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效
(陕西理工大学 两汉三国文化研究所,陕西 汉中 723001)
三曹与洛阳述论
梁中效
(陕西理工大学 两汉三国文化研究所,陕西 汉中 723001)
曹魏定都洛阳是三国政治形势发展的需要。三十五岁以前曹操的青春年华,是以国都洛阳为中心绽放的,洛阳让曹操确立了人生目标,实现了背弃家庭出身的华丽转身,开启了建功立业的壮美历程。曹丕定都洛阳,不仅标志着曹魏政权取代汉室,政治上正统地位的确立,而且也标志着曹魏承接两汉,文化上正义地位的确立。曹植虽然未能主宰洛阳政治中心,但他是曹魏以洛阳为中心的文化代言人,是洛阳文化的形象大使。汉魏洛阳的文化大舞台因“三曹”的闪亮登场而精彩,汉魏洛阳文化的发展因他们的加入而自信。
曹操;曹丕;曹植;洛阳
洛阳,居天地之中,控九州之势;聚四方之财,瞰天下动静;荟华夏英才,逐中原之鹿;纳八方之气,定一统之鼎。在天下大乱到天下归一的历史进程中,洛阳的地位不可替代。汉末三国时期,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先后驻足洛阳,参与、见证了洛阳由汉末国都到曹魏国都、再到三国政治文化中心的历史进程,因此,梳理三曹与洛阳的关系,有着重要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八方风雨汇中州,洛阳居中所必争。三国英豪皆以刘邦、刘秀为楷模,而两位开国之君都极为重视洛阳。刘邦击败项羽,建立汉室天下之后,初都洛阳。汉高祖五年五月,《史记·高祖本纪》曰:“天下大定。高祖都雒阳,诸侯皆臣属。”刘邦置酒洛阳南宫,大宴群臣,讨论为何能击败项羽的原因。臣下皆以为“慢而侮人”的刘邦,能击败“仁而爱人”的项羽,关键在“与天下同利”,赏罚分明,而项羽“不予人利”“妒贤嫉能”。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馕,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1]268这次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庆功宴就是在洛阳南宫举办的。此后,因追随刘邦的功臣大都是东部人,“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雒阳”,他们认为“雒阳东有成皋,西有殽黾,背河向雒,其固亦足恃。”[2]1573-1574“高祖欲长都雒阳”[1]268,齐人刘敬、留侯张良都主张入都关中。于是刘邦于六月入都关中,大赦天下。
东汉定都洛阳,首先是其居天下之中的地位。班固在《东都赋》中说:“建都河、洛。绍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荡涤,体元立制,继天而作。系唐统,接汉绪,茂育群生,恢复疆宇,勋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其次是继承三代、西周以来的道统与文脉“迁都改邑,有殷宗中兴之则焉。即土之中,有周成隆平之制焉。不阶尺土一人之柄,同符乎高祖。”[3]6当然,洛阳所在的伊、洛平原,山环水抱,形势险要,人杰地灵,也是定都的必备条件。张衡在《东京赋》中说:“审曲面势,泝洛背河,左伊右瀍。西阻九阿,东门于旋。盟津达其后,太谷通其前。回行道乎伊阙,邪径捷乎轘辕。大室作镇,揭以熊耳。底柱辍流,镡以大岯。温液汤泉,黑丹石缁。王鲔岫居,能鳖三趾。宓妃攸馆,神用挺纪。龙图授羲,龟书畀姒。召伯相宅,卜惟洛食。周公初基,其绳则直。”[3]18将洛阳的山川形势描述得淋漓尽致,美不胜收。地灵人更杰,东汉定都洛阳,与光武帝刘秀的雄才大略有密切关系。东汉黄琬在《驳迁都长安议》中云:“昔周公营洛邑以宁姬,光武小东都以隆汉。”[4]428东汉傅毅的《洛都赋》云:“惟汉元之运会,世祖受命而弭乱。体神武之圣姿,握天人之契赞。挥电旗于四野,拂宇宙之残难。受皇号于高邑,修兹都之城馆。寻历代之规兆,仍险塞之自然。被昆仑之洪流,据伊洛之双川。挟成皋之岩阻,扶二崤之崇山。砥柱回波缀于后,三涂太室结于前。镇以嵩高乔岳,峻极于天。分画经纬,开正涂轨,序立庙祧,面朝后市。叹息起氛雾,奋袂生风雨。览正殿之体制,承日月之皓精。骋流星于突陋,追归雁于轩軨。”[4]429傅毅先赞美刘秀,然后叙述定都洛阳的山川形势。其对洛阳山水地脉的描写似乎超过班固、张衡,使人们对三曹父子钟情洛阳的历史地理背景理解得更深刻。但是,汉代繁华茂盛的洛阳城,在汉末迁都长安时,被董卓的一把火化为灰烬。《后汉书·董卓传》云:“初,长安曹赤眉之乱,宫室营寺焚灭无余,是时唯有高庙、京兆府舍,遂便时幸焉。后移未央宫。于是尽徙洛阳人数百万口于长安,步骑驱蹙,更相蹈藉,饥饿寇掠,积尸盈路。卓自屯留毕圭苑中,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孑遗。又使吕布发诸帝陵,及公卿以下冢墓,收其珍宝。”[5]1573可以说洛阳城内外地上地下的汉代文化成果,几乎被董卓破坏净尽,可谓洛阳城的空前浩劫,这也是曹魏在三国鼎立格局基本形成之后,才许昌、邺城之后定都洛阳的客观原因。
两汉初都洛阳、定都洛阳,继周之后,奠定了洛阳在中国古都史上的地位,为曹魏定都洛阳开启了先河。
公元190年,西凉军阀董卓挟汉献帝迁都长安,196年曹操迎汉献帝回驻洛阳,不久后又迁都许都。黄初元年(220年)年,魏文帝曹丕定都洛阳。又以长安、谯、许、邺为“陪都”。《水经注》:邺城“当其全盛之时,去邺六七里,远望苕亭,巍若仙居。魏因汉祚,复都洛阳,以谯为先人本国,许昌为汉之所居,长安为西京之遗迹,邺为王业之本基,故号五都也。”这种五都制的局面持续了45年。[6]
曹魏定都洛阳是三国政治形势发展的需要。地理环境方面,洛阳三面环山一面环水,易守难攻。地处中原,距离东吴、蜀汉有一定纵深可以缓冲。政治因素方面,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洛阳基本是废墟,无法定都洛阳,只好定都许昌,同时也是区别于董卓挟持皇帝的形象;当时局势是诸侯纷争相互讨伐,待到赤壁战败,三足鼎立之势很明显了,又把洛阳设为陪都,寓意曹操是魏王,是汉朝丞相,无取而代之的意思,也是给刘备孙权敲警钟,别想自立为王;到了曹丕称帝正式迁都洛阳,洛阳一直是东汉首都,也想从法理上宣告曹魏帝业的正统性。曹魏政权经营洛阳,经历三个阶段:建安后期曹操部下移民洛阳,兴修建始殿;曹丕代汉建魏,定都洛阳,充实户口,兴建殿阁园囿;曹睿大治洛阳宫,再现昔日光彩。由于营建规模和速度超出国力承受限度,激化了社会矛盾,埋下了曹魏政权短命的祸根。[7]
曹操仕途的起点与终点,政治生命的开始与终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转折点等都在洛阳。
首先,曹操浪漫不羁的青年时代,在洛阳渡过了一段快意的时光。先是青涩时光的游侠少年,再是遍访名士的热血男儿。曹操父亲曹嵩任司隶校尉、大司农、大鸿胪官职时,大约在永康元年(126年)至建宁四年(171年),此时大约13-17岁的曹操跟随父亲到洛阳,过看读书习戟,任侠放荡,又喜飞鹰走狗,“不治行业”的富豪少年郎的生活。曹操与同样是豪门子袁绍年龄差不多,大约长袁3岁,他们曾是当年洛阳游侠少年的玩伴,成双出对搞一些恶作剧。青春萌动的二人联手,进行了一次抢劫新娘子的活动。《世说新语·假谲篇》云:“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坠枳棘中,绍不能得动。复大叫云:‘偷儿在此!’绍遑迫自掷出,遂以俱免。”[8]454这个动人的故事不一定属实,但可管窥到曹操“少机警,有权数”的性格特点。游侠少年是书剑人生,文武并重,曹操喜欢剑戟,也喜诗书。《世说新语·假谲篇》又云:“袁绍年少时,曾遣人夜以剑掷魏武,少下,不著。魏武揆之,其后来必高,因帖卧床上。剑至果高。”[8]455这也可以看出游侠少年相五攻击的危险举措。曹操本人也曾手持剑闯入中常侍张让私宅,欲行刺,被发现后跳墙逃脱。孙盛《异同杂语》云:“太祖尝私入中常侍张让室,让觉之;乃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才武绝人,莫之能害。”[9]9在游侠放浪的同时,曹操也喜读书,更喜兵法,《异同杂语》又云:曹操“博览群书,特好兵法,抄集诸家兵法,名曰《接要》,又注《孙武》十三篇,皆传于世。”[9]9在文武之道修成之后,乃以洛阳为中心,四出遍访名士,以提高自己的名声,扩大影响,改变自己出身宦官家庭的形象。他先亲近“党人”子孙,获取正直清白声名。颖川人李瓒是“党人”领袖李膺之子,曹操与他交往,相知颇深。李瓒极为欣赏曹操的才能,临终要求儿子依靠曹操。《后汉书·李膺传》云:“膺子瓒,位至东平相。初,曹操微时,瓒异其才,将没,谓子宣等曰:‘时将乱矣,天下英雄无过曹操。张孟卓与吾善,袁本初汝外亲,虽尔勿依,必归曹氏。’诸子从之,并免于乱世。”[5]1485南阳人何颙,与“党人”领袖李膺、陈蕃友善,曹操、袁绍慕其名,何颙经常潜入洛阳,与袁、曹二人计议解救“党人”。“党锢”解除之后,何颙在司空府为官。曹操与何颙交往密切,谈论诗书,讲话兵法。《后汉书·李膺传》云:“初,颙见曹操,叹曰:‘汉家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操以是嘉之。”何颙也极为欣赏荀彧,称“颖川荀彧,王佐之器。”[5]1498后来,曹操倚重荀彧,与何颙的影响有关。曹操在获得“党人”亲属的好感之后,又广交名士。他最敬重的名士是桥玄与许劭,一旦被他们品评之后,就会身价倍增,平步青云,成为察举、征辟的对象。桥玄在汉灵帝时同曹操的父亲曹嵩同朝为官,先后任“河南尹、转少府、大鸿胪。建宁三年(170年),迁司空,转司徒。”为官正直清廉,“历位中外,以刚断称,谦俭下士,不以爵私亲。”[9]9是“清流”派的领袖。十六、七岁的曹操大约在此时,因其父之缘,拜见了桥玄,《后汉书·桥玄传》云:“初,曹操微时,人莫知者。尝往候玄,玄见而异焉。谓曰:‘今天下将乱,安生民者其在君乎!’操常感其知己。”[5]1146桥玄此时大约56岁,曹操约16岁,相差40岁左右,从此二人成忘年交。他的开玩笑说,桥玄百年之后,曹操经过桥玄墓时,如果不扫墓祭奠,车过三步,会肚子痛。由此可见,二人相知之深。桥玄的赏识,提高了曹操在士林中的知名度,为曹操打开了近“清流”的大门。官渡之战后,202年七月,曹操军至老家谯(今安徽亳县)时,派人到邻的睢阳(今河南商丘市南)以“太牢”(牛、羊、豕三牲)之礼,隆重致祭桥玄,并亲自撰写祭文曰:“‘故太尉桥公,懿德高轨,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幽灵潜翳,大哉缅矣!操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质,见纳君子。增荣益观,皆由奖助,犹仲尼称不如颜渊,李生厚叹贾复。士死知己,怀此无忘。’”[5]1146这里“操以幼年,逮升堂室”,证明曹操第一次见到桥玄大约就十六岁左右,而不可能是十八九岁。桥玄在光和元年(178年),转任太尉后,继续与曹操有交住。建议他去见大名士许劭,《后汉书·许劭传》曰:许劭有高名,好核论人物。曹操微时,常卑辞厚礼,求为己目。许劭鄙其人而不肯对,曹操乃伺隙胁之,许劭不得已,乃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曹操大悦而去。《异同杂语》载:“(太祖)尝问许子将:‘我何如人?’子将不答。固问之,子将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太祖大笑。”这里的“乃伺隙胁之”“固问之”,反映了许劭在曹操强求下的评语发自内心的,是比较客观的。许劭(字子将)俨然就是东汉末年的“天下第一博主”,他通过自己无远弗届的名博——“月旦评”,牢牢地把持着臧否人物、毁誉天下的话语权,但凡能入其法眼者,一经他的品评,必然会被万千粉丝瞬间转发,从而,或扬名天下、登堂入室,也可能名誉扫地、遗臭万年,而“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则让曹操则兼而有之。此外,曹操与汝南名士王儁、南阳名士宗承等人,都有交往,奠定了后来“汝颖名士”亲近曹操的基础。十九岁之前,曹操以祖父、父亲奠定的社会地位为基础,以国都洛阳文化发达、名士众多的环境为背景,以书剑文武之道初步形成的气质风度为基础,先是接近“党人”子孙,博取“清流”的好感,粉饰出身的不正,然后广交朝野内外的名士,激扬个人的声望,为出任为官铺平了道路。
其次,曹操仕途开始于洛阳。东汉灵帝熹平三年(174年),二十岁的曹操被地方推举为孝廉,被任命为洛阳北部尉。洛阳是国都所在地,设置四尉,曹操是其中的北部尉。推荐他的人是尚书右丞、京兆尹司马防,即司马懿的父亲。其实,曹操的目标是洛阳县令,但主其事的选部尚书梁鹄根本不考虑曹操的要求。按惯例,帝王的侍从官“郎”,有一定使用期,才可做县令、丞、尉,而曹操直接任职,可能是皇帝诏除的“郎官”,反映出曹操不同于一般士人的家庭社会背景。京畿重地,达官显要,流动人口多,治安形势严峻,治理颇为不易。曹操上任后,高度重视自己的职责,颇有新人新气象。他严格管理自己所辖的四个城门,并制作了醒目的五色大棒,挂在城门的两边,违禁者遭五色棒惩处。裴注引《曹满传》曰:“操初入尉廨,缮治四门。造五色棒,悬门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后数月,灵帝爱幸小黄门蹇硕叔父夜行,即杀之。京师敛迹,莫敢犯者。近习宠臣咸疾之,然不能伤。于是其称荐之,故迁为顿丘令。”严格执法,不畏权贵,让青年曹操在京城洛阳声名大振,树立了不避权贵、依靠“清流”,反对宦官、正道直行的清新形象。曹操对自己的“第一次”亮相,就一鸣惊人格外自豪。多年后,还给老臣司马防和儿子曹植提说此事。“昔吾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9]1493熹平三年(177年),二十三岁的曹操离开京城洛阳,去屯丘做县令,但为时很短,于光和元年(178年),因事受牵连,被免官后回家乡谯县,以诗书游猎自娱。
再次,三十而立的曹操,在洛阳走上了镇压黄巾起义之路,开启了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活。光和三年(180年),饱读诗书的曹操,以其“能明古学,复征拜议郎。”二十六岁的曹操在议郎任上,直言敢谏,干了两件大事。第一,是上书为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等鸣冤。第二,是上书言三公所举不当。二者都针对宦官专权与政治腐败,显示出一个出身宦官家庭青年的正直立场。中平元年(184年)二月,黄巾大赵义爆发,中国历史进入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历史转折期。三十而立的曹操被任命为“骑都尉”,被正式授以军职,参与镇压颖川黄巾军。骑都尉是二千石的官,这是曹操仕途上的一次重要晋升,也是他多年研读兵法的重要实践,他军事家的人生旅程也从此开始,因军功再升为济南国相。中平四年(187年),三十三岁的曹操,以退为进,辞去东君太守之职,再次返回故里,追求书剑生活。而曹操父亲曹嵩的仕途此时在洛阳进入巅峰,历官大司农、大鸿胪,出钱一亿,得太尉之职,挤进了人臣之尊的“三公”。为了避祸,曹操收敛锋芒,在家乡的清静闲适中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第四,三十五岁的曹操,任西园典军校尉后,为反对董卓而逃离洛阳,走上了再建政治中心的漫长道路,直到三十一年后,66岁的曹操最后回归洛阳、长逝于洛阳,使洛阳成为其人生的终点。中平五年(188年),曹嵩被免官,汉灵帝为镇压黄巾军,一方面改刺史为州牧,另一方面建立西园新军八校尉,征召曹操为八校尉之一的“典军校尉”。中平六年(189年),三十五岁的曹操再次由谯县到洛阳,就任典军校尉。但更大的政治风爆随之而来,西凉董卓进京,诛杀宦官,废少帝刘辨,立献帝刘协,倒行逆施,无恶不作,以“经纬四极”自命的曹操,自然就成为反对董卓的斗士。他于中平六年九月逃出洛阳,离开了汉末急风恶浪的政治中心,走上了重建天下太平的政治中心的艰难道路。七年之后,四十二岁的曹操,于建安元年(196年)八月再次回到洛阳,迎汉献帝迁都许昌,控制了东汉朝廷。二十四年之后,六十六岁的曹操,于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正月最后一次回到洛阳,二十三日死于洛阳。他的生命虽终结,但与洛阳情未了。魏文帝曹丕于黄初元年(220年)十二月,迁都洛阳,完成了曹操重建政治中心的使命。
总之,三十五岁以前曹操的青春年华,是以国都洛阳为中心绽放的,他的游侠快意与青春浪漫是在洛阳渡过的,他的积极进取与失意退守是以洛阳为舞台展开的;曹操在洛阳,饱读诗书,纵论兵法,由同情“党人”,到敬重“党人”子孙,再到广交朝野内外的名士,抨击豪强宦官,走出了一条不同于宦宦子弟的人生轨迹,完成了人生的政治信念与理想坐标;洛阳让曹操由青涩走向成熟,确立了人生目标,实现了背弃家庭出身的华丽转身,开启了金戈铁马、驰骋天下的建功立业的壮美历程。
曹丕作为嫡长子,镇守邺都与许昌的时间,多于追随曹操征伐四方,因此,称帝之前的曹丕在洛阳留下的足迹并不多。曹操与王后卞氏生子四人:曹丕、曹植、曹彰、曹熊,虽然在建安二十二年(217年)之前,未立太子,曹植与曹丕等相争颇为激烈,但曹操将镇守重任常委之曹丕。曹操在《立太子令》中对曹彰说:“告子文:‘汝等悉为侯,而子桓独不封,止为五官中郎将,此是太子可知矣。’”[10]169因此,曹丕到洛阳的机会少于曹植,建安十六年(211年),曹操西征马超,曹植抱病随行,经过洛阳,而曹丕镇守邺城。他在《感离赋》中说:“上西征,余居守,老母、诸弟皆从,不胜思慕。”[11]58被立为太子之后,更不能随便走动。这是导致曹丕在称帝之前在洛阳经历较少的直接原因。
曹丕定都洛阳是继承了乃父曹操的遗志。曹操晚年有定都洛阳、统一天下的宏愿。建安二十四年(219年),曹操兵败汉中,将曹魏军队由秦岭之南撤回到关中,“冬十月,军还洛阳。”[9]156此时,三国鼎立的形势更加明朗,吴、蜀两方难以卒除,必须以洛阳为国都作长久之计,因此他一方面联吴抗蜀,一方面着于修复洛阳宫殿。修复“北部尉廨”,裴注引《曹满传》曰:“王更修治北部尉廨,令过于旧。”[9]156同时,修建“建始殿”,裴注引《曹满传》曰:“太祖自汉中至洛阳,起建始殿。”[9]158这一切,都表明曹操欲建都洛阳,为一统天下做积极准备,但刚开始规划就与世长辞了。曹丕即位,继续乃父未竟之业,修建洛阳建始殿,立即着手建立魏国和定都洛阳事宜。改建安二十五年为延康元年(220年),正月即王位,三月“黄龙见谯”,宣染王权神授。六月,出师南征。八月,除谯郡租税。十月,“乃为坛于繁阳”,汉帝禅位于曹丕,大赦天下,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黄初元年,(220年)十二月,“初营洛阳宫,戊午(十七日)幸洛阳。”[9]228这里的“初营”,是经营、管理之意。因为洛阳宫的修复工作并未因曹操的辞世而中断。曹丕从河北等地迁徙人口,加快了洛阳的建设。卢弼在《三国志集解》中说:“本志《辛毗传》:‘帝欲徙冀州士家十万户实河南。辛毗力谏,帝徙其半。’胡三省曰:‘时营洛阳,故欲徙冀州士卒家以实之。”[9]288由于宫殿重建较为顺利,所以才能在称帝后“幸洛阳”。裴松之强调说:“诸书记是时帝居北宫,以建始殿朝群臣,门曰承明,陈思王植诗曰‘谒帝承明庐’是也。至明帝时,始于汉南宫崇德殿处起太极、昭阳诸殿。”定都洛阳后,以夏数为得天,故即用夏正,而服色尚黄。为了承继汉的正统地位,曹丕下诏《改雒为洛》。魏略曰:诏以汉火行也,火忌水,故“洛”去“水”而加“佳”。魏於行次为土,土,水之牡也,水得土而乃流,土得水而柔,故除“佳”加“水”,变“雒”为“洛”。[9]229洛阳的东汉宫殿甚多,分为南宫与北宫,但经汉末董卓之乱,宫殿荡然无存。建安元年汉献帝返洛阳初,只能住赵忠宅。经过曹丕父子的努力,终于定都洛阳。“建始殿”,见证了魏国的开国与开始,可谓名实相符。曹丕定都洛阳,不仅标志着曹魏政权取代汉室,政治上正统地位的确立,而且也标志着曹魏承接两汉,文化上正义地位的确立。
曹植随曹操西征关西马超、张鲁时,曾经到过国都洛阳与西京长安,秦汉帝国的强盛和东汉末年的军阀混战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三曹唯有曹植歌咏洛阳的诗词传承了下来。
首先,曹植的诗描写了汉末洛阳的景象,印证了洛阳衰败的实况。《送应氏》是曹植于建安十六年(211年)随曹操西征马超,路过洛阳时送别应玚、应璩兄弟所作。“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12]3诗人真实地描绘了洛阳遭董卓之乱以后的荒凉景象,诗人登上北邙山,洛阳城周围的山峰尽收眼底,选择“宫室”“垣墙”“荆棘”三个典型景物,交汇成一幅荒凉残破的暗淡图画。“宫室尽烧焚”时指初平元年(190年),董卓挟持汉献帝迁都长安,把洛阳的宗庙、宫室全部付之一炬。“垣墙”“荆棘”二句,因距洛阳被焚21年,所以有垣墙顿擗、荆棘参天的景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与曹操的《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同调合拍。曹植的残篇《洛阳赋》:“狐貉穴于紫闼兮,茅莠生于禁闼。本至尊之攸居,口于今之可悲。”[12]238也依晰可见诗人对洛阳荒凉的悲伤。
其次,曹植在魏文帝曹丕和明帝曹睿统治时期,对国都洛阳极为神往,希望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但往往事与愿违,因此借洛水之神,抒发人生情感。《洛神赋》是曹植虚构自己在洛水边与洛神相遇的情节,全篇想象丰富,描写细腻,词采流丽。其赋开篇即说明了回洛阳朝觐后,返回封地时在洛水上偶遇洛神的情形。“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接着描写了洛神的美丽迷人,“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12]213作者借洛神宓妃,表达自己对曹丕的忠诚之情,以求避祸自保。清人何焯在《义门读书记·文选》卷一中说:“植既不得于君,因济洛川作为此赋,托辞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曹植向往政治文化中心洛阳,但现实让他距洛阳愈来愈远。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洛神赋》是曹植迷恋洛阳的告白书,是河洛文化史上的名篇佳作!曹植虽然未能主宰洛阳政治中心,但他是曹魏以洛阳为中心的文化代言人,是洛阳文化的形象大使。
西周周公营建洛邑,周统一大业之始成,奠定了洛阳在中国史上独特的文化地位。刘秀定都洛阳,彰显了西周以来的“王道”政治,促进了东汉文化的发展,洛阳成为当时世界的文化中心。汉代许多年轻人向往洛阳,希望到洛阳成功成才。《古诗十九首》中就有描写汉代洛阳繁华的诗篇,“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曹操就是“游戏宛与洛”的少年郎。
首先,洛阳文化培育了曹操,使其在洛阳形成了完整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讨伐董卓,结束动乱,再造社稷,是其思想政治成熟的标志。曹操描写洛阳动荡的《薤露行》诗云:“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诗中描写了汉末洛阳的政治风暴,汉灵帝宠信何进,外戚与宦官斗争,何进被杀,董卓进京,杀少帝,立献帝,烧毁洛阳,西迁长安。看到残破的洛阳城,令人多么伤悲。因此,《薤露行》是曹操描写洛阳政治的史诗,是三十五岁的曹操政治思想与文学艺术等走向成熟的标志。曹操晚年为了实现“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的宏愿,欲以洛阳为国都重建政治中心,孔融的《六言诗》云:从洛到许巍巍。曹公忧国无私。”曹操为曹魏定都洛阳奠定了基础。
其次,曹丕受汉代洛阳文化的影响,并为曹魏洛阳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曹丕在位不到七年,政治中心在洛阳与许昌之间交替进行,“及魏受禅,改许县为许昌县。然魏虽都洛,而宫室、武库犹在许昌。”[13]207《三国志·文帝纪》里面关于文帝行踪的记载如下:(黄初元年)十二月,初营洛阳宫,戊午幸洛阳。二年春四月,改许县为许昌县。三年春正月……庚午,行幸许昌宫。夏四月戊申,行还许昌宫。四年三月丙申,行自宛还洛阳宫。九月甲申,行幸许昌宫。五年三月,行自许昌还洛阳宫。……秋七月,行东巡,行许昌宫。冬十月乙卯,……。行还洛阳宫。六年春二月,遣使者循行许昌以东尽沛郡。乙巳,还许昌宫。七年春正月,将幸许昌。许昌城南门无故自崩,帝心恶之,遂不入。壬子,行还洛阳宫。三月,筑九华台。尽管如此,曹丕为魏都洛阳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再次,洛阳文化深深的吸引着曹植,他对回到洛阳梦寐以求,现实的理想不能实现,艺术的翅膀则翔回洛阳。曹植写了多篇以洛阳为背景的诗,《赠白马王彪》诗序云:“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任城王曹彰暴死,曹植与白马王曹彪各自返回封地,愤而成篇:“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洛阳相聚,时间短暂。离开洛阳,无限眷恋,“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名都篇》诗则塑造了一位风流英俊的京洛少年形象:“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由诗歌涉及的洛阳地理环境可以看出,曹植对洛阳是极为熟悉的。诗中文武兼资的洛阳游侠少年,实际上是作者报国无门苦闷的抒发。曹植的《箜篌引》诗中有“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灵芝篇》诗中有“灵芝生王地,朱草被洛滨。”《结客篇》诗中有“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芒。”《两仪篇》有“凤至河洛翔”。这些诗章,反映了曹植对洛阳的向往眷恋之情,也证明了曹植是传播洛阳文化的形象大使。
总之,汉唐时期的国都洛阳,人才济济,繁华锦绣,是洛阳大名垂宇宙的巅峰时期,而承汉启唐的文化转折点则是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他们不仅是“建安文学”的旗手,而且是汉、唐文化起承转合的推手。汉魏洛阳的文化大舞台因他们的闪亮登场而精彩,汉魏洛阳文化的发展因他们的加入而自信。因此,梳理三曹与洛阳的关系,有着重要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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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36.1
A
2095-4476(2017)10-0005-06
2017-09-18;
2017-10-11
梁中效(1961—),男,陕西武功人,陕西理工大学两汉三国文化研究所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三国历史文化。
(责任编辑:陈道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