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雪

2017-03-08 11:46陈俊文
北京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老姜花山信用社

我是翠花乡的信用社主任,人们都喜欢叫我财神爷。我不让他们这么叫,土了巴唧的,他们偏这么叫,我只得把这个爷权且胡乱当着。

翠花乡的乡名来自翠花山。翠花山就坐落在我们乡里。翠花山是终南山里一座神奇的山,外形秀美、挺拔,如亭亭玉立的少女。夏天一身墨绿,冬天一身银白。当云雾缠绕着她的时候,像是裹着柔曼的轻纱,活活动着,要腾空飞起来的样子,让人们生出许许多多美丽的幻想。

由于翠花山的旅游开发,我们信用社的效益很好。当然,社里的人员也都很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忙。特别是每年年终决算这天,更是忙得人人脚打后脑勺。年终决算,就是在每年的最后一天,算出全年的总账,是盈了,还是亏了,一算就出来了。

这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年终决算的日子。按上边要求,信用社在中午12点后开始关门决算。 一年到头也就关这半天的门。按往年的习惯,中午,大伙都在社里的灶上吃大锅羊肉炖萝卜。吃饱了,不休息,直接忙起来。我怕人手不够,就决定把离信用社最近的撒家堡村的信用站干部撒翠花叫来帮忙。撒翠花业务能力强,我经常让她来帮忙。信用站是农村金融工作中最基层的组织,也是最下边的网点。信用站设在村子里,设在农户家中,一桌、一椅、一把算盘、一个小保险箱,就是全部家当。负责信用站工作的人,一般称为站干。站干在村民中产生,一个村只有一个站干,信用站就在站干的家里。村民们要存款,要办理小额贷款,就直接通过本村信用站解决问题,不用三番五次地往信用社跑。按照规定,信用站的决算提前一天做完,各站的报表已经送到了信用社里。

这天,县信用联社也要派人来督战。信用联社是直接领导我们信用社的上级部门。来我们社指导年终决算的是人事科长老姜。老姜跟我年纪相仿,都不到五十岁,关系处得挺近乎的。县联社这天的车很紧张,我上午就让社里的司机开着社里的运钞车去接老姜。那时一个社也就一辆车。不像现在,每个外勤都有自己的私车,每天放贷收账的,很方便。我让司机顺路把我捎到撒家堡去叫撒翠花。我之所以要亲自去叫撒翠花,是因为有一件相当难开口的事要亲口告诉她。这件事关乎她的前程,关乎她的生存。让她来帮忙是小事,怎么跟她了结这件事倒是大事。我曾经问过她,这件事要是办不成咋办?她用双手拼命搓了半天脸,把一张生动妩媚的脸搓出冰冷来,死死盯着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咬死你!她敢咬死一个财神爷,你想她的胆子有多大吧!

我跟撒翠花打上交道不久,就发现她有一个习惯:喜欢搓脸。她只要把脸一搓,就能变出另外一种表情,很像川剧中的变脸。她不光能变脸,甚至能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当信用社主任已多年,撒家堡没设信用站时就去过多次。我很早就见过撒翠花。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害羞、腼腆的女子。终日坐在她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绣花绣朵。花线在她怀里长长短短地游走,雪样白的布上就开出鲜艳的花朵。她神情专注,偶尔抬眼扫扫村街,或仰脸看看天空。小风吹过,粉红的面上就浮了水莲花似的娇羞。她看见我时,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立即又低了头,她的眼睫毛细长细长。她嘴巴里哼出小曲,我问她唱的什么,她嘻嘻笑了,说不知道,然后更加低垂了粉面,用上牙咬了下唇。

可是有一回,我路经她家门前时,竟听见她家里响声大作,像是有人在打架,乒乒乓乓稀里哗啦。我忍不住闯进去。只见撒翠花披头散发,光着脚丫子,从床上跳到地上,又从地上蹦到椅子上。嘴里哇哇叫着,踢翻了脸盆,打碎了电壶。屋子里就她一个人,她在跟谁拼命?后来我总算弄明白:她在跟一只蚊子较劲。蚊子狠命咬了她一口。一场恶战,她最终把蚊子打死在墙上。然后也顾不上理睬我,拼命挠抓胳膊,把一条白生生的胳膊抓得鲜血淋淋,惨不忍睹。这个场面让我惊心动魄。她终于看清了我,开始不停地搓脸,一会儿,就又搓回粉红的羞怯样子。

撒翠花走在我前头。雪地里留给我两行秀气的脚印。雪浅的地方能看见她脚印上的花纹。雪深的地方,就是一个一个的脚窝了,就没有了脚印的样子。雪深踩出声音,雪浅处无声。撒翠花回头大声喊:踩我的脚窝走!她是怕我湿鞋。我就一个一个踩她的脚窝,把雪地里的窝一个一个地扩大了。撒翠花上身罩一件大红羽绒衫,在白雪覆盖的世界里,如一面鲜艳的旗帜,迎风招展。下身是牛仔裤。一双红色的旅游鞋,踏在雪里,红白翻卷,踢出美丽的浪花。她头上梳着马尾辫,随着两腿的轮换迈步,马尾向左向右甩得挺欢。终南山落了一夜的雪,上午停了。此时山谷里静悄悄的,满眼皆白。撒家堡离信用社七八里路。撒翠花要走山谷里的小路。小路近,也就二三里。我提议上公路,公路上熟人多,拦个车方便。撒翠花偏要让我跟她在雪里蹚,说好玩,反正又误不了年终决算。说着弯腰团一个雪团扔我。我接着,接了一手冰凉。她就在雪地里前仰后合地笑。笑声很热烈,在山谷里回荡。树上的雪纷纷落下来。

一会儿,撒翠花的脚窝不规则了。时左时右,忽东忽西,深深浅浅,还不时绕一个弯,画一个圈儿。她在捉弄我,让我像老太太扭秧歌似的找她的脚窝。我没她这功夫,不再踩她的脚窝了。我知道撒翠花是在引逗我跟她说话。她的心思我明白,走山谷里的小路方便说悄悄话。可是我一直坚持着不跟她说话,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那件事情。根据上边的指示精神,对设在各村的信用站逐步进行整顿、合并、健全功能。对偏远的小站,存在安全隐患的站要撤销或并入其他站。信用站在许多年里的确起了很大作用,可是問题也不少。点多、面宽,不好管理。站干素质参差不齐,贪污、挪用时有发生。最要命的是安全问题,一些山区站的财产和站干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大大小小的案件发生过不少,出了保险箱被盗、信用站干被打伤的事件。上头的精神是先将偏远的,安全得不到保证的站撤销。对撤销的站,每个信用社可以招收一名优秀的站干到信用社当代办员,待遇和正式职工相同。这消息我早就透露给撒翠花了。我告诉她,翠花乡要招收的代办员非她莫属。可材料报上去了,一直没有得到县信用联社的答复。雪地里,撒翠花用纷乱的脚印告诉我:她心里头乱着呢。她在等我告诉她结果,因为已经到了年终最后一天了。

雪后的翠花山,像披着一身婚纱的新娘。天开始放晴。阳光一照,遍山红妆素裹。能隐隐看见山上的翠花庙和庙前的翠花姑娘的塑像。相传很久以前,终南山里有一位名叫翠花的姑娘,生得异常美丽。不光勤劳能干,还天真活泼。不幸的是父母早亡,跟着兄嫂过活。兄嫂贪图钱财,将她许配富人家的二流子。翠花坚决不从,她一下子从一个温柔纯真的女子,变成了一个大胆反抗的女子。她在众人逼婚无路可走的情况下,跑上一座高山,纵身往下一跳。翠花姑娘不见了,却在她跳下去的地方又长出一座秀气、挺拔的山,这就是翠花山。人们都说,这座山是翠花姑娘变的。她将自己化作了美丽的翠花山,两道细细的瀑布从山顶流下来。人们说,那是翠花姑娘在流泪,流到山脚下,聚成了天池。此时,那天池如一枚巨大的圆镜,闪着奇异的亮光。因了翠花姑娘的传说,翠花山方圆百里叫翠花的女子很多。我看见撒翠花一直抬眼望着翠花山,要是我告诉她事情的结果,她会不会跑到山上去往下跳?

我一直坚持着,没跟撒翠花说话。她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忽地尖着嗓子怪叫,像踩着了什么要命的东西,又像是发现了什么凶恶的猛兽。我大踏步急赶上去,踢起一串乱琼碎玉。撒翠花看我喘着粗气站在她面前,又不叫了,反倒问我:财神爷,你怎么啦?我说,不是你在叫吗?撒翠花说:我叫了吗?然后痴痴望着我,伸手去揪一棵小树上的枝条。树枝上的雪弹起来,弹进她的眼里。她又尖叫一声,眼里就涌出大颗的晶莹,连着说我坏。撒翠花跟我使起性子来没大没小的。

我非常清楚,撒翠花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站干。她的端庄秀气的外表,对工作的一丝不苟,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时我们这里还没有电脑,没有点钞机,一切都靠手工操作。她一把算盘拨起来,声如炒豆。从左拨到右,再从右拨到左。这叫钟摆式打法,久练而成。她点起钞票来,手中生风,纸花翻飞,迷乱人眼,又快又准。她几乎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在基本功的操练上了。她是经我推荐,参加考试当了信用站干的。记得她刚当上站干时,还什么业务都不懂,只是听我说有一个难缠的贷户赖账,躲到新疆亲戚家里去了。她就自告奋勇地去找那个贷户。她撵到新疆,在那里待了半个多月,也不跟我们电话联系。一天,忽然就回来了,脸上黑瘦,头发奓着,腰上挎着一把刀,不知是新疆的纪念品,还是防身的武器,她的样子很滑稽。细一看,她竟然变成了个大肚子。我们正惊愕着,她把裤带一抽,一捆捆的钞票跌落一地。她不清楚资金转移方面的常识,只知道要钱,只认得钱。还知道学着别人的样子,装扮孕妇。这是撒翠花的一段精彩传奇。

我嗫嚅半晌,方告诉撒翠花:那件事上边还没有最后决定,眼下要忙着年终决算。决算一完,会有结果的。我其实是在哄骗她。几天前,县联社的人事科长老姜就已经打电话告诉我,他要在我们社另外安排一个人当代办员。我反复强调撒翠花是多么合适的人选。他说他知道,不让撒翠花进信用社是有原因的。什么原因,他电话里没说。但我知道他想说的原因是什么。我利用去县联社办事的机会找了人事科长老姜。老姜被追问无奈,叹了口气,说撒翠花当过小姐。我沉默不语了。果然是这个原因。对于撒翠花做过小姐的事,我曾有过耳闻,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她仅仅去南方打过一年多时间的工。当时她父亲生病,家里根本拿不出医药费。她是被逼无奈。自从她考进信用站,我就没有发现她身上有任何当过小姐的痕迹。她纯洁、善良、肯吃苦。记得县联社为考核全县一线职工的业务能力,抽调了一批信用社职工和个别站干,在联社营业厅代班。撒翠花代了一天班,意見簿上写满了对她的夸赞和表扬的话语。我跟老姜说,那毕竟是几年前的事了,说她当过小姐,并无证据,只是道听途说。如今她们村里的人,包括我们社里的人,哪个不说她的好呢?我说,实在不行,让她当外勤,不让她上柜台总可以吧?老姜说,那更不行,人家知道她是个小姐,还会从她手里贷款吗?还会把钱还给她吗?

现在,撒翠花留给我的脚印不那么乱了,她信了我的话。可是我最终怎么跟她说清这件事呢?叫她去帮忙是借口,讲清这件事是真的。我最后想:还是找机会让老姜自己给她解释吧,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要这会儿直接跟她说了,她没准真能扑上来咬我。

我们赶回信用社时,老姜已经被接来了。他正在营业室给大伙作动员报告。他没等我回来,我不在家时,会计可以主持工作。我悄悄领着撒翠花到灶上吃了大锅里剩的羊肉炖萝卜,回来看见老姜还在那儿讲。我没打扰他,让他讲,我跟撒翠花在窗户外头听。老姜嗓门洪亮,语调抑扬顿挫,每句话都有板有眼,像唱戏的念道白。他的讲话年年都是同一个内容,大伙基本上都能背下来,但仍然愿意听他讲,这是被他的风采吸引着。他目光热烈,伸着长长的食指,一二三四,方方面面,如同指点江山。他有时将食指改为巴掌,向员工们抚去,让大家感受到温暖。老姜给人的印象是工作作风硬朗,工作能力很强,在群众中很有威望。对下边的职工,像宽厚的长者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一直等老姜把话讲完,我才领着撒翠花进去。老姜使劲拍打我的肩背,像是要把我打倒,说,你这财神爷躲到哪儿去啦?怕我来抢你饭碗吗?说着又哈哈笑,大伙也跟着笑。我问他吃了没,他说,你躲到外头去,我找谁要吃的?他看一眼撒翠花,那眼中闪出奇特的光亮,也就是像电石火花那么一闪,转瞬即逝。他对撒翠花点点头,微微的,很平淡。那身子却抽动了一下,像是撒翠花身上装着吸铁石,他身上装着钉子一样。撒翠花亲热地叫了声姜科长。老姜丢下撒翠花,将我搂到一边去,细细叮咛关于年终决算工作中应注意的问题。这些问题我自然都清楚,他仍要叮咛,我只好听着,而且听得极为专注。

我领着老姜,房前屋后,室内室外地巡视了一遭。老姜又对员工们婆婆妈妈地絮叨一番,像慈祥的母亲教导儿子。这样的巡视结束之后,老姜就不便在紧张忙碌的场合待下去了。他一直在县信用联社搞政工,搞人事,不大懂得账目。他待在这儿也没用,我还得陪着。要知道,一会儿我就要忙得鬼吹火了。这个时候,他就该去忙他自己的事了。他要写他的年终工作总结,还要解决他的肚子问题。他肯定没有吃饭,他把肚子留着呢,这已经是每年的惯例。他得找个清静的地方。我让撒翠花送老姜去翠花山脚下的一家名叫小翠花的小宾馆。让撒翠花送老姜,是我蓄谋好的,想让老姜亲自给她解释那件事。撒翠花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爽爽快快地跟着老姜走了。我听见撒翠花清脆的喊声:姜科长,踩我脚窝走!她的鲜红的上衣被风吹着,像鼓起一盏大红灯笼,渐燃渐远。终南山,包括翠花山是旅游热点,山上山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宾馆饭店,规模自然都不很大。那家小翠花宾馆离我们信用社最近,也就二里路。老姜没让开车送他,他要在雪地里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清醒清醒头脑。小翠花宾馆虽小,却很有特色,各种野菜、野鸡、野兔子都有,还有水里野生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他们是自己培养繁殖的,还是从山里偷偷打来的。宾馆里自然还有小姐,那时流行这个。仿佛是哪里没有小姐,就没有人光顾似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老姜这个人是好色的。不过,他的好色从来不显山不露水,总是在不经意间把事办了。老姜在工作上很出色,连续多年都是省上金融系统的劳模。他的这个弱点似乎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的好色多半来自遗传。

老姜和大家一起吃饭时,从不要这要那,野味更是拒绝,好像他是保护野生动物的大使。只有他单独和我在一起吃饭时,才大饱口福,而且是放松了皮带的。他也不大注意形象,显得有些贪婪。我们互相知根知底,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吃完饭唱歌跳舞,给他安排小姐时,他总是反对。如果我顺着他的意思作罢,那才是真的得罪了他。必须想方设法,冠冕堂皇地,非常自然地将小姐妥妥帖帖送入他的怀抱。老姜身体里涌动着激情,面上却相当严肃。记得有一回,我陪同他在一个包间里按摩。他边享受着小姐的十指揉捏,一边还在看一张《参考消息》,用报纸遮住脸。当小姐的手按到他胯间的敏感部位时,他也会发声,那声音和别人不同。他叫着:啊啊,海湾又打起来了!

我每次特殊地接待老姜后,总能得到一些好处。我很清楚,自从他包片负责我们社后,给我们带来的优惠政策有多少。在不失去原则的情况下,老姜对我是有求必应的。只是在撒翠花这件事上,他却毫不通融。

撒翠花送走老姜后,我就开始紧张地忙碌。会计哪笔账不好做,我得跟她一起做。哪个外勤放出去的贷款有问题,我得和他一起研究解决的办法。还有决算中发现的大大小小杂七杂八的问题,都得我亲自参与解决。年终决算可不是光会计在那儿算账,那是一个综合工程。每一个内勤,每一个外勤都得动起来。

我忽然觉得撒翠花送走老姜半天了,还不见回来。我趁喘口气的工夫,走出信用社的大门,信步踱出很短的乡街,往小翠花宾馆的方向看去,只看见眼前秀美的翠华山,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天上出了太阳,天地一片明亮。雪山银谷,披上红妆。现在是翠花山旅游的淡季,游人很少,何况昨夜又是一场大雪呢。我很快发现了撒翠花和老姜的脚印。我之所以判断是他们的脚印,是因为我熟悉了撒翠花的脚印。她上午跟我走了一回山谷呢。从脚印上能看出,老姜一开始是踩着撒翠花的脚窝走着的,不久却变成了两行脚印。老姜的大脚窝快速撵上去,并行了一截儿。脚印伸进了一片小树林后,开始相互交织、重叠。再走一截儿,出现更大的纷乱。已经看不见完整的脚窝了,一切都显得混乱,没有了规则。我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眼前又出现一个巨大的雪窝,很深,像是有人倒下去的样子。一段混乱之后,又捋出两行脚印。不久就又乱套了,乱在树林深处,简直是出现了一个雪坑。我呼吸急促,我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雪地里的凌乱,让我心里也一片混乱。可是我没工夫研究他们留下的雪迹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又急急地赶回社里。一路狂奔,踏一长串纷飞的乱雪。

谢天谢地!撒翠花总算回来了。我简直有些失控,有些气急败坏地问她怎么去了这半天?她怔怔地僵在那里,像当头挨了一悶棍。她不回答我的问话,只是拼命地搓脸,上下搓,左右搓,转着圈搓。一会儿,搓去了路上的风寒,搓去了雪地里的隐秘,直搓出一脸粉红的春色来。然后将这一脸春色送给我,就算是回答了我的问话。我仔细用眼光搜罗她的身体,从头到脚,再从下往上,还绕着她的身体转了一个圈儿。撒翠花却平平静静、大大方方地大声问我:主任呀,你找啥呢?一句话,倒问得我不好意思了。

我让她帮忙做事。每一样事她都做得很快。像变戏法似的,麻利得很。后来,她说想回撒家堡去,说村里今天会有几个在外地打工的人回来。他们要带回一些现金,要是不及时收储过来,保不住他们会把钱弄到什么地方去。撒翠花的话很有道理,撒翠花把全村打工的人的动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把他们连人带钱全装在了自己心里。我不好再留她,让司机开车从公路上把她送回去。她说她一个人回去能行,我当然不会答应,天已经到了后半晌了。我让司机跟着撒翠花,把收的钱带回来。年终决算,多一分是一分。

很快,送撒翠花的司机回来了,带回来一万块钱。年终决算也基本上结束了。全年没有亏损,还有不少盈余,大功告成。我心情放松下来,还剩一点扫尾工作,让会计负责搞。我让司机从公路上送我到小翠花宾馆去,我要把好消息告诉老姜。

我悄悄推开老姜客房的门,看见老姜正埋头用功。那认真劲儿都不忍打扰。我轻轻咳了一声,他并没抬头,仍在那儿写。我只好又敲敲门,他才抬起头,盯着我看了半天,像不认识似的。这是一种废寝忘食的工作状态。他总算认出我来,说,看你气色不错啊!我告诉了他决算结果。老姜连着在我肩上拍打,差点没把我打倒在地。我说,正让会计们填各种报表,咱们在这儿等着。待会儿会计领社里人过来,咱们一起吃顿饭,喝点酒,唱唱歌,热闹热闹。老姜疲惫地摆摆手,说,你们聚一聚吧,都忙了一年了,不容易啊,干到这个程度。我就不掺和了,我在这儿,大伙拘束。我中午在这儿吃得扎实,一点不饿。再吃,胃就爆炸了。我一会儿拿上报表就走,你让司机送我回去吧。我只好 答应,让司机先去吃饭,我打电话让会计领着人走过来就是。我从衣袋里夹出会计准备好的一个信封往老姜衣兜里塞,老姜用力挡着。我说,这是惯例。每年年终决算完,信用社会封给领导一个红包,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已执行多年。一开始也就一二百元,后来愈给愈多,已经涨到一两千元。给老姜的这个红包是两千元。老姜把硬塞到他口袋里的信封拿出来,随手捏一下,扔在桌上。说,我不能拿,联社也没这个规定,这也算是不正之风。以后,你们也不要再这么搞了,影响不好。我说,账都做过了,你不拿白不拿。其他社也都这么干的,你吓唬我呀!老姜还是不拿,他将外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说去趟厕所。他转身去卫生间,我将信封插进他挂着的衣兜。听见哗哗啦啦水响,老姜从卫生间出来,一脸轻松,他没再提红包的事,顺手将外衣拎下来披在身上,似乎不经意间把装钱的衣兜按了按。其实,老姜在我面前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这么表演,他这完全是一种习惯哪。

我没问他午饭吃得怎么样,我知道老姜是不会亏待自己的肚子的。我暗地里叮咛过女老板,让她好好招待老姜。不管花多少钱,回头打给我一张发票就成。女老板善解人意,十分暧昧地看我一眼,说,放心吧,又不是头一回侍候你那位老姜,他在我这儿早就顺风顺水了。我也没好意思问老姜跟撒翠花在雪地里的事,就让那个谜团儿烂在肚子里吧。搞清楚了又有什么意思?老姜会说真话吗?可撒翠花的事怎么了结?他跟撒翠花说了这事吗?我正不知如何开口,老姜却忽然说,那个撒翠花,过两天你就让她来社里上班吧。就按你说的先让她当外勤,过两年再上柜台。我原来想给你们社另安排一个人的,后来想了想,还是让翠花上吧。一来,翠花的确是个好苗子,二来,也不能让你为难。我已经给联社主任打了电话,主任同意了。老姜说着,长长舒了口气。接着说,不管她过去做过什么,那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她是一棵好苗儿,该施肥就得施肥,该浇水就得浇水,你说是不是?

听老姜这么说,我心中的那块大石头一下落了地。眼前一片光明。抬眼望窗外的翠花山,翠花山在夕阳余晖映照下,更加婀娜秀美,更加神奇。我激动地问老姜:你告诉她没有?老姜说,我还没直接告诉她,我告诉她不合适,还是你通知她吧,这样符合程序。我心里却忽然有了痛楚,我眼前又出现了巨大的雪窝。我这时看老姜的那张脸,觉得很可憎。竟然内心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扑上去掐死他。但嘴上却说,我这辈子遇上姜科长,真是幸运。

会计领着大伙来了,吵吵嚷嚷地拥着老姜,要一起喝酒。老姜连连摆着手,说,联社还等着汇总报表,回去还有一大摊子事呢。大家今天辛苦了,你们好好聚一聚,我就不一一给你们敬酒了,让你们的财神爷代我敬酒吧。他拍打着每个人的肩头,像是要把他们通通打倒在地。老姜一脸红光,兴奋地和大伙告别,装好报表。临上车,在我身边问:咋没见翠花?声音有点怪怪的。也不等我回答,上车,招手,走了。

大家喝酒的时候,我悄悄离了席桌。我走到外边,天已经模模糊糊的了。却早又生出半轮明月,隐在浮云里,像裹了薄纱,羞羞怯怯,遮遮掩掩,半露半显。翠花山显得比白天更神秘了,朦朦胧胧,换了晚妆,满世界清辉。一阵风过,所有树木皆动着。这时,遇见乡政府一个朋友,他正要开车去撒家堡找个什么人。我让他把我捎上,等我一会儿。我反身回小翠花宾馆,要了几样菜,用餐盒盛着,拎了,上了乡政府的车。朋友问:你这财神爷拎了什么东西,这么香?很快到了撒家堡。我叮咛朋友办完事,走时叫上我。

撒翠花看见我,吓了一跳,好一阵搓脸。双手离开时,那脸上早又开出几朵粉红的花儿。我看得呆了,撒翠花叫了好几声主任,我才缓过神来,周身荡了一下。她说正要打电话,让人来取钱呢,她又揽到一点存款。我说,那点钱搁到明年的账上吧,年终决算都搞完了。她有些失望,说,那你走时捎上。我说,今晚社里聚餐,给你带来点菜,你热一热吃吧。撒翠花说,要账你找我,干杂活你找我,吃饭你就用不上我了,是吧?你是真会当主任呀!我说,是你自己要跑回来的,怎么怨我?我巴不得你留在那儿呢!撒翠花说,我留那儿只会吃,像一头小猪。说了哧哧地笑。我说,你会变脸。撒翠花的脸就又红了。她一定想起了上次聚餐时,大伙让她表演节目的事了。她反复扭捏,双手绞着,身子往后退,大伙又将她拖出来。她急了,又搓脸。搓过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突然跳上椅子,扯开喉咙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跑调跑到姥姥家,把人笑翻了。

撒翠花把菜一样一样打开看,嘴里发出夸张的俏叫。伸手捏了去尝。尝到辣菜,嘴巴嘶嘶哈哈着。尝到酸菜,又咂嘴咂舌,像是有意在表演。她很快去把菜热了,又拎出一瓶酒,是那种普通的终南大曲。我心下道:怎么忘了帶酒?我说,我喝过酒了,你快吃菜吧!她说,你喝过了,我没有喝呀。我往屋里四下瞧了瞧,问:怎么不见二老?她说,爹娘上姐姐家去了。姐家离这二三十里路呢,今晚不回来了。撒翠花喝了一小杯酒,面上早又开出鲜艳的花朵。她捂了脸去搓,那花朵就连成了灿烂的一片。她不再说话,只双眼盯住我,等我开口。

我眼前又出现白天那纷乱的雪窝。我忽然对撒翠花有了别样的看法。我没有马上告诉她去当代办员的事,而是有点恶作剧地问她:你在外省打工那年,是不是让我们这儿的人看见过?她身子明显震动了一下,面上就褪了红。她慌忙用双手捂了脸,慢慢地搓,那手颤着。她像遭了霜打的禾苗,身子萎下去,蹲在地上,手仍捂了脸。过一会儿,那指缝里竟涌出大颗的晶莹。我后悔说了这样的话,我把她敏感的神经撞疼了。我终于过去拍拍她的背,说,你把站上的事清理一下,过两日就来社里上班吧。她仍然蹲在那里不动。我说,是真的,老姜已亲口通知了我,我就是专门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撒翠花猛地站起来,双眼牢牢地看定我。当确信了这是真的,竟又一次捂了脸哇哇地哭起来,哭得真真切切,哭得透心透肺。哭过,她又抓起酒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一下冲到院子里,朝着翠花山喊,喊的什么听不清,有回声传来,七零八落。那乡上的干部来叫我了,一口一口的财神爷叫着。我辞了翠花,上了乡干部的车,撒翠花还站在雪地里喊着。乡干部用怪异的眼光撩拨我。我解释说,站干,站干。乡干部问,是站着干?那女子喊叫什么?不会让你鼓捣疯了吧?我擂上去一拳。我把撒翠花让我捎钱的事忘了。

我回社里时,会计也把人从宾馆带回来了。我让大伙赶紧休息,回了自己的屋子。正要脱衣上床,听见有人敲门。我把门猛地拽开,一个身肥肉嫩的女人跌了进来。我急扶住,定眼看去,却是小翠花宾馆的老板娘。她慌着双手往后绾头发,三绾两绾就绾好了,挺麻利。叫一声:你想摔死我呀!摔死我你就不用结账了是吧?我说,你怎么紧贴了门站着?一身肥肉撑不住了吗?还撵来要账,怕我耍赖吗?我忙一整天,也不说让人喘口气。女老板说,总不到你门上来,来一回,让你这一番数落。是我们的车去乡政府收账,我顺路跟过来,把打的发票送来,会计没来得及拿。我说,这么着急,会计估摸已睡下了。老板娘说,我给你撂这儿,你打个条给我,我明早上来找会计开钱。年底了,我们不是也得结账?老板娘手里果然捏了两张票。我接过来看,一张是三百元,显然是刚刚聚餐花的。还有一张竟是两千元,知是老姜花的。故意问:这么多?都干什么啦?老板娘的脸上透出一丝猥狎,说,我把小费也开进去了。那小费是我替他给的,还有一瓶他最爱喝的酒。我问:你那茅台不会是假的吧?老板娘击我一掌,说,你毁我,我哄得了别人,哄得过你那老姜?我不再问什么,把票都收了,给她写个条儿,让明上午找会计拿钱。老板娘晃着一身肥肉要走,我一把扯住问:不在我这儿暖和暖和?她说,醉鬼!出门去了。

惨案是后半夜发生的,是社里值班的人接到的报案。电话是从撒家堡打来的,撒翠花被穷凶极恶的歹徒杀害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从床上滚落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我带领会计和外勤乘车慌急赶到撒家堡撒翠花家时,派出所和公安局的人已经在那儿勘察现场。撒翠花倒在门前的雪地里,浑身血迹,已死去多时。照明灯下,她身体周围的雪已被血染成黑色。雪地上凌乱不堪,显露出激烈的搏斗过的痕迹。公安刑警在忙着拍照、取证、验尸,向村人了解案情。乡上领导也来了,正指点着说话。我在来撒家堡前,已将案情报告了县联社。很快联社的一位姓张的副主任率领着保卫部门的人赶来了,老姜也一起跟着来了。人们全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撒家堡村干部说,他们断断续续听到了撒翠花的呼喊声。撒家堡村的住户很分散,撒翠花家离他们很远。他们先有一个人来看过,见是撒翠花独自兴奋地对着翠花山呼喊。问她喊什么,她咯咯地笑,说是瞎喊着玩呢!后半夜再听见喊声,也没当回事。当他们觉得事情不对时,已经晚了,歹徒已逃离,撒翠花已被杀身亡。

在场的所有人,情绪反应最激烈的是老姜。他放声恸哭,哭声撕心裂肺,几次向撒翠花的尸体扑过去,被人拖住,抱住。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哭号得如丧考妣,像是自己的女儿被杀害了一样。伴随着哭声,他反复吐出一句话:多好的孩子啊,多好的孩子啊!孩子的父母尚不知噩耗,村里已派人去接二老回来。

公安刑侦人员在找保险箱的钥匙。钥匙哪儿去啦?天上虽有月光,地上也有照明灯,却难以找到钥匙,钥匙是金属,埋进雪里是看不见的。因撒翠花家的条件有限,联社领导和我商量了,把撒翠花的遗体运到信用社里,将撒翠花安放在会议室的乒乓球台上。会计亲自领着人给撒翠花装裹换衣裳。经我同意,她们将社里余存的一套工服取出来,给撒翠花穿在身上。这工服曾让撒翠花一直羡慕着,她一直想穿上这一身衣裳坐在信用社的柜台里。她的愿望马上要实现了,却发生了这样的惨祸。撒翠花的二老赶来了。他们抱住女儿放声哭号,双双昏倒在地。老姜原本是帮扶劝慰二老的,这时自己竟也陪同着一块儿昏死过去。会计忽然从屋子里尖叫着跌出来,脸色惨白,嘴巴颤抖着说不出话。她手里攥着保险箱的钥匙,钥匙上沾满了血迹。我终于弄清楚:那钥匙拴在撒翠花的腰上,藏在撒翠花的内裤里。

我心里很清楚,凶手就是拿到钥匙,他不知道密码也是打不开保险箱的。撒翠花用生命保护钥匙是出于她的本能啊!县报的记者来了。他们了解了案发的大致情况,老姜已开始向记者讲述撒翠花的生平事迹。他希望记者多写几篇报道在省报、市报上发表。记者答应着,说省市报的记者也会很快赶来采访。老姜一再表示,他可以协助记者们完成撒翠花事迹的调查和写作。县信用联社的张副主任已向市上、省上报告了这里的情况。

会计颤抖着双手,打开保险箱。保险箱的密码只有会计知道。每个信用站的密码都要上报社会计备案,这个保险箱只有当事人和会计能够打开。保险箱里的现金被取出来了,那是撒翠花收存的最后一笔现金。会计抖着手点清了这沓现金,一共只有两千元。我接过钞票,手抖得比会计还厉害。我一手捏了这沓钞票,一手伸进了衣兜。那里有一张发票,也是两千元。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猛地一击,几乎跌倒在地。我脑中出现了撒家堡撒翠花家院内院外那些纷乱的脚印,通过那些雪迹,我知道了撒翠花進行了一场多么残酷和激烈的搏斗。

我已无法入睡,眼前的翠花山发出了声响,像是在召唤着撒翠花。那山顶上的翠花姑娘也在为撒翠花流泪吧,两行细水在冬天的夜里已经流干了。此时,终南山里又开始下雪了。

凶手被抓到后,人们发现,他的一只耳朵被咬掉了,下巴也被咬得不轻。据凶手交代,他已经刺了她十几刀时,她仍在疯狂地撕咬。他说他几乎要被她咬死。这个歹徒果然是附近村的人,他多次到过撒翠花的家里。他很快被审判,被处决了。

老姜在报社记者的协助下,完成了自己的宣讲稿。撒翠花的事迹已经上了省市的报纸,她被评为了省上的金融卫士。老姜带领着宣讲团,四处宣讲。他已被提拔为县信用联社的副主任,分管宣传。每场宣讲,他都亲自登台,声情并茂,每讲到动情处都会泪流满面。在场的人都跟他一起流出滚烫的泪水。无论宣讲多少场,老姜的泪水都会夺眶而出,我也被他的讲述反复打动。

一次,我因在联社办事,临时住在老姜的办公室里,他时常让我睡他的办公室,他自己回他在县城的家里。夜里,我竟失眠了。我无意间在老姜桌上乱翻,又拉开抽屉瞎找,我不知道想找什么。忽然在一只抽屉的最底下翻出了一张画,那画上画着一个裸体女人。我知道这一定是老姜自己画的,我知道他有这个特长,却不知他对女人的身体了解这么清楚。女人的下边写着一个人的名字:撒翠花。我三把两把撕碎了这张画,不等天明,离开了老姜的办公室。

作者简介

陈俊文,男,辽宁沈阳人。现居陕西西安。近年在《北京文学》《延河》《短篇小说》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有小说被《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和收入各类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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