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海潮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旧”灵魂表现北京“新”世相
关海潮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王城如海》是70后作家徐则臣新作,依然续接既有的“京漂”系列,传承对于70一代人的本体思考和精神救赎的主题,在现代化进程的背景下继续挖掘“城与人”“人与人”的关系。在此基础上,这部小说又融入了“新”的设计:在人物设置方面,聚焦“蚁族”并出现了合法化身份的“京漂”;在叙事形式方面加入了“戏剧”这一先锋样式;在主题意涵中凸显了以70一代人作为社会主体关怀,思考80、90后的生存状态,以及反思现代人“病态人格”的现代性议题。“王城”作为包含着“旧”灵魂的北京新世相的载体,对比当下社会仍然具有隐喻性质,而其中作者对现世的关怀和批判尤为重要。
《王城如海》;新北京小说;“旧”灵魂;“新”世相;隐喻
“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深藏。”以“海”来喻“王城”,这在徐则臣小说里并不是第一次出现,短篇小说《天上人间》中——刚出狱的“我”去找子午时不禁感叹:“北京像个海……”[1]——已经表达了一致的认同。于万千人中独身如一滴水,于花团锦簇间缄默似粒粒沙。穿越千年,已不止“万人”的北京依然在现代的面具笼罩下传来阵阵喧哗,波涛汹涌,而“藏”于其间的人却不得已成为“海”里涌动的浪花,无人幸免,也无人逃脱。《王城如海》接续了徐则臣既有的“京漂”系列,传承了《耶路撒冷》里对于70一代人的本体思考和精神救赎,在现代化进程背景下继续挖掘“城与人”“人与人”的关系。在仍然“以北京为样本”的“小长篇”中,作者立足于当下现实,面对“北京及其文化和生活”中出现的“新”元素加入了作者别具匠心的思考和设计。有评论者指出,“从‘花街’系列到‘京漂’系列,是徐则臣小说境界的第一次飞跃,从‘京漂’小说到《耶路撒冷》是其第二次飞跃”[2],那么,从《耶路撒冷》再到《王城如海》则是一次以小见大的突破:在充裕着古典“北京风物质”[3]和全球化视野下的北京城里,70一代人(余坡松)作为社会主体去思考80、90一代人“京漂”(尤指“蚁族”)的生存状态、以及反思背负历史“原罪”的自身形成的“病态人格”的社会质素,通过对“先锋戏剧”(《城市启示录》)这一象征性寓言传达出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悲凉之感。
纵观徐则臣之前的“京漂”小说,一群形象鲜明的人物——“过去小说里的人物多是从事非法职业的边缘人”[4]:诗人情怀涌动下来北京追梦却成了办假证的边红旗(《啊,北京!》)、被称为“怪才”却不满工作环境,辞职来北京跟着“我”办假证的子午(《天上人间》)、从狱中出来不停追寻着“乌托邦”梦想却又因卖盗版碟片被捕入狱的敦煌(《跑步越过中关村》),当然还有为了追随爱情奋不顾身来到“陌生”的北京却遭遇爱情“失语”的沙袖(《我们在北京相遇》)、在北京扎根立足反而“精神还乡”的杨杰(《耶路撒冷》)等——仍历历在目,“边缘人”所带来的“文化意义和生存基础的悬空感”[5]或浅或深地掩藏在这些小人物背后。在《王城如海》里,“边缘人”继续存在着,只是他们介入当下生活时身份发生了变化:带着从“花街”来的“旧”灵魂步入“新”环境换取了“新”的身份外壳。
相对于“京漂”群体来说,“蚁族”这一概念更具时代性、针对性、典型性,首次提出是在《蚁族——大学毕业生聚居村实录》一书中,并且对“蚁族”有一个经典的概括:大学生毕业生低收入聚居群体,随之蚁族也被定义为自农民、农民工、下岗职工之后的第四大弱势群体。[6]随着“蚁族”现象的普遍化和热点化,徐则臣也将他对这一群体的关注和思考写入了《王城如海》中。罗龙河(某大学优秀毕业生、兼任莱辛戏剧社社长)、鹿茜(罗龙河的女友)是这一个群体的代表,在他们身上,存在着这样一些共同之处:⑴他们都是80或者90后出身;⑵从他们的受教育水平来说,参差不齐,都应该在大专及大专以上学历;⑶他们都来自于偏远的小镇,家庭条件不太殷实,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立足社会;⑷他们在城市里工作所赢取的报酬不够多,有些只能勉强生存,而工作也都是一些简单的脑力劳动或者是体力劳动。作者对于这群蚁族的思考,主要以《城市启示录》为依托。《城市启示录》中海归教授“潦草地看了一下出租屋里最卑微拥挤的年轻人的生活,悲哀、心痛和怒其不争瞬间占领了他的光脑门”,发出了“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他们待在这地方干什么?”[7]的质问,带着“鄙夷与愤怒的表情”说“你们啊——”,这也是戏剧引起争议的地方。对于时隔20年再回国的教授来说,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早已势不可挡地使北京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变。理想主义的外衣下是对社会物质名利的极度奢望和对快节奏生活的疯狂追逐,这群“无名的年轻人”抱着这样的目的来北京——您问我为什么来北京,教授?我只说一句话,美国作家多斯·帕索斯在小说《曼哈顿中转站》里写的:“别忘了,如果一个人在纽约成功,那么他就是真的成功了!”[7]这显然已经成为了中国当下现实的一种文化现象,现代性聒噪下人们的欲望不会因为传统道德的恪守而停止前进,反而如洪水猛兽般向前涌动。在影响卓著的由德留兹与居塔里所著《反俄狄浦斯: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一书中,他们“看到了资本主义的内在分裂,其根源就在于欲望构成了社会生产的全部生产和动力。”[8]无独有偶,作者还有意设计了鹿茜——这个想出名想到疯的90后女孩竟然会运用“潜规则”来博得一个演员的机会。尽管有“贵圈真乱”的社会背景,但将其放置于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儿身上无疑显示着作者对现世的批判意识。在这里,作者借“戏剧”这一形式发出了意味深长的感叹,其中包涵着既有对当下以“蚁族”为代表的“北漂”群体的反思,又有对于改革开放后全球化背景下历史发展变化促使“80、90后”不断“异化”现象的深度追问。而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小说开头设置为合租客甲乙丙三者的对话,正如米勒所言,“这些开篇突兀的、侵犯的暴力,对其下面的整个作品来说,常常是前瞻的或有代表性的。”[9]所以,对于以“蚁族”为代表的“北漂”这一北京社会现实的“基座”的剖析是徐则臣北京系列小说中不可忽视的新视野。
除去对“蚁族”这类标签化身份的思索,放眼望去,还有罗冬雨、韩山、彭卡卡这样的“北漂”依然存在着,他们所处70后与90后之间,较早地进入社会有了稳定的工作:罗冬雨原先是私人护理,后来成为余坡松家的专职保姆;韩山和彭卡卡都是快递小哥。他们从“花街”来,带着“花街人”特有的精神传统在北京这座“王城”里孤独地生活着。而在这群人当中,韩山的存在更多地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对现代文明批判、乃至对抗的一面。韩山的“出场”就颇为独特,与《红楼梦》里的凤姐一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晚上用鼻子哼一声,这不是营养和饮食习惯的差异,是城乡差别、中西差别,是阶级的问题”[7],这是在罗冬雨和他谈到余家健康饮食时他的回应。他的话语里本身内涵的就是一种反抗,有着乡野村夫的妄自尊大,又暗含着他对于自身身份的自卑,寻求着一种阶级平等的渴望。他的出现就命定了这一角色破坏性的叙事功能。他从一个蒸馒头的白案到出租车司机再到电子市场管理员最后成为快递员,工作的变化实际上只有一个目的:爱情。而当这种非功利因素与功利的社会现实相碰撞时,人性里“恶”的因素最终被逼出来造成破坏和报复,而那个原先快乐纯朴的大胖子也不得不变成连自己都唾弃的人。他以正面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是到余家送快递,“干净”成了他和罗冬雨纠结的一个关键词。卫生,是人们进入文明社会最先感受到的差距和变化之一。在我们熟悉的当代作品里有很多的类似的描述,其中在《陈奂生上城》中表现得尤为明显。陈奂生在陌生的崭新的公寓里“不由自主地立刻在被窝里缩成一团,他知道自己身上(特别是脚)不大干净,生怕弄脏了被子……随即悄悄起身,悄悄穿好了衣服,不敢弄出一点声音来,好象做了偷儿,被人发现就会抓住似的。他下了床,把鞋子拎在手里,光着脚跑出去”[10]。改革开放30年之后,我们仍能从韩山身上找到当初陈奂生的影子,这暴露了他们作为“乡下人”的自卑和反抗意识。所以像陈奂生后来又在公寓里坐沙发、睡觉一样,韩山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用更加龌龊、暴力的方式去回击“现代”所给予的伤害——他受不了自己女朋友以“城市主人”自居对自己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更受不了自己的女朋友被认为是别人的老婆而默然不语。这对于恪守传统道德伦理的韩山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伤害。源于此,他开始了自己更为有力的报复:窥视余坡松与鹿茜的行踪。而在这里,作者并没有止步于对传统“国民劣根性”的批判,现实社会造成的压力更给人致命的一击。作者有意穿插了彭卡卡的遭遇。彭卡卡,24岁,还未曾经历过爱情的男孩却在送快递途中出车祸了,而罪魁祸首是雾霾——“现代性的症候”[3]——它不仅是作者对于“新”现实环境的真实描述,更是对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生态破坏的有力批判。而雾霾不仅是人为的气象,在这里也更真切地隐喻了现代都市人与“他者”之间的生存样貌,所谓“城市精神与这个城市的人的精神,无法分离。”[11]当然它也鲜明地体现在了《王城如海》这部小说阴郁、沉闷的整体风格中。
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曾指出“有意味的形式”,主要强调的是“在各个不同的作品中,线条、色彩以及某种特殊方式组成某种形式或形式间的关系”“能够把欣赏他的人带到生活之外的快感当中”。[12]小说的形式在小说的叙事表达也相当重要,他是作为一个会“讲故事的人”讲好故事的必要条件,同时也能激起读者别样的审美感情。回忆《耶路撒冷》的小说叙事结构:叙事中心是景天赐,以其为圆点,上下等距为半径画圆,对称的人物名称顺序排开,而这样的形式也是与其内容相符合的:故事紧紧围绕“景天赐之死”造成的周围五位主人公的精神忏悔和救赎。而在每一个主标题之下又有一个副标题,呈现出“我们这一代”专栏的文章,其中不仅描述作为精神主体的“众生相”,还共时性地与小说主体内容相呼应。由此“双线叙事”里应外合解构了小说单一化的叙事线索。
无独有偶,在时隔两年之后出版的小说《王城如海》里,徐则臣沿用了这样的“双线叙事”结构,然而又呈现出了“新”的变化。笔者认为,形成小说这样的结构的一个较为明显的突破口在于:“我编排过很多实验戏剧,但我从来不敢做一个实验把自己编进戏里,更不会上台表演,戴面具也不行。我喜欢躲在后面,让他们替我说话。不是羞怯,而是恐惧,被当众揭掉面具、戳穿真实身份的恐惧。”错误!未定义书签。以此为切入,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作者的安排,正文部分讲述余坡松作为一个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学生,以先锋实验戏剧家的身份重返祖国,因《城市启示录》中对“蚁族”的态度而引发争议遂牵扯出来的一系列故事,其中罗冬雨、韩山、罗龙河、余佳山等人也都仅仅围绕与余坡松关系的牵连展开叙述。而出现在每个章节之前的小字部分则是《城市启示录》戏剧里的片段。(这里笔者还注意到每一节的标题与其小说正文部分第一句相同,而这样的写作模式是可以追溯到《论语》的)主线和复线相互交织,一实一虚,形成一种“互文”,这是对《耶路撒冷》所开辟的叙事模式的继承。而这继承却并非止步于此,其独特之处在于对“戏剧”的引入。戏剧,“它的基本特点是:浓缩地反映现实生活,集中地表现矛盾冲突,以人物台词推进戏剧动作。”[13]凝练的对话语言、单纯的情节构成、紧凑的矛盾冲突是作为一场戏剧精彩的前提。而先锋戏剧则明显带有革命和反抗的美学内涵,“至上世纪20年代,先锋派作为一个艺术概念,已经变得足够宽泛,它不再是指某一种新流派,而是指所有的新流派,对过去的拒斥和对新事物的崇拜决定了这些新流派的美学纲领”。[14]《城市启示录》“先锋中融入了无边的现实主义”,这是作者给出的属性。它主要讲述了海归教授带着自己的小洋媳妇、儿子和一只猴子回国后的所见所闻,其先锋之处主要表现在猴子作为“先知”的特性和戏剧中道具的使用与设计;而现实主义则体现在海归教授与不同人(文艺青年、地铁乘客、嫖客等)之间的对话交流,而这些不同的人既是对“万人如海”的挖掘和个案调查,又是对隐于“王城”的普遍民众的生存状态的揭示(这里面其实已经超越了单纯的“京漂”群体,将眼光放入到更普遍的青年群体当中)。
如果说《耶路撒冷》中的叙事框架在《王城如海》中的继续使用不足以形成“陌生化”效果,那么先锋戏剧切入新文本所带来的阅读上的“惊喜”与“震慑”也足以给读者留下眼前一亮的新鲜印象。然而,戏剧成分的加入并不仅仅只是作为叙事架构的一部分,它更对于全书整体的叙事节奏也产生影响。徐则臣在《王城如海》的后记中对比其与《耶路撒冷》时说到:“两者相近之处,一是结构要尽量有所匠心,形式上要有层次感;二是小说中处理的绝对时间,都没有超过一周。”[4]笔者在对故事仔细的爬梳整理之后,发现小说叙事时间在圣诞节前五天内,紧张急促的叙事节奏将《城市启示录》(戏剧故事)、余坡松及周围人的当下故事(现实故事)以及由余佳山引出的历史故事穿插交织,戏剧性本身的“偶然、巧合、情节突转”[15]等特征都巧妙地运用到了小说的叙事过程中,这也是徐则臣此部小说读来摄人心魄的原因。
有评论者就徐则臣小说的结构做了理论来源的论述,“把大师挂在嘴上”的徐则臣受到了卡尔维诺、卡夫卡、福克纳、博尔赫斯、赫拉巴尔等大师的影响[5],亦或是对于巴赫金“对话理论”和布洛赫小说复调的革命性开创的吸收运用[2],都将眼光放在了西方文学及其理论的影响。诚然,西方文艺更直接地对其小说的变革有直接的影响,在笔者看来,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和现代主义作为思潮运动率先给予70一代作家一种开放的视野。现代主义文学将“人”的精神困境作为其创作的主流命题,“个人化”写作也风起云涌;而先锋文学传承西方注重“叙事”、“回归文学自身”、消除“意义”等观念,再经中国作家东方化、本土化形成一支“敢死队”曾耀眼于前线,现如今它已成为“无边的挑战”融合于中国自身的文学之中,“成为一种文学的意识形态,被广泛的认同”[16]。新世纪文学随着大众文化的兴起逐渐趋向多元,徐则臣也带着其特有的时代印记,在作品深谙“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加入了现代因素(除上述提到的结构之外,笔者在读这部小说时,从小说的开头起就像是进入了电影的镜头当中,小说一开头对于余坡松刮胡子的细致描述就像聚焦镜头一般慢慢像远景转换,还有蒙太奇手法的运用也很有韧性)中西的有效结合也使其成为了70后作家中一位闪耀的明星。所以作为其作品养成的“前史”80年代中国文学革命和巨变则是不可忽略的。
当然,他这部小说这样的安排也并非作者的自觉,而也有他所处的真实生活相关。“不论快慢,没有哪个小说比《王城如海》更艰难,很多次我都以为再也写不完了。”[4]产生这种认识的原因是“多事之秋”,至亲的祖父病情反复无常、四姑胰腺肿瘤手术、父亲脚腕积水、孩子雾霾过敏,这些不可控制的情绪和因素无意识地潜入了作者的写作中,正如徐则臣在接受采访时说到,“小说与现实息息相关”“我忠于我对现实的感受与见识”。[17]紧张的神经拉扯着、缠绕着让故事在步入对“遗书”的叙述中更见纠结漫漶。
评论界近几年对于长篇小说出版数量“膨胀”的现象一直持谨慎和批评的态度,“水平不行”涵盖了专业评论家和业余爱好者一致的评价,质量差与数量多之间形成的距离感让人们对长篇小说这一文体的发展忧心忡忡。那么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换言之,什么是品评长篇小说的“水平”的关键因素?评论家陈福民回应:“这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叫做‘历史哲学’或者‘历史观’。”[18]徐则臣的作品中显然有着他对历史的把握和思考。
作为70后,徐则臣说:“50后作家多年来致力于乡土中国的书写,因为他们半生扎根乡土,即使现在在生活在城市,乡土记忆和经验依然占据了他们整个文学思维空间。而60后、70后则是少小时接触了乡土中国,成长的过程则是远离乡土实现城市化的过程。”[19]处于这样“无根时代”的70后,故而“精神还乡”,在历史中、在上一代人身上寻找精神寄托。《耶路撒冷》里秦奶奶就是他们效仿的榜样——“她一个人的宗教在花街上看来,也许就是一个人与整个世界的战争,但她毫无喧嚣的敌意,只有沉默与虔诚。……她的所有的信仰仅仅源于一种忠诚和淡出生活的信念,归于平常,归于平静。”这是《耶路撒冷》里作者所赞颂的一种“中国式宗教信仰”,而到了《王城如海》中,“穿解放鞋的受难耶稣”退居到次要地位,中国传统的音乐“二泉映月”成了精神救赎的灵丹妙药,这首父亲经常弹的曲子,无疑仍是一次“精神还乡”的隐射。
这就要和小说当中的主人公余坡松相联系了。余坡松,1970年生人(据笔者的计算),19岁高中毕业未果,补习一年考入北京的一所大学,研一时选择出国留学。为人酷爱传统文化有“余夫子”之称,曾说出华人留学生心目中最慰乡愁的女神是“老干妈”的“惊人”语录。他还有一个特殊的习惯:常做噩梦。噩梦当中包藏着对历史的恐惧,而恐惧的主要事因是余佳山。高考失利,为了生存只能选择和表哥余佳山争夺当兵的名额。村长为了报复余佳山确切地指出他侄子前进是杀东方的证据,怂恿余坡松状告余佳山参加过“八九学潮”。在那个“左倾”的阴霾还没有完全清除的年代里,余佳山被捕入狱,而他从狱中递出来的纸条“他们打我!往死里打”和从狱中传出来的一切有关他的消息就成了余坡松一生的梦魇。表面光鲜亮丽、具有“海归”身份的余坡松背后却掩藏了一个做噩梦、并且是有梦游症的人。其实作者并没有把历史的罪名完全强加在余坡松的头上,他实质上是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一次严苛的“精神审判”:前进对东方的血腥杀害、村长的借刀杀人、农村社会中“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的舆论(“他们的善恶观里先天放逐了阴谋论”[7])。遭受精神迫害的不只是余坡松,更惨烈的是余佳山:神志不太正常、被打成了瘸子、成了北京城里“卖空气”的乞丐。徐则臣在这里让一个他人眼中的“疯子”做了这个雾霾城市的救世主,其讽刺意义溢于言表。福柯在其《疯癫与文明》里,曾指出疯癫不仅仅是生理病变的产物,更是文明或文化的产物。萨特认为,现代人的一个根本性特征,就是从根本上背离了“是其所是”的“自在的存在状态”,进入了一个“不是其所是和是其所不是”的“自为的存在”的状态。不论是余坡松背负历史的十字架,像西西弗斯一样抱石前行,还是余佳山生活在不自知的“牛鬼蛇神”之中,现代人的“病态人格[20]”都在“面具”的掩埋下进行着艰难的精神炼狱的过程。
回过头来,我们又可以看到徐则臣在小说的第一节内容中就设计了“照片”,有余坡松和余佳山一起的合照,这张照片作为一个隐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悲剧性。然而,读完整部小说,笔者不由地生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作者会让罗龙河这个90后的孩子承担“挽救和报复”的大业,让他作为揭开谜底的人呢?我们可以细细地回想:挽救是挽救余坡松在他心目中的偶像形象,报复是报复道听途说来的余坡松和鹿茜的不正道“拥抱”。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既有救世主般英勇的姿态(“他要挽狂澜于既到,扶大厦之将倾”),又有看热闹的“庸众”的丑恶嘴脸(“开始兴奋,于将来,于余坡松本人,于余佳山、鹿茜和罗龙河,这样的“硬着陆”,大约是世间最完美的设计了”。)——冲动变成了魔鬼,这个魔鬼要去揭开历史的真相,但更想摧毁一切,“罗龙河知道自己已经刹不住车了,干脆玩个大撒把。”我们能看到一个畸形、发狂甚至有些变态的青年心理,他将祁好受伤于不顾,有着“成年男人的目光,沉着、果决”;“又有一个成年男人才有的恐惧、坚硬和凶狠”[7]。他最终的“理性”也许能将他赦免(祁好醒来,无生命危险,姐姐顶罪),但精神上的折磨也才刚刚开始,不由想到:他会不会是下一个“余坡松”呢?然而,致使一个90后的男孩儿成为如此历史罪责的承担者的责任又该由谁承担?笔者揣测,批判国民劣根性和现代化进程导致人类异化的双重主题在这里蓬勃而出。而作者有意安排90后来承担这一叙事角色,无疑是不想让历史的“原罪”延续在下一代的身上,其中有反思更有警醒。
美国文化学者詹姆森认为,“所有第三世界的本文均带有预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本文当作民族寓言来读”。[21]《耶路撒冷》里,作者有意“去除了它本身所蕴含的宗教、派别、种族等特定内涵,而将其转换为一个纯粹精神信仰的象征”[2],而《王城如海》的“王城”其实质上有着共同的精神内涵,它也是一个隐喻。形形色色的“旧”灵魂充溢着北京这座古老而又现代的城市,他们在体味现代性的快捷与方便之时,也接受了来自历史传统和现代性的磨合生长,异化是难免的,而如何在被改变的同时仍能以“新”的自我认同去抒写历史就显得尤为重要,特别是对于新一代的年轻人更提出了新的挑战。《王城如海》在这个意义上,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前文本”“潜文本”的影子,其中蕴藏的现实关怀更值得评论者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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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d”Spirit Expresses“New”Circumstance of Beijing
GUAN Haichao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Tsingtao 266071,China)
Hiding in Bianjing is the new book of Xu Zechen who was born in the 1970s,and undertakes“Beijing drift”series,inherits the theme of ontological reflection and spiritual salvation of the 1970s’.It continues to excavate the deep relationships between“city and man”“man and man”under the background of modernization process.On the basis of it,this“new Beijing novel”integrates into the new plans:in the aspect of character,focusing on the character of“ant tribe”and arising the legal identify of“the Beijing drift”;in the aspect of narrative form,putting the pioneer form“drama”.Its theme highlights the 80’s and 90’s survival conditions,which is showed by 70 gener⁃ation as a social subject,and it also has the modernity theme that is a reflection on modernist“pathological personali⁃ty”.Hiding in Bianjing,as a carrier of containing the old spirit in the“new”circumstance of Beijing,comparing here and now is a metaphor remain,it is still important that the author criticized and cared the modern life.
Hiding in Bianjing;new Beijing novels;old spirit;the“new”circumstance;metaphor
I207.67
A
2095-4476(2017)10-0049-05
2017-06-05;
2017-06-22
关海潮(1994—),女,山西长治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倪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