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俊
余一鸣写小说似乎都是直接取材于自己的生活经历,所以现实感极强。我猜想他小说中的人物多半都是有原型可循的。最近他写得比较多的是教育题材,这显然更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题材了,因为他就是南京一所名校的老师,学校的教职员工、学生以及家长都是他观察的对象,有时和我在一起,听他说起学校的事情,真的就像听故事一般。当然,他的小说写得好,并不仅仅因为他对所写题材很熟悉,还在于他对身边的生活和人物观察得细,看得很透。《漂洋过海来看你》就是一篇写教育的小说。教育是关乎千家万户的头等大事,家里有了一个孩子,从上小学起就要为他的教育操心,进什么学校要操心,成绩考得好不好要操心。为了让孩子上一个好学校,有权有势的家庭可以利用权势来解决问题,而无权无势的家庭不得不绞尽脑汁、打破脑袋千方百计达到目的。作家以教育为题材的小说很多,而且呼应社会,多半写成为问题小说。余一鸣写教育的小说也是从问题进入的,但他并没有将小说当成问题小说写,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身处学校的余一鸣对于教育领域新的动静特别敏感,这篇小说涉及的就是在中学教育中逐渐成为一种潮流的新动静——把孩子送到国外去读中学。小说的写法就比较特别,分别以两个人物为中心展开叙述,一个是某中学的语文老师王秋月,一个是某民办培训中心的老板娘蔡遇春。她们的孩子都走了中学留学的路,但各自走的情景不一样。蔡遇春的女儿属于富二代,父母有经济实力,早早地就把她送到加拿大去读中学。这是主动型。王秋月送儿子留学则是被动型。她的儿子在中考时发挥不好没有考到重点学校的录取分数,只好一咬牙卖房为儿子准备到外国读书的学费。余一鸣可以说是抓住了一个教育的热点问题。这个问题用正规的书面语说,就是留学低龄化。且以美国为例,十多年前去美国读高中的中国学生只有四百来人,十多年后的今天就增加到一年有四万多人。小说中的蔡遇春与马不停夫妇俩就是十多年前将孩子送到国外去读中学的,正是在这方面的领先者。而王秋月作为一名教初三学生的中学老师,知道该怎么去引导儿子在应试教育中取得好成绩,她费尽了心机,可是儿子还是考砸锅了。在她看来,孩子如果不能上重点学校读高中,就不可能有前途。于是她不得不选择了让孩子留学的方式——她也被迫加入到了十多年后的有四万之众的浩浩荡荡的留学队伍之中。小说揭示了这一现实:留学低龄化正在成为一种趋势,得到越来越多家长的认同。这也是深入剖析中国教育问题的极好切口,比如就有专家指出:“中国教育培养模式的‘粗制滥造或许才是‘出国留学热的病灶。”小说的确也触及了应试教育的弊端。但小说又不仅仅是在写中学生留学的问题,围绕着两个家庭的孩子留学,涉及了中学教育的诸多方面,也涉及了教育与社会的复杂关系,甚至不久前的某省教育厅表示要出让一批高考指标支援西北边远地区的新闻所引起的风波,也被作者巧妙地嵌入到情节之中。但余一鸣并没有把精力放在对问题的揭露和批判上,他重点关注的是人,是与种种问题打交道的人。他写到了面对问题时人们所暴露出的人性弱点。也许可以说,在这篇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被作者挖掘出了各自的人性弱点。
最值得讨论的则是余一鸣面对人性弱点时的态度。他的态度看上去比较温和,也比较宽容。因此他在处理每一个人的人性弱点时,都不会将其推到激烈冲突乃至不可调和的程度。即使像马不停瞒着妻子与别的女人搞婚外情,这样的人性弱点在有些作家笔下往往会导致人物的彻底堕落。但余一鸣写得仍很收敛。比如写到马不停与手下的陈倩倩在宾馆幽会时,妻子蔡遇春破门而入逮了个正着,以为接下来将是一场暴风骤雨般的争斗,谁知余一鸣笔锋一转,写蔡遇春教训了两人以后高昂着头走了。但从此陈倩倩反而成了蔡遇春最贴心的人。当然,余一鸣并不是要为马不停爱拈花惹草的人性弱点进行袒护,他不过是认为,当他的这一毛病一时不能克服时,我们千万不要去火上浇油。余一鸣这种态度应该来自他对佛教的理解。他曾写过“佛旨中篇三部曲”,这三个中篇小说都以一个佛教用语为题,分别是“不二”“入流”“放下”。小说所写的则是乡村走向城市的进程中出现的各种“恶”人与“恶”事。但余一鸣并不是以鞭挞“恶”为快事,而是试图将“恶”化解在佛教理念之中。也就是说,余一鸣在叙述“恶”的时候,内心里却有一个“善”在呻吟着。因为他发现,那些被恶所左右着的,以及在恶行中获取利益的人物,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屈从于“恶”,他们的内心仍然有一个伦理道德的纠结。余一鸣从佛教中获得了一颗善良之心,从而奠定了他的小说基调。这篇小说同样体现了余一鸣的这一特点,他怀着善意去面对人性的弱点,从而看到了人的复杂处境,也就对人物多了一份理解,并给予人物一个改正缺点的空间和时间。王秋月、马不停、李小华是从同一个村子走出来的老乡,又都是吃的教育这碗饭,他们深知中学教育存在的问题,他们同时也身处这个问题之中。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是这个问题的受益者。因为中国的应试教育,就有了马不停所开办的考试培训公司,就连早早出国的李小华仍然看出这种考试培训公司的前途,要为马不停将公司办到国外去。他们也被应试教育的问题所困扰,特别是王秋月,处在教學第一线苦不堪言,何况还有一个要对付应试教育的儿子。她最终选择了离开体制内的学校。小说似乎也可以采取英雄叙述的路子,把王秋月塑造成一名向教育问题挑战的正面形象。这样的路子一定很解气,也能增加批判的力度,但余一鸣并没有这样做,他宁愿让人物保留生活原来的形态。另一方面他从善意的角度去体谅和理解人物,便发现一个人在人性弱点驱动下的行为,背后或许还有人性善良的动机存在。
我并不想在肯定余一鸣写法的同时慢待了作家的批判性。事实上在今天的小说创作中,所表现出的批判性不是太大了而是太弱小了。我只是想说,在加强批判性方面可以有多种方式,包括余一鸣的这种方式。有作家说过,他要撕开一个口子,让人看到里面的黑暗。这是一种批判方式。余一鸣则是要在里面的黑暗中点亮一盏灯。这也是一种批判方式。在《漂洋过海来看你》这篇小说中,蔡遇春决定高龄再怀二胎,这就是余一鸣点亮的一盏灯。这条情节线表面看上去与小说关于中学生留学的主要线索没有多大关系,但正是蔡遇春的这个决定,就让人们的亲情全部释放出来了。丈夫马不停说要在邦德成立一个专家团队,不惜代价,让妻子实现自己的愿望。女儿马及及也专程从加拿大赶回来专门照顾妈妈。这盏灯不仅照亮了马不停、蔡遇春一家三口,灯光也映射到其他人物身上。孩子留学,远离亲人故土,但浓浓的亲情总是会“漂洋过海来看你”。无论是蔡遇春一家,还是王秋月一家,在孩子中考或留学的经历中,都有了一次重新的认识。至于怀二胎的情节,说不定还藏着余一鸣的一个暗喻:马不停正在组建的邦德中学,是否也是中学应试教育怀出的“二胎”呢?尽管余一鸣并没有对应试教育问题提出明确的解决方案,但种种迹象表明,他认为应试教育催生的民办培训机制必将对教育问题的解决取到积极的作用。当然这是一个专业性的讨论了,不是这篇小说要解决的问题。
责任编辑 王秀云