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形象研究
——袭人篇

2017-03-09 07:57:36黄志鸿管乔中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奴才王夫人晴雯

黄志鸿,管乔中

(1.汕头市政协,广东 汕头 515000;2.韩山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红楼梦》人物形象研究
——袭人篇

黄志鸿1,管乔中2

(1.汕头市政协,广东 汕头 515000;2.韩山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红楼梦》中的袭人,自始至终自觉追求从奴隶到奴才的生活道路,她在怡红院发展势力、建立壁垒、排除异己、献媚邀宠、巩固自己的地位,一直扮演着监视和破坏宝黛爱情的“调三窝四”的角色,起到贾府当权统治者所不能起的封建卫道士的作用,成为封建统治阶级扼杀宝黛爱情、毁灭美好人性的直接帮凶。

《红楼梦》;袭人;奴才气;典型意义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塑造了一大群有血有肉、生动感人而又性格各异的女奴隶的形象。不屈的晴雯、勇敢的司棋、正直的鸳鸯、忠厚的紫鹃,是这群被压迫的女奴隶中几个不朽的典型,她们身上闪烁着中国女性纯洁、正直、质朴、智慧、勇敢、不畏强权等优秀品质的光辉,她们不能忍受被侮辱、被奴役、被践踏的命运。然而,在封建思想的统治下,却也有这样一些女奴隶,她们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一条奴才的道路,千方百计地企图爬上封建统治阶级的附庸地位,在这些人物中,写得最完整、最成功、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袭人。

像许多非“家生子儿”的丫头一样,袭人也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她的母亲和哥哥因为“没饭吃”把她以“卖倒的死契”断卖给贾府。她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人身自由,也失去了独立人格。她的一切都是主子的,主子的意志就是她的命运。如果她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如果她想维护人的价值和尊严,如果她想活得像一个“人”应该活着的那样,那么,等待着她的,便就是如晴雯、司棋、鸳鸯、紫鹃一样的命运。她并不愿意走她们的道路。不过,就算她想走了,她也绝不可能成为像晴雯等人那样可歌可泣的人物。她缺乏司棋的大胆和坚决,缺乏那企图通过自择对象以求得掌握自己未来命运的生活勇气。她也缺乏鸳鸯的精明决断和聪明伶俐,缺乏那属于坚强女性的正直性格。她又没有紫鹃的纯良、温厚和忠贞,缺乏那能取得黛玉当作朋友与姐妹一般真诚相待的品性。她更没有晴雯的泼辣、天真、爽直和刚强,缺乏那封建礼教和封建思想所驯服不了的宁折不屈傲骨。她走的是近似香菱和平儿的路。但她既不像香菱那样单纯,没有那种愿意受人摆布的驯顺;也不像平儿那样温顺、忠实和服帖,然而,她既要追求平儿的“姑娘”身分,又竭力想避免平儿所遭到的“荼毒”。尽管她没有晴雯等人的刚正性格,但她的细微观察、工于心计、不露声色和不择手段等等,却是晴雯她们所不敢望其项背的。她自觉主动地、有意识地力争从奴隶蜕化为奴才,更是晴雯她们绝对不可能做的。她选择的,正是一条典型的从奴隶到奴才的生活道路。

袭人虽不识字,但她对自己的处境和命运,是深有打算的。进入贾府之后,她自觉地接受封建思想的熏陶。她认定贾府是“恩多威少”的“慈善宽厚人家”,使她“吃穿和主子一样”(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皆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以下不另说明),又福荫了母兄,深以为“幸”。她知道她虽不是“家生子儿”,但仍是“奴才命”,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不是“奇功”。宝玉说将来要让她坐“八人轿”,她回答说“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她处处以封建礼教要求和约束自己。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宝玉提议行令,她马上反对:“斯文些才好,别大呼小叫,惹人听见”。宝玉不在时,众丫环都在追打笑闹,只有她独自一人坐在里间打结子。并不是她不喜欢玩,她有她的目的,为了目的,她把少女好玩的欲望压跑了。她每时每刻都显得十分“温柔和顺”,至善至贤,堪称奴才的楷模。她还能忍辱负重,宝玉错踢了她,她忍气吞声,非但不敢发作,还忍痛说“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些”。丫环们常常取笑她、讽刺她,指桑骂槐地骂她。对于什么“面壁”和“参悟”,什么“专会架桥拨火儿”,什么“这屋里的狗”,她不是装聋作哑,听而不闻,就是一笑置之,根本不当一回事。并不是她没有自尊心,可是,为了她的目的,深藏不露的自私本能使她连自尊也可以抛弃。

到贾府之后,袭人很快就以“有些痴处”闻名了。“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而“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在贾母面前,她总是那么“温柔和顺”,“不言不语”,默默地服侍,像个“没嘴的葫芦”。她看准贾母是贾府至高无上的“太君”,贾政以下所有的主子和奴才对贾母都得承欢侍笑,奉承讨好。她清楚只有讨得这位太君的赏识,才能得到她想得到的好处。既然有了作“贾母之婢”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哪能不用心观察,仔细摸准贾母的性格、脾气和喜好,然后投其所好,努力作了“适应”,做到似乎“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了。她为宝玉打结子时就曾对宝玉说:“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的穿带之物都不经心了。”可见,她是时刻忘不了“老太太”的。同时,她时时把她的狡猾和自私利己深深地埋在她的“温柔和顺”的外衣之中,埋在她的“竭力尽忠之心”里面,终于博得了贾母的“心地纯良,克尽职任”的评价,并把她“与了宝玉”。这就是她的“痴”的卓著效果。但是她的一生从没有可称得上“痴”的地方,而是阴沉的“黠”,或者叫做外“痴”内“黠”;这“黠”不是指聪慧,而是指狡猾。

“与了宝玉”是袭人千载一时的机会,开辟了一个在她心目中十分灿烂辉煌的前景。这个胸有城府的丫头深知,宝玉是贾府当权派的“命根子”,是最有资格、最有希望承官袭爵、传宗接代的继承人。更何况,宝玉聪明出众、神采飘逸、纯良厚道、痴情体贴,是年青貌美心又实的贵公子。这根本不是平儿和香菱的主子贾琏、薛蟠一类人所可同日而语的。她马上意识到,努力做到“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取得宝玉的欢心,这对她想当“屋里人”以至“姨娘”,显然具有关键性的意义。比起虽有权力但已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岂不更值得她把一切都奉献上去。第六回,作者写了这个“比宝玉大两岁”的“渐通人事”的丫头,对只有十多岁刚开始性觉醒的宝玉,主动把肉体奉献上去。这里,问题不在性关系本身,而在于袭人的看法:回目写的是“初试”,内文写的是“偷试”,但所谓“偷”,只不过是怕人“撞见”而已。她袭人是“素知”贾母已把她“与了宝玉”的,“初试”是“不为越礼”的。恰恰就是这个时时刻刻以封建礼教为唯一做人准则,开口“斯文”,闭口“规矩”的丫头,竟然毫不迟疑地干起这“万恶”之“首”的事来。这个人物的虚伪自私和狡猾,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她是有意识地以奉献肉体作为一种手段去获得宝玉待她“更与别人不同”,使她在实际上先成为“地下”的通房丫头,以后只是再争取合法化而已。可见,她的这些行为,决不是一般意义的“痴”。如果这样理解,那就辜负了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寻常”的艺术匠心了。要说“痴”,那就是她“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地想向上爬,想攀龙附凤,想“挣上”个“正经明公正道”的姑娘的“痴”。

因此,对宝玉的生活和健康,对宝玉的衣食住行,她都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可说是真的操尽了心。宝玉有事离开怡红院,她总是提心吊胆,唯恐出现什么安全事故。对宝玉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都没有放过,见到宝玉神色有异,她总是费尽心机去观察猜测,去了解和掌握宝玉心情变化的某些迹象,追寻其来龙去脉。她确是把整个心思和精力都放在这上面,她确是宝玉生活上不能离开的依靠。但是,她对宝玉绝非百依百顺,恰恰是在最根本的一点,即是对宝玉的生活意向上,她总和宝玉背道而驰。因为这个有心眼的丫头早就摸准了贾府当权派对宝玉的培养意图,而且自觉地心领神会:必须把宝玉培养为走“仕途经济”之道,真正能承官袭爵、“立身扬名”的接班人──封建阶级的忠臣孝子。只有这样,她这个未来的“屋里人”才有依靠,才有“发展”前途。她非常清楚,如果偏离了贾政夫妇的意图,即使宝玉对她十分中意也将毫无意义。所以,她决不是表面应付当权派而暗地里顺从宝玉的生活意向。恰恰相反,她是完全自觉地全心全意地忠于正统当权派的意图,处心积虑竭尽全力去限制宝玉叛逆的“心猿意马”。这就必然和宝玉的生活意图处在对立的不可调和的地位上。

她不得不调动一切手段,采取各种方式,通过复杂的斗争来对宝玉进行无休无止的“争取”。作者在写了她的“痴处”之后又补上几笔,“只因宝玉性格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这几句粗看似乎十分奇怪、十分鹘突,叫人莫名其妙:这本来只有王夫人、贾元春或是订婚后的薛宝钗才应该有的,作为一个丫头的袭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在其位”而“谋其政”的“忧郁”呢?可见,曹雪芹第一次写到这个人物时就“意在言外”地揭示了这个奴才的灵魂深处,她是早已以“通房丫头”自居了。

她首先利用宝玉是一个具有人道主义色彩的对许多少女都有“痴性”的“多所爱者”和生活上对她的依赖所形成的感情和依赖,充分发挥少女特有的手段──包括李嬷嬷骂她“装狐媚子”的手段去“哄宝玉”。尽管她是“至死也不回去”的,她却装模作样地骗宝玉说她要回家去,“没有长远留下的理”,以此来要挟宝玉答应她三件事:不许说“化灰”“化烟”一类绝情话,不许混批“禄蠹”和混说“除明明德以外就没有书”,不许“弄花儿”“粉儿”。这实质就是禁止宝玉对封建礼教、封建思想有任何不满和非议,不准有爱情活动。这里,可以看出她千方百计地想从思想上和行动上切实控制宝玉的那种封建卫道士的良苦用心。

然而,口上答应她“都改”的宝玉却在叛逆的路上越走越远。在欺骗和钳制失败之后,她非但没有死心,反而变本加厉地企图达到她的目的。当湘云来贾府作客住在黛玉那里时,宝玉“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还央告湘云给她梳洗。这些,在她看来是“无晓夜和姐妹的厮闹”,这还了得?她便决定“用柔情以警之”。她故意板起脸孔,不理睬宝玉,宝玉笑着连问几声,她才话中夹话地说什么“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争鹅斗”呀,什么“拿着我的话当耳边风”呀,什么“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呀等等,以这些娇嗔的话语来教训有“痴性”的宝玉。这里,作者用的是“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的手法,让读者从袭人的这些十分传神的语气和腔调中,去理解那些在于“文字之表”的东西:那是一种已经“得宠”的“擅专房”的“姨娘”的口吻,一种与她那丫头身分毫不相称的不自量得有点忘乎所以的神态。至于她东一句西一句地公开讽刺宝玉和黛玉、湘云的亲热关系,公开警告宝玉不准让“如儿”、“玉儿”等丫头去服侍等,就更把她的封建卫道士面目和近于下作的手段暴露无遗了。而所有这一切,无不围绕着限制宝玉的友情的、特别是爱情的活动而展开。

总之,巴结和限制(有时近乎控制)是袭人对待宝玉的两手:一方面是无微不至的照料体贴,直至并不吝惜肉体;另一方面则是调动一切手段,包括什么“情切切”和“娇嗔”等来限制宝玉不要“越轨”。这个十分“温柔和顺”、“似桂如花”的少女,实质上都成为贾府当权派设置在宝玉身边的一道严密的“柔媚姣俏”的监护网。难怪宝玉曾私下向柳湘莲诉苦:“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

她不但把她整个心思都放在监护宝玉的一言一行上,而且,她还对未来的“宝二奶奶”的人选,也给予十足的关注。黛玉初进贾府,深于心机的她看到贾母对黛玉十分溺爱,便决定接近黛玉。她第一次去见黛玉时,听见紫鹃说黛玉因初次见面宝玉就摔通灵玉而在伤心流泪,便对黛玉说:“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处处以封建礼教严格要求自己的她,并非不知道丫头不可称主子为“他”,而她以一个丫头的身分,初次说话便居然对黛玉用“他”来指宝玉,是有她的用意的。她想在黛玉面前显示出她是可以把宝玉称作“他”的特殊监护人的身分。接着,当黛玉提起通灵玉时,尽管已是“夜深”,但她也立即要去拿来给黛玉看,可见此刻她对黛玉是巴结得很的。不过,黛玉并没接受她这分“殷勤”。

有趣的是,她与宝钗却是一拍即合,大有其共同语言。为了宝玉总要往黛玉房里跑,她只有向宝钗诉说:“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而宝钗也当即“心中明白”,断定她“有些识见”,还借“闲言”来“套问”她,“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这真是物以类聚。后来,贾元春赏赐给宝钗与宝玉一样的端午节礼,黛玉的却少了,聪明的她当然十分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于是,我们看到,她们俩越来越情投意合,过往频繁,似乎谁也离不开谁。一次,宝钗借口告诉袭人要她体谅湘云不能帮做针线的难处,“毛遂自荐”地要帮她做宝玉衣服上的“活计”。又一次,宝钗到怡红院,袭人正坐在睡着的宝玉身旁赶蚊蝇做针线,当袭人出去时,“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这正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她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像水乳一样交融。至此,贾府中正统的封建闺秀──未来的“宝二奶奶”和地道的封建婢妾──未来的“花姨娘”之间的“统一战线”已经正式形成。像两片乌云的聚合,这一勾结更给宝黛爱情的上空笼罩上浓郁的阴影。而袭人对黛玉和宝钗的“感情”曲线的微妙变化,更是无不深刻而精确地显示出她封建奴才的骨质。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当袭人认为最适合于作“宝二奶奶”的宝钗与宝玉谈及“仕途经济”时,宝玉“不管人脸上过去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就走”。偏偏是从来不劝宝玉“立身扬名”的黛玉跟宝玉情投意合,亲密无间。这是袭人的一个大“心病”。因为当她早先看准黛玉是未来的“宝二奶奶”时,她的讨好和巴结没有受到与她恰是薰莸异器的黛玉的赏识,高傲纯洁的黛玉绝不可能像宝钗那样去笼络她。反之,黛玉还曾打趣过她:“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甚至直截了当地道破:“你说你是个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这些尖刻的说话都戳到袭人最为忌讳的灵魂深处的“病”根。她虽然限于身分,不敢发作,只是笑着分辩,但她内心对黛玉的敌意是可想而知的。后来当她看定贾府当权派的择偶意图已经改变,并确凿地证实了宝黛之间的爱情,出于她正统奴才的本能,她惊恐万状,甚且“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预感到“将来难免不才之事”,觉得十分“令人可惊可畏”,便马上“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这个封建卫道士已经自觉主动地担负起这在她看来是义不容辞的使命了,她明确地站在宝黛爱情的对立面,下决心要来阻止和破坏这爱情。从此以后,她一直是扮演着破坏宝黛叛逆爱情的“调三窝四”的角色,起着贾府的任何正统当权派所不能起的极其恶劣的作用。

宝玉的种种“不肖”的“越轨”行为被贾政发觉,遭到贾政的毒打,这是贾府父与子当权派和叛逆者之间矛盾白热化的一次爆发。这爆发性事件正像一张试纸,不同的人物都在它的检验中呈现出不同的感情色彩,真伪好坏都明晰地显露出来。黛玉哭得“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宝钗却只是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袭人的态度,与宝钗如出一辙。她见到宝玉被打伤得很重时,则咬着牙说了一句“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就立即转入“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这里,争荣夸耀之心已经把她少女正常的感情压得无踪无影。袭人尽管也有痛惜之情,但更重要的是埋怨宝玉没有“听”她的“话”,言下之意是“自作自受”。可见,即使在这样的时刻,这个封建奴才的情性字典不是只有“温柔”二字,她的立场是何等坚定,她的脑筋又是何等理智,何等清醒!

论理说,宝玉“越轨”的事被发觉,对她极其不利,她是怡红院里的大丫头,最有“干系”,因而显得十分被动。但工于心计的她不但临危不惧,而且马上拿定主意,决定利用当权派和叛逆者间的矛盾乘机而动、乘虚而入,冒险力争变被动为主动。当满脸怒容的王夫人叫“跟宝玉的人”去问话时,她从容地自己去了。她先禀明由她来是因为怕别人“一时听不明白”王夫人的“吩咐”而“耽误了”;接着就说她所“着实感激”的宝姑娘的药如何有效;再接着又说“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不能在宝玉“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时吃,借以表明她不但尽心服侍而且是善于服侍的。这之后,她又装腔作势地低头迟疑,“说了半截忙又咽住”,经王夫人再三追问才说出那耸人听闻的几句:“论理,我们二爷也须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这马上博得王夫人的另眼相看:“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最后,她又含含糊糊、欲言又止地提出了那“怕太太疑心”、可能使她袭人死无“葬身之地”的要“教二爷搬出园外”的大胆的建议。这使王夫人“吃一大惊”,怀疑宝玉“和谁作怪了”。王夫人怎能知道:和宝玉“作怪”的,恰恰就是她这个提出建议的、最“正经”的忠心的袭人!狡猾阴险的嘴脸,昭然若揭。

她连忙说:“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将来……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正常的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这一大段话,一反她同宝玉、黛玉等谈话时不自量的腔调,开口闭口都是离不开“二爷”,完全切合她丫头的身分,说得既得体,又委婉,头头是道,于礼于理十足,且还大有“臣罪当诛,天王圣明”的味道。她更没有忘了奏上“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我为这事日夜悬心”,真是忠贞之心,唯天可表。特别是,她从“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来立论,就更深深地迎合了王夫人对她的“命根子”宝玉的培养意图,成为了她获得赏识的关键一着。这也正是她采取“越级面谏”,力图限制宝黛之间的所谓“丑祸”的重要一着。别看她在提到“姑娘们也大了”时把“林姑娘”和“宝姑娘”并提,她完全明白,王夫人知道宝姑娘是个十分稳重知礼的大家闺秀。因此,她的这一含沙射影式的告发,其矛头是针对着黛玉的。

她的这番苦心的表忠和殷勤,终于获得刚愎自用的王夫人的大加叹赏,赞不绝口,说她有“心胸”,想得“周全”,“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并且以“我自然不辜负你”为允诺,正式把宝玉“交给”了她。这个奴才,终于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主子肯定了她的通房丫头的身分和实际地位。以后,我们见到王夫人对她大加赏赐,“打发人”给她“送两碗菜来”──不必去“磕头”的赐菜;还在自己的“月例”中拨给她“二两”,这已经是“屋里人”的身分和待遇的半公开化了。之后,王夫人又在贾母面前夸她:“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并把上事“回明”了贾母。当然,这只不过是履行一下“补批准”的手续而已。至于不要“开了脸”“明放”着,而要暂时“浑着”,正是出于那种要求她继续发挥监护宝玉的作用的意图。袭人也很会贯彻这意图。从此以后,她对宝玉的“痴处”已日趋淡化:“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中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装起“道学”来,把整个心思都花在限制和监督宝玉与黛玉的爱情活动上。

她深知,要不辜负太太的恩典,出色地贯彻老太太和太太的旨意,光靠她袭人一人是干不了的。因而,她在怡红院里着力培养亲信,发展党羽,以便在时机成熟时剪除异己,更好地发挥监护的作用。

按等级分,怡红院里只有她袭人是一个“一两”的大丫头。有一次,李嬷嬷上门大骂她是“忘了本的小娼妇”、“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糊涂的宝玉以为袭人是“软”货在代人受罪,替她大抱不平。宝玉一时只看到“和顺”的她挨骂受“欺负”的情景,却看不到她实际是“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薛姨妈语)的,这就招来了晴雯的冷嘲热讽与反驳。宝玉见袭人在病中又为此事伤心得哭了,便忙安慰她,劝她“只养着病,别想着些没要紧的事生气”。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这俨然是以怡红院里忍辱负重的功臣的口气在说话。当然,她还怕“遇到坎儿”时会听到“不好听”的话,还只能“强忍着”不敢过于放肆。以后,在晴雯跌折扇子和宝玉顶嘴时,她的腔调更高了:“一时我不到,就有了坎儿”。这可就有点自负、自恃和自傲,似乎真的是怡红院里举足轻重、一刻也少不了的人物了。而取得“二两”的地位之后,她的气派就更不同,连和宝玉说话也另换一种“冷笑”的语气:“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大有小人得志、不可一世之态。甚至,她还利用她的新宠故作威胁:“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对主子尚且如此,对怡红院里“等而下之”的其他丫头,她当然更认为连晴雯在内,无论谁都“越不过我的次序去”。这分明是鲁迅说过的“奴隶总管”的气概了。

是的,怡红院里有个晴雯,这一直是袭人的又一个大“心病”。尽管晴雯不过仅仅是和麝月等一样的“一吊”的二等丫头,按贾府的等级制度,当在袭人的管辖之下;然而,她纯洁、聪明、正直、刚强,而且很能干,精于针工,又长得很漂亮,眉眼儿像黛玉。宝玉与晴雯,虽偶尔也闹别扭,但他们相互了解,互相尊重,互相关心。宝玉最喜欢晴雯的天真无邪、爽直泼辣,晴雯感激宝玉把她当作一个“人”、一个朋友相待。在叛逆的道路上,他们更是走在一起,互相支持。贾政要检查宝玉的学业,是晴雯教宝玉装病,躲过了难关;宝玉烧破了贾母给的珍贵的孔雀裘,是晴雯抱着重病硬是“狠命咬着牙”替他补好,免去了一阵责备。袭人深知宝玉“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而对晴雯“病补雀金裘”,她更是耿耿于怀:“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得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缘故?”在她眼里,晴雯当然是她“屋里人”的最可怕的竞争者。更何况,“爆炭”似的晴雯对袭人的虚伪勾当,总是毫不留情地要揭、要刺、要嘲笑、要鄙视。她还因一时发火,就公开宣布她早已知道袭人与宝玉的暧昧关系,“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并当头对面地指斥袭人,“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哪里就称上‘我们’了!”这一切,袭人怎能不总是感到如芒刺在背,一刻也不得安宁?

在以奴才典范自居的她看来,怡红院里还有几个像晴雯一样不安分的女孩子。漂亮而又聪明伶俐的芳官,宝玉喜欢她,对她特别袒护和照顾,这也加重了袭人的“心病”。在“群芳开夜宴”中,她曾对喝醉了被她“扶在宝玉之侧”“胡乱”“睡了”的芳官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她这“奴隶总管”借着开玩笑对芳官下了严正的警告,然而,扶芳官“和宝玉同榻”的也正是她,这里,读者不难发现在她少女“温柔”的外衣里面的,是一颗不仅狡猾而且相当阴险的心。另外,那曾说自己与宝玉“同生日”、曾找机会挤近前去“伏侍”宝玉的四儿,虽只是一个“几百”的三等丫头,但因“有几分水秀”又很不安分,她也觉得很不顺眼。

不过,尽管袭人多次被晴雯等大多数丫头嘲笑,甚至被骂作“这屋里的狗”,但在怡红院中,她也不乏她的忠实追随者。麝月和秋纹,就是她言传身教所培养出来的亲信,又一对正统的奴才。麝月是她的影子,宝玉曾给她下过这样的评语:“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如果她袭人要当上“耳报神”,那就十分需要麝月这样会通风报信的得力助手来作“助听器”。秋纹更是奴性十足,得到王夫人赏的一套旧衣服便感恩戴德,还向别人夸耀什么“采头”和“恩典”。她破口大骂偶尔给宝玉递一次茶水的小红:“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说明其是以“配递茶递水”为高级职责和莫大的荣耀。袭人步步紧跟淑女典范薛宝钗,麝月和秋纹对奴才楷模袭人亦步亦趋,对她的“陶冶教育”心领神会,不遗余力。

在怡红院外,她又与实权派王熙凤的得力助手平儿过从甚密,深相结纳。她们总是互通信息,无所不谈,平儿受了贾琏和凤姐的委屈,是在怡红院袭人这里得到抚慰,平儿帮凤姐掩盖以月例钱放高利贷的事,也可稍稍告知袭人;平儿发觉怡红院里的小丫头坠儿盗窃金镯时袭人不在,便告诉了她的亲信麝月。

至此,袭人在怡红院里已博得了赏识,巩固了地位,发展了势力,建立起壁垒。这个壁垒正虎视眈眈地监督着怡红院中的叛逆与异己。

就在晴雯不慎跌折宝玉的扇股子时,我们见到晴雯和袭人的一次交锋。袭人被晴雯痛斥得体无完肤,奚落得“羞的脸紫胀起来”。但她一看到宝玉替他说话,便马上见风转舵,拿出她“调三窝四”的看家本事,挑拨得糊涂的宝玉上了气,要去“回太太”把晴雯撵走。这时,她却出来拦阻:“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真是一付得宠的未来“屋里人”的腔调,此刻的她真有点“胜利冲昏了头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挑拨离间的效果,断定宝玉已和晴雯彻底闹翻。但宝玉并不听她的劝告,连晴雯的辩解也听不进去,越发发起公子脾气来,非回了太太不可。“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她也真“会做人”,这一跪便收到了一箭双雕之效。在场的人,谁不称赞她的宽宏大度以德报怨。更重要的,是她又可解除他的后顾之忧──她这时还未博得太太的器重,而太太对晴雯也还未有太多的成见,她真怕太太会“犯疑”,而火性子的晴雯在迫不得已之下或许会把她奉献肉体的底子抖了出来,那将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甚至可能都被撵走,两败俱伤。那么,她的眼看就要达到目的的一番苦心,岂不毁之于一旦?

不料,“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当晚宝玉便和晴雯和好如初,这无异在她发热的胜利喜悦上泼了一盆冷水。但由于她的演出非常逼真,纯洁的晴雯根本没有发觉她说的“便是他认真的要去”背后的险恶用心,仍旧天真得可以,使她得以继续建立壁垒,以待时机。

终于,大观园里发生了“绣春囊”事件,追求婚姻自主的大丫头司棋成了这一事件的不幸牺牲品。“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晴雯在“大抄检”中首当其冲。王夫人亲自点名审问她,认定她是“天天作这轻狂样儿”勾引宝玉的“狐狸精”。尽管聪敏的晴雯当即就“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她的对答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可也无济于事,王夫人非得撵走她不可。没有“招人怨”的芳官和四儿,也在抄检的大浪潮中被波及了,连那些唱戏的女孩子都无一幸免。宝玉亲目看着“一脸怒色”的王夫人在发落,“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晴雯被人“从炕上拉了下来”“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又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并冷笑着大骂被拉出来的四儿:“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得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这么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于是,四儿、芳官及所有被冠上“勾引”罪名自然是狐狸精的“唱戏的女孩子”都被赶掉。最后,她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并决定明年把宝玉搬出大观园。

这里,作者以“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椽笔发人深思,读者不禁要问:王夫人难道会有马道婆的邪法?她怎能对四儿“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怎能“身子虽不大来”却又“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细心的读者会怀疑她的“心耳”会不会就是她在威怒之下严厉地“吩咐”,又一次强调地把监护宝玉的重任交给她们的袭人、麝月等人。显然,决定把宝玉搬出大观园,正是接受了忠心的袭人先前的建议。

作者故意不正面直接地回答这些问题,却把袭人以告密的手段叛卖姐妹的卑劣行径和虚伪狡猾阴险的嘴脸,作了既没有一字的公开指斥但又刻划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的描绘,让读者去理解和领会那意在言外的艺术效果。我们见到,宝玉因王夫人“所责之事皆是平日之语,一字不爽”,内心开始怀疑:“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这正是说出了读者的心里话)。袭人见宝玉为晴雯大哭,便骗他,“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又“劝”他“等太太气消了”,“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但宝玉还在继续着自己的思路:“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回答:“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佻些……”但她越说宝玉越犯疑:“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说是因为宝玉毫无“忌讳”,“一时高兴了”,“就不管有人无人”,什么都说出来,还说她“曾使过眼色”“递过暗号”阻止宝玉乱说。宝玉问:“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真是一语中的!使“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只能笑着以或许太太要等“别的事”“完了”“再发放我们”来搪塞。宝玉直截了当地指出:“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人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宝玉又说芳官是因为“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他和袭人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提到晴雯时,他悲愤万分:“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就是他性格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说着又哭。“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她之意,竟不好再劝”,叹气说:“天知道罢了。”

就是这样,作者前面没有写到,这里也没有任何一句是正面写袭人告密的话,但那言外之意,却几乎句句都是在写袭人的告密,而且简直是确确凿凿,事实俱在,铁证如山,罪责难逃!然而,到了此刻,袭人还是耍尽花招,摆出一副晴雯的同情者的脸孔,花言巧语地妄图为自己洗刷,把罪责推给别人。明明是她引风吹火,落井投石,借刀杀人,乘机主动配合王善保家的搞掉晴雯,却把晴雯被撵走的原因归之于王夫人嫌她“生得太好”,硬把晴雯的不幸推卸给晴雯自己。明明是她和她的亲信做了卑鄙的告密,却说王夫人之所以得知这些“私语”,是因为宝玉毫无顾忌地乱说,被“查不出”的“人”听了去告密王夫人,把责任推卸给宝玉。当宝玉提出为何袭人等人都安然无恙的借问时,一时为之语塞,却又以“想是”王夫人要等事情完了“再发放”她们来抵赖,力图掩饰她的叛卖行为,冲淡宝玉对她的怀疑,其用心是既阴险又卑怯。到了一切都无可置辩时,她还会来一套“天知道”的赌咒发誓来证实她的“无辜”,又用事不关己的口气说“已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看似抚慰宝玉,实则非常害怕宝玉对此事寻根问底,怕原形毕露,急急忙忙想拉回宝玉的思路。明明撵走晴雯正遂了她的心愿,都还要猫哭老鼠一般装成宝玉的“知心”,还要十分“体贴”地用连她也绝不会相信的“不难”把晴雯叫回来的假话来安慰宝玉。这正是曹雪芹“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运用春秋笔法,把袭人这个奴才的“温柔和顺”、“似桂如兰”、“至善至贤”的表面形态和那“耳报神”的虚伪狡猾、阴险卑怯以至心狠手辣的心理活动,通过色彩深沉而又逼真传神的形象描绘统一了起来。让读者在艺术美的欣赏中去领会作者的深意,去理解作品中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达到了惊人的真实性、倾向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统一。《红楼梦》的许多情节和细节中的思想意蕴和艺术意蕴的深度和厚度,在中国所有的叙事文学作品中是无与伦比的。这正是《红楼梦》之所以百读不厌、愈读愈有味的重要原因之一。

然而,“机关算尽太聪明”,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她采用什么手段,费了多少唇舌,赔上多少眼泪,都于事无补,都不能解除宝玉对她的怀疑、谴责和憎恨。宝玉祭奠晴雯的《芙蓉女儿诔》中,不但“鸠鸩”“葹”包含着她,“遭蛊虿之谗”的“蛊虿”包含着她,“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的“诐奴”也包含着她。而“诼谣诟,出自屏帏”更是毫不含糊、一针见血地直指着她(“鸠鸩”等还包含了王善保家的,可“诼谣”两句绝不包含王善保家的),这就是宝玉最终对她的结论。

袭人继续在走着她为自己选择的道路。她的归宿是:她“不敢违拗太太”,“不得已”地嫁给了“优伶”出身但已很富有的蒋玉菡。这正是她性格逻辑发展的必然。(关于续书中的袭人,写得零碎而平淡,是狗尾续貂。这一点,本文不细谈。)

袭人之所以选择这条从奴隶到奴才的道路,当然与她个人品质的虚伪狡猾、极端自私利己有关。可她的品质的产生,她的“奴才气”的形成,不仅是由于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和封建礼教的严重污染,更是以贾府为代表的强大的封建势力,特别是政治的、经济的势力,对她具有十分强大的吸引力。她觉得只要有朝一日能依附上去,就有了一切──主子离不开奴才,这便产生了“奴才阶级”。奴才阶层拥有奴隶所没有的不少物质利益和一点权力,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帮凶,他们有时还能起着统治者所不能起的作用,像袭人那样。奴隶要当上奴才成为主子的附庸,就非走袭人的路不可。这就是残酷的历史真实,不承认这一点是不尊重历史的。那些在《红楼梦》评论中,过分地强调当时封建统治势力的“行将崩溃”和“广大奴隶的反抗斗争”(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说,晴雯等奴隶的反抗,只不过是一种带反抗性的挣扎而已),而不实事求是地看到它还是处在崩溃的过程之中,还是非常强大的,这观点是违背历史唯物主义的。正是如此,袭人的生活道路,在贾府中才有其代表性。平儿、香菱、麝月、秋纹、四儿、小红、佳蕙、春燕、彩云、翠缕、入画……就都走在这条道路上。《红楼梦》中,所有的奴隶,甚至就是晴雯、司棋、鸳鸯,都多多少少地带有一些“奴才气”,连一个例外的也没有!而这,正是袭人这个艺术形象的典型意义。

今天,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还有许多人继承袭人的“基因”,我们时不时还会碰到她的影子,找到她的阴魂。我们不妨掩卷凝思,在中国社会主义的土壤上,有没有袭人在细作耕耘?

(致谢:本文写作是在吴颖老师生前直接指导下成稿的,在此表示衷心感谢!)

责任编辑 黄部兵

A Study of the Images of Characters inThe Story of the Stone——Focusing on Xi-ren

HUANG Zhi-hong1,GUANG Qiao-zhong2
(1.Shantou CPPCC,Shantou,Guangdong,515000;2.Hanshan Academ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InThe Story of the Stone,Xi-ren consciously and persistently pursues a life from a slave to a flunkey.She develops her power,sets up barriers,purges those who hold different views,makes up to her superiors to dig herself up in Yihong Court.She is a trouble maker who monitors and damages the love between Bao-yu and Dai-yu,and a feudalism protector whose role can’t be played by the rulers in the Jia family.She becomes the sheer accomplice of the feudal ruling class in straitjacketing the love between Bao-yu and Dai-yu and in wiping out the beauty of humanity.

The Story of the Stone;Xi-ren;servility;typical significance

I 207.411

A

1007-6883(2017)05-0059-09

2016-07-04

黄志鸿(1948-),男,广东汕头人,汕头市政协办公室退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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