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志强 吴家斌
自1948年建国以来,以色列境内就一直存在大量的阿拉伯公民,并发展成为国内最大的少数族裔。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以色列阿拉伯政党(以下简称阿拉伯政党)经历了从无到有、从依附到独立、并且不断发展壮大的过程,在寻求以色列阿拉伯公民平等权利、维护巴勒斯坦民族权益等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果。但是阿拉伯政党的发展一直面临很多阻碍,其中犹太国家定位对阿拉伯政党的身份与政策带来了深远影响,尤其是近年以色列强化犹太国家属性、右翼政党对政局的持续掌控等因素严重制约了阿拉伯政党的发展和政治参与进程。
从总体来看,目前国内学界对以色列阿拉伯政党的政治参与问题的直接研究成果还较少。近年来,以色列国内犹太国家定位的强化对阿拉伯政党的影响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
以色列实行议会民主制。议会(Knesset)为国家立法机构和权力中心,共有席位120个。议会选举是“普遍的、全国的、直接的、平等的、不记名的比例代表制”,由议会中第一大党或政党联盟领导组阁。任何政党团体只要能够争取到2,500个选民签名,提交提名名单并交纳保证金,便可拥有参选资格。如果一个政党在议会选举中所获选票数比例超过了法律规定的最低门槛(目前为3.25%),便可根据议会席位总数乘以得票比率的计算方法,按比例在议会中获得相应数目的席位。[1]王彦敏:《以色列政党政治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4页。受比例代表制的影响,以色列组建政党参选并获得议会席位的门槛相对较低,所以以色列议会一直处于党派林立的局面。此外,由于大党往往很难获得组阁所需的议会半数以上席位,所以必须要联合其他中小党派。因此,小党在以色列政治中具有较大影响力,可以联合起来对政府施压,甚至导致内阁危机。以色列国内民主政治的发展与党派林立的议会政治为阿拉伯政党的发展与发挥作用提供了有利条件。
以色列建国以后,虽然大部分原本居住在以色列领土范围内的阿拉伯人主动或被迫地离开了故土,但仍有为数不少的阿拉伯人留在了以色列境内。这部分阿拉伯人自然获得了以色列公民的身份。但是政府以安全为由,对阿拉伯人进行军事管制。很长时期内,以色列的阿拉伯社会处于一种被隔绝、孤立的状态。直到1959年颁布的《选举法》规定:凡年满18周岁的以色列公民不分宗教、种族和性别均有选举权,21岁以上的公民具有被选举权。[1]张倩红:《以色列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2、256页。这才赋予了以色列阿拉伯公民和犹太公民同等的选举权与被选举权。数十年来,以色列境内阿拉伯人口的不断攀升和政治权利意识的提升,推动了阿拉伯政党的出现与发展。
20世纪70年代以前,以色列并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阿拉伯政党。每年,以色列工党都会挑选一批年轻的阿拉伯公民作为附属于工党之下的“阿拉伯名单”参与选举,所以以色列第一届议会就已经出现了阿拉伯裔议员的身影。这一时期可被视为阿拉伯政党筹备酝酿的阶段。1977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阿拉伯政党——“哈达什党”(Hadash)宣告创立。该党的本名为“和平与平等民主阵线”(The Democratic Front for Peace and Equality,希伯来语简写为Hadash,为“新”的意思),是由“拉赫党”与“以色列黑豹党”等其他几个处于议会边缘的左翼党派、阿拉伯党派联盟组成的。在成立当年的议会选举中,它拿下50%阿拉伯选民的选票,在议会赢得了5个席位。哈达什党的组建及其在议会选举中的突破,对于阿拉伯政党来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上世纪80年代以后,“和平进步阵线”(1984—1992年)、阿拉伯民主党(1988年)、巴拉德党(1996年)、拉姆党(1996年)、塔阿勒党(1996年)等阿拉伯政党相继出现。阿拉伯政党也出现了一定形式的联合,其中的典型代表为2006年之后的“拉姆—塔阿勒联盟”、2015年组建的“阿拉伯联合阵线”。阿拉伯政党在以色列议会内所拥有的席位数也由最初的2—5个,逐步发展到了2015年议会选举后的13个。
阿拉伯政党的兴起提升了阿拉伯公民的平等权利,增强了阿拉伯公民的民族意识,并有效地建立了阿拉伯公民非暴力政治参与的模型。但由于自身不团结、身份的矛盾性等弱点,以及以色列政治体制对阿拉伯政党系统性打压与歧视的影响,其政治参与的成效依然十分有限。阿拉伯政党在议会中的席位虽然有所增长,但能起的作用时消时长,长期无法直接参与组建政府。在1992—1995年拉宾政府执政时期,阿拉伯政党曾经迎来与政府之间合作的“黄金时期”,但其后随着巴以局势的恶化、内部的分裂而又逐步被边缘化。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后,以色列政坛日趋保守化,右翼政党持续掌控政府,阿拉伯政党的发展空间受到大幅压缩。同时,由于巴以关系陷入僵局,巴勒斯坦问题的解决变得遥遥无期,对以色列境内阿拉伯人及其政党均造成了负面影响。
在2015年的议会大选中,以色列主要的阿拉伯政党组成“阿拉伯联合阵线”(the Joint List),首次联合参选,并一举拿下13席,成为以色列议会中第三大党。这是阿拉伯政党有史以来获得的最多的议会席位。作为以色列境内最大的少数族裔,阿拉伯公民第一次放下分歧,团结为一个整体。虽然,“阿拉伯联合阵线”依旧无缘参与政府组成,但作为议会内第三大党,其影响力获得前所未有的提升,在议会中能发出更大的声音,有利于扭转之前被边缘化的、不被重视的地位。如果这一联盟能够长期保持,并且能够动员更多阿拉伯人参与政治的热情,扭转阿拉伯选民投票率连年走低的颓势,阿拉伯政党在议会中的席位仍将有进一步扩大的空间。毕竟13席只占议会席位的10%,与阿拉伯公民在以色列人口中所占20%的比例相比,仍然相去甚远。但是近年来,由于以色列右翼政府长期执政、以色列国内反少数族裔的民粹主义情绪日益高涨等多重原因,阿拉伯政党的政治参与遇到了许多困难。
由于受历史遗留问题和巴以冲突长期持续的影响,以色列阿拉伯人表现出“以色列人”与“巴勒斯坦人”双重身份认同的鲜明特征。由此带来的矛盾与冲突对他们的政治参与进程及阿拉伯政党的发展,均造成了深远影响。作为遗留在以色列境内的阿拉伯人,他们必须接受作为以色列公民的现实,且享有以色列公民应享有的权利、地位与相对优越的生活条件;同时,他们与巴勒斯坦境内的阿拉伯人同根同源、情感相通,存在无法割舍的多元化联系。巴勒斯坦相关议题进展缓慢加剧了两种身份认同的冲突:一方面,他们无法融入以色列犹太主流社会——以色列的犹太国家性质及其所推行的政策导致他们在以色列国内处于“二等公民”地位;[1]陈天社:《处境尴尬的以色列阿拉伯人》,《中国民族》2008年第5期,第71页。另一方面,他们又被阿拉伯大家庭所遗弃——以色列阿拉伯人虽然强调“巴勒斯坦人”的身份认知,但却并不愿意脱离以色列成为巴勒斯坦公民。因为他们深切地体会到,在以色列的生存环境明显要优于在巴勒斯坦地区的民族同胞,且其政治诉求和“巴勒斯坦民族解放运动”的诉求也并不完全相同。所以,这种身份的强调其实是以色列阿拉伯公民对于自身被孤立、被边缘化的“二等公民”地位的一种反应。[2]Sammy Smooha, “Arabs and Jews in Israel: Conflicting and Shared Attitudes in a Divided Society”, Boulder: Westview, Vol.1, 1989. pp.92-93.
对阿拉伯政党而言,所有政党议员首先必须承认自己的以色列公民身份;在以色列的法律框架内,代表以色列公民争取平等地位;并在议会中使用希伯来语。这些都是“以色列人”身份认同的表现。同时,阿拉伯政党“巴勒斯坦人”的身份认同也非常明显:它们支持巴勒斯坦解放运动,寻求巴勒斯坦民族权益,持反犹太复国主义立场。也正是因为如此,阿拉伯政党才能获得以色列阿拉伯人的选票和支持。“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双重身份认同分别赋予了阿拉伯政党政治参与的资格以及所需要的选民基础:一方面,阿拉伯政党作为以色列境内阿拉伯公民的代表,寻求自身作为少数族裔的平等地位;另一方面又作为巴勒斯坦人在以色列的代表,寻求维护巴勒斯坦民族的权益,出于民族主义立场支持巴勒斯坦民族解放运动。这两者虽然联系密切,但却并不是统一体。
每当巴以间爆发冲突,阿拉伯政党的立场就会显得非常尴尬:对于巴勒斯坦人起义往往持同情、支持态度;对以色列境内自杀式袭击立场暧昧。阿拉伯政党很容易被其自身的意识形态所捆绑而束手束脚。这往往导致他们在巴勒斯坦问题上发出强硬却缺乏实际意义的呼声。由于其“巴勒斯坦人”的身份认同而导致的反犹太复国主义、甚至反对以色列建国合法性的立场,使得阿拉伯政党与主流政党很难实现合作,从而造成了阿拉伯政党的特殊性与发展困境。
尤哈夫·普列德(Yoav Peled)曾将公民身份认同划分为自由主义(消极的公民身份认同)和共和主义(积极的公民身份认同)两个层面。他认为少数族裔长期处于边缘状态,是源于他们虽然达到了自由主义层面的公民身份认同,却由于对于国家主流价值观念的抵抗,而没有跨过共和主义公民身份认同的门槛, 因此处于一个在法律面前虽然平等、在实践中却形同“二等公民”的地位,呈现出“掩盖在自由宪政原则下的事实歧视”。[1]YoavPeled, “Ethnic democracy and the l egal construction of citiz enship: Arab citizens of the Jewish stat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86, No.2, 1992, p.433.就以色列阿拉伯公民而言,对自身以色列人的身份认知基本停留在自由主义层面,是一种相对比较实用主义的身份认知——为了享有较好的公民权利。由于以色列人的身份认同,阿拉伯人拥有了自由主义层面的公民身份,能够组建政党、参与选举、进入议会并且在法律框架内寻求阿拉伯公民的平等地位。又由于巴勒斯坦人的身份认同,阿拉伯政党反对犹太复国主义等以色列主流的犹太民族的共同价值观,使他们无法跨过共和主义层面公民身份的门槛,处于事实上受歧视、被打压的地位。由此,阿拉伯政党呈现出某种无法摆脱的发展困境:把挑战主流犹太价值观视为使阿拉伯公民获得彻底平等地位的必经之路,但这样的道路选择却使得它们在议会中很难与其他党派结成联盟,于是连原本基于自由主义公民身份层面的平权之路也受到了阻碍。
以色列犹太国家的事实定位及其不断强化,明显影响到国内犹、阿两大族群之间的和谐共处,也使得阿拉伯政党双重身份认同的矛盾与冲突更加凸显,压缩了其发展空间。而右翼政府主导地位的持续增强与犹太国家定位的强化,更加剧了这一发展态势。
现代以色列是在十分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建立的一个以犹太人为主体的民族国家,无论承认与否,它事实上就是一个犹太国家。有学者将以色列的民主政治归类为“一族统治的民主”(Ethnocracy),权力、资源和权利的配置均由占统治地位的族群即欧洲裔犹太人所决定;尽管少数族裔仍能部分地拥有政治权利,但欧洲裔犹太精英决定了国家的形态以及政治输出的结果。[1]OrenYiftachel, "Israeli Society and Jewish-Palestinian Reconciliation: 'Ethnocracy'and Its Territorial Contradictions", Middle East Journal, Vol.51, No.4, 1997, p.505.犹太属性与以色列的立国基础、教俗关系、民主制度等密切相关。虽然以色列建国以来,通过宪法和法律制度不断强调自身的多元民主制度,但是法律和国家制度都致力于维护犹太国家的属性与犹太人的优势地位,这也是客观事实。在长期存在的悲情历史与深刻危机感的基础上,出于对自身国家安全与国内族群人口比例变化的担忧,“近年来,犹太教尤其是正统犹太教在以色列的社会影响力明显上升”,[1]王宇:《犹太教在以色列的社会影响力上升》,载《世界宗教文化》2012年第4期,第62页。犹太宗教政党的地位也明显增强,出现不断强化犹太国家定位的趋势。
2014年底,内塔尼亚胡政府在内阁中强行推出了颇具争议的“犹太国家法案”,其核心条款主要包括:以色列是一个犹太人的“民族国家”,即将以色列定义为“犹太国家”;曾经和希伯来语一道作为以色列官方语言使用的阿拉伯语将不再被看作官方语言,只拥有“特殊地位”;传统的犹太律法将成为今后以色列法律制度的基础,这意味着只有犹太民族的传统节日才是国家法定假日,流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根据《回归法》可以自动获得相应的权利。作为一部基本法,该法案一旦在议会获得通过,将成为以色列宪法的一部分。由此引发的争议导致以色列联合政府陷入了严重危机,内塔尼亚胡不得不决定提前举行议会选举。这凸显了当前以色列国内对犹太国家属性的担忧。但是2015年3月大选结束后,利库德集团依然是议会中第一大党,维持了联合执政的地位,“犹太国家法案”仍然得到其大力推动。右翼集团希望以立法的形式确认以色列的犹太国家定位,这是将被外界视为歧视性的政策行为合法化。[2]王震: 《“犹太国家”法案释放了什么信号》, 载 《世界知识》2015年第7期,第 54页。
在事实上已经成为一个犹太国家的情况下,以色列依然不断强化其犹太国家定位。这主要源于犹太人对其自身地位的深刻担忧。第一,犹太人害怕以色列会失去其犹太性。曾有民调显示,如果必须要在“犹太”与“民主”两个基本国家定位中做出抉择,大多数以色列犹太公民愿意为了前者而牺牲后者。[3]“Survey: 85% of Israeli Arabs fear rising levels of Racism”, The Jerusalem Post,http://www.jpost.com/printarticle.aspx?id=448996.由此不难看出,以色列犹太人对于其国家犹太属性的珍视。因此,便自然会对阿拉伯政党反犹太复国主义、寻求颠覆以色列犹太性的政治立场抱有抵触和警惕。第二,犹太人担心自己无法保住多数族裔的地位。以色列犹太人的生育率逐年降低,而阿拉伯人的生育率却与之相反。据以色列中央统计局的数据,2015 年以色列总人口为834万,其中,犹太人为625万,占总人口的74.9%;境内阿拉伯人已达173万,在总人口中的比重升至20.7%。[1]Israel Central Bureau of Statistics(CBS), http://www.cbs.gov.il/engindex.htm.这虽然距离撼动犹太人的多数族裔地位还相去甚远,但以色列社会已经出现了担忧的声音。第三,犹太人对于赋予阿拉伯公民平等权利,抱有犹疑态度。犹太公民担心一旦在此问题上采取温和态度,给予阿拉伯公民更为平等的地位,将会导致阿拉伯公民和阿拉伯政党随之更多、更强烈的需求,由此将对以色列国家特性带来不可避免的冲击。
犹太国家定位的强化对于阿拉伯政党参政的障碍在于,欧洲裔犹太精英对于政治议题的绝对主导导致了阿拉伯人与犹太人两大族群之间的隔阂不断加深,两个族群的和解议题几乎完全被其利益喜好所掌控。犹太国家定位的不断强化与以色列政府内政外交政策上的持续强硬使阿拉伯公民及其政党越发强烈地感觉到被孤立、被边缘化。悬殊的地位差距无疑导致了两个族群间对立情绪的加深,同时,阿拉伯人及其政党在以色列社会中“他者”的形象也不断强化和凸显。
由于以色列与周边阿拉伯国家的紧张、敌对关系,阿拉伯政党在很多以色列人眼中被认为是“国家敌人的兄弟”,常被比喻为议会中的“第五纵队”(the fifth column)。在2015年选举的一次政治辩论中,“以色列家园党”党首利伯曼质问“哈达什党”党首、“阿拉伯联合阵线”领导人艾曼·欧德(Ayman Odeh),“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和我们辩论?你为什么要在以色列竞选?你应该去加沙或者西岸参加选举”。[2]“After uniting Arabs behind him, Ayman Odeh looks to lead opposition”, Times of Israel, http://www.timesofisrael.com/after-uniting-arabs-behind-him-ayman-odehlooks-to-lead-opposition/.此外,阿拉伯议员与议会中犹太议员的另一个重要区别是阿拉伯政党的议员都没有服过兵役。而在以色列这样一个全球罕见的不论男女都必须服义务兵役、兵役与公民权利密切相关的国家,他们在犹太议员的眼里就成了没有服务过国家的人,这相当程度上更加深了阿拉伯议员“他者”的形象。
1995年拉宾遇刺后,阿拉伯政党与政府合作的黄金时期结束。民调显示,2003—2012年是以色列阿拉伯公民与犹太公民之间关系“失去的十年”。虽然阿拉伯公民的经济、生活和受教育水平等都有所提高,且他们与犹太公民在日常生活中的接触也日渐增多,但二者之间的隔阂却并未缩小,甚至在某些方面还有扩大的趋势——1995年“黄金时期”的末期,仅有6.8%的阿拉伯公民反对以色列的存在(1976年时为20.5%),而这一数据从2003年起就在不断攀升,从11.2%一路上升到了2012年的24.5%。[1]Sammy Smooha, Still playing by th e rules: The index of Arab-Jewish relations in Israel 2012, The Israel Democracy Institute, 2013, p.21.
总体来说,以色列左翼政党执政对阿拉伯政党的发展更为有利。在巴以冲突和以色列国内阿拉伯公民的地位问题上,左翼政党的立场较为温和:在巴以问题上,主张谈判和做出让步;在国内,也愿意改善阿拉伯公民的地位等。这在拉宾政府的“黄金时期”表现得最为明显。因而,直到2015年大选,阿拉伯政党的方针之一就是帮助左翼政党赢得选举,以结束利库德集团的执政。但是,自从在1977年议会选举中战胜工党至今,利库德集团已多次单独执政或与其他党派联合执政。而内塔尼亚胡从2009年至今已连任了7年总理。近年来,与利库德集团共同组阁的,更是不乏“以色列家园党”等极右翼犹太民粹主义党派。这对于阿拉伯政党的两个主要政治目标——寻求巴勒斯坦民族权益和阿拉伯公民的平等权利都是非常大的阻碍。
一是近年来右翼政府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的态度日趋强硬,拒绝承认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排斥巴勒斯坦建国这一巴以冲突解决方案,并且一直未停止在西岸地区建立新的犹太人定居点等。在2015年的竞选中,内塔尼亚胡为了拉拢持极右翼立场的选民,在竞选活动中公开表示,如果他成功连任,就不会出现巴勒斯坦国。
二是在阿拉伯公民的平权问题上,由于以色列右翼党派的阻挠,一直没有大的进展。右翼政府甚至通过出台新法令、起诉阿拉伯议员等多种手段,阻挠阿拉伯政党参政。2015年,在议会选举投票日的当天,为了鼓励支持者投票,内塔尼亚胡信口雌黄,说“阿拉伯人正在成群地前往投票点”,公然煽动民族对立。虽然在当选后,他立刻向阿拉伯公民表示了歉意,并称他“会做所有以色列人的总理”。[1]“In victory speech, Netanyahu says he will seek 'strong, stable government'”, The Jerusalem Post, http://www.jpost.com/Israel-Elections/In-victory-speech-Netanyahusays-he-will-seek-strong-stable-government-394255.但内塔尼亚胡作为总理,在竞选活动中将本国的阿拉伯公民放到了“他者”的位置上,以制造对立,由此足以窥见以色列右翼政治力量对于阿拉伯政党的排斥态度。
三是近年来,以色列右翼政府出现民粹主义抬头的趋势与利库德集团往往选择和极右翼、犹太民族主义政党结盟,并联合组建政府有关。例如,利伯曼领导的“以色列家园党”坚持反阿拉伯的激进民粹主义立场,它不赞成赋予阿拉伯公民平等权利和地位,并多次提议通过“把邻近西岸地带的阿拉伯人的村庄划给巴勒斯坦,用来交换在西岸的犹太人定居点”的方式,剥夺一部分以色列阿拉伯人的公民身份。[2]“Israeli Foreign Minister Avigdor Lieberman: Arabs Should Be Stripped Of Citizenship”, Huffington Post, http://www.huffingtonpost.com/2012/01/09/israelforeign-minister-avigdor-lieberman-arabs_n_1193455.html.犹太民族主义政党也一直试图将阿拉伯政党从议会中排挤出去。2014年通过的“提高获得议会席位所需最低票数百分比”的法案,就是由利伯曼力主提出并通过的。出于同样的原因,阿拉伯政党的议员屡次遭受调查、起诉甚至取消议员资格。
此外,以色列右翼政党坚持强硬的民粹主义立场,也是出于转移国内民众注意力、获取选票的考虑。近年来,以色列由于巴勒斯坦问题而国际形象受损,国内又出现了经济放缓、物价飞涨的趋势。在此背景下,以色列民众对于右翼政府难免表现出失望情绪。于是,以色列政府便有意将境内的阿拉伯少数族裔和阿拉伯政党刻画为“敌人”的形象,以转移民众的注意力,通过煽动对立、制造恐惧来获取选票。
在以色列国内政局与外部形势发生重大变化的背景下,未来阿拉伯政党的发展前景,将取决于以色列的国家政治发展是否能够在“民主”与“犹太”两个关键定位上取得平衡;取决于阿拉伯政党能否保持团结,寻找到一条较为温和务实的政治参与路线;取决于国际和地区形势变化的影响。
在以色列,代表阿拉伯公民的阿拉伯政党是与自己所处国家的敌人有亲缘关系的少数族裔政党。在巴以冲突时有发生的环境下,不断强化的犹太国家特性使得阿拉伯人“二等公民”的地位始终没有得到改变。主流犹太社会对阿拉伯人的歧视、排斥政策成为制约以色列民主政治制度健康发展的瓶颈。[1]王彦敏:《当代以色列阿拉伯人与犹太人矛盾之发展演变——以色列政党政治框架下的分析》,载《理论学刊》2014年第11期,第120页。在保持犹太属性的前提下,以色列仍可通过提高阿拉伯公民的地位来提升其归属感。犹太精英阶层能否有足够的胸襟和智慧对此做出让度和妥协,既影响着阿拉伯政党与阿拉伯人的地位,也决定着以色列国家的发展前景。以色列能否在“犹太国家”和“民主国家”这两个国家性质间,找到平衡将是关键,否则其国内稳定以及以色列国家的世俗性、民主性和公平性都将受到挑战。[2]王宇:《犹太教在以色列的社会影响力上升》,载《世界宗教文化》2012年第4期,第68页。
以色列最高法院前首席大法官阿龙·巴拉克曾经提出,在民主体制下以色列应该保持5个“最低限度犹太特征”:每个犹太人都有权移民以色列;犹太人保持以色列主体民族地位;希伯来语作为国家的官方语言;国家的假日和标志的犹太性;犹太宗教和文化遗产作为国家主导。[1]IlanPeleg andDovWaxman, Israel's Palestinians: the conflict withi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156.巴拉克指出了一条路径:以色列虽然是犹太人的国家,却不一定仅仅是犹太人的国家;以色列为了保持其犹太国家定位,也并不需要在国家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做到全面的泛犹太化,这有助于平衡“犹太”与“民主”两个国家定位之间的矛盾。
少数族裔能否得到公平的对待是民主化的重要指标之一;少数族裔具有比较高的国家认同感,也是以色列民主制度与国家构建成功的重要标志。虽然建国以来,以色列在民主化的发展道路上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但事实上歧视性的民族政策已造成了国内犹、阿两大民族的长期怀疑和敌视,削弱了以色列的国家凝聚力,损害了以色列的国家权力。[2]刘军:《以色列民族政策浅析》,载《世界民族》2007年第1期,第30页。而在以色列占统治地位的犹太政治精英仍然在利用种族裂痕,进行政治动员:每次选举中,掌控权力的右翼政党仍通过煽动反少数族裔的民粹主义情绪,来寻求选票;以色列的阿拉伯政党及其议员仍然时常遭遇被暂停议员资格或是被起诉等各种各样的打压。
以色列阿拉伯政党内部也一直存在温和与激进的路线之争。如,巴拉德等激进政党认为,只有解决了被占领土问题、定居点问题,改变了以色列的犹太国家定位,使其成为全体公民的国家,才是真正实现阿拉伯公民所寻求的平等地位。但这种激进立场不仅无法改变以色列的犹太国家定位,而且使阿拉伯政党在议会中更加被边缘化;不仅不利于阿拉伯公民融入以色列主流社会,也不利于阿拉伯政党实现其政治目标及长远发展。少数族裔的平权离不开其自身融入主流社会的意愿和主流民族对其的接纳和支持,而巴勒斯坦问题和以色列阿拉伯社会的问题虽然紧密相连,却并不是同一个议题。
阿拉伯政党将大量精力放在关注巴以冲突、改变以色列的犹太国家定位这样的大问题上,却没有对与阿拉伯公民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现实问题投以足够的关心,也拉大了和阿拉伯民众之间的距离。民调显示,55.9%的阿拉伯公民愿意承认犹太人是以色列的主体民族,60.6%愿意承认希伯来语是以色列的国家语言,54.7%认为他们更愿意选择在以色列生活;48.2%愿意投票支持一部将以色列定位为“犹太民主国家,并且确保阿拉伯公民能享有平等的公民权利”的宪法(这一数据在2006年高达70.9%,此后一直下降)。[1]Arabs in Isr ael, Issue No.5, Moshe Dayan Center, June 1 2, 2015.http://dayan.org/content/bayan-arabs-israel-issue-5.另有民调显示,76%的阿拉伯公民认为比起巴以冲突,阿拉伯政党更应该关注阿拉伯公民在日常生活中所面对的政治、经济等各类问题;63.2%的阿拉伯公民认为,阿拉伯政党没有提出有效的方案来解决阿拉伯公民所面临的问题。[2]Sammy Smooha, Still playing by the rules: The index of Arab-Jewish relations in Israel 2012, The Israel Democracy Institute, 2013, p.22.与此相关的是,阿拉伯公民对政治现状失去信心和热情,其政治参与度逐渐走低,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来,甚至降到了很危险的地步。[3]王宇:《以色列阿拉伯人的政治参与》,载《阿拉伯世界研究》2010年第2期,第42页。
阿拉伯政党必须意识到,越是在右翼政府主导局势、煽动民族对立的形势下,才越需要温和务实的态度、足够长远的目光及智慧来解决问题。当前,艾曼·欧德及其所领导的“阿拉伯联合阵线”仍然面临着身份调试与路线之争的挑战:虽然欧德和哈达什党更愿意选择温和路线,但联盟内的巴拉德等党派仍然坚持相当激进的立场。这不仅会削弱联盟的团结,也很可能会使其被激进的声音所绑架,对欧德的温和路线计划造成很大阻碍。
总体来看,右翼势力主要在两个方面给阿拉伯政党的政治活动设置了障碍:一方面,右翼政党在巴以冲突与和谈问题上立场强硬,使阿拉伯政党所关切的犹太人定居点、巴勒斯坦难民回归权和巴勒斯坦建国等关键问题进展极其缓慢,甚至出现了严重的倒退趋势,在激化巴以矛盾的同时,也挤压阿拉伯政党的生存空间;另一方面,在国内阿拉伯公民的权利地位问题上,日益偏向民粹主义立场的右翼政党不仅对于缓解国内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之间的关系、使阿拉伯公民融入主流社会并无太大兴趣,甚至出现了试图将阿拉伯公民及其政党,排除出政治参与之外等反少数族裔的迹象,犹太民族主义甚至是民粹主义趋势现象升温。以色列右翼势力的走强及其对政府、议会主导权的掌控显然不利于阿拉伯政党的发展及其政治诉求的实现。
总之,2015年“阿拉伯联合阵线”的成立使阿拉伯政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影响力,其政治参与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但与此同时,不断强化的犹太国家定位、右翼政党长期执政、民粹主义抬头等因素使阿拉伯政党面临更为严峻的制度障碍与不断恶化的外部政治环境;内部路线之争也使其在激进民族主义的路线上越走越远,却在争取以色列阿拉伯公民平等权利方面收效甚微。中东变局以来,地缘政治格局经历重大变化,巴以问题被进一步边缘化,巴以和平进程的前景更加晦暗不明。在内外困境与多重压力之下,以色列阿拉伯政党将面临更为不确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