系的“民主仁学”理论架构。在2014年孔学堂书局出版的《从道德仁学到民主仁学》一书中,吴光先生概述其学思历程和儒学情怀的同时,更对其“民主仁学”思想体系作了系统阐述。
作为具有创新意义的当代新儒学思想体系,吴光先生的“民主仁学”主要包含“民主仁爱为体,礼法科技为用”的体用观、“一道五德”的价值观以及“一元主导,多元和谐”的文化观三大方面的内容。限于篇幅,本文着重对前两方面即“民主仁学”的体用观和价值观的思想主张及其意义略予阐析。
从哲学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角度来看,中国古典哲学中的体用思想有其核心内容,那就是传统的伦理政治的最终依据构成“体”,处理具体事务的不同方法对应于“用”。从哲学角度看体用范畴的主要涵义,至少应包括两层涵义:1)本体或实体与其作用、功能、属性之间的关系;2)本体或本质与现象之间的关系。中国古典哲学中以“体”作为精神主导,以“用”作为应事方术,这与现当代哲学以本体(体用)和现象言体用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张岱年先生曾经把文化体用论当作“处理文化问题的中国方式”[2]。吴光先生则据于儒学传统而又面向未来地从体用观角度对儒学,尤其是当代儒学开新性发展问题予以论析。
“仁”是孔子思想最根本的观念,《吕氏春秋·不二》言“孔子贵仁”,这是符合孔子思想实际的。孔子以来的历代大儒亦无不以“仁”为根本宗旨,把“仁”作为最核心的价值观,视为根本之道,故“孔门之学,以求仁为宗”(潘平格:《潘子求仁录辑要》卷一《辨清学脉上》),“仁”成为孔子以来中国儒学传统的精神基础。我们甚至可以说,一部儒学发生发展的历史,实质上就是仁学史。吴光先生以“仁”贯通儒学史,指出孔子以来的中国儒学已经历了先秦子学(“仁本礼用”的道德仁学)、汉唐经学(“德主刑铺”的经典仁学)、宋明理学(“修己治人”的经世仁学)、清代朴学(“经世致用”的力行仁学)和近代儒学(“中体西用”的维新仁学)这样几个发展阶段。“五四”以来的百余年间,又形成发展起梁漱溟、熊十力、张君劢等开其端,牟定三、唐君毅等继其后,另有马一浮、冯友兰等各树一帜的现代新儒学(心性仁学)。至于当世,林安梧、龚鹏程、黄玉顺等倡“生活儒学”,杜维明提出以促进多元文明对话为特色而旨在弘道的新仁学,牟钟鉴和陈来分别出版了《新仁学构想——爱的追寻》《仁学本体论》。
吴光先生省察儒学史,指出二千余年来,儒学随社会发展而不断变化,其思想内容不断丰富和创新性发展,但“仁”始终是中国儒学最高最核心的本体性范畴。如果否定“仁”或者忽视“仁”,那就不是真正的儒学,不是真正的儒家,如历史上道家以自然无为之道为最高最核心的范畴而菲薄仁义,法家“以吏为师,以法为教”而以仁义为蠹虫,他们的思想显然同儒学的核心价值风马牛不相及。因而儒学欲谋当世发展,就仍然必须高扬仁学旗帜。但是,这又不能是对传统的简单承袭,而应该依随社会的发展变化,根据当下社会生产生活实践的需求,赋予仁学以新时代、新社会的思想内容。所以,吴光先生在从体用角度阐论其“民主仁学”时,一再强调这是“民主仁爱为体,礼法科技为用”的新体新用的新仁学。
这样一种新仁学,既源于古典儒学的孔孟仁学,又继承和涵盖了历代大儒论“仁”的基本原理(如“仁者人也”“仁者爱人”“仁民爱物”“民胞物与”“天人合一”“万物一体”以及仁政、德治等),同时还是对传统仁学的批判性的扬弃与改造(如对旧式伦理秩序和封建礼制的批判否定与改造重建);既吸收融合了原本是非儒家文化特别是近现代西方文明的思想养料与精神资源(如民主、自由、平等、博爱、人权、法治等人文精神以及一些科学精神),又拒绝并批判西方文化中反人性、反人权的思想与制度(如个人权利至上、征服主义、霸权主义、斗争哲学等)。诚如吴光先生所说:
这个“新仁学”的基本思想模式,是一种新型的“内圣外王”之学,即确立道德的主体地位而以关心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以安顿人的生命为第一要务的“道德人文主义”哲学。其实践方向,并非是走“(旧)内圣开出新外王”的道路,而是新“内圣”与新“外王”的统一,是由新“内圣”指导新“外王”的落实。其“内圣”者,道德之体也,仁也;其“外王”者,道体之用也,制度也,事功也。其“新”者,即这个道德之体的仁,已经不仅是传统儒学意义上的“爱人”之“仁”,而是融合了传统“仁爱”精神与西方“民主”精神而形成的新型道德主体——民主仁爱了;这个道体之用,也不仅是传统意义上的礼制了,而是融合了传统的仁政与新型的民主法制与科技文明的制度、事功了。如果我们要从体用关系上来理解这个“内圣外王”新儒学的话,则可以将它定位为“民主仁爱为体,礼法科技为用”的民主仁学。[3]174-175
显而易见,这样一种“民主仁学”是既重道德实践又重社会实践和历史进步的新儒学。这种新儒学在个人修身实践上坚持道德理性,以道德仁爱为体而以礼仪伦理为用,以成就君子人格为目标;在社会政治实践上则坚持民主仁政,以民主仁爱为体而以礼法科技为用,以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现代化国家为目标。
价值观是一个民族文化体系的重要内容,甚至是一个民族文化体系的灵魂。自孔子以来的历代儒家学者,覃思熟虑,创制并不断诠释经典,以致形成发展起儒家经学传统,其目的就在于维护和强化中华民族的价值体系,唤醒文化自觉,挺立文化自信,实现文化自强。所以,价值观在儒学传统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如果说儒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那么,体现了儒家价值观的经学则可视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灵魂。近些年来,学者们对儒家价值观进行了深入研究,出现了许多极有意义的学术成果。如陈来先生在2015年由三联书店出版的《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国学流变与传统价值观》中提出,以古代儒家为突出代表,中华文明格外重视仁爱、礼性、责任、社群的价值,这些价值经过后世哲学的阐发而凸显出普遍的意义。中华文明核心价值所强调的仁爱原则、礼教精神、责任意识、社群取向以及对王道世界的想象与实践,贯穿于两千多年的历史实践,彰显出中华文明对关联性、交互性伦理的特別重视以及对多样性和谐的特别推崇。姜广辉先生则透过对儒家经典和儒家经学思想的深入研探,概括性地揭示儒经内涵的中华民族价值观体系有十二大观念构成,即天人合一、人性本善、以义制利、民本、修身、德治、五伦、孝道、仁爱、大一统、协和万邦、大同,而这十二大观念又涵盖了哲学、政治、家庭与社会以及国家、邦族、天下(世界)等层面的内容[4]。
吴光先生对儒家价值观有着自己的理解。他认为历代儒家学者关于价值观的论述是因时制宜、与时俱进的,这就使其在认同“仁”为常道的同时,又对体现仁道的“常德”的论述不尽一致,例如,孔子有时将仁道诠释为“恭、敬、惠、义”四德,有时释为“恭、宽、信、敏、惠”五德,有时又释为“温、良、恭、俭、让”五德,此外还有“文、行、忠、信”四教和“智、仁、勇”三德之说。子思有“仁、义、礼、智、圣”五行之说,又有所谓“圣、智、仁、义、忠、信”大德的说法。孟子虽以“圣”为德,也讲诚、信、忠、善诸德,但强调得更多的是“仁、义、礼、智”,力言“仁义礼智根于心”。荀子虽然批评思孟学派的五行之说,但对价值观的阐述仍很重视,一再强调仁、义、礼、智、信、忠、善、诚等价值观念。至于汉儒董仲舒以后,儒家则大都以“仁、义、礼、智、信”为“五常之德”。
在吴光先生看来,历代儒家学者关于“道”“德”关系的论述,实际上是在讲体用关系,就是说,“道”是根本之德,是“体”,而“德”是所得之道,是“用”。孔子是儒学的奠基者和儒家学派的开创者,他在对弟子或当政者的谈话中,提出了20多个道德范畴,如仁、义、礼、知(智)、圣、孝、悌、忠、信、中、和、恭、敬、宽、敏、恕、惠、勇、温、良、俭、让等,这些都具有价值观意义,但讲得最多,因而也是他最为重视的还是“仁”和“礼”。孔子曾对弟子说过“吾道一以贯之”的话,按照曾子的解读,这个“一以贯之”之“道”就是所谓“忠恕”二字。忠近礼,恕近仁,所以,孔子的核心价值观可以概括为“仁本礼用”四个字[5]。“仁”学是孔子的理论创新,是他及其后历代儒者揭橥的根本原则,“仁”是儒家的根本之道,是儒学价值观体命中最具核心地位和普遍意义的道德范畴。这范畴具有情感性、普遍性、群体本位性、行为实践性等特征。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表明“仁”是内在于人心的心理自觉。其内涵既丰富又历久弥新:首先,它是表现为两个层次的情感,第一层次是指有“亲亲”“孝悌”等基于血缘亲情的家庭道德情感,第二层次是指立足于人性之善而产生的“泛爱众而亲仁”的社会道德情感。其次,它是一种准则,内含着反映“仁”之特性的“恭、宽、信、敏、惠”等具体的做人原则,奉行这些准则和原则而施政就是“为政以德”,与法治建设相辅相成,甚至是较法治更具有深远意义的治国之道。最后,它指信奉并践行仁道的人。“仁者人也”,所谓仁者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所在。究实论之,“仁”就是以人为本,尊重人的生命权、生存权和发展权,强调人的道德自觉,由此发展出从民本走向民主的人文精神。至于孔子所讲的“礼”则是“仁”得以实现和表现的方式,“礼”的贯彻实施构成了“仁”的内涵。孔子倡言“仁者爱人”,其所强调的爱是有等差的,从爱身、孝亲、敬长一步步向外推演,由己及人,由里及外,由近及远,以至天地间万事万物,从而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标。这种仁爱的等差性内在含有了“礼”的意蕴;儒家秉持“克己复礼为仁”的实践精神,努力使自己的活动、行为、思想和语言等都符合“礼”的规范,最终达到“仁”的境界。总之,在孔子儒学那里,仁表现为内在自觉,礼表现为外在规范,是仁的外显形式和实现手段。表面看,仁与礼二者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张力,但孔子使之和谐统一。从深层次上讲,仁与礼同时指向君子人格,以期达到内圣外王的境界。而从儒学对传统社会的影响来看,这种以“仁”为根本准则而以其他德性作为基本内容——此即孔子所谓“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二程所谓“仁者全体,(义礼智信)四者四肢”(《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元丰己未吕与叔东见二先生语》)——的理论架构,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传统社会秩序的完善。我们今天对这理论架构必须与时俱进,适应当下社会需要地吸纳现代元素,使之创新性转化而形成现代形态。
农业社会的静态文明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人们对这种道德理性的反思,而当我们站在现代工业文明社会的立场上回视儒学上升为汉武之世以来帝制时代国家意识形态的大致过程,就会发现从先秦时代的子学到汉代及其后的经学,其中暗含着强化道德以服务于专制王权的钳制作用:以主体的自觉实践扭转外在的强制力,以“三纲”统摄“五常”,实现了帝制时代的政治本体论的现实转化。如董仲舒根据其“王道任阳不任阴”即“阳尊阴卑”的世界观建立起他的“三纲六纪”的伦理学,明确提出“王者之三纲,可求之于天”(《春秋繁露·基义篇》)。《白虎通义·三纲六纪》亦谓:“《含文嘉》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又曰‘敬诸父兄,六纪道行诸舅有义,族人有序,昆弟有亲,师长有尊,朋友有旧’。……所以疆理上下整齐人道也。……是以纲纪为化,若罗网之有纪纲而万目张也。”这样,“封建制社会的天罗地网,是不变的道德,‘三纲法天地人,六纪法六合’,一切行为都要钳在尊卑上下的不平等关系之中”[6]。吴光先生对此论道:
西汉以后,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对儒学的核心价值观作了系统的新论述,根据当时的形势,基本上概括为三纲五常。他说:“王者之三纲五常可求于天,仁义礼智信是五常之道。”董仲舒因为强调《春秋》大一统的思想,比较适合巩固中央集权式的君主专制的需要。因此,“三纲五常”一直到清末都是儒家核心价值观。[3]176
对于这个问题,笔者认为应从两个方面加以反思。一方面,法家思想对加强王权专制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如何强化现实的王权专制统治又是当时社会的首要任务,这是“三纲”学说的隐秘内容。另一方面,儒家的丧服制度在形式上巩固了臣对君、子对父、妻对夫的人身依附关系,此诚如吴承仕先生所指出的,“三纲之名,虽始于汉,而三纲之实,则本于《丧服》。《丧服》中首列三斩衰:子为父斩衰,表示家长制;臣为君斩衰,表示封建制;妻为夫斩衰,展示男权制”[7],这使得广大社会成员默认这种伦理规定,将它视为天经地义的“王道”,于是形成有着牢固社会民众基础的专制主义的王权统治模式。这种强化态势,发展到明清时期达到了顶峰。历史地看,尽管“三纲五常”说基本上属于儒家思想,也大体继承了孔子的“仁本礼用”之学,但在社会实际作用层面上已经背离了先秦孔孟原始儒家“以人为本,以德为体”的道德人文主义精神,沦变为为君主专制统治服务的理论工具。直到辛亥革命推翻帝制,迈入共和,“五四”新文化运动进而提倡民主和科学以后,“三纲”思想由于不再适合新时代的要求而被淘汰。不过,尽管百余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本质说来,中国人还是保有着自身民族特性的中国人,故而“五常”观念并没有丧失价值而得以保存下来,并被一代又一代学者予以阐扬或赋予新义。如此发展到今日,吴光先生从立足于当今时代的社会精神需求而又具有普世性的价值观念角度考虑,指出21世纪的中国所应推扬的是以“仁”为根本之道而以“义、礼、信、和、敬”为五常大德的“一道五德”价值观。构建“一道五德”价值观的尝试其实是他在新社会、新时代背景下对先秦孔孟原始儒学“以人为本,以德为体”道德人文主义基本精神的回归,同时更是他依据着对21世纪时代精神的把悟而对中国儒学未来发展形态的展望。
吴光先生统合儒家传统资源,推动儒学“合内外之道”的现代转化,积极探究其“民主仁学”的实践路向。故其“民主仁学”价值观中的仁道之体,已不仅仅是原始儒学的“仁爱”,而且更具备了现代民主的思想内容。从现实层面看,民主是当今世界的主导观念形态,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潮流,儒家对之必须积极顺应而切不可自外自绝;从超越层面看,权力运作形式都必须以终极价值作为依托,借以保障民众的福祉。二者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民主仁学”价值观中仁道之体的内在机制。有着这种内在机制的新型的仁道,无疑应成为社会、人生的核心价值理念,成为当下中国的一种根本精神。以之“施以仁政,就能使民富国强、人民和谐;执政以人为本,出以公心,则必能处事公正;有仁德爱心,则必爱国忧民,尽忠报国”[8]93。由此可见,“民主仁学”价值观中的仁道之体同中共十八大政治报告中所提出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息息相通的。吴光先生据此而认为,以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为内容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体系,其“一以贯之”之“道”,就是以中华民族历史文化传统为深厚根基而又充分吸纳了现代西方文明的新型的儒家“仁爱”精神。这是对儒家传统道德人文精神的继承与发展,是“中国梦”所以区别于“美国梦”的根本所在。
吴光先生的这一说法不仅有理论意义,而且具有鲜明的社会实践性。孔圣孟贤,程朱陆王,明末的吕坤和晚明儒学殿军刘宗周及其弟子、启蒙儒者黃宗羲和陈确,近世的康有为、谭嗣同、宋恕,以至开现代儒学发展新路的梁漱溟、熊十力等等,历代真正的儒家学者无不本着儒家传统的仁爱情怀而直面现实,关注民生,积极用世。至于古代的屈原,中古的杜甫,直到近世的鲁迅,历史上有良知而又挺立着中华民族脊梁的文士,亦无不深受这儒家传统仁爱情怀的影响,密切关心国事民瘼,毅然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不仅形成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而且还塑造起伟大中华民族珍贵的精神。习近平总书记自觉继承弘扬这种精神传统,把“讲仁爱,重民本”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仅常常引用“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等名言警句,而且更明确指出要把“讲仁爱,重民本”作为“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这就要求当代儒者脱下长衫,从书斋纯思辨的逻辑天地里走出来,深入现实社会生活,扎根现实实践,关注普通民众的生存状况和利益需求,不仅化士学为民学,而且更要自觉实现理论基点和理论形态的转型,创造性地构建现代平民儒学。
吴光先生把“义、礼、信、和、敬”作为其“民主仁学”价值观中的“五常之德”,并对之作了既依据于传统而又具有新义的解释。他认为,“义”的本义是指合乎“仁”的行为,是“仁”的外延。作为当今社会价值观的要素,其基本含义应是合理、适时、公正、公平、正义等等。“礼”既是德性原则,又是伦理原则。它是内在人心的外在表现,是对现实社会人际关系和人伦秩序的制度规范。“信”即诚信,是立身之本、立业之本、立国之本。《论语》载孔子之言“民无信不立”,要求治国者必须取信于民。讲诚守信,在现代社会尤为重要,应该成为社会各阶层普遍奉行的基本道德。并且,如《中庸》所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信还应成为全人类的大德。“和”即中和之道,强调执中贵和。“敬”源于“仁”而合于“礼”,有敬天、敬祖、孝敬父母、尊敬师友、敬事敬业即开创事业,建立事功诸义。《论语》以“事思敬”为“君子九思”之一,就是要兢兢业业做事,树立良好的职业道德。值得提及的是,吴光先生没有把传统儒学中的“智”作为其“民主仁学”价值观中的常德。他对此解释道,这主要基于三方面的原因,一是要凸显儒学核心价值观的道德人文意义,“智”在这方面显然不如仁、义、礼、信、和;二是传统儒学虽将“智”归入价值观范畴,但“智”之所指主要是“是非之心”“知识”之智,是知识判断而非道德判断,这在今天可归入知识论系统;三是传统儒学包罗万象、包打天下,而当代儒学则只扮演多元文化中的一元角色,无须也不再可能包打天下,“智”的作用已主要由科学来承担,故而不必再包含在儒学的核心价值观之内了[3]185。
总之,在全球化、现代化的当代世界潮流下,传统儒学价值系统中历久弥新且具有普世性的价值观念是仁、义、礼、信、和、敬这六大观念。六大观念中,“仁”是具有主宰地位的核心观念,是兼融“民主仁爱”核心价值的根本之道。坚守这仁道,就必须坚持“以人为本”,就必须承认人民在国家社会政治生活中的主体地位,就必然实行“民主仁政”。至于其他五德,都是“仁”的体现,是仁道之用。义、礼、信、和、敬五常之德的基本内涵是公平正义、遵礼守法、诚实守信、和谐合作、敬畏人事。因此,吴光先生把当代儒学的核心价值观概括为“一道五德”价值观。
吴光先生的“民主仁学”具有道德理性、人文性、兼容性诸特征,而道德理性则是其根本特性。在“民主仁学”中,作为道之本体的“民主仁爱”绝非仅仅是一种工具、一种“外王之用”的制度,而首先“是人类的核心价值,一种普遍的道德理性。这是人之所以为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的那点东西”[8]112。
这样的“民主仁学”能够施用于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因而具有普遍的实践性意义。如依笔者所思,“民主仁学”中的“一道五德”说就完全可以成为当代中国行政管理和企业文化的理论模型。
在行政管理方面,所谓“一道”,就是将儒学传统的“仁”本思想作为一种精神文化要素,自觉构建以人为本的执政行政基本理念,并以之为核心形成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行政管理理论体系。无论是在理论或是实践中,现代行政管理最终目的在于促进人类的幸福。就是说,“以人为本”应该成为现代行政管理的核心价值观念。从这个角度看,儒学传统中的“仁”论完全可以成为现代行政管理的根本之道。而以“仁”为现代行政管理的根本之道,就要真正“以人为本”,一切为了人,一切服务并服从于人。这应该贯穿现代行政管理始终,体现于现代行政管理的方方面面。所谓“五德”,就是将一些基本的儒家道德观念不仅作为传统资源而加以利用,而且通过创造性转换,使之成为现代行政管理理念、职业道德、行政伦理和行为规范,并以这种现代行政管理理念、职业道德、行政伦理和行为规范等为重要组成部分的现代行政管理文化的建设,推动全体社会成员素质的提高和整个社会文明的进步,推动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建设。第一,以“敬”为事。在儒家传统中,“敬”是衡量君子人格的重要标准。“敬”的涵义非常丰富,既有严肃自警的意思,又有戒慎勤谨的意思。在现代行政管理文化建设中,儒家这种重“敬”思想传统和历史上形成发展起来的中华民族重“敬”尊“道”的优秀精神仍有其重要意义。这就首先要求所有现代行政管理从业人员正其身、敬其事以治其业,形成良好的行政管理氛围和环境。第二,“诚信”为德。在构建“大社会,小政府”的时代背景下,我们必须极力打造整个社会的信用体系,注重宣传“政府信用”,取信于民。从行政管理的内在机制来讲,公众信任是政府存在的根基,政府是诚信社会的维护者,提高民众的诚信水平是政府的社会责任,而政府首先要做的就是赢得民众的信任和信赖。大致说来,应该注意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一要明确政府职能、权力和责任,维护和增进民众的根本利益,真正做到名实相副;二要重视制定政策和落实政策的有效性,防止出现朝令夕改的负面情况,从实际作为上赢得民众的支持,真正做到言行一致;三要在政府取信于民和民众信赖政府之间实现协调,真正做到“信民”与“民信”的齐头并进。可以说,诚信不仅是政府的道义责任,更是政府的政治责任和法律责任。第三,以“义”生“利”。“义利之辨”,即关于如何处理好“义”和“利”二者之间的思想,是儒学的重要内容。“义利”观是儒学基本传统。所谓“义”,相当于精神价值(道德价值),而“利”则相当于物质价值(含经济价值)。“义”与“利”的关系即是精神价值与物质价值的关系。“义”与“利”之间存在着谁制约谁、谁战胜谁的问题;“利”是人们不可缺少的物质需要,“义”是人们不可缺少的精神需要,二者不可或缺,但只有“以义制利”,使人人向善的方向发展,才能保证国家和社会的稳定,从而使整个社会和社会生活中的每个人都得到切实的利益。我们不应讳言“利”,而应从“义利合一”,以“义”生“利”的角度来思考和处理问题。但为政者却必须对自身有严格的道德要求,要“见利思义”。现代行政管理者必须义以为质、义以为上。当代西方管理哲学家霍金森在《领导哲学》中评述儒家管理价值道:“领导者珍视传统的伦理观、文化或秩序,他力图借助组织的工具,而使得有教养的伦理标准与具有历史连续性的人类尊严永存不朽。”[9]此说极有见地,值得中国的现代行政管理者深思。第四,以“勤”治业。在儒家经典文本中,“勤”通常被解释为“劳”或者“忧劳”,是一种值得称赞的美德[10]。传统社会讲求的“克勤克俭”,不仅应作为现代行政文化的基本要素,而且应体现于行政管理行为实践之中。这对改善政风,重塑行政管理的良好形象,促进整个社会精神文明的建设和发展,都是十分必要的。
在企业文化方面,所谓“一道”,就是将儒学传统的“仁”本思想作为一种精神文化要素,自觉构建以人为本的企业价值观,并以之为核心形成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企业文化。目前我国社会生活中劳动者权益实现的状况还很不如人意,在维护、保障劳动者合法权益方面尚有许许多多的工作要去做。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近些年来,在作为我们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领导阶级的工人阶级队伍中,却出现了相当一部分在劳动关系及其他社会关系中明显处于弱势地位,经济收入水平低下,基本生存、生命健康缺乏必要保障,合法的劳动就业权利、人身权利、人格尊严、民主权利、文化教育权利等极易受到损害或侵犯的职工所组成的困难职工群体。他们不仅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就业危机、自身及其家庭的生存压力,而且还由原本受人尊重的“主人翁”“老大哥”地位沦落到雇佣者甚至连自身拥有的劳动力都无法出卖出去的弱势境地,其心理严重失衡,难以适应、接受这样一种利益关系调整的格局,是十分自然的。在这种心理态势下,他们的困难和问题如得不到及时、妥善、有效的处理和解决,便必然会危及社会稳定,动摇党的执政根基。现实中不时爆发的各种形式的突发性群体事件,就说明了这一点。此外,各类“黑砖窑”式工厂中童工、“奴工”的存在,“富士康十三连跳”及其个中原因等等,亦是十分值得注意的社会现象。现代企业文化建设要求首先确立并实现以人为本的企业价值观,要求企业不仅要以股东、员工和顾客为本,而且还要进而以全体社会成员为本,但在上述那样一种社会生产关系和劳动下,哪里看到有丝毫以企业员工为本的迹象?“以资为纲”,不尊重、关爱、平等对待企业员工,又怎能侈望其能以顾客乃至全体社会成员为本?这如何构建具有现代意义的企业文化?因此,要在当代中国构建现代企业文化,首先必须回到2 560年前的孔子那里,确立起以“仁”为本的企业基本价值理念,以“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核心精神。否则,所谓企业文化建设、和谐劳资关系的确立、儒商精神的培育云云,尽皆欺人的空谈。所谓“五德”,就是将一些基本的儒家道德观念不仅作为传统资源而加以利用,而且通过创造性转换,使之成为现代企业管理理念、企业道德和企业行为规范,并以这种现代企业管理理念、企业道德和企业行为规范等为重要组成部分的现代企业文化的建设,推动全体社会成员素质的提高和整个社会文明的进步,推动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建设。
总之,“儒学是具有鲜明实践性的学问,生活中处处有儒学,处处需要儒学。如政治生活中不同政治力量的和平共处与合作共赢,经济生活中运用《论语》加算盘的智慧经营企业,在日常生活中谨守仁道,用义、礼、信、和、敬的道德原则处理人际关系等等,甚至生老病死、婚丧节庆都体现着儒学的价值观与道德,正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3]185。吴光先生的“民主仁学”正是能够适应当代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生活需要并能在其中发挥实践性作用的活泼的学问。
历史上,孔子以来的真正儒者倡扬的乃是同现实社会实际生活紧密联系的体用兼赅之学,元明之际的金华朱学家王祎曾释“儒”曰:
有用之谓儒。……夫周公、孔子,儒者也。周公之道尝用于天下矣,孔子虽不得其位,而其道即周公之道,天下之所用也。其为道也,自格物致之以至于治国平天下,自修诸身以至于征诸庶民、考诸三王,本末皆一贯也。小之则云为日用事物之间,大之则可以位天地育万物也。斯道也,周公、孔子之所以为儒者也。……儒而法周公、孔子,不可谓有用乎?(《王忠文公集》卷十四《儒解》)
一部儒学发展史已经昭示出“经世致用”或“学以致用”的实践理性是儒学固有的内在精神。正是这精神使得儒学能在历史上自觉地顺应社会的发展变化而不断调适自身,并因此而显示出强劲的、万古常新的内在生命力。因此,谋求儒学的当代发展并使之在当代中国社会和文化建构中发挥作用,关键并不在相应于近、现代以至当代西方的哲学、思想和文化而从纯理论层面上对儒学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学理、诠释,而在于切实体认儒学固有的内在精神,重振儒学的内在生命力,依据当代中国社会生产生活实践来开辟儒学的发展新路,逐渐形成同当代中国社会现实需要相适应并能在社会实际中切实发挥作用的新儒学。
吴光先生所提出的“民主仁学”思想体系不仅提供了一个能够深入社会生活与大众理性的儒学发展新方向,而且其本身就是一种有体有用的新儒学。这种新儒学在政治实践上坚持民主仁政,坚持“仁爱为本,法治为用”的价值理念,积极推动当今中国社会生活的民主化与多元化。它在提升全民道德境界和人文素质,辅助法治社会的道德正义以及促进功利社会竞争的良性发展等方面都能起到重要的积极作用。因此,“民主仁学”必有其持久性的生存价值和发展空间。
[1] 吴光.儒家哲学片论[M].台北:允晨文化公司,1990.
[2] 张岱年.张岱年全集:第6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202.
[3] 吴光.国学新讲——吴光演讲录精粹[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4] 姜广辉.中国文化的根与魂——儒家经典与“意义信仰”[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14:56-69.
[5] 吴光.重塑儒学核心价值观——“一道五德”论纲[J].哲学研究,2010(6):66-72.
[6] 侯外庐.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419.
[7] 吴承仕.吴承仕文录[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2.
[8] 吴光.从道德仁学到民主仁学——吴光说儒[M].贵阳:孔学堂书局,2014.
[9] Christopher Hodgkingson. The Philosophy of Leadership[M]. Oxford: Basil Blackweil——Publisher Limited, 1983:229.
[10] 桂馥.说文解字义证[M].济南:齐鲁书社,1986:1216.
Mr. Wu Guang’s “Democratic Benevolence” and Its Significance
CHEN Hanming
(Tianjin Union Management Institute, Tianjin 300380, China)
In the trend of the revival of Confucianism emerging in contemporary China, “democratic benevolence” advocated by Mr. Wu Guang has especially attracted much attention. The theoretical system of this neo-Confucianism constitutes three kinds of views: the view of “democratic benevolence as the essential part and etiquette technology as the practical part”, the view of value of “one benevolence and five virtues” and the view of culture that “one culture dominates, other cultures supplement, ancient culture and modern culture are brought together, and Chinese culture and western culture are integrated”. This “democratic benevolence” is not only the innovative Neo-Confucianism that embodies the spirit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but also has universal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because it meets the needs of the actual social life.
revival of Confucianism; contemporary neo-Confucianism; Wu Guang; democratic benevolence; one benevolence and five virtues; practicality
(责任编校:卫立冬 英文校对:吴秀兰)
10.3969/j.issn.1673-2065.2017.05.008
陈寒鸣(1960-),男,江苏镇江人,天津市工会管理干部学院副教授。
B262
A
1673-2065(2017)05-0054-08
2017-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