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帆
(国家图书馆 古籍馆,北京 100081)
李严“统内外军事”考
白 帆
(国家图书馆 古籍馆,北京 100081)
《三国志·李严传》中关于李严受命托孤的记载常常被研究蜀汉政治的学者引用,作为李严曾受命托孤掌握蜀汉最高军事权力并有着与诸葛亮相当的政治地位之明证。但笔者认为,章武三年时,李严虽与诸葛亮同为接受遗诏之重臣,但却并未受命掌握蜀汉最高军事权力。诸多研究者之所以有此误会,是因为错误地理解了“统内外军事”一词的含义造成的。根据后汉三国的兵制与《三国志》的书法惯例,“统内外军事”的真正含义是负责对吴的军事事务而非统领全国军事事务。
诸葛亮;李严;统内外军事;《三国志》
《三国志》卷四十《李严传》载:“(章武)三年,先主疾病,严与诸葛亮并受遗诏辅少主;以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留镇永安。”[1]988历来论者,提及李严时往往徵引此条,以为当此之时,李严是受命掌管蜀汉最高军事权力、与掌管政务方面最高权力的诸葛亮分庭抗礼的托孤重臣,而数年之后李严的废黜,也因此被相当一部分的研究者认为是蜀汉内部倾轧、权力斗争的结果。
李严的废黜究竟是何缘故姑且不论,但在章武三年之时,李严果真奉命掌管了蜀汉的最高军事权力吗?按照《李严传》中“统内外军事”的记载,似乎毫无问题,但愚意以为,“统内外军事”绝非统领蜀汉全国军事事务之意,现在试言如下。
首先,与并受遗诏的诸葛亮相比,章武三年时李严的资历并不足以担当蜀汉最高军事权力之重任。诸葛亮受先主知遇之恩,素为股肱心腹之臣,且自平定成都之后便属理左将军府事,常年“镇守成都,足食足兵”,章武元年先主登基之时即以丞相录尚书事、假节,旋因张飞遇刺身亡加领司隶校尉。很显然,在建安、章武年间,无论是先主登基之前还是之后,亦无论时局如何变幻,诸葛亮都一直在实质上牢固地掌握着蜀汉中枢的最高权力,因此在章武三年先主困笃之时,身为百官之首的丞相诸葛亮无疑是受遗托孤的当然人选。也正因为如此,此后诸葛亮开府治事,“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的情况也为当时的朝野所普遍认可。反观李严,根据《李严传》的记载,其在建安、章武之际的官职变迁如下:“成都既定,为犍为太守、兴业将军。(建安)二十三年……加辅汉将军,领郡如故。章武二年,先主徵严诣永安宫,拜尚书令。”[1]988可见在章武二年之前,李严的仕宦经历一直局限于地方,其最高职务不过一郡太守,先后所加兴业、辅汉二军号皆为杂号,并非有资格参与国之大事的重号将军,且未参与过中枢事务——直到章武二年先主伐吴兵败返回永安之后,在前任尚书令刘巴身故的情况下,李严方才被徵为尚书令进入中枢。然而诸葛亮于章武元年即以丞相录尚书事,因此李严之为尚书令,亦不过具名而已,其实权与诸葛亮无法相比。
以这样一个历官不过一郡太守、初为尚书令不过数月的人物,骤然大任加身统领全国军事,岂非过于突兀,于理未合?遍观三国,无论在李严此事前后,凡受任掌管一国最高军事权力之人,通常非大将军莫属——即令不为大将军,亦为重号将军而大权在握。如魏之曹真在受任都督中外军事时同时受拜上军大将军;曹爽为大将军;蜀汉之姜维虽为卫将军,但其时蜀汉并无大将军,因此身为品秩最高且早已录尚书事的重号将军,其职权与大将军亦相差无几;吴之诸葛恪早以大将军领太子太傅,及督中外诸军事时,复受荆、扬州牧;孙峻为丞相、大将军。与上述诸人相比,李严的情况则是“以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以区区之中都护统领掌管最高军事权力,职权殊为不符,实在与常理不合。
其次,联系上下文来看,“统内外军事”并非一句孤立的记载,要加上其后紧随的“留镇永安”方为完整。然而,如果李严身为全国军事事务最高负责人,按照常理自然应该居于国都,或屯驻水陆交通发达之战略要地,以便统揽全局,指挥调度。如曹爽、孙峻、孙綝等领中外军事,均居于都城,而蒋琬为大司马时,曾上表请求率军屯驻于涪,理由就是“水陆四通,为急是应,若东北有虞,赴之不难。”[1]1059但永安既非国都,又显然不具备交通便利,便于应急的条件。如果刘备既令李严统领全国军事,同时又令其留镇永安,颇觉自相矛盾。永安蕞尔小城,地处边陲,临于国境,若使军事统帅驻于如此山难水险偏僻闭塞之地,又如何履行其统领调度三军的职责?
第三,从《三国志》的书法惯例上来看,“统内外军事”并不非总领全国军事事务的表述方法。通观全书,《三国志》中负责某地军事通常的表述方法是“都督某地(如陇右、荆州、南方、雍凉等行政区划、地理或方位词)军事”,而总领全国军事事务通常表述为都督、督、领、掌“中外军事”或“中外诸军事”,而非“统内外军事”。如曹真“为上军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1]281曹爽“拜大将军,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1]282姜维“加督中外军事。”[1]1064诸葛恪“加荆扬州牧,督中外诸军事。”[1]1435孙峻“迁丞相大将军,督中外诸军事。”[1]1444峻弟孙綝“及峻死,为侍中武卫将军,领中外诸军事。”[1]1446而“统内外军事”这样的表述,全书之中仅见于《李严传》一处,这恐非巧合。
“中外”与“内外”,虽仅一字之差,含义却并不相同。按照汉末三国时期的军制,国家的军队有中央军和地方军之分,中央军指中军和外军,中军负责拱卫京畿,兼事征战,外军则由朝廷派出的将军率领,屯驻于其他的战略要地。而地方军是指各地州郡所领之兵,平日以守备地方为任,必要时才应诏出征。这一制度,魏国与蜀汉皆然[2]34-35,39。因此,“中外军事”之“中外”,系指中军与外军,而由中军与外军引申而来的“中外军事”自然就代指国家军事事务的最高权力。而称为“内外”,显然与当时军制不合,所以李严之“统内外军事”,必不为统领全国军事事务之意。
既然如此,“统内外军事”的真正含义又是怎样呢?
在《三国志》中,虽然“内外”与“军事”连用仅此一处,但仅以“内外”二字连用的情况颇为常见,其中大部分的“内外”意指中朝与地方,又有指内部与外部之意、内学与外学之意(东汉儒生以七纬为内学,以六经为外学)等。但以上述用法来解释李严此事,显然也并不合理。遍查《三国志》中“内外”连用之例,笔者认为此处的“内外”应解释为国境内外:内指国境之内的己方,外指国境之外的对方。《牵招传》中“置屯戍以镇内外①陈寿:《三国志》卷二六《牵招传》:“招通河西鲜卑附头等十余万家,缮治陉北故上馆城,置屯戍以镇内外……”中华书局,1982,第732页。”的“内外”亦与此同义。如此,联系到紧随其后的“留镇永安”一句,这句话的意义应该理解为:统领永安一线国境内外的军事事务,也就是负责对吴的军务较为妥当。
永安是蜀汉东部的军事重镇,虽然在蜀汉全境范围内来看地理位置偏僻且有山水阻隔交通不便,不具备成为统筹全国军事之战略枢纽的条件,但若仅从益州东部这一特定区域来看,永安的位置却十分重要:它扼守蜀汉与吴之间的战略要地,地势险峻使得它易守难攻,而与吴国的相对地理位置又赋予其居高临下和占据上游的优势。如果蜀汉要顺流东下,永安可为出兵的基地,而如果吴国逆流来攻,永安亦是首当其冲的堡垒屏障。事实上,蜀汉与吴虽然大体上保持着友好的同盟关系,但这种同盟关系并非在任何时候都稳若磐石,一旦同盟的一方出现某些内忧外患,另一方就有可能趁机取事。根据《三国志》及裴注的相关记载,在其后的历史进程中,吴国对永安心存觊觎的情况至少发生过两次,但由于永安的特殊地理位置及蜀汉方面应对得当,两次觊觎均未得手。一次是在蜀汉建兴十二年诸葛亮逝世后,吴国增加了其在西部重镇巴丘的兵力,一方面如果魏军趁机进攻,巴丘之兵可为援助,另一方面也想趁机从中图利。蜀汉听闻,当即增加永安驻军的人数以为预备,最后平安无事[1]1076。另一次发生在蜀汉亡国之初,东吴听说蜀汉接连战败,于是起兵西上,假托救援,实际想要袭取永安,但在罗宪的坚守之下,最后也未成功[1]1008。由此可见,永安的确称得上是蜀汉与吴国之间的战略要地。此外,由于在夷陵败退之后刘备并未直接返回都城成都,而是停于永安,因此,此时永安相当于皇帝行宫,有着更为特殊的地位。
在章武三年刘备困笃之时,距离夷陵之战结束尚不到一年,虽然蜀汉与吴国已经开始重新互通使节,着意修补和慢慢恢复原先的同盟关系,但大战刚刚结束,作为惨败的一方心存警惕加意严防也是完全正常的情况,更由于永安有着如前所述的特殊地位,因此其守将当然要选择重人(蜀汉在此地守将的选择上惯用重人,李严之后在此地任职的如邓芝、罗宪等亦皆一时之杰,且所在治绩有称),而李严的军政才能亦颇不俗,算得上负责永安内外守备的恰当人选。按照《李严传》的记载,“二十三年,盗贼马秦、高胜等起事於郪,合聚部伍数万人,到资中县。时先主在汉中,严不更发兵,但率将郡士五千人讨之,斩秦、胜等首。枝党星散,悉复民籍。又越巂夷率高定遣军围新道县,严驰往赴救,贼皆破走。”[1]988可见李严在犍为太守的任上表现了颇高的军政才能,故而刘备召其前来并将永安托付于他,是一个合理的选择。
综上所述,《李严传》中“以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留镇永安”[1]988的真实意思应该是:以李严为中都护,统领对吴一线国境内外的军事事务,留镇永安。
或许有人认为,既然《李严传》明载李严“与诸葛亮并受遗诏辅少主”,将诸葛亮与李严相提并论,就说明在章武三年之时李严的政治地位应与诸葛亮相当,既然当时诸葛亮总领全国政务,那么李严理应总领全国军务,方为分庭抗礼,和于“并受”之意,其实不然。以东征惨败之后蜀汉的情势来看,其内部的南中地区叛乱迭起,北方强敌魏国又虎视眈眈,与东吴的盟好又未巩固,可谓三面受敌,而永安的位置不但是对吴军事的前线堡垒,又是皇帝所在的行宫,以李严统领这一线的军事事务,对外统筹东线军务自不必说,而在这一时间点上他还额外担负着对内的宿卫皇帝行宫的重要使命。承担这样的双重责任当然毫无疑问是独当一面的重要托付。
而更值得注意的是,抛开官职不论,籍贯南阳的李严是东州集团的代表人物。东州士人作为一个政治集团,在刘焉、刘璋时期的统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在先主入蜀之后也同样受到了特别的重视与笼络,如法正、董和等人均任职中枢,深得信用。而李严与法正一样,都是在先主入川之时最先倒戈投靠的人物,虽然李严投效刘璋时间较晚,在东州集团中的影响力不比法正等人,但章武三年之时,法正、董和等东州士人中身居高位的人物已先后亡故,在这种情况下,颇具军政才能的李严自然而然地凸现出来,成为有代表性的东州士人。蜀汉政权自先主入川之始便在用人方面十分注意荆襄士人、东州集团与益州土著这三个势力集团的平衡,其中对于荆襄士人与东州集团的联合与平衡更是格外重视[3,4]①关于蜀汉政权在用人方面的策略与蜀汉官员的政治集团等问题,近年来论者颇多,以许蓉生《蜀汉重要官员的地域构成及变化——兼议诸葛亮的“贵和”精神》与罗开玉《三国蜀汉土著豪族初论》二文论述较为精炼。本文对于荆襄士人、东州集团与益州土著三个势力集团的划分参考了上述二文的相关观点。[5]。因此,章武三年先主之召李严前来与诸葛亮(除了身为先主的心腹股肱之外,诸葛亮无疑也是荆襄士人的代表)并受遗诏辅佐少主,这托付的不仅仅是李严个人,更有可能隐含了希望东州集团能够与荆襄人士为了蜀汉政权的稳固而和衷共济的意义。当然,这样一推断与“统内外军事”的真正涵义关联不大,在此不再展开。然而此处提到的“并受”,则确与全国军事事务的最高权力毫无干系了。
正如本文开头所提出的那样,古往今来许多研究三国史的研究者,涉及李严的相关问题时往往征引“统内外军事”的描述来说明其曾为受命掌管蜀汉最高军事权力、与掌管政务方面最高权力的诸葛亮分庭抗礼的托孤重臣,而谈及其废黜,也往往认定为诸葛亮为夺取军权而对李严进行打压的结果,属于蜀汉的内部倾轧、权力斗争。但这些研究者们却忽略了《三国志》在措辞上的处理方法,未曾仔细体察“内外”与“中外”的细微之别,因此才造成了误解。其实如本文所论,李严确实是一位才干出众而身受重托的大臣,但他由始至终也并未取得过总领全国军事事务这样的权力,更从未获得过过与诸葛亮分庭抗礼的政治地位。李严最后废黜的结局究竟有何内情,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但如果清楚了他在章武三年受命“统内外军事”的真正涵义,或许可以为研究者们在重新考量李严废黜等一系列相关问题的时候提供新的视角。
[1] 陈 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 刘泽华.中华文史通志·兵书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3] 许蓉生.蜀汉政权重要官员的地域构成及变化——兼议诸葛亮的“贵和”精神[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12):323-326.
[4] 罗开玉.三国蜀汉土著豪族初论[J].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6):1-9.
[5] 付开镜,闫永锋.刘备的出身与用人——兼对曹操、孙氏兄弟的出身与用人进行比较[J].襄樊学院学报,2008(1):74-77.
A Study on Li Yan’s“Commanding the Domestic and Foreign Military Affairs”
BAI Fan
(Museum of Ancient Books,National Library of China,Beijing 100081,China)
The record of the story in 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 that Li Yan was assigned to entrust an or⁃phan is frequently quoted by scholars working on the research of the politic of the Kingdom of Shu-Han,as the ev⁃idence proving that Li Yan was indeed assigned to entrust an orphan and to be in charge of the supreme military power of the Kingdom of Shu-Han,enjoying a political status as high as that of Zhuge Liang.However,the author believes that though Li Yan as well as Zhuge Liang
the testament in the third year of Zhangwu,he was not assigned the supreme military power of the Kingdom of Shu-Han.Such mistake results from the scholars’misun⁃derstanding of“commanding the domestic and foreign military affairs”.According to the military system of the Three Kingdoms in the later Han Dynasty and the convention of the calligraphy in 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the authors argues that“commanding the domestic and foreign military affairs”means to be responsible for the military affairs concerning Wu instead of commanding the military affairs of the whole country.
Zhuge Liang;Li Yan;commanding the domestic and foreign military affairs;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
K236.2
A
2095-4476(2017)10-0011-04
2017-07-25
白 帆(1986—),女,河南洛阳人,国家图书馆古籍馆馆员。
(责任编辑:陈道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